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交际中拟声应答词的运用与象征
——以“哦、喔、噢”为例
2017-03-12韦易杉
韦易杉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网络交际中拟声应答词的运用与象征
——以“哦、喔、噢”为例
韦易杉
(中山大学 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与普及,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以网络为媒介的交际活动,网络聊天成为一种新型话语交际互动方式。同时网络平台的局限性使网民们需要适当地使用拟声应答词表情达意。在与他人的社会互动过程中,人们为某些拟声应答词赋予了新的含义,并且进行传播与再生产,使其象征在扩张中稳定,在不稳定中扩张。本文以“哦、喔、噢”为例,结合符号互动论与戏剧理论,对网络交际中的拟声应答词的运用与象征进行分析。
网络交际 拟声应答词 语言人类学 符号互动 戏剧理论
一、研究背景
随着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人们可以通过网络通信软件以文字形式进行沟通,网络交际由此逐渐成为人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种交流方式,网络语言应运而生。不同于旧有的书面体,更多的是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口语,但它有着特定的使用场合和独特的使用者,因此被认为是一种社会方言。文字能传达的信息是有限的,尤其在网络交际中,失去了面对面交谈时的典型前台,如交谈布景、服饰、仪表、面部表情、躯体姿态、语气语调等,使得仅通过文字进行的交谈难免出现会意上的误解。相较于面谈,网络交际过程中信息的传递与接收有着更大的偏差。
网络聊天中拟声应答词的使用,传情达意效果显著,给出一种情境氛围预设条件,帮助正确解读接收到的文字信息。由于语言文化之多样性,每个人的生命经验不同,对同一个应答词会有不同的理解。在主要以文字形式呈现的网络语言的网络交际中,由于前景的缺失与限制,人们会以偏个人化的方式理解接收到的信息,拟声应答词则是网络语言中最容易被误解的部分,即它是承载含义最多样的部分。
对于常用的拟声应答词而言,在网络聊天的使用中有何特定含义?这种含义又是如何在人们的观念中固定下来成为一种共识并被运用、理解的?本文试图基于对10位中国大学生的观察与访谈,以“哦、喔、噢”等拟声应答词为例,从符号互动论与戏剧理论等角度,探讨网络交际中拟声应答词的象征与运用。
二、文献综述
网络聊天中常见的拟声应答词作为一种语言符号,引起了语言学者的兴趣。他们的关注点集中在对网络聊天中的拟声应答词的语用特征进行界定与功能分析,围绕其由于网络平台的限制而产生的语义不确定性、非专一性,剖析其语义模糊性。但这些研究大多停留在文本分析的阶段,先入为主地假定应答词本身具有的极大语义张力和丰富表意内涵是人们在理解语义时产生分歧的原因,从而忽视人作为文化的主体,如何赋予同一字、词以不同含义,又如何在实际沟通过程中结合不同因素正确理解对方的旨意。研究者们在承认网络语言使用场合局限于网络平台时,不探求网络聊天与面谈、书信等其他话语交际互动方式的异同,因此缺少对语言以外的其他环境、表情等前台设置元素对沟通会意的影响分析。
Duranti在“Linguistic anthropology”中提到,语言是文化的实践。也就是说,语言是文化的产物,是不可脱离文化而单独存在的。同时,语言不仅仅是被动的映射,而是主动的阐释。要理解语言,必然要先理解文化。文化是在后天实践中习得并传承的,用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人与世界之间的连接的内容。正如他所说,对拟声应答词的意会必然需要在沟通中进行积累与修正,但光是习得是不够的,要接受某一应答词对某一内涵的指示关系,这层关系必须在生活实践中,在个人对世界的理解中是合理的、有意义的。
“人生是一场表演,社会是一个舞台”。戈夫曼的戏剧理论是以这样一个基本观点为前提的。戈夫曼认为,人际传播的过程就是人们表演“自我”的过程,但这个“自我”并非真实的自我,而是经符号乔装打扮了的“自我”。其中,最重要的符号,也是人际传播过程中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语言。也就是说,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通过语言向除自己以外的人表演、展现一种不同于真实自我的“自我”,即每一言每一语都是有意义的互动符号。开创了符号互动论的美国社会学家米德认为,事物对个体社会行为的影响,往往不在于事物本身所包含的世俗化内容与功用,而在于事物本身相对于个体的象征意义,而事物的象征意义源于个体与他人的互动,在个体应付他所遇到的事物时,总会通过自己的解释运用和修改事物对他的意义。在语言交际中,人们很难在传递与接收信息时做到百分百无偏差,因为象征意义是一个个人化的、可改变的东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人们可以在实践中为拟声应答词赋予新的意义,但他们又是如何将新意义作为一种共识固定下来的呢?
无论哪一种语言表达,都含有表演的成分,无论自觉与否、对象多少。因此,本文希望分析语言人类学视角下拟声应答词的象征与运用,在网络语言领域提供人类学独特视角与观点。
三、“哦、喔、噢”的表意变迁
(一)“哦”的语意与象征
在《新华字典》中,“哦”的解释为:叹词,表示疑问、惊奇等。而在当代网络交谈中,它却被广泛地与一种特定情感色彩联结——冷漠。女子L认为:“‘哦’这个字,对我来说,特别地冷漠、高傲、无礼。它的意思就是,‘我不想跟你说话,甚至有一点不高兴,有点反感’。如果我看到别人给我发送‘哦’,我就像看到了他高傲的脸一样。”
同样,女子Y也觉得“哦”就是冷漠的意思,她说:“是不想回答又不想显得没礼貌的时候才会用的。”这涉及谈话中回应的责任义务与话语权交接的问题。中国人在谈话时似乎总倾向于将对话进行下去,直到彼此确认过信息交换完毕为止。由于网络聊天的便利性,在网络聊天中,当说话者抛出话语权之时,无论间隔时间多长,另一方都应尽可能地接下话语权并给出回应,这是一种不成文的网络交际礼仪。在网络应答的需求下,拟声应答词被频繁、普遍地使用,其中“哦”是网络交际中最常用、常见的应答词。“哦”因其普遍性,在使用中逐渐被赋予了“冷漠”、“敷衍”的负面情感象征,并在具体的语境脉络中有所变化,如“是对对方表示不认同的一种敷衍”,“是不满和生气,希望对方换个态度再来跟我说话”,“暗示我不想理你”。其负面情感象征固定下来之后,人们在网络聊天中看到“哦”字,都会下意识地“很不开心”,觉得它“长得很冷漠”,实际上这无关乎字形,是对其被赋予的情感象征的反应。
由于“哦”被赋予了这些消极情感,在女子L心里,它甚至有了明确的使用限制。“只有对不熟、讨厌的人,才能用‘哦’,对喜欢的人不能用‘哦’”。对不熟的人用“哦”是因为不需要回避、忌讳“冷漠、敷衍”的感情色彩,不对熟人使用“哦”则因为需要维持熟人之间对话的真诚感。
女子L表示,她在网络聊天使用“哦”时,是想让对方知道,她并不想跟对方说话,甚至有一点不高兴、反感。“我用‘哦’的时候,很冷漠”。当她的聊天对象对她使用“哦”时,她也会依据自己在使用“哦”时的想法揣测对象的心理,即对方也不高兴、不想理她。当她被回复“哦”时,她就不想再继续发送信息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看来,L觉得在网络聊天中尽管回复了“哦”,实际与没回复是等同的,都是“不理人”的表现。在对话中单用“哦”来回复对方,是一种不对等的信息交换。除非对方只想要一个应答,即在交换不对等的情况下依然能满足对方的信息预期,否则被应答者一定会感到不满。
作为一个应答词,“哦”在当代网络交际中不仅具有应答的意味,人们还会借“哦”在网络文化中特有的“冷漠”情感象征来传递某种暗示。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对无声的,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口语为主要交流形式的网络聊天前景缺失的弥补,即通过建构不同拟声应答词具体不同的情感象征,精确传达在现实生活中需要语气语调、表情等前景表达的感情色彩。
(二)“喔”的语意与象征
在《新华字典》中,“喔”在念作ō时,意为:叹词,表示惊讶、痛苦或理解、醒悟;念作wō时,解释为:象声词,形容雄鸡叫声。在访谈对象的阐述中,我发现当代大多数网民看到“喔”的第一反应是念作ō,且很少使用其作为wō的字义。当人们需要在网络上表达wō的语气时,为了避免一字多音造成的语意误读,他们更多地选择使用“窝”。因此本文在阐释“喔”时仅关注其念作ō时的字义。
“喔”很少作为应答词单独出现,更多地用于句末以缓和语气。当提及“喔”的情感色彩时,女子S无法直接明确地阐释它,只能在与“哦”的比较中得到一种相对性的语意。“比‘哦’友好多了,善意很多。就是知道了,没有不满也没有生气”。可见,同样是发“o”的音,“哦”是不友善的“o”,“喔”则是友善的,没有负面感情色彩的“o”。女子Q说道:“我觉得‘哦’很冷漠啊,那如果用‘喔’,应该是避免觉得冷漠吧,就是避免用‘哦’。因为它们在手机上打出来都是打‘o’,那‘哦’都被赋予那么多符号含义了,我在表达‘哦’之外的意思就会用‘喔’。”看起来,“喔”的网络语意象征似乎是在同一音位的“哦”之后形成的,且是相对于“哦”而存在的,甚至似乎成了对立的字眼,即“哦”是不友善的应答,而“喔”则是友善、缓和的。
事实上,“喔”语意的形成似乎还有其他来源。男子L说:“‘喔’呢,一般跟省略号连在一起使用,表示我在思考,或者不情愿,有一种很幽怨的感觉。”我追问为什么别人对“喔”没有特殊的感觉。他斩钉截铁地答道:“因为他们不看漫画!这种用法经常出现在漫画里面。”男子L毫不犹豫地指出漫画对“喔”语意的影响,可见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对于“喔”的理解来自于何处。他看的大多是经过汉语翻译过的日本漫画,这可以看成日语与汉语两种语言密切接触而形成的不太普遍的社会后果。
类似的情况存在于女子L与女子Y身上,她们都认为“喔”是台湾腔。L说道:“我一看到‘喔’就想到台湾腔,因为台湾腔就是用这个字。”Y认为:“因为湾湾用得比较多,所以我觉得它是台湾腔吧。”看来,对“喔”的语意不单单是自身的理解,同时是依据他人在社会交际中的使用而确立下来的。
(三)“噢”的语意与象征
“噢”不仅在字典中与念作ō的“喔”相同,在人们的实际使用中也没有明确的区别。男子X觉得“噢”与“喔”之间没什么区别:“‘噢’属于非“哦”的那一类,非“哦”都是这个意思。”他认可了二者区别的模糊性与互换性。
至于“噢”的具体含义,有人认为它“表达的是意料之外,惊讶,恍然大悟,后知后觉”,也有人认为它“可能是知道了,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不冷漠”,还有人看似客观地将之概括为“常用的回复性语句”,“就是我了解、收到的意思。我已经看到你的信息,并有所思考”。在“噢”带有多重字义的情况下,人们通常会将它与标点符号或表情搭配使用,以准确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一个哭脸搭配“噢”,是“好吧,我知道了,但是我有一点失望”的意思;而一个“噢”搭配“~”,则是“原来是这个意思”的恍然大悟。
当然,无论怎么阐释“噢”的这些含义,所展现的只是一个粗略的层面,那些精确的意味则需要放在具体语境中才能理解。反之亦然,是这些语境赋予了拟声应答词更精细具体的语义与象征,又或者是人们在网络聊天中借助了它的基调,彰显、明确自己在某一语境中的情感色彩。
四、拟声应答词语意象征的形成
(一)在表演中充当前台
正如前文所多次强调的,网络聊天是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口语表达,是一种前台缺失的对话。在名为对话的戏剧表演之中,它没有服饰、表情、动作、语音语调等,有的只是冷冰冰毫无语气的文字。外表可以告诉我们表演者的社会身份,举止可以预告我们表演者希望在即将来临的情境中扮演什么互动角色,而失去了前台,我们就失去了种种能够帮助准确把握表演者表演的促进因素,甚至可能造成信息传递、交换的失败。语音语调作为一种个人前台设置,在谈话中有助于表达说话者的情感、听话者更准确地接收信息。网络聊天中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口语表达就像对谈话的文字记录,是某种意义上的翻译。在实际的网络对话之中,人们很难用精确而烦琐的符号将自己的语调语气以文字形式还原出来,但人们又必须借助某些东西表达自己的情感,以保证信息成功准确地交换。因此,发音类似的拟声应答词被人为刻意地区分开,赋予不同的,甚至对立的情感象征。
对于拟声应答词的用与不用,访谈对象们给出了类似的回答:“不用这些语气词就很冷漠很严肃啊,像新闻联播一样官方,单纯陈述,用的话就语气很缓和。”“如果对方用语气词的话就觉得友好,不用的话也不会觉得不友好,这是一个附加分”。他们认可了拟声应答词在表情达意方面的积极作用,甚至是有别于官方陈述,使对话更生活化的一个小道具。
符号只有在社会互动之中才具有意义,而具有意义的符号也只有在特定的具体情境中才能确切表达其意义。为了在网络交际互动中弥补会造成信息误读的前台缺失,人们才赋予了拟声应答词具体的情感象征,但这些象征仅仅在网络聊天之中存有效力。一旦离开网络这个平台,一旦缺失的前台得到补充,语气、举止等个人前台回到舞台之上,这些刻意建构的情感象征就失去“充当前台”的功能,那些情感象征不再适用,一并失去意义。
(二)社会建构与再生产
当我在追问男子L为什么会觉得“哦”是他说的意思时,他笑着答道:“这是用来交流的,肯定要大家都觉得我才觉得啊。”而另一位人类学学生Y则回答得更准确:“这是社会建构出来的,它的符号含义是被人们赋予的。”的确,“哦”“喔”“噢”等拟声应答词作为一种应答语,必然出现于对话之中。既然是对话,就要求二者对语意的理解必须别无二致才可以将对话流畅而有意义地进行下去。
我所访谈的对象没有一个是拟声应答词情感象征的创造者,他们对这些词意的习得,更多来自于他人的实践运用之中,来自于与他人的互动之中。这有点类似社会化,如果一个人不接受“哦”所被赋予的“冷漠”象征,那么在实际交谈过程中他就会与庞大的“他人”群体产生碰撞。当然他可以固执己见,他对“哦”的“非‘冷漠’”解读会不断受到排斥,他的解读也会在实际生活中失去效用。大部分情况下,被排斥的个人会选择改变自己以贴合社会,在这里则是改变自己对“哦”的解读,加入再生产“哦”之冷漠象征的队列。
由于网络信息过于庞杂,我无法探求拟声应答词当下象征的最初生产源头,只能猜测其生产过程是类似带有排斥机制的社会化传播与再生产过程。符号互动论认为,人在互动过程中会根据自身对事物意义的理解应对事物,并且其理解会随着社会互动的过程而改变。每个使用拟声应答词的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传播并再生产其语意象征,使得这些象征的使用得以稳定并扩张,又在稳定之中慢慢改变。网络信息是庞杂的,其更新速度极快,因此很少有人会排斥某些事物在网络世界中被建构、赋予的含义,拟声应答词被赋予的象征因此很快被接受。无论其信息更新速率有多快,庞大的网民群体的反应时间仍然是漫长的,这些拟声应答词象征的使用依然在不稳定地扩张。
五、结语
在前台缺失的网络聊天中,对话是通过以文字形式呈现的口语进行的,这势必会影响信息传递、交换准确与效率。于是人们为了弥补这种前台缺失,更好地表情达意,在网络情境中刻意地区分,人为地赋予了不同拟声应答词以不同甚至对立的含义。人们对其理解的建立,更多地来自于与他人的社会互动之中,并且通过社会互动对这种象征进行传播与再生产,使得其象征在扩张之中稳定下来,又在不稳定之中逐渐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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