恍惚·洞
2017-03-16陈毓
陈毓
恍惚
吴弘毅刚把大雨漂湿的窗子关上,电话响了,是宋祁。
宋祁说,我们今天把手续办了吧。吴弘毅说,下雨呢。电话那边的宋祁明显一愣,旋即回过神,说,你总爱找借口,风雨无阻,今儿我们就把手续办了。
宋祁所说的手续两人都清楚,闹了一年离婚,总得给个结果。
“总不能只说不做吧。”这也是宋祁的风格,总是在理的。
刹那寂静,吴弘毅说,这回一定听你的,两小时后,我在方特大门口等你,你从容来,我顺道请你游园。吴弘毅想,就算离婚后两人形同路人,他也要让宋祁明白他就算有千般不好,万般使她不满,但自己直到最后也是为家庭为妻子尽力的男人,上帝也不会过分指责他吧。
婚姻真的是检验爱情的唯一途径,不进入婚姻之门,不让两人被无限琐碎包围,不被吃喝拉撒日复一日地覆盖,你真的不知道现实和理想,那些恋爱时候说的话,有多傻多苍白多好笑。
一对即将离婚的男女,无论于男于女,只说明你想要叛逃生活给你规约的道路,但就算你回头朝相反的方向跑,也是失败的,因为你永远胜不了时间。你看我们一边跟现实妥协,一边在嘴上说,我们时时在抵抗平庸。
眼下的现实是,他们可以各自在内心辗转反侧一夜,却不能和另一个人坐下来面对面有效交谈五分钟。他们只要坐在一起,两句不合就会争吵起来,不欢而散,却在心里否定争吵的价值。比如这次争吵的由头就是吴弘毅买的一面炒锅,同事小尼的妹妹新近开了个网店,推销,小尼把帮妹妹推销当任务完成,问都不问就为办公室的六个同事一人买了一面。人家一千多的锅,在这里才卖三百九,用你们的三百九就算帮一个年轻人创业了,这是大善举呀。钱都是小尼帮着先预付的,小尼说,网购嘛,就是图便宜方便,你们微信转账给我就行了。
就这样,吴弘毅拎个锅回家,宋祁看到,很欢喜的样子,等看到锅,也很欢喜,为了不麻烦,他就说锅是单位发的。宋祁把锅取出来拿去清洗,拿起灶上的旧锅,顺手装进新锅的盒子,说要他待会儿下楼散步时顺手扔掉。吴弘毅惊奇,问干嘛要扔旧的,宋祁说,新的有了,旧的留着也用不着,还占地儿。吴弘毅还是不舍得,把旧的捡回来,宋祁惊奇,既然还用旧的,那你买新的干嘛?他顺着她的思路,说道,谁想买新的了?还不是那小尼的妹妹……下来吵架就不必细说了,真真耗人。
方特的全称是方特梦幻王国,他们的口号就是“给文化插上科技的翅膀”,这翅膀巨大,一扇就能飞越千年,从当代到古代甚至远古,真是有你想不到的,没人不敢做的。在这里,你能和梁山伯祝英台相遇,你也能听见远古恐龙发出的巨大叫声。吴弘毅透过他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方特梦幻王国那夸张错落的积木型建筑,要是能从高处俯拍,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在灰扑扑的高楼大厦间,这一片色彩炫目的奇特建筑一定抢眼,一定够怪异。吴弘毅每次看着,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吴弘毅走到方特梦幻王国大门口的时候云收雨歇。这让他站在那里等待宋祁的样子很自在,也很抒情。这次宋祁没有临时修改他约定的地点,利索地接受,是因为这个地方距离她上班的公司也不远吗?这一次吵架后,宋祁就住在单位里了,他们有一周没见面了,因此,当她漂亮地站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真有眼目一新的感觉。走上前去想要拥抱宋祁,同时想到自己很久都没对她做过这个动作了,很奇怪,以前他们是常常拥抱的。但下一秒宋祁下意识地避开,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像是被惊到了。于是,他顺势改变场面上的尴尬,把拥抱变成手势,说你今天真漂亮,真乖,真可爱。她低头若有所思,不发表意见,使他感动。以前他说东,她就一定指西,哪怕夸她,她也拧着。他说小吃好,她一定说我们从来没在一起享受过大餐,连我们结婚的喜宴,都那么仓促没情调。时隔那么远,亏她还记得。
吴弘毅快步赶前买好两张票,说今天一天都陪你,那么大的园子,你想走哪边我们就走哪边。
看到宋祁站在一架自动售咖啡的咖啡机前,他赶紧去付款,宋祁端着滚烫咖啡的样子可爱极了,满足极了,叫吴弘毅看着也感动。
喝过咖啡,他们先坐景区的观光车,再坐船,一片幽暗中看见沿河两岸一片古代建筑,古人,古风,小酒肆中有人猜拳行令,吴弘毅忍不住在宋祁耳边说,这应该是模拟《清明上河图》中的景象吧,是宋代吧,但那时候的人会不会像今天的人一样比画行酒令人有点可疑。幽暗中,他听见宋祁忍着笑说,你真复杂。
船在水巷掉头,出现一溜店铺,有推磨制豆腐的,有堆米的,有卖药材的……走着看着,就见一青衫姑娘沿街呼喊姐姐,想来是和姐姐走丢了,这姑娘很执着,推开一扇又一扇门,逢人就问,可曾看见我家姐姐?忽然他听见白素贞三个字,原来这姑娘是小青?是在编排《白蛇传》。他豁然开朗,同时想笑,再看那洞开的窗里,法海高声教导许仙,下一面窗中,法海大战白娘子,水柱冲天,幸好他们的船已经靠岸,此刻正置身一座结实的钢构棚架下,只听头顶雨声喧哗,水中惊雷滚滚,有大雨之势,却无淋雨之苦,场面虽然可笑,但宋祁竟能受此启发,忽然问吴弘毅,要是让他选演角色,会选择故事里的谁?吴弘毅说肯定不当法海,青蛇白蛇也没他的份,他想做那个在窗子里比画手势的酒徒,哪个时代都有那样的小人物。宋祁却说她咋觉得他是许仙,如果她被法海镇住他肯定立即走开过新生活,她都离家一周了,他也没找她,今天的电话还是她主动打的。
你打的也不是啥好电话,是要办离婚手续的。吴弘毅听见自己的声音惊一大跳,仿佛刚才的水浪打在头顶,慌忙把食指竖在嘴唇前。让他宽慰的是,宋祁把眼睛转开了,好像思绪也不在这个话题上了。
离开幽暗的河流,回到明亮的园中,吴弘毅揽着宋祁的腰,等他发现她没有反抗的时候吃了一惊。一个身着古装的女子迎面而来,为躲避让路,他松开宋祁,又鬼使神差地回头问姑娘,你是宋代的吗?姑娘莞尔一笑:仿宋的。吳弘毅觉得这回答可爱极了,幽默极了,他想要把这句可爱幽默的话学给宋祁听,但是人群来了,人群往了,他却一时看不见宋祁的影子了。
只听见一个奇怪的苍老的声音一声声对天呐喊,吴弘毅就缘着声音找去,他看见一棵巨大的人造大树掩映高台,一个更加古代也更加古老的老男人站在高台上,一遍遍地喊:我姓邹!我姓邹!他不理解老男人为何强调自己的姓,难道他也找人?就模拟学舌,我姓邹!身边一个很像是小学生的孩子纠正吴弘毅,人家演的是孔子,他说的是“吾从周”,不是你说的“我姓邹”。
周是谁?吴弘毅向虚空处仰望,一阵迷茫,旋即清醒。
洞
像是上帝精心创造又被上帝遗忘的,一望无际的红色砂岩。绿色稀罕,但却不是宠儿,因为绿在这里注定要吃苦,要耐得干旱,耐得风吹日晒,耐得盐碱。这块被称作“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的地方却是韩三的故乡。他用三十年的努力脱离和这块土地的联系,却又在达成愿望之后被鬼使神差地拉回來,再次和这块土地贴合。可见命运叵测,世事无常。
韩三以艺术家的身份回到故乡,从京城、省上、市上、县上走回到镇上,一路笑语殷殷,他成了专家,成了商机,成了改良的方子,韩三需要适应这种身份的转变。
还不是因为韩三获得了一个国际大奖,按说这是小范围的奖项,是艺术的奖项,却在乡亲们,准确点说,是家乡的政府官员中起了巨大反响。
起大反响,立即有人联系韩三,邀请他回故乡,把才华献给故乡。因为无论如何,韩三的成就是与故乡那块土地,与他喝过的故乡水,吃过的故乡糜子和高粱是分不开的——而这些,恰是韩三在他的艺术展览上,研讨会上亲口说的话嘛。韩三一时糊涂,他都怀疑自己曾对故乡的恨意到底有多少是实、多少是虚,你到底恨故乡什么,那些伤害过你的父母和你的人?可那是人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剧?韩三忽然发现一个人要客观地看待一些事情真不容易,利益不一样,立场不一样,时间不一样,你的判断就会出现差别。韩三就此断定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纯粹的人而是一个伪正义者。韩三一边自我拷问,一边和从家乡来京请他出马,要他回故乡的官员讨价还价。
以往和开发商讨论设计方案,讨价论价韩三从不亲力亲为,他有助手,他们完全懂得商业运作,市场模式,韩三只需把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嘱托给他们就行。但这次他却亲自出马,却被误看成美德,得到上下一致的赞美,说他作风严谨,对故乡一往情深,对故乡的今天和明天的发展全心效力。
故乡要韩三在故乡的黄土与沙砾梁峁上造一座浮雕,大雕塑,按照他们的意思,家乡土地瘠薄,却有别处难得的蓝天白云黄沙,有苍凉的民歌,有使人扫除萎靡之气、启人深思的荒凉之美。什么是资源?资源就是你有,别人无。旅游是什么?就是换个地儿待一会儿,于是你去了别处,别人又到了你处。
韩三最初对这计划有一瞬的迟疑,他说故乡稀缺的是绿色,而不是一座雕像,但他旋即换了思维,他联想到那些自小看大的石窟与造像,那些出现在沙砾岩石间的古代石窟,那些前人创造的佛国世界被世代仰望,有人在黑漆漆的洞窟里找到光明,得到心灵慰藉,有人于绝望处获得新生。比如他的奶奶和姥姥,比如母亲,比如像一朵花一般开在他心底的隔壁嫂子,她们在佛窟深处隐约的身影和脸庞,就是韩三心中的生动画面,小时候跟随家族的女长辈去佛寺是韩三童年难得的温馨回忆。这几位长辈如今都已沉默在故乡的黄土里,回望故乡,念及她们,韩三深感遗憾,他愿意她们仍活着,能享受他为她们带来的物质,哪怕享受他所获得的虚荣。然而逝者用沉默保持着自己的骄傲,他却活着。
那他现在可以换一种方式感谢她们,纪念她们。他要在她们活过的地方造像,他指着一面坡说他要在那里造一座和山梁一般绵延的大作品,他夜以继日,做出设计方案,他的方案自然顺利通过,因为他是大艺术家啊。
他的作品名为《洞》,从方案到实施一切顺利,作品诞生之日,从镇上、县上到市上,相关人员都来参加他的新作品研讨会,会上,大家从“世界本源”到“人性本真”对他的作品给予高度评价,与会学者阐释韩三的《洞》说,《洞》不光以“黑色”预示着人类“欲望之洞”,也将成为人们人生道路上的警示牌,要警惕人们不要一味盲目地钻进人类欲望的“黑洞”。有学者说,“黑”与“暗”成为“宇宙哲学”昭示人类对光明的向往。譬如“洞”既是世界本源,也是生命之源,“洞”是“神秘与奥秘”,是艺术也是科学的原动力……云云,云云。韩三听着纷纷议论,心魂回到三十年前那个黑暗的少年之夜,十六岁的他,被误当成和隔壁嫂子通奸的乱伦之辈被全村人集体吐唾沫,那暗黑的、无底的洞穴怎样影响了他的后来无人能知,他从来没为自己遗憾,他可以一走了之,但是美丽的,可怜的邻家嫂子,却背负恶名至死。此刻听着评论者对他作品的解析,韩三只觉得滑稽与荒诞,研讨开始的时候他就一再声明只有允许他沉默他才会待在这里参加研讨。
他的不能解释另有情怀,他想他的作品就是献给母亲,献给奶奶姥姥,献给他一生挚爱的隔壁嫂子的,他想向苍天祷告,他愿意退回去,变回到精子和卵子相遇的那一刻,当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儿子,纯洁的,无瑕疵的儿子,和她们息息相关,朝夕陪伴。韩三出游的神再回来时就听见有人在说,“洞”,就是“天洞”,是“星语”,是真理,是人类的根本自由,是社会进步达到的“豁然开朗”。
这时,韩三听见在座中最年轻的一个人,像是一个刚进报社不久的实习记者。他说在他看来韩三老师的雕塑就像一个抽象的女人的生殖器官,如果从更广大的范围,参照整个黄土梁原背景,就是一个横卧着的女体,是一个向太阳出来的东方打开身体的女人的身体,他所理解的韩三老师的作品,就是献给这块生养了他的土地的最深情礼赞。他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算不算冒犯,也不知他的认识是该向沉默的创作者询问答案,还是交给无限深奥的评论家去讨论?
韩三听完年轻实习记者的一席话,仿佛能听到心中血流涌动的声响,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那个还是少年的自己,他为作品在故乡能有这样的理解者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他从沉默者变成了言者,他站起来,说,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爱自己的故乡,他感谢故乡的黄土能容纳自己粗糙的作品,他要把转到自己账户的这笔工程款项全数退回,而这个作品,就当是他对自己疏远太久的故乡的献礼。
韩三做梦都没想到,他在故乡大地创作的这件作品,一时间被百家媒体争相报道与转载,让韩三惊讶的是他对故乡的恨意也如烟尘一般,哗然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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