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岑纪功碑》考辨
2017-03-12尹雪萍
尹雪萍 高 健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乌鲁木齐 830046)
Yin Xueping,Gao Jian
《裴岑纪功碑》考辨
尹雪萍 高 健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 乌鲁木齐 830046)
《裴岑纪功碑》自重现世以来就引起了世人的高度关注。其作为珍贵的史料,填补历史空白的作用当之无愧。但是针对石碑本身仍然有一些问题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解决,尤其是碑文拓本纷繁复杂,以及各家著述对碑文记载的差异一直没有统一的定论。在此将结合现有的文献材料以及不同的拓本对碑文加以考证,力求还碑文原貌,并对造成这一现象之原因加以探索。
裴岑 纪功碑 碑文 考辨
雍正七年宁远大将军岳钟琪于新疆巴里坤发现《裴岑纪功碑》,确认其为汉碑无疑,遂移至将军府。纪昀在书中说:“其事不见后汉书,然文句古奥,字划浑朴,断非后人所依托。以僻在西域,无人拓摹,石刻锋棱犹完整。”[1]显然,纪昀能作此述,表明他亲自见过这块碑。而针对其所说“无人拓摹,石刻锋棱犹完整”来看,这块碑后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于时人追捧,是碑拓片的价格水涨船高,于是引发了无节制的棰拓,造成了石碑不可逆的损伤。石碑的清晰程度也使得拓片质量愈来愈差,从而导致了人们对碑文的辨识与记载出现了差异。于是《裴岑纪功碑》的碑文内容在流传过程中逐渐失去了原貌,至今仍没有统一。
一、历史还原
裴岑纪功碑原件现收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可惜已经断裂为数块,碑文亦漫泐不清。碑文共六十字。也就是这短短的六十字,在不同的文献记载中就出现了四个字有争议。分别是:
惟汉永和二年八月敦煌
太守云中裴岑将郡兵三
千人逐呼衍王等(寿)斩馘
部众克敌全师除西域之
灾(疢)蠲四郡之害边境艾(乂)安
振武到此立海(德)祠以表万世
碑文虽简洁,却完整地记录了一场盛大的军事行动。大意为东汉永和二年(137),敦煌太守裴岑带领三千郡兵与盘踞在蒲类海一带的北匈奴呼衍氏军队开战,结果大获全胜并诛杀了其首领呼衍王。这场堪称盖世奇功的军事行动却见缺于史书,令人疑惑之际也替裴岑感到惋惜。这块名碑在填补历史之空白的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谜团。我们可以从后汉书的记载中寻找到所记一些蛛丝马迹。
顺帝永建元年冬,时任西域长史班勇“发诸国兵击呼衍王,呼衍王亡走,其众二万余人皆降,捕得单于从兄……于是呼衍王遂徙居枯梧河上。是后部无复虏迹,城郭皆安”[2]。由此可见,呼衍王在班勇的打击下遭受重创,暂时收敛锋芒。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西域各国安定,丝绸之路通畅。之后永建二年(127),班勇与时任敦煌太守张朗共同出兵焉耆。由于两将配合不利,在攻下焉耆后二人均被罢免,之后班勇“卒于家”。但是由于班勇的重创,呼衍王的记载在《后汉书》中消失了近十年。再次出现已经是阳嘉三年(134)四月,车师后部司马率后部王加特奴再次主动攻击呼衍王部,大获全胜,并俘虏了呼衍王的季母,“杀掠甚众”。这次的打击遭到了呼衍王的报复。阳嘉四年(135)春,北匈奴率兵攻击车师后部。汉朝廷认为“车师接近北匈奴,为西域蔽扞,乃命敦煌太守发诸国兵及玉门关侯伊吾司马合六千三百骑救之”,但结果却是“汉军不利”。当年的秋天,获得胜利的呼衍王再次领兵两千进攻车师后部并攻破车师后部。自此,“(东汉)朝威稍损,诸国骄放,转相陵伐”。呼衍王在西域的势力确实日见扩张,并持续进攻汉朝的领土。“桓帝元嘉元年(151),呼衍王将三千余骑寇伊吾,伊吾司马毛恺与战于蒲类海东,吏士悉为所没。呼衍王遂攻伊吾屯城。夏,遣敦煌太守司马达将敦煌酒泉张掖属国吏兵四千余人救之。出塞至蒲类海,呼衍王闻而引去,汉军无功而还。”[2]3930至此,呼衍王的踪迹绝于史册,东汉王朝也再次失去对西域的控制。
二、碑文差异
如上所述,是碑于清代被发现以来受到了极高的关注度,诸金石学家纷纷加以研究并考证。但由于是碑远在新疆,真正实地见过原碑的人并不多,主要是依靠拓片或其他人的记述。因此碑文的内容出现了差异,兹述如下:
1.等(寿)。几乎所有记载中,绝大多数文献均记为“等”,目前只有清人王树枏记载为“将郡兵三千人,逐呼衍王寿”[3]。若识为“等”,则文义为:在此次军事行动中,裴岑所带领的郡兵诛杀了呼衍王及其部众中的一些人。若识为“寿”则文义变为:此次的军事行动动诛杀的呼衍王名字叫做寿。根据目前掌握的有关北匈奴的研究资料可以知道,不断骚扰汉王朝边境的这支部队是北匈奴西迁后遗留下来的一部分,其王“呼衍”其实是匈奴姓氏[4]。“单于始虚连题,异姓有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四姓,为国中名族,常与单于婚姻。”[2]2495再有“事实上,匈奴自己族内的民族成分也不是单一的,如休屠(屠各)、宇文、独孤等部都是匈奴族内的构成部分;而各部之下还有众多的氏族,如挛鞮氏(虚连题氏)、呼衍氏(呼延氏)、兰氏、须卜氏……”[4]18所以“呼衍”是个姓氏无疑,而非唐章怀太子李贤所注曰“匈奴王号”。纵观汉文史籍对匈奴首领的称呼,一般称为“××单于”而不称为“××王××”。
此外,雍正七年(1729),大将军岳钟琪发现《裴岑纪功碑》时“文字清晰可辨”,生活于清朝中期的徐松在调查新疆水道时于巴里坤见到了是碑,并进行了辨识记载“:余度以虑咫尺……其词曰……诛呼衍王等。”[5]王氏在记录裴岑纪功碑时,直接引用了徐松书中的记载“徐氏松度以虑咫尺……”[6]可见王树枏自己并没有亲自见到原碑,而是参考了前人的记载,并且在参考过程中出现了错误。因此,将“等”记载为“寿”当是王树枏之误。
4.德(海)。争议最大的莫过于“立德祠”还是“立海祠”。这个争议从《裴岑纪功碑》受到重视之初就已经开始了,尤其是后来的拓本纷繁复杂,更加剧了这两个字的争议性。清代有名的金石学家翁方纲在《两汉金石记》中记载为“德祠”,后人王昶从其说。牛真谷等却认为是“海祠”。顾千里甚至谓“碑本为立德祠。原石视之似海又似德。若明见海字或德字者重刻也”[13]。这一说法经过王壮弘先生的否定[14]。
而赞成“海祠”者则认为是因这块碑立在蒲类海的岸边之故。清人方朔在看到萨湘林在赴任伊犁将军途中亲自督拓的原碑拓片后说:“碑上正是海祠,以是地在汉为蒲类海今名海子。祠在海岸,故称之耳。”[15]持有相同观点的还有纪昀:“在巴尔库尔城外海子上。海子为冷龙所居……所谓海子者,汉之蒲类海也。当时吏民建祠刊石于海上,故云立海祠。”[1]97纪昀在遣戍途中经过巴里坤时亲自见过原碑。另一亲见是碑的徐松亦记有“蒲类,匈奴中海名。故后汉裴岑纪功碑有海祠之文也”[16]。由于拓本质量良莠不齐,摹刻版本的拓片亦充斥其中,可惜现在碑已断裂且漫泐严重不复发现之初的样貌。我等今世之人应以原碑拓本以及亲见原碑者之记载为信,通过比对前述清乾隆初年的几方拓本,均可清晰地看出“海”字的字形,因此可以否定顾千里之看法。综上,可以肯定碑文应该为“海祠”而不是“德祠”。
三、错误原因探析
1.拓片质量高低的影响。拓片质量的高低直接影响到对碑文的认读。影响拓片质量的原因有二。一是棰拓技术的精湛程度。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平定伊犁后,裘修奉命入疆巡视,亦在巴里坤亲见是碑并进行棰拓带回内地。裘氏带回的拓片使得这块沉寂千古的古碑显于世。当时适值清代金石考古学兴盛,文人们对这块碑的拓片往往高价求之,拓片身价水涨船高。当地的戍卒看到其中的利益,于是“争相摹拓以为利”[17]。但是戍卒本不是专业人士,棰拓技术有限,因此其拓片的质量也是可想而知的。二是碑刻保存的完整度。《裴岑纪功碑》于雍正七年(1729)被岳钟琪发现时“字迹犹清晰”。可见雍正年间的时候碑文还是相对比较完整的。但棰拓行为本身对石碑就是一种损害,加之各方棰拓者不加节制的滥拓,导致《裴岑纪功碑》受损日益严重,以至于字迹日益漫泐。因此拓出来的拓片必然受到直接的影响。
2.辨识与传抄过程的差异。一是学者辨认差异。由于新疆距离内地路途遥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和机会亲自见到此碑,大多数人依赖的依然是别人带回去的拓片。因此拓片质量的好坏对学者们的辨识尤其是著录有着直接影响。早期的拓片字迹相对而言要清晰许多,因此拓片质量较高,字也会比较清楚,容易辨认。中晚期以后因为原件的原因,拓本往往差强人意。另一方面,由于碑刻时间距离久远,碑文不够清晰,学者们在辨认过程中依据现有资源,加上自己的主观推测,从而出现了差异。
二是传抄过程的失误。由于印刷技术发展的限制,书籍的传播在清代时依然主要依靠抄录。因此碑文在书籍抄录、刊刻过程中,由于抄录者的失误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讹误。如《新疆访古录》中对是碑的碑文抄录主要参考徐松《西域水道记》的记载,但是对碑文的收录中却误将“等”录成了“寿”[4]2。
3.摹刻本的出现。除原石的拓本外,流传的拓本中亦不乏摹拓本。所谓摹拓,就是将碑文临摹并在另一块碑上面重新雕刻下来,然后再将新碑进行棰拓所得到的拓片。摹拓出于对古碑的保护,不忍任由滥拓造成的损伤,故摹刻一本以代之。“近世有新疆游击刘氏摹本,苏州顾文珙重摹者在山东济宁,其他重摹本有乾隆五十一年申子兆定西安本,孔未明摹本等数种,有能乱真者,亦有摹刻较差者。”[18]如此将摹刻本的拓片也充斥在真本之中,造成了拓片的更加纷繁。
综上所述,《裴岑纪功碑》显于世之初便引起一系列争议。首先是其所载敦煌太守裴岑本人不见于史书,其率兵斩杀呼衍王的盖世奇功亦漏载于史书。其次是各家对碑文的记载略有出入,致使文献失去了本来的面貌,令人遗憾。最后由于拓片版本繁多,真伪辨别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看法。是碑是新疆汉代碑刻十分重要的一通,对于研究东汉中原与新疆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我们对于是碑的原貌亦应力求还原,方能使史料发挥其应有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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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袁维春.秦汉碑述[M].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0.
Textual Research of Pei Cen Jigong Tablet
(Humanities School of 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46,China)
Pei Cen Jigong tablet has caused the attention of the world since excavated.As the precious historical materials,it filled the blank of the history.However,there are some problems about itself that are still not solved,especially the numerous inscription rubbings and disagreement about different tablet inscription records.This paper conducts a textual research on this tablet inscription by combining available literature with different rubbings,in order to restore the original appearance of the tablet and explore the reason for the phenomenon.
Pei Cen;Jigong tablet;tablet inscription;textual research
Yin Xueping,Gao Jian
新疆大学世川良一优秀研究生科研资助项目(XJU-SYLLF15008)及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1&ZD095)。
尹雪萍,新疆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历史文献学;高健,新疆大学图书馆副馆长,研究方向为新疆地方文献。
10.16565/j.cnki.1006-7744.2017.10.36
K877.42
A
2016-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