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西文学观影响下的翟理斯《中国文学史》

2017-03-12刘亚迪

关键词:文学史戏曲观念

刘亚迪

(北京外国语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1)

中西文学观影响下的翟理斯《中国文学史》

刘亚迪

(北京外国语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1)

翟理斯是西方著名的汉学家,他的《中国文学史》是英语世界里的第一部中国文学史。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产生于中西交汇的语境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两种文学观的影响。一方面,他受西方现代文学观的影响,把小说、戏曲与诗文并置,当作独立的审美对象加以叙述,提高了小说、戏曲的地位;另一方面,他沿袭了中国传统的杂文学观念,将大量的文化典籍纳入叙述范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学观念在他的著作中交织出现,使得《中国文学史》呈现出驳杂的样貌。

文学观;《中国文学史》;翟理斯

翟理斯(Herbert.Allen.Giles)是英国著名的汉学家。在翟理斯纷繁的著作中,《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奠定了他在汉学史上的地位。翟理斯第一次向英语世界的读者较为完整地介绍了中国文学的全貌,其先行之功不可磨灭。笔者立足于跨文化研究的视野,从宏观上分析翟理斯的文学观,并探析其文学观对编撰《中国文学史》的影响。

一、翟理斯《中国文学史》编写的背景

翟理斯(1845—1935)出生于一个学术氛围浓厚的家庭,从小就习读古希腊、古罗马书籍,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1867年,翟理斯作为英国驻华公使馆翻译学生来到中国学习中文。在具备一定的汉学基础之后,翟理斯开始大量翻译并撰写汉学著作,其中,《华英字典》(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和《古今氏族谱》(A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两本书为他赢得了汉学家的最高奖“儒莲奖”。

翟理斯还翻译了大量的中国文学著作,如《佛国记》(Record of the Buddhistic Kingdoms:Translated from the Chinese)、《聊斋志异选》(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庄子》(Chuang Tzu,Mystic,Moralist and Social Reformer)、《古文珍选》(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和《古今诗选》(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这些译作都受到了广泛的赞誉。1901年,伦敦威廉·海涅曼公司(William Heinemann&Co.)的主编艾德蒙·戈斯(Edmund Goss)准备出版一套《世界文学简史丛书》(Short Histories of Literature of the World),当时就想起了在汉学翻译界久负盛名的翟理斯,并邀请他撰写“中国文学”部分。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英国汉学界以儒家典籍为研究重心,对中国文学涉猎甚少,并未出现系统介绍中国文学史的专著。翟理斯在《古文选珍》(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的前言里写道:“理雅各的鸿篇巨制让儒家经典唾手可得;但是,汗牛充栋的中国文学著作仍然是一块处女地,亟待我们去开垦。”[1]1

而对于中国的学术界来说,“文学史”这个概念是舶来品。中国自古以来并无文学史这一说法,在传统学术领域中,艺文志、文苑传和诗文评涉及作家、作品及其流变的评价与研究,与文学史研究的内容很接近,但未能做到有机结合,梳理出“史”的脉络与线索。正如陈平原所说,在清代之前“艺文志、文苑传、诗文评在各自的领域里独自地发展,互不相扰,老死不相往来,人们期望中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始终未见世面”[2]109。由于中国文学史观念的演进相当缓慢,以至直到清末、近代,随着西方文学理论的传入,在新式教育的刺激下,中国才产生了本土研究者所著的文学史著作。在这样的背景下,翟理斯于1901年编撰的《中国文学史》可谓填补了中英两国关于中国文学史专著的空白。

二、翟理斯《中国文学史》中的文学观念

(一)中西语境下“文学”概念的演变

作家所秉持的文学观念决定了一部文学史的书写样态和具体走向。在分析翟理斯《中国文学史》的文学观时,我们首先应辨析中西语境中“文学”这一概念的内涵,在清楚地认识该概念内涵的基础上,对有关问题展开深入探讨。

英文中的“literature”出现于14世纪,与法文中的“litérature”和拉丁文的“litteratura”相近。其词源为拉丁文的“littera”,意指“字母”。它的最初含义与现在的“literacy”一词接近,意思是“阅读及博学的状态”。16世纪,“Litteratura”获得了“学问知识”等更为宽泛的含义。18世纪下半叶,最迟至19世纪30年代,“文学”一词的内涵开始简化,内涵单一化,其蕴含的“文化学识”“书本文献”等含义逐渐淡化。19世纪,“文学”一词已然成为涵盖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艺术样式的概念。

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的“文学”与今天我们所说的“文学”的内涵和外延大不相同。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来文史哲不分家,中国传统的文学观也滥觞于学术文化思想领域。“文学”一词最早见于《论语》。据《论语》记载,孔子根据弟子的专长将其分为四科,分别是“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这里的“文学”有“文献”和“学问”之意,指的是包括文化文献、礼乐教化、典章制度等在内的文章博学。这一概念内涵宽泛且所指庞杂,模糊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确切地说,它指的是文史混杂、众体兼收的文化典籍。以今天的学术眼光观之,儒家这一“文学”概念过于宽泛,与国学之间缺少清晰的边界。然而,儒家这一文学观决定了中国传统的“杂文学”观的基本内涵,对后世的文学观念乃至文学史观念影响甚巨。随着西方文学思想的传入以及现代学科建制的不断完善,传统的文学观念不断演变,才得以形成现在意义上的文学观。鲁迅在《门外文谈》中说:“文学概念不是从‘文学子游子夏’上割下来的,是从日本输入,他们对于英文Literature的译名。”[3]93杨义指出,中国古代文学观是“文史混杂、文笔并举”的“杂文学观”,至20世纪,从西方借鉴的承认文学具有独立价值的观念,才转变为“纯文学观”[4]。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中西“文学”观念的演变并不同步,19世纪至20世纪初,西方的“文学”内涵不断缩小,成为只包含诗歌、戏剧、小说、散文等艺术样式的概念。然而,此时的中国文学观念仍然停留于众体兼收、文史混杂的“杂文学观”阶段。翟理斯《中国文学史》产生于中西交汇的语境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两种文学观念的影响。他在撰写《中国文学史》的过程中,对两种不同的甚至相互矛盾的文学观念进行了权衡和取舍。一方面,他摒弃了传统文学中不重视小说、戏曲的做法,把小说、戏曲与诗文并置,当作独立的审美对象加以叙述,提高了小说、戏曲的地位;另一方面,他遵循了中国众体兼收的“杂文学观”,将各类文化典籍纳入描写范畴。两种观念在他的著作中交织出现,形成了驳杂的样貌。

(二)西方文学观念对《中国文学史》编写的影响

翟理斯的文学史以朝代为纲、以文体类型为纬,搭建起整个文学史框架结构。他将中国文学发展历程分为八个时期,在每个时期按照文体分类进行叙述,各个时期首尾连缀,构成了较为完整的体系,各具特点。

在中国传统的思想领域和文体观念中,文章、诗歌的文体地位较高,小说、戏曲则被称为“小道”“末技”,处于文体等级的底层。明代以降,有些学者注意发掘小说、戏曲的伦理教化价值,以推尊小说、戏曲文体。李贽提出“童心说”,“公安三袁”倡导性灵说,纷纷强调“物真则贵”,认为戏曲、小说等文类都是真性情的流露,都是“古今至文”[5]99。但轻视小说、戏曲仍是其时文学思想观念的主流,小说、戏曲的文体地位依然不高。例如,王骥德认为,“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6]160。正因为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小说、戏曲并不具备较高的文体价值,一般人认为它们难登大雅之堂,更不肯将它们写进文学史。国人早期所著《中国文学史》虽然多数有“文学史”之名,但是著者断不肯在著作中为小说、戏曲留下一席之地,诗文依然被他们视为正宗占据其著作内容的主体。窦警凡《历朝文学史》指出,“集部之中可存者寡矣,以奏议为冠”,而词章吟咏“似等于雕虫小技,非志士所宜为”;至于妃青俪白、揣摩应举的文字,则是“文学之蠹,儒林之害。宜荡涤之,廓清之”[7]。由此,他对小说、戏曲的轻蔑态度可见一斑。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只是简略地勾勒了中国古代散文的演变轨迹,根本没有提及小说、戏曲。林传甲对笹川种郎将戏曲、小说纳入文学史的做法极为不满,“其胪列小说戏曲,滥及明之汤若士、近世之金圣叹,可见其识见污下,与中国下等社会无异。而近日无识文人,乃译新小说以诲淫盗,有王者起,必将戮其人而火其书乎”[8]148。

翟理斯在其《中国文学史》中指出,“中国人将小说和戏曲排斥在纯文学的范畴之外”,“在《元曲选》中收录的大部分戏曲并不能署名,因此都以‘无名氏’代替。即使给出了作者的名字,他们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默默无闻”[9]338。他摒弃了这种陈旧的文学观念,承认小说、戏曲属于纯文学的范畴,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翟理斯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已经意识到小说、戏曲是与诗歌、散文同等重要的文学体裁,因此他将小说、戏曲作为他的《中国文学史》极为重要的内容进行论述。

在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中,“元明清三代”有关章节论述小说、戏曲的篇幅占到一半以上,远远高于其他任何一种文体所占的篇幅。他论及的小说、戏曲作品包括《西厢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玉娇梨》《平山冷燕》《镜花缘》《聊斋志异》《红楼梦》等诸多古典名作。翟理斯对中国古典小说、戏曲的评价也有独到见解,如他认为《红楼梦》的重要价值之一就在于“反映了人类的日常生活”[9]269,“展示了中国的社会全景”[9]356。值得一提的是,他在书中对中国有无悲剧等颇具争议的命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武戏常被误认为是悲剧,实则不然,中国人思想里没有悲剧的概念。”[9]261为了让英语读者更好地了解中国戏曲,翟理斯将戏曲还原成一门舞台艺术,着重介绍戏曲的舞台布景、演出状况、演员素质。

承认小说、戏曲的文体价值,并将其提升到如此显赫的地位,是翟理斯《中国文学史》的显著特征,也是他对中国文学史编撰的突出贡献。

(三)中国“杂文学观”对《中国文学史》的建构作用

翟理斯也受到中国传统“杂文学观”的影响,将大量非纯文学著作纳入文学史的论述范围。他的《中国文学史》以介绍儒家经典为整本书的开端,并将对儒家学说的推重贯穿全书。他用大量的篇幅介绍“四书五经”相关内容,主张“建立在孔子学说基础之上的文学就是正统文学”[9]56。每当介绍某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状况时,翟理斯都专门辟出一节描述儒学的发展状况。比如,在介绍汉代文学时,他重点评析了扬雄的《法言》、刘向的《五经通义》、皇甫谧的《玄晏春秋》、孙叔然的《尔雅音义》,并指出,“这些人的共通之处在于阐释儒学。对于我们来说,评论经书不被当成是文学,但是中国人将之视为文学,置于崇高的位置”[9]96。

翟理斯还收录了大量史书、字典、典章、律书、农书等文化典籍。在史书著作方面,翟理斯重点叙述了司马迁的《史记》,同时还提及班固的《汉书》、李百药的《北齐书》、刘昫的《旧唐书》。在字典音韵方面,翟理斯评析的著作有许慎的《说文解字》、陆法言的《切韵》、陈彭年的《广韵》以及宋祁的《集韵》。在百科全书类书籍方面,翟理斯介绍了李昉主持编撰的《太平御览》、朱棣主持编撰的《永乐大典》和纪晓岚主持编修的《四库全书》。由此可见,“杂文学观念”对翟理斯有深刻的影响,使得他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将诸多文化典籍汇编在一起,文史混杂,诸体兼备,内容庞杂,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国学史”的特点。

三、结 语

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创作于中西交汇的语境中,受到19世纪西方文学观念和中国传统文学观念的双重影响。一方面,翟理斯立足于西方现代文学观念,以小说、戏曲、诗歌、散文为主要叙述对象,眼光独到地提高了小说、戏曲的文学地位;另一方面,翟理斯受到中国“杂文学观”的影响,撰写的文学史著作将大量的文化典籍收录其中,最终形成了以诗歌、小说、戏曲为叙述主体,又兼收各种文章知识、文献典籍的驳杂样貌。翟理斯的文学史著作也让我们认识到,中国文学史的编撰有其自身发展的阶段性和局限性,即便如翟理斯那样已经具有西方文学观念,要想在撰写文学史中完全抵御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也是非常困难的。翟理斯《中国文学史》对两种文学观念的取舍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文学思想特点。在那一历史时期,诞生于中国本土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如黄人的《中国文学史》(1907年)、王梦曾的《中国文学史》(1914年)、张之纯的《中国文学史》(1915年)、曾毅的《中国文学史》(1915年)和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1918年),都采用以诗文、小说、戏曲为主体,兼收经、史、子、集的编撰方式。这种情况延续了一二十年,直至“五四”前夕还占据着主导地位,这是中国文学史著作实现现代转型之前的特殊形态。

[1]H.A.Giles.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Prose[M].Shanghai:Kelly&Walsh Ltd.,1923.

[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2.

[3]鲁迅.门外文谈·不识字的作家[M]//鲁迅全集: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4]杨义.以“地图”为方法考察“文学中国”:中国文化绘图人杨义为浙大EMBA学生讲述“文化中国”[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1):57-68.

[5]李贽.焚书·续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王骥德.曲律[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7]周兴陆.窦、林、黄三部早期中国文学史比较[J].社会科学辑刊,2003(5):136-142.

[8]林传甲.中国文学史[M].长春:吉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9]Herbert.A.Giles.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M]. London:W.Heinemann,1901.

Giles’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ture Conception

LIU Yad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Foreing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1,China)

Herbert.Allen.Giles(1845-1935)is an extremely important Sinologist,the second professor of Sinology in Cambridge.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written by Giles is the earliest“Chinese literary history”in English world.The writer tries to analyze the conception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constructive methods of literary history.In 19th century,Giles’book was produced in this kind of context,inevitably affected by two Western and Chinese literature concept in the same time.On the one hand,he was affected by the western modern literature and counted novel and drama as independent aesthetic object,which promoted the status of them.On the other hand,He also followed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oncept of miscellaneous literature,since he brought a large number of cultural books and records into the text.The two distinct literary ideas appeared in his article,making this book presents a complex appearance.

conception of literature;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Herbert.Allen.Giles

I209

A

1009-7740(2017)01-0028-04

2017-02-26

刘亚迪(1990-),女,湖北潜江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猜你喜欢

文学史戏曲观念
维生素的新观念
戏曲其实真的挺帅的
别让老观念害你中暑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用一生诠释对戏曲的爱
健康观念治疗
论戏曲批评的“非戏曲化”倾向
戏曲的发生学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