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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抑或逃离: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生

2017-03-13胡艺馨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天津300071

名作欣赏 2017年14期
关键词:交响曲音乐

⊙胡艺馨[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 天津 300071]

直面抑或逃离: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生

⊙胡艺馨[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 天津 300071]

肖斯塔科维奇是20世纪苏联音乐史上不容忽视的一位大师,他的音乐兼具通俗易懂与复杂晦涩双重特点。用艺术家的冷静与才华为人们营造了一个现实的精神避难所。

肖斯塔科维奇 音乐天才 直面苦难 精神避难所

苏联作曲家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1906—1975)是20世纪音乐史上不容忽视的一位大师。肖斯塔科维奇自幼接受系统的音乐教育,少年成名,一生成果颇丰,仅交响作品就包括十五部交响曲和六首协奏曲,此外他还创作了大量风格各异的重奏、声乐作品、芭蕾音乐和电影配乐。

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肖斯塔科维奇一生在苏联政权中起起伏伏。他的音乐可以通俗易懂得清新脱俗,也可以复杂晦涩得诡谲多变,其中有对苦难的见证,也包含戏谑的欢欣。毋庸置疑,在肖斯塔科维奇错综复杂的音响丛林中,可以与无数有趣而深刻的灵魂相遇。

一、音乐即人生:肖斯塔科维奇的坎坷经历

肖斯塔科维奇有波兰血统,他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曾因参加反俄起义被流放。他的父亲并未涉足政坛,而是著名化学家门捷列夫的助手。母亲是钢琴家,同时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启蒙教师。自九岁学钢琴之后,肖斯塔科维奇便走上了常人难以匹敌的音乐道路:十二岁开始作曲,十三岁进入列宁格勒音乐学院,先后从钢琴系和作曲系毕业。

1925年,时年十九岁的肖斯塔科维奇创作了他的作曲系毕业作品《第一交响曲》。这部想象力丰富的作品仿佛是一个老成调皮男孩的音乐实验——既继承了俄罗斯的交响乐传统,又富有现代音乐的特征。俄国指挥家瓦列里·捷吉耶夫如此评价道:“There is not only a young man who listens but also hears.”虽然后来的音乐风格几经更迭,但《第一交响曲》始终是这位敏锐的作曲家的灵感富矿。

(一)1936年的第一次谴责

1936年,在苏联“大清洗”运动期间,官方喉舌《真理报》发表两篇社论《混乱而非音乐》和《骗子的芭蕾舞》,批判肖斯塔科维奇“有形式主义倾向”的歌剧《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和芭蕾舞剧《欢乐的溪流》。这部歌剧取材于苏联作家列斯科夫的同名中篇小说,脚本由肖斯塔科维奇与剧作家普雷斯共同撰写。“麦克白夫人”本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经典反派人物,她心狠手辣,为得到富贵与权力怂恿丈夫杀人篡权。与麦克白夫人类似,肖斯塔科维奇作品中的卡捷琳娜同样胆大:她谋杀公公和丈夫,与家里的工人谢尔盖私奔,最后在流放途中与谢尔盖的情妇同归于尽。

但肖斯塔科维奇赋予了卡捷琳娜富于人性的特质,她感情丰富,才华横溢。在决意挣脱缺乏爱情的封闭家庭时,犯罪是她唯一的选择。

肖斯塔科维奇前前后后的“不和谐”作品似乎预示着他在劫难逃。在官方授意下,肖斯塔科维奇亲自取消《第四交响曲》的演出。祸不单行,肖斯塔科维奇的赞助人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在1937年因“间谍罪”被判处死刑,这对肖斯塔科维奇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随后肖斯塔科维奇开始尝试并逐渐掌握如何用大众化的音响形式委婉表达自己的想法。1937年,官方允许列宁格勒交响乐团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新作品《第五交响曲》。显而易见,倘若没有评论家的合作,一场普通的交响乐演出并不会博得多少观众的眼球。这样一来,作曲家的创作活动就在政府的监督下更加可控。出人意料的是,《第五交响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在这部模棱两可、具有悲剧色彩的作品中听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肖斯塔科维奇的爱国主义情绪被深深调动,他在列宁格勒报名参军,不过因为视力问题未能如愿。于是他加入音乐学院的民防组织,成为义务消防员。1942年,在战争的困顿中,肖斯塔科维奇最知名的作品之一——《第七交响曲》迎来了首演。《第七交响曲》极其昂扬的旋律中隐含着柔美而哀婉的叹息。贯穿全曲的动机由小军鼓奏出,仿佛是在平静的冰山下凿洞,让人不寒而栗。乐曲钢铁般的死寂似乎象征着没有人能够抵挡死亡的威力。

《第七交响曲》是张扬的。也许肖斯塔科维奇清醒地认识到战争时期可能是苏联文化管控最松的阶段,因为一切都可以看成是外国人——德国人的错误。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的抨击或是讽刺,一切都可以放置到战争语境中理解。于是早在德军入侵苏联以前就构思好的《第七交响曲》阴差阳错地成为胜利的号角,不仅在苏联境内风靡一时,还点燃了反法西斯阵营的人道主义热情。各大西方交响乐团争相灌制《第七交响曲》的唱片。然而肖斯塔科维奇本人对这种热潮不以为意。他没指望西方对他产生兴趣,也不太相信西方会理解他作品的深意。

值得庆幸的是,这部有争议的《第七交响曲》为肖斯塔科维奇带来了短暂而珍贵的平静。

(二)1948年的第二次谴责

1945年,“二战”胜利了。在众人期盼肖斯塔科维奇创造一部宏大的交响作品之时,他却写出了与《第一交响曲》类似,不欢欣也不谄媚的《第九交响曲》。此后,时隔八年,肖斯塔科维奇才写下他的下一部交响曲。

1946年起,安德烈·日丹诺夫负责苏联文化政策的制定。日丹诺夫试图建构以简单、科学性的图表或符号为基础的艺术哲学。他所崇尚的形式简单、和声清晰、声乐绝对优于器乐,反对西方现代主义的音乐方针显然与肖斯塔科维奇的创作偏好大相径庭。于是肖斯塔科维奇在1948年又成为“形式主义者”。为了摘掉“形式主义”的帽子,肖斯塔科维奇创作大量符合官方审美的作品以期平反,而真正的严肃作品在完成后只能被锁进抽屉。

1949年,针对肖斯塔科维奇的批判开始缓和,他还获得了出访美国的机会——当然他对这种虚伪的“优秀成果展览会”毫无好感。

最黑暗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虽然黑暗之后未必是光芒万丈。

二、复杂而多样: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风格

肖斯塔科维奇被称为是“复风格”的作曲家。他的作品对比强烈而复杂,节奏和旋律紧张而富有探索性。虽然有人诟病他的音乐基调阴暗,结构机械,但是无法否认他作品中纯熟而真诚的技巧。

肖斯塔科维奇一生创作了大量风格迥异的作品。他写晦涩的交响曲和乐器重奏,也写旋律性极强的舞剧配乐和电影配乐。正因为没有人会厌弃黑暗生活中的亮色,所以在娱乐生活相对匮乏的苏联,通俗易懂、趣味盎然的艺术作品非常受追捧。肖斯塔科维奇恰恰非常擅长用音乐表达单纯而强有力的情感,而这对电影音乐来说是最不可或缺的要素。

肖斯塔科维奇创作了大量的电影音乐作品。从他的第一部电影音乐作品1929年的《新巴比伦》到1971年的《李尔王》,这四十二年的创作历程基本上和他创作主要严肃作品的时间相吻合。肖斯塔科维奇为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电影《牛虻》(1957)创作的配乐堪称他的代表作。电影《牛虻》改编自爱尔兰作家伏尼契的同名小说,讲述了意大利革命者亚瑟(绰号“牛虻”)的人生经历。

电影《牛虻》红遍社会主义阵营,肖斯塔科维奇既浪漫又温情的配乐功不可没。《牛虻》组曲中具有拉丁风格的《序曲》出现在片头,提纲挈领地引出革命主题。第八首《浪漫曲》出现在“牛虻”与他的生父——神父蒙泰尼里相处的场景中。在柔情烂漫的小提琴独奏中,神父表达了对“牛虻”的关爱。乐曲后面的旋律逐渐转向忧伤沉痛——“牛虻”出狱后得知了神父是自己生父的真相,其深信不疑的东西和曾经的幸福时光都在现实中化为了碎片。

如果说肖斯塔科维奇的严肃作品是时代历程与个人遭际的写照,那么他的通俗作品就是严肃作品的注脚,展示了他个性中不为人知的侧面。只有听过他多样化的作品之后才能真正了解他。

三、音乐及其他:生活中的肖斯塔科维奇

苏联瓦赫坦戈夫剧团前小提琴手尤里·叶拉金在回忆录《驯服的艺术》中这样描写他眼中的肖斯塔科维奇:“我还记得在一次排练中第一次见到肖斯塔科维奇的情景,那是在1932年,他还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天晚上,剧团的团员设宴招待他,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从近处观察他。他喝了很多酒,这使他变得更加疏远、沉默和礼貌。他灰白的脸色愈加苍白。女孩子们争着想逗乐他,但他对她们毫不在意。最后,我们一个女演员在吉他的伴奏下唱了一首吉卜赛歌曲。她的嗓音极优美,肖斯塔科维奇坐在她旁边专心致志地听。在她唱完的时候,他向她表示感谢,还亲吻她的手。整个晚上虽然不断有人请求,但他不愿走到钢琴边。”

这位习惯于疏远和沉默的大师敏感而容易紧张。他有洁癖,而且会定期给自己邮寄卡片以检查邮政服务是否通畅。音乐之外,他还喜欢足球和纸牌游戏。

在一些同事眼中,肖斯塔科维奇是一个不会说“不”的人。出现在官方录像中的他经常目光呆滞且不情愿地当众朗读莫名其妙、五花八门的声明(有些文章是批判他自己的)。不过他刚强的一面也不容忽视:在他的赞助人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入狱后,有人审问他是否了解元帅等人“刺杀斯大林的阴谋”,肖斯塔科维奇的回答是:“我不知情,起码我在的时候他们没有讨论政治。”身处荒谬年代之中,不落井下石已是莫大的勇气。

当有人问及肖斯塔科维奇的信仰时,他回答道:“很抱歉,我不相信上帝。”的确,很难从他的作品中听出过多植根于俄罗斯民族宗教信仰的解脱、救赎与和谐。然而毫无疑问的是,作为一名洞察力相当敏锐且相当前卫的艺术家,肖斯塔科维奇必然十分清楚地了解到那个时代里人们最需要和应该回避的东西,所以他会在歌剧中塑造为了追求爱情不顾一切的卡捷琳娜,会在举国大前进时写虚无到极点的大型交响曲。

为什么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总是不符合官方宣传的需求?这也许是因为他对现代人的生活状态有着清醒的认识——伟大遥不可及,稳定难以寻觅。无论是在常态或非常态的世界里,现实和理想之间都存在鸿沟。只不过在非常态的世界里,扭曲的现实会逼迫理想和真理做更大的让步,无论以什么形式捍卫真理都不能避免牺牲。不管肖斯塔科维奇是否有意用音乐向时局宣战,他的作品中最鲜明的主题就是生活:无论是谁出现还是离开,生活永远步履不停,让人快乐,让人痛苦,让人迷醉,让人发狂——这已经超越了“对抗”本身。

四、直面抑或逃离:肖斯塔科维奇的选择

肖斯塔科维奇代表了与苏联历史“纠缠不清”的一群人。他一生大起大落,被谴责多次,也被树立成楷模;被扣上无数顶“帽子”,也担任了许多公职。后代人始终对肖斯塔科维奇与威权的关系津津乐道。尤其是在伏尔科夫编纂的、真伪存疑的回忆录《见证》中,肖斯塔科维奇以一副苦大仇深的面貌示人,大展吐槽之力,不少社会名流“纷纷中枪”。

在恐怖的极权时代,无论是想对抗现实或与现实和解,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生存。当权者嫉妒肖斯塔科维奇的名望和才华,逼迫他曲意逢迎,然而他们低估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智慧与勇气。戴上面具似乎不可避免,但肖斯塔科维奇仍然用艺术家的冷静与才华为身处地狱中的人们营造了一个现实的精神避难所。

虽然肖斯塔科维奇明确表态自己不信上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将他的作品放到更为大众的观念中理解。即使胜利已经到来,即使未来会更加美好,已经发生的灾难都是无法磨灭的事实,这样的痛苦是任何希望和快乐都无法弥补的。剥离荒诞的外壳,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在假意逢迎与惨痛现状的叠加之中显得如此虔诚和真挚。

肖斯塔科维奇已经离我们远去,如今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音乐?因为他的音乐立足现实又充满想象。因为他是一个热爱音乐的普通人,他的音乐赞许幸福的笑脸,也拥抱孤苦的心灵——他与身处富丽堂皇音乐厅的乐手同在,与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同在,也与雪天排队买菜的老妪同在。即使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相异,在他的音乐中,依旧可以与无数有趣而深刻的灵魂相遇。

而究竟应该直面抑或逃离真实的生活,肖斯塔科维奇已经在音乐中给出了他的答案。

作 者:胡艺馨,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2014级本科生。

编 辑:李珂 E-mail:mzxslk@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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