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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窥:塔齐布与晚清政治

2017-03-14谢金勇

关键词:八旗太平军清廷

谢金勇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管窥:塔齐布与晚清政治

谢金勇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晚清以降,八旗渐颓,然湘军初创之际,旗人塔齐布深受曾国藩赏识,屡立战功,升迁迅速,成为左右湘鄂战局之要员。其升迁之路可见中央与地方、满族与汉族、团练与绿营间的博弈关系。辅以塔齐布逝后僚友追思之文,可窥晚清部分政治生态。

塔齐布;湘军;政治;博弈

八旗劲旅曾为清王朝立下赫赫战功,成为清朝统治的军事支柱。然而承平日久,八旗战力逐渐下降,及至晚清已不复当年之勇。与此同时,清朝另一重要军事力量绿营亦渐腐垮。太平天国起义后,清军节节败退。迫于形势,清廷放开团练限制,汉人官绅兴办团练之风遂起,以曾国藩之湘军发展迅速,成为清廷镇压太平天国的重要武力。随后,李鸿章之淮军,左宗棠之楚军等地方军事势力渐次壮大。最终,汉人官绅组织的地方军队挽救了颓败的清王朝,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成为左右此间历史的风云人物,与之对比,塞尚阿、祥厚等满蒙大员却因战败遭革职、流放,八旗似已无御敌之将。湘军初创时,曾有一八旗战将纵横湘鄂大地,屡获胜绩,助力湘军崛起,此人即湘军早期重要将领塔齐布。其对太平天国运动湘鄂局势转变作用不容低估。因资料分散等缘故,学界多以佐例形式将塔齐布置于湘军研究中①陈宝辉、马诤:《鲍超与霆军》,《社会科学研究》,1986年第2期;郑峰:《失意与得势:咸丰三年的曾国藩与骆秉章》,《安徽史学》,2008年第2期。,或以塔齐布为例论证曾国藩知人善任,为湘军崛起储备人才②章继光:《曾国藩的人才思想》,《湘潭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孙春芝:《浅论曾国藩的“知人之明”》,《山西大学学报》,1995年第3期。,忽视对塔齐布及其擢升过程中满汉关系的政治考量等。本文试作塔齐布研究,以此管窥晚清政治生态之一斑。

一、起于行伍致仕封疆

塔齐布,字智亭,姓托尔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初为火器营护军,后受都统乌兰泰器重,升三等侍卫[1]。咸丰元年,塔齐布发湖南以都司用[1]。又,按《湘军志》载,塔齐布到湖南后以都司署守备[2]。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洪秀全率众在广西金田起义,建号太平天国。咸丰二年二月,太平军出广西入湖南。七月底,太平军攻长沙,塔齐布随时任湖南提督鲍起豹等固守城垣,直至太平军退[3]。

咸丰三年正月,前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往长沙督办团练,留心查访可用之才,于查巡兵勇操练之际见塔齐布之勇武且练兵有方:

“塔齐布初以守备见国藩,伟其才。每操军,执旗指挥,虽甚雨矗立无惰容。”[4]

塔齐布的军事才能引起曾国藩注意,曾氏将缉捕巨盗的任务交与他,塔齐布得胜而返,曾国藩便令其兼管湘勇及准补千总武举诸殿元所领辰勇的操练。

经塔氏操练之军,胆技精强,遂成劲旅。塔齐布又因先前守长沙城之功,得钦差大臣徐广缙奏请,升任游击,赏带蓝翎,署抚标中军参将。

五月,有太平军将攻长沙、南昌传言,清廷命曾国藩与湖南巡抚骆秉章会筹防御,于长沙招募宝勇、湘勇三千余人。“湖南调各路兵勇防守省城者数千人,塔齐布逐日抽调操阅,暑雨不辍,公(曾国藩)亟奖其勤。”[5]因其治军有方,深得曾、骆二人赏识。“塔齐布以候补游击署抚标中军奉檄简选抚标及长沙协标兵丁,并选各属勇丁训练。”[6]塔齐布操练的兵士有湘勇,亦有绿营兵,可见曾国藩对其甚为器重,将所募之湘勇交其训练,其亦凭所衔绿营官职立足湘楚,“道咸时绿营疲弊极矣,而塔齐布用之以规,湘楚发捻既平。”[7]

因塔齐布捕盗有功,练兵有方,六月十二日,曾国藩专折奏保,恳请破格提拔,并称日后塔齐布若有临阵退缩之事,愿与其一并治罪[8]。同时,曾国藩附折参性耽安逸、不理营务的副将清德,并请从重治罪[9]。

曾国藩与塔齐布在湖南与太平军作战并整训军队期间,时任湖南提督鲍起豹渐生事端,对塔氏颇有微词,力言暑日练兵之弊,且声称无提督令不得操练提标营兵。先前为曾国藩所参副将清德见势依附鲍起豹,提标营伍亦因操练事迁怨塔氏与曾国藩。因此,塔齐布遂不再传操绿营兵[10]。

咸丰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朝廷下旨“塔齐布着赏给副将衔,诸殿元以守备补用,先换顶带,以示奖励”,同时将副将清德革职拿问[5]。此事引起提标营伍不满,与湘勇罅隙愈生。七月,提标兵与湘勇械斗,八月初四,永顺兵与辰勇械斗。八月初六,永顺兵执仗至参将处,欲加害塔齐布,塔氏匿菜圃方幸免。后永顺兵又有闯曾国藩住处之事。然时任巡抚骆秉章对此佯装不知,绿营兵与湘勇之争日盛。鉴于此,曾国藩遂调塔齐布领宝勇、辰勇八百人移驻醴陵,曾氏亦在与骆秉章议定后率部前往衡州[5]。此后,塔齐布不再受制于湖南提督,而归曾国藩调度。

此时,适逢江西吉安府匪事大起,江忠源派罗泽南率湘勇破之。“余匪溃窜湖南界,茶陵、安仁皆不守。公(曾国藩)乃调塔齐布以兵勇往剿,平之。”[5]至此,塔齐布声名渐起。而后湘潭一役,塔齐布军事才华得以全面展现。

咸丰四年,曾国藩奉旨赴安徽,湘勇各军会于湘潭。塔齐布领陆军一部,并为陆军诸将先锋[5]。此时,太平军围攻湖南,二月攻占岳州。曾国藩率军回援,试图围攻岳州太平军。而太平军却由岳州进湘阴,占据靖港,袭扰宁乡。三月,曾国藩欲赶赴湖北,未及成行便兵败岳州。但胡林翼塔市之胜、塔齐布沙坪之捷稍阻太平军攻势。之后,太平军谋攻长沙,曾国藩调令胡林翼、塔齐布两军前往救援[5]。

太平军水陆并进,逼近长沙,陆路散踞岳州、湘阴等地,水路分布于临资口、樟树港、桥口、靖港等处。曾国藩遣水师驶赴靖港,获小胜。太平军由陆路绕宁乡,直扑湘潭。曾国藩派湘军扼要立营,待塔齐布兵到再筹进剿。塔齐布军尚未启程,太平军便发起攻势,击败湘军。二十六日,塔齐布带兵勇一千三百余人驰往援剿,但太平军已于二十七日抵达湘潭,署湘潭知县刘建德带兵于城外防御,太平军从西路暗袭,征募民船,并于城北立木城以阻援军,以守为战。塔齐布闻讯绕道前进,二十八日抵达湘潭城外高岭,同守备周凤山分路进攻。太平军则以火炮轰击,塔齐布令兵勇趁火炮停歇间隙行军,渐渐逼近太平军军营,杀伤太平军数百,缴获武器若干,并毁掉太平军所筑木城。曾国藩命江忠淑等率水陆各师增援。当夜,太平军重建木城。二十九日,湘军与太平军再战。太平军分五路进攻,塔齐布亦分五路迎击。塔氏亲执大旗迎战,率部毙太平军五百余。战毕,湘军回营,太平军再至,塔齐布假令退兵,诱敌逼近,从营后绕出,再毙五百余。太平军败退,至岭下塘边,被塔齐布军包围,兵将溺毙无数。二十九日,禇汝航、杨载福、彭玉麟等率水师抵湘潭。四月初一,水师分队进攻太平军,以火攻、炮击,焚太平军船无数。太平军于湘潭城北再建木城。塔齐布、周凤山分兵三路进攻,太平军三路迎击。塔齐布身先士卒,率兵勇杀敌数百,太平军散败。湘军乘胜追击,太平军退居湘潭城下,遭湘军合围,死伤无数。初二,湘军水师再败太平军,毁其三百余军船。但当日之曾国藩在靖港为太平军所败。初三,塔齐布知会水师迎战水路之太平军,于陆路分四队进扑湘潭,太平军受损严重,被困于湘潭。当日夜,太平军试图从水路突围,遭湘军水师堵截,遂弃船登岸,折回湘潭。江忠淑等率军潜伏湘潭城下,待太平军利用云梯出入之际,夺梯而上,进入城内,打开城门,塔齐布等率军直入,斩杀或俘虏数百余太平军。及初五日,夺取湘潭。后湘潭周围之太平军四散[11]。

湘潭一役,“总计水陆毙贼不下万人,解散之众亦以万计,余匪遁西。自克湘潭,逆锋大挫,全楚军气始扬。”[12]经此一战,太平军对湘楚威胁大减,太平军西征、北伐均受制约,且长江下游天京③天京,为太平天国都城,位于今之南京市,清朝时称江宁,1853年,太平军占领江宁,改名天京,定为都城。亦处湘军威胁之下。“微此战,贼且溯湘源以达粤西老巢,直下通金陵,首尾一江相贯注,大局将不可支[13]。

此战之后,曾国藩与湖湘官绅关系逐渐融洽。塔齐布因屡立军功,清廷予以褒赏,“着加恩赏给总兵衔,并赏给喀屯巴图鲁名号。”[14]后清廷又下旨,言鲍起豹以湖南提督职而不能统兵进剿亦不能发兵助剿,革职,着塔齐布署湖南提督[3]。

咸丰四年五月。曾国藩上折,言整顿湘军水陆各师,并奏请署提督塔齐布会师东下。清廷谕旨,准曾氏所奏,并言:“塔齐布胆识俱壮,堪膺剿贼之任。”又云“曾国藩与该署提督共办一事,尤应谋定后战。”[5]可见,清廷对塔齐布愈加倚重。

太平军经湘潭一败,复攻华容,踞岳州,分扰洞庭湖西,攻常德。此时,鄂省太平军流动作战,占领数城,进入洞庭湖,与入湘太平军合并。湘军整顿亦见成效,塔齐布为陆军中路,驻扎新墙,于六月二十二日破敌,继而与罗泽南、李续宾合军攻岳州,败太平军于高桥,闰七月初二,太平军弃城,退守城陵矶[15]。

岳州一役,重创湖南太平军。清廷下旨“著塔齐布、曾国藩会督水陆兵勇,乘此声威,迅速东下,力捣武汉贼巢。”[5]后来湘军水师在与太平军在城陵矶战中失利,但塔齐布率陆军在擂鼓台大破太平军,斩太平军名将曾天养[13]。

太平军于湖南受挫后转攻湖北,屯兵崇阳。曾国藩与塔齐布分兵进攻,塔齐布率陆军周凤山、罗泽南等部于小沙坪等处破太平军,八月攻克崇阳。之后,湘军在咸宁破太平军,并与水师沿江数败太平军[16]。咸宁之捷后,塔齐布、罗泽南由咸宁北上,破太平军于横沟桥,与曾国藩会师金口,规划进取武昌之道。罗泽南、塔齐布分兵而出,于花园、洪山两地败太平军。湘军水陆诸师进抵武昌,湖广总督杨霈亦陈兵汉阳,清军水陆进军,终克武昌、汉阳[17]。清廷下旨:“曾国藩著赏给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塔齐布著赏穿黄马褂,并赏给骑都尉世职。”又言之后清军行动,“著杨霈、曾国藩、塔齐布妥筹商定,即行具奏。”[5]攻克武汉之后,清军继续分兵进攻太平军,塔齐布率湖南兵勇进军兴国、大冶,九月二十一日,塔齐布所部克大冶,罗泽南复兴国[5]。

十月,塔齐布、罗泽南率湘军沿江与太平军作战,在半壁山、富池口等地获胜,十月二十日,二人率师渡江北上。而后江南形势有变,亟需塔氏返师。清廷谕旨云:“塔齐布渡江而北,南岸官军即不能得手,是江西陆路兵勇殊不足恃,塔齐布仍须渡回南岸。倘南北两岸专恃一塔齐布奔驰追剿,则湖北、江西两省官兵,岂不皆成虚设耶?”[18]可见此时,塔齐布部战力在长江中游地区已举足轻重,塔军去向,关乎两岸战局。

十一月十二日,塔齐布、罗泽南等破太平军于孔陇驿,十五日抵小池口,攻九江未果[5]。

咸丰五年正月,太平军由安徽南下攻清军,塔齐布、罗泽南渡江迎击。后清军于湘、鄂、赣各省军事不利,屡遇挫。塔齐布驻浔城坚守,待机而动。六月初五,塔齐布率军与太平军战于新坝,破之。同时,鄂省数城亦为太平军攻占。二十七日,塔齐布与曾国藩于青山营地会商进剿之策[5]。

然七月十八日,时任湖南提督的塔齐布卒于军中。十九日,曾国藩驰赴九江陆营治丧,命副将周凤山接统塔齐布所部,抚定将士,并派副将玉山等率兵三百人护丧至南昌。二十四日,曾国藩上奏恳请褒彰塔齐布,“准于湖南省城建立专祠,以慰忠魂而洽民望。”[5]咸丰帝“诏依将军例赐恤,湖南省城建专祠,谥忠武。”[19]

咸丰八年八月戊辰,清廷下谕旨“于九江建立塔齐布祠,令地方官照各府昭忠祠之例春秋致祭,以褒忠节。”[20]同治三年,太平天国运动最终被平定,清廷厚封阵亡将士,加封塔齐布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并入祀昭忠祠。[19]

二、时势东风仕途平步

塔齐布擢升与其骁勇善战固不可分,然亦受朝局影响。塔氏仕途始于侍卫,侍卫制度历史悠久,清代侍卫主要出自皇帝自掌的正黄、镶黄、正白三旗满蒙子弟,另有宗室、八旗大员子弟、世职人员、武进士等人充任,为近御人员,担宿卫扈从之责,可谓八旗之虎贲。侍卫享有较高政治地位,戴翎、着黄马褂,有升迁之便。侍卫制度体现清廷首崇满洲,笼络蒙回等部王公之意[21]。塔齐布由火器营护军入侍卫,可见其身份为八旗精英子弟。

侍卫身份不仅让塔齐布接近权力中枢,更赋予其简任补缺之便。塔氏以侍卫补授都司衔署守备,都司、守备均系绿营兵官职,都司为武职正四品官,守备为武职正五品官,均为分汛备御,督辖将弁之职,守备又专管营务及职掌粮饷,二者级别虽不甚高,但均为实权之职[22]。清代八旗与绿营相互独立,互不统属,塔齐布以八旗子弟补绿营之缺,与清廷解决八旗生计问题颇有渊源。八旗制度是清朝统治基础,旗人惟以入仕从武为生计之源。八旗官兵挑补绿营额缺做法始于康熙末年,乾隆年间较为盛行。因入关后旗人数量大增,而八旗甲缺有定额,旗人生计问题随之产生。清廷为解决此问题,渐以八旗官兵补绿营之缺[23],同时亦是加强中央集权的手段。自乾隆十五年起,清廷定直省绿营旗员缺以资钤辖,加强对地方绿营官长监督及兵弁控制,且规定侍卫补送绿营,俱加一品。可见清王朝为巩固统治,首崇八旗,同时加强对绿营的控制。塔齐布即在此背景下,以正五品三等侍卫补正四品绿营都司[24]。

曾国藩可谓塔齐布仕途伯乐,其在创办团练时期发现善于练兵且具旗人身份的塔齐布,多次对其委以军务,一为考查治军之力,二为有意笼络。深谙官场之道的曾国藩越俎上折,请旨擢升塔齐布为副将,足见其赏识之意。但当时湖南军政两界渐与二人生隙,在太平军纵横长江中下游,湘楚之地兵将匮缺亟需补防之际,先有湖南提督鲍起豹见恶于塔齐布,又逢绿营兵与湘勇冲突,而湖南巡抚骆秉章佯作不知,且得知塔齐布受鲍起豹训责后,湖南司道群官窃喜,皆忘其守护长沙之功。诸多怪象实则地方政治生态之表现。

此与绿营兵制有关,绿营兵为清朝统一过程中收编汉人军队改编而成,因以绿色旗为标志,故称绿营、绿旗,绿营兵据点遍布全国各省,战时出征,平时维护治安。清代绿营兵分标、协、营、哨、司等级,分辖于各级武职,形成集权与分寄格局,各司其职,军事体系颇具特色[25]。其中,提督为一省绿营最高武官,其所属为提标兵,提督对下节制各级官兵,对上则受制于督抚,督抚有奏请提调黜免本省武职及调遣军队之权。湖南亦然,“将官不统于文吏,虽巡抚例不问营操”[10]。曾国藩初识塔齐布时,塔齐布为都司署守备,按清代官职,塔齐布及所统营兵应归提督辖下[22]。曾国藩以团练大臣身份委派塔氏剿匪、操练兵勇,并上奏折请嘉赏塔齐布而列罪清德,涉湖南提督之权限,故见嫌于鲍起豹。同时,自与曾国藩交好的湖南巡抚张亮基调任后,以“三宪”④清代地方官员对督抚、布政使、按察使之合称,详见左言东编:《中国政治制度史》,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25页。为代表的湖南官场对曾国藩募训练勇,插足政务心生不满,新任巡抚骆秉章亦觉曾国藩不宜干预兵事,有碍其政令推行[26]。曾国藩以招募方式组练兵勇涉足绿营事务,同时,湘勇从地方获取兵饷的方式亦与地方掌权者产生冲突。总之,曾氏创建湘军打破湖南原有政治生态,引发诸多问题,最终只得暂离是非,领兵衡州,直至湘潭大捷解湘境纷扰,与湖南官绅关系方得以缓和。

湘潭一役,塔齐布因功领总兵衔,旋署湖南提督。

自咸丰三年正月曾国藩初识塔齐布,到咸丰四年四月,塔齐布由都司擢升署湖南提督,不过一年有余,其加封迅速一方面源自战功,“楚军之兴,骁勇以塔齐布为最”[27],尤以湘潭一役而扬名。但就擢升过程而言,更有赖于团练大臣曾国藩、湖南巡抚骆秉章多次上折保奏,言其功,请厚赏。曾、骆等人固有惜才之意,亦不乏私心。对曾国藩而言,其返乡创办团练,不可避免与地方势力在军事、政治、财政等方面产生龃龉,利用塔齐布旗人身份,可减少其干预绿营及地方事务阻碍,藉此立足湖湘;骆秉章预见塔齐布升迁对其仕途将大有裨益,故亦加以笼络[26]。

在太平军打击下,八旗窘状尽显,上自钦差大臣,下自驻防旗兵多现疲败之象。尤其是清廷钦命满洲军事官长,如统领江南大营钦差向荣,掌理江北大营钦差琦善,坐拥重兵,然屡屡为太平军所败,曾经叱咤风云的八旗劲旅沦落到无人可用,清廷不得不打破陈规,倚重汉人官绅[28]。

时局动乱之际,亦为中央与地方关系敏感之时。随着八旗与绿营的没落,湘军等地方军事势力崛起,中央与地方军事力量发生倾斜,渐有外重内轻之势。清王朝迫于形势默许满汉权势转换,但未改变其维护满洲官僚贵族利益的一贯宗旨,旗人中涌现勇武善战的塔齐布,自然倍加重用,屡屡厚赏,一为彰其声望,壮八旗余威,同时授其要职,以制衡汉官。

塔齐布不负众望,率所部驰骋湘鄂,取岳州、擂鼓台等胜绩,清廷屡下旨嘉赏,视其为国之栋梁。

为击败太平军水师,塔齐布率众合围九江,却因久攻不下忧愤成疾,于咸丰五年七月病殒军中,年仅三十九岁。

三、朝野追思身后哀荣

塔齐布逝后,咸丰帝谕旨哀切:

湖南提督塔齐布,由侍卫拣发都司,洊升游击、副将,在湖南剿匪,叠著战功,朕知其忠勇奋发,由副将超授提督。上年带领官军克复武汉,追贼九江,身经百战,所向无前,叠经朕赏戴花翎,并赏给喀屯巴图鲁名号,骑都尉世职,赏穿黄马褂。该提督年力正壮,方冀迅克浔郡,净殄妖氛,渥膺懋赏,本日据陈启迈奏,该提督陡患心悸,甫经半日,在营病故。披览之下,悼惜殊深,塔齐布着照将军军营病故例赐恤,准其入城治丧,任内一切处分悉予开复,应得恤典,该衙门察例具奏。并着该旗查明该督子嗣,百日后带领引见,候朕施恩[29]。

塔齐布病逝后,朝廷极尽褒崇。八旗劲旅一度骁勇善战,甚为清廷倚重。然而,正如其崛起迅速,其衰落亦然。陈康祺在《郎潜纪闻》中认为,平定太平天国之役中仅有乌兰泰、塔齐布、多隆阿、都兴阿不愧八旗盛名[30]。塔氏病故,八旗余晖渐没。

除清廷颁旨赐恤,曾与塔齐布共事或交好之人纷纷追念。时人曾作数百言哀诗,“九江月黑大星沉,万鬼欢呼百灵恨。”[31]“群吏跪拜圭俎陈,巫咸上天诉于阍。”[32]赞其忠勇善战,哀其英年早逝。诗文并未提及塔齐布旗人身份,而将其视为荆楚官员群体之一员。塔齐布早逝令同僚哀叹,对未来战势颇为忧虑。此与太平天国运动冲击满汉畛域有关,此时多数汉人官绅与清朝政府利益相同、目标一致,故而满汉关系表面上暂呈缓和态势。塔齐布病逝,战力受损,两湖官场故多悲痛。

闻塔氏病逝,曾国藩连夜赶赴九江,痛哭不已。其题挽联曰“大勇却慈祥,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33]曹武惠,即北宋大将曹彬,以灭后蜀、南唐等战事扬名,亦有败契丹军功[34]。曹彬在灭后蜀时,以不滥杀著称,塔齐布与太平军作战时,亦以优抚俘虏尤其是童兵而获善名。郭汾阳,即郭子仪,安史之乱时率军勤王,在吐蕃、回纥联兵攻唐之际再度力挽狂澜[35]。郭子仪曾因战败受罚,遇敌情仍不计个人得失,塔齐布亦曾因败受责,依然奋力效命朝廷。曾国藩将史上名将与塔齐布作比,寄寓悲惋痛惜之情。

曾与塔齐布共奏湘潭大捷的彭玉麟挽联曰“谥并武乡侯,湘鄂战功青史在。寿同岳少保,古今名将白头稀。”[36]以智慧与忠义代表诸葛亮、岳飞作比,叹惜塔齐布战功卓著却英年早逝。

曾氏与彭氏挽联提及曹彬、郭子仪、诸葛亮、岳飞皆为汉人眼中抗夷英雄,尤其岳飞所抗金国与清王朝颇有渊源。明末清初,岳飞事迹常被汉人用以宣扬抗击后金、清政权,影响甚大。雍正年间,仍有曾静以岳飞后裔之说劝岳钟琪反清。如《说岳全传》等戏曲,更在禁毁之列[37]。既如此,彭玉麟缘何以将岳飞与旗人塔齐布作比?此与清政府对岳飞形象塑造不无关系。

岳飞在民间影响甚深,清廷曾“以关羽代岳飞”试图降低岳飞地位,但未奏效,于是转而着力引导岳飞形象塑造。顺治年起,清政府多次重修扩建杭州岳庙,乾隆皇帝数次造访、祭奠,曾作《岳武穆论》褒其忠勇,并对岳氏后人大加褒奖。几代皇帝亦多次为岳飞题金匾,以示尊崇,渐渐淡化岳飞抗金历史,仅彰显其精忠报国形象。晚清国势衰微,外有强敌犯边,内则民变不断,乱世之人期盼英雄保国安邦。塔齐布忠勇善战,且早逝,时人将其与岳飞作比,“精忠同涅背,名将未图形”[38],成为忠君靖敌的代表。可见,清廷在维护满洲正统前提下,试图通过引导民间信仰等途径转化民众意识,以达“华夷一家”效果。时人追悼塔齐布挽文即可见一斑。

四、结语

晚清盛世不再,内外忧患频仍,清王朝赖以维系统治的八旗劲旅日渐颓废,汉人官绅武装力量迅速崛起。清王朝虽重用汉官,但未改变其维护满洲贵族利益的基本政策。在此背景下,身为宫廷近侍的塔齐布崭露头角,先以旗人身份补缺绿营,后又因“机缘”成为湘军重要将领,直至统领一省军务。塔氏治军有方,作战勇猛,成为晚清满洲战将翘楚,获殊荣无数。然纵观塔齐布擢升,虽有战功支撑,却不无政治考量。通过旗人身份、侍卫出身的塔齐布作战及仕途经历,可见中央与地方、满与汉、团练与绿营之博弈。塔齐布病逝后,清廷优礼褒崇,湘鄂等地官绅追悼之文,亦折射出太平天国运动中清王朝部分政治生态。

[1] 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M].长沙:岳麓书社,2008.

[2] 湖南防守篇第一[M]//王闿运.湘军志.王闿运,郭振墉,朱德裳等.湘军史料四种.长沙:岳麓书社,2008.

[3] 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6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

[4] 湖南防御篇[M]//王定安.湘军记.王闿运,郭振墉,朱德裳.湘军史料四种.长沙:岳麓书社,2008.

[5] 黎庶昌.曾国藩年谱[M].长沙:岳麓书社,1986.

[6] 骆秉章.骆文忠公奏议[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7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

[7] 刘锦藻.清续文献通考:第221卷[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8]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7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

[9] 李瀚章.曾文正公全集:第1册[M].北京:中国书店,2011.

[10]郭振镛.湘军志平议[M].王闿运,郭振墉,朱德裳等.湘军史料四种.长沙:岳麓书社,2008.

[11]曾国藩.曾国藩全集:奏稿之一[M].长沙:岳麓书社,2011.

[12]杜文澜.平定粤匪纪略[M].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5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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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52

A

1672-3805(2017)03-0060-06

2017-05-02

谢金勇(1988-),男,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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