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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传统出发的现代性:《文化偏至论》分析

2017-03-14杨欣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7年1期
关键词:阐释国民性现代性

内容摘要:《文化偏至论》是鲁迅先生的早期作品。通过对它的解读,可以从中发现其后期思想理论的萌芽。现代性的概念虽然众说纷纭,还未达成一致,但从《文化偏至论》中可以窥见鲁迅先生所认同、追求的现代性,以及其自身展现的现代性特征。本文通过对《文化偏至论》的详细分析,试图理清鲁迅先生的思想观点,并对其进行现代性阐释,从而突出鲁迅思想的预见性、前瞻性和现代性。

关键词:文化偏至 现代性 国民性 阐释

鸦片战争后,清政府被西洋的坚船利炮打开大门,往日“天朝上国”的美梦被击得粉碎,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危机。从那时起,无数志士从不同的角度寻求救国救民的方法。从林则徐“开眼看世界”起到“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洋务派、维新派、改良派、革命派提出自己的主张并投入行动。在文化领域,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鲁迅,以针砭时弊的笔锋,为救国救民而呐喊。本文以鲁迅早期文章《文化偏至论》为纲,探讨鲁迅早期思想的现代性意义。

一.现代性的多种阐释

1.现代性的范畴

谈及现代性,首先要确定现代性的范畴。

根据《牛津英语词典》记录,“现代性”一词在1672年首次出现。学术界认为,“现代性”代表着古典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分界。一般说来,“现代性”指的是文艺复兴尤其是启蒙运动以来的西方历史和文化[1]。大体上,“现代性”指现代社会的特征;广义上,指现代社会的一切经验。

社会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反映。作为植根于西方语境中的历史性话语,“现代性”的诠释在它诞生起就充满着复杂性和变数。二十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界从各个角度围绕现代性这个话题展开讨论。对于“现代性”的内涵,学界仍未达成一致。西方学者对“现代性”概念的理解莫衷一是:

黑格尔指出现代性的自我确证和现代性危机是现代性的两个重要特征,“现代”必然导致与“传统”的决裂,反思和批判构成现代性的基本特质。

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性指社会现代化的进程,个人最初由于现代社会的进化得到解放,后来却日益受这个社会的操纵。社会中人的存在意义和自由就丧失了。

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认为现代性是“对于现实性的一种关系方式:一些人所做的自愿选择,一种思考和感觉的方式,一种行动、行为的方式。”[2]福柯认为,我们不是要忠于过去或某种信条,而是要进行永久的批判,从根本上批判现代性,在现在中把握当下。

哈贝马斯认为,当原有的模式和标准在当代社会已经无法再发挥效用时,社会主体必然要提出一套新的属于自己的模式或者标准来规范社会、规范人,现代性就是这样产生的。个人自由彰显了现代性的时代特色。

西方学者尽管是从不同角度阐释现代性,但都是在寻找促进社会进步的理论支撑。

2.现代性的必然规律——文化“偏至”

西方学者对现代性做了多种阐释,而每一种理论或思想的出现总受时代环境的制约。鲁迅的《文化偏至论》是对当时那个时代“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有着自己的文化和时代内涵。因此,本文探讨的鲁迅早期思想的现代性范畴,更多地是指其一般意义,不就具体概念展开论述。鲁迅不是一个社会理论家,他不是阐释“现代性”概念,而是在民族危亡和时代转型之际,面对不同的求变之声,对中国要从传统走向现代所面临的“现代性”问题进行理性思考与批判。

《文化偏至论》写于1907年,鲁迅关于中国人国民性的思想在这篇论文中已有体现。文中,鲁迅为阐述自己的观点,分别梳理了中国文化妄自尊大的历史、批判了现实中国的各种图变之行动,梳理了西方现代性的进程,即西方科学民主的历史合理性及其弊端,论证了我们不能直接拿来使用的理由,并指出最为本质与核心的问题。

鲁迅从小受中国传统教育,起初,在南京水师学堂和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务铁路学堂学习,在那里接触了新思想。后来到日本學医,之后弃医从文。学习期间,受西方思想影响,爱好哲学与文艺之书,广泛阅读尼采、黑格尔、叔本华等哲学家著作,关注人性及国民性问题。正是由于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又受西方思想熏陶,鲁迅才能结合二者实际,准确把握当时形势,从文化思想的角度,指明中国需解决问题的根本所在。

从文章题目来看,对《文化偏至论》中“偏至”一词的理解十分重要。“偏至”不等于“偏执”。偏,偏离了正确轨道;至,极端、过分。“偏至”意为偏过了头、过于远离正轨。

文章开篇,鲁迅便指出,中国自古以来妄自尊大,然而面对之后“底于灭亡”的情况,一些“近世人士”认为,只要是西方的,都要拿来“掊击旧物”,全盘否定传统,认为只要学会了西方文明,我们便可以成为富强之国。之后,他具体批判了三种做法,并分析总结道:“物质也,众数也,十九世纪末叶文明之一面或在兹,而论者不以为有当。盖今所成就,无一不绳前时之遗迹,则文明必日有其迁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则文明亦不能无偏至。”这里指明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轨迹:当合理的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其合理性往往因客观环境的变换而消减,或因滥用而被遮蔽,于是便不再积极合理。固守陈规、不思变革便会阻碍社会进步和自身发展,必然僵死。而鲁迅在文章中所论述的,便是洋务派和改良派所强调的“物质”与“众数”(“科学”、“民主”)。他认为,西方“物质”、“众数”的发展有其历史必然性,符合西方的社会现实,但随着社会进步和时代变迁,过度崇尚“物质”与“众数”,便也产生了“偏至”。那么,他认为,中国本来就没有与西方相似的社会历史条件,直接拿来这已然“偏至”之物,又如何能谋得富强之计?

二.引进“现代性”的关键问题——改造国民性

面对引进的“现代性”,以及国人对“现代性”的态度,鲁迅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鲁迅在前文中批判了国人拿来西方“现代性”的做法,认为当下应当“掊物质、排众数”。

1.掊物质,排众数

鲁迅在指出国人面对“现代性”时的理解和行动后,具体分析了几种情况。

首先,有“辁才小慧之徒,于是竟言武事。后有学于殊域者,近不知中国之情,远复不察欧美之实,以所拾芥尘,罗列人前,谓钩爪锯牙,为国家首事”。这里指洋务派等坚持学习西方坚船利炮者,他们没有明白武器和人究竟孰重孰轻。“而举国犹孱,授之巨兵,奚能胜任,仍有僵死而已矣。”国民素质低下,缺少“我”之独立意识,即使有再先进的武器,也只能“僵死”而已。

其次,“乃复有制造商估立宪国会之说”。他又否定了实业派和改良派的主张。实业派打着救国旗号,实际上很多人是为一己私利,一旦失败,也可求得温饱或保全性命;又“纵大祸垂及矣,而幸免者非无人,其人又适为己,则能得温饱又如故也”,这里已经讽刺了中国人侥幸心理、自私的劣根性。之后,又揭穿了部分民主人士,自认真理化身,要求他人无条件赞同和依附的可怕逻辑。

最后,鲁迅表现出对中国实行西方立宪议会制度的深深忧虑。鲁迅叹道:“呜呼,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鲁迅认为,在国民个人素质低下,“势利之念昌狂于中”、“志行污下,将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的情况下,立宪国会没有足够的基础,无法发挥其作用,强行施行,其流弊将甚于专制统治。

总之,鲁迅批判“物质”与“众数”,与当时风气大相悖逆,并提出更深远的主张:“诚若为今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在追溯了西方“物质”、“众数”的历史渊源之后,鲁迅认为对过度崇尚民主、迷信科学乃是十九世纪流向“偏至”的大潮。然而,不论“物质”抑或“众数”,鲁迅并不是反对它们本身,而是反对在历史条件尚未满足、国民意识尚未成熟时强行推行这两大制度。

作为同样面对接受“现代性”问题的梁启超,其观点与鲁迅有异有同。作为中国近代的思想家、政治家,近代中国的思想启蒙者,梁启超是维新派的代表,在中国极力推行君主立宪制度。其思想从“尽取西人之所学而为之”,到洋务运动失败后,变成注意翻译西方最新之书,并分析中国国情,强调不能全盘西化。他介绍日本、西方的制度、思想,引进“国家”等现代概念,提倡君主立宪,发展教育,进行文化革新。梁启超与鲁迅相比,更注重现代概念的引入,他积极推进制度变革,是由他政治家的“接受屏幕”所决定,而且有其历史局限性,过于依附皇权,无法达到救国目的,但他要求结合中国国情,否认全盘西化的做法,也是与鲁迅先生犀利的观点相契合。

2.张灵明,任个人

除了“掊物质”、“排众数”,鲁迅指出国家富强的关键是“张灵明”、“任个人”。鲁迅指出,个人一语,并非“害人利己之义”,与自私自利并不相同。这里的“个人”之精神指的是知自我之精神、识个性之价值的个人独立精神。这与中国人传统的无我、从众心理相悖,也是中国人自强独立首要克服的劣性。正如章太炎所说,“大独,大群之母也”(《明独》)。人不是以“群”为前提的,“群”是以“个人”之独为其强大的前提。每个公民都有独立自尊自强的人格,方能构成强大的现代国家。若忽视人的素质而专注于外部功效,羡慕西方的科技手段、典章制度而昧于其人性根源,这无异于舍本求末。

这是鲁迅的“立人”思想,不立人无以“立国”。他认为“生存两间,角逐列国事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可见,鲁迅面对“现代性”,并不是否定,也不是全盘接受,而是把它放在次要的位置。中国落后,不单单是物质落后的原因,也不单单不实行民主制度的原因,再强大的武器和物质、再民主的制度,只有以健全、独立、自尊的个人意识为基础,才能得以顺利施行。

鲁迅在此论及的“重个人”,讽刺与揭露了国人的既有传统思想,在他日后的其他杂文中也都陆续拓展。对于引进的“现代性”,鲁迅认为不可取,因为在中国,“本尚物质而疾天才”,“今则获以交通传来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国之沉沦遂以益速矣”。

鲁迅批判国民劣根性的思想为人所熟知,其发端可以认为从《文化偏至论》起。然而,作为大力译介和引进“现代性”的梁启超,同样重视“立人”——推崇培养“新民”。1901年,他称赞卢梭“人人自由,人人平等”的主张,震古铄今,“而永为后世万国法”(《文集之六·卢梭学案》)。1902年2月,他在日本横滨创办《新民丛报》,连载其《新民说》,宣布:“中国之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故本报专对此病开药治之。”以此,他力主“新民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他认为,“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也就是说:就有的应创新,本无的应采补。处于当时各国竞争的时代,要救国图强,就不能保守,而应进取,吸收各国之长。接着,他从公德、权利、自由、自治、自尊、合群等各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看法,指出在旧传统的束缚下,国民品格存有亟待提高的问题,如“爱国心之薄弱”、“独立性之柔脆”、“公益心之缺乏”“自治力之欠缺”等,要在新时代立足,必须与传统道德观念“奋起抗争”。[3]

虽然鲁迅和梁启超等人思想各有侧重,但互相补充,又有相通之处,都是在寻求治国救国之策。其中,鲁迅的“立人”思想和梁启超的“新民”思想都注重人的关键作用,但鲁迅的思想更为深刻,触到了最本质的问题。

三.结论

鲁迅先生的《文化偏至论》创作于青年时代,尽管如此,他发出了与其时代主流相逆的声音,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与创新之处。回到开篇,鲁迅的思想与论述本身符合西方学者对“现代性”的阐释。

首先,鲁迅从中国的传统实际出发,对引进的“现代性”本身进行反思和批判,这种思考,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体现,符合黑格尔对现代性的阐释;其次,鲁迅没有对西方舶来之物全盘肯定,而是进行了理性的批判。知识都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要进行永久批评,这恰巧就是福柯理论的具体体现;第三,根据哈贝马斯,当原有的模式和标准在当代社会已经无法再发挥效用时,社会主体必然要提出一套新的属于自己的模式或者标准来规范社会、规范人。所以,在当时,原有的君主专制已经无法发挥效用,严重地束缚着社会发展,势必要重新指定社会模式,这就是当时人们所面临的现代性选择。而个人自由是现代性的时代特色,鲁迅所提出的“重个人”岂不正好印证了“现代性”的时代特色?

总之,鲁迅的思想具有强大的先进性、预见性和现代性,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对我们都有警醒作用。现如今,多少令人愕然的事件,都是源于鲁迅批判的国人侥幸、自私、从众、崇洋媚外的心理。先进的思想如同优秀的文学作品,经得住时间考验与时代洗礼,不受时空限制。鲁迅的深层思考提醒我们,即使梁启超等先驱所最先引入的现代性概念已经完成或正在进行,我们的现代化进程仍需继续,政治、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的现代性仍需不断开拓与发展,但最为重要的是,不能忽视培养和完善独立、自由、强大的个人人格,只有如此,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真正的社会进步。

参考文献

[1]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2]邓招华特立独行的深层思考——《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2007(11)

[3]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册[M]. 北京:中华书局,1989.

[4]汤志钧.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 梁启超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2014.

[5]沈江平.历史唯物主义·现代性·哈贝马斯的重建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6]解玺璋.君主立宪之殇:梁启超与他的“自改革”[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

注 释

[1]《历史唯物主义·现代性·哈贝马斯的重建论》,沈江平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P177

[2][法]米歇尔·福柯:《何为启蒙?》,载《福柯集》,远东出版社,1998.P534

[3]《梁启超卷》,汤志军,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P9

(作者介绍:杨欣,北京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专业博士生,山东大学(威海)翻译学院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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