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女女女》对现代性的批判
2017-03-11罗莹
罗 莹
论《女女女》对现代性的批判
罗 莹
韩少功的《女女女》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改革开放政策进入高速、持续发展阶段,城市化进程加速,而城市化过程中产生的一系列问题使人们开始思考与反思,例如,城市化过程中物质的极大丰富导致人的精神缺失,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使得人性压抑,等等。韩少功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我们的责任,就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民族的自我”[1]。其观点与福柯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福柯拒斥那种认为历史在不断进步的启蒙意识形态,指出:“人性并不会在持续不断的斗争中逐渐进步,直到最后达到普遍的互惠,最终以法律准则取代战争;相反,人性将其每一种暴戾都深深地嵌藏于法规体系之中,因而所谓人性的进步只不过是从一种统治形式过渡到了另一种统治形式而已。”[2]49这种观点在韩少功的《女女女》中有或多或少的表现。
1 城市的权力话语与规训
1.1 城市文明对老黑的规训
老黑没有后人,独自生活在冰冷的城市中。她对于怀孕、堕胎、离婚等抱着一副无所谓的冰冷态度,对于城市的物质文化,她很能完全接受,并用极端的方式去实践。由此可见,老黑对于城市是驯服的,城市的一套规约在她身上得到了很好的实现,传统女性的影子在她身上无法寻觅。福柯曾强调现代理性通过社会制度、话语和实践等方式对个人的统治,而韩少功塑造的生活在城市中的老黑在现代文明的包裹下,连心也被钢筋水泥包裹起来,冷冰冰、硬邦邦,没有一丝人情味儿。老黑对于传统性的彻底摒弃在以往看来,是值得称赞的。五四运动以来,革命者不断强调人性的彻底解放,女性意识的觉醒,在不断地强化中,老黑被城市所规训,然而她呈现出的极端化不由得让人心惊。“人究竟是什么”的命题被提到了每个人的面前。科技、城市发展愈来愈快,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愈来愈冷漠,现代化的缺陷也就愈发凸显出来,但是,人们仍处在集体无意识中,表面对于传统文明的叛逆实则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被城市文明所异化。人们从一种思想规训走向另一种思想规训之中,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放。与此同时,福柯提出了一种权力模式,它“致力于生产、培育和规范各种力量,而不是专心于威胁、压制和摧毁它们。”[2]64革命带来的是旧的权力模式的崩溃,人的思想意识以及精神处于混乱之中,然后现代理性便在这片废墟上建立新的体制,老黑便是在旧思想的破碎之后建构起符合现代文明思想意识的“新女性”。人性或许并不如人们所想的随着现代进步而进步,反而开始退化成一种兽性。
《女女女》与《爸爸爸》都是从现代性角度来看待人性。《爸爸爸》塑造了一个“畸形儿”丙崽的形象,这个只会讲“爸爸”和“X妈妈”的丙崽怎么也毒不死,仿佛得到了永生,评论界对于这篇作品,更多是对其民族文化弊端的揭露和批判的津津乐道,同时,整篇作品呈现的阳刚之气也是十分明显的,尽管它以恶的方式表现出来[3]。而《女女女》从文名就能够看出其与《爸爸爸》的联系,其中塑造了农村妇女幺姑、珍姑以及城市女性老黑的形象,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小说人物形象的补充。其次,《女女女》不仅塑造了女性的形象,还描写了都市中的女性形象,这相较《爸爸爸》小说空间的封闭性来说,是韩少功思想批判在空间上的进一步全面深入,老黑的形象与丙崽的形象虽然呈现两极化的对比,但这二人最终都指向其对于精神内核的思考,因此,《女女女》的产生可以说是韩少功更加深入的理性思考。
1.2 工厂、家庭对于幺姑的规训
幺姑在进入城市后成了一名工人,这是一个值得骄傲的职业。但“我”却后来才得知幺姑的工厂是那样的黑暗且狭窄。这是一个压抑的地方,工厂里的工人们对幺姑也是极度的恶劣,好像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地方,如果没有一个能够取笑玩味的人物或者话题,那些工人人性中的恶将无法释放。在福柯的理论中,车间也是一个权力实施的地方,通过对工人的活动不断加以强制、规范的时刻表限制以及心理、精神上的规训来使工人顺从,例如要学焦裕禄等等。工人们仿佛成了车间这个大机器中一个一刻不能停下来的小螺丝钉,冷冰冰的,已经没有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了。“我父亲”为了逼迫幺姑离婚,教导幺姑作为一个受压迫的妇女应该如何决裂、如何觉悟、如何与反动阶级划清界限,这种思想的训诫像一块红布将幺姑本就看不清世界的眼睛给蒙上了。幺姑将父亲的严格家训奉为金科律令,甚至于在父亲死后仍然坚持订报。规诫的最终目标和结果是“规范化”,通过对精神和肉体的改造来消除所有的社会的和心理的非规则性,生产出有用且驯服的主体[2]61。幺姑是这种规范化的产物。然而幺姑对于现代文明的接受实际上仍处于蒙昧状态,她并没有达到现代人的意识,但这种接受不断在持续,读者突然意识到城市在对每一个试图融入它的人进行改造,而且这种改造不分群体。
当老黑依偎在幺姑膝边,说了些只要革命胜利了,就会有洗衣机、电视机、机器人,人人都享清福,家务事也无须干了,幺姑却大惊失色,嘟哝一句:“什么事都不干?那人只有死路一条?”未来蓝图是美好的,但是在物质极大丰富以后的人类呢?幺姑“愚昧”的言论似乎与真理应对上了。
工厂是现代社会的产物,但是工厂这个巨大的铁盒子却将人性束缚住了,这种对现代社会的思考在《爸爸爸》中没有展现出来。《爸爸爸》试图探询文化形态下的生命本体意识,从文化的角度找出造成现代中国人生存困境的埋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层的劣根[4]。而《女女女》则从两个空间来完善造成生存困境的民族文化因素和现代性的因素,它的批判范围更大,对于民族文化心理的态度也更为客观中立。
2 农村的权利话语与规训
2.1 农村中保留的“根”的意识
韩少功提倡文化寻根,他在文本中明显地表达出对城市的批判,但对于农村,他也持有审视的目光。幺姑家乡的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没有后人的妇女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对先人和败坏风水。愚昧的观念为幺姑的悲剧奠定了基础,她被迫背井离乡。过去的话语主权掌握在传统文化手里,因此,在闭塞的山村,农民仍然规束在传统话语体系之中。但是,韩少功对于这种封闭愚昧的观念没有激烈的批判,山民们“根”的意识十分鲜明,老屋、子嗣皆是“根”具象化的现实体现,没有一儿半女和老屋的幺姑,在阿婆的叹息声中“回不来了”。
古老的民族文化、生存状态以及传统的文化意识与现代文明相比到底孰优孰劣,我们无法得出结论,秩序混乱后的民族寻根是否有意义也变得复杂难辨。韩少功从《爸爸爸》到《女女女》对于文化与人性思考的态度逐步中立,面对古老文明,他仍是惊喜的,但惊喜过后便回归到冷静的审视中。因此,我们能清晰地发现他的矛盾与其亟待继续探寻的心理,期待新的作品能带来惊喜。
2.2 珍姑对于幺姑的规训
作者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都市摩登女郎老黑之后,也塑造了一个村妇形象。珍姑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游击队员,她有着农村妇女特有的健康爽朗、腰板挺直、头发熨帖、声音响亮,大脸盘子被柴火映得金光闪闪。珍姑的形象具有较多人性的光泽[5],她收养了三个孤儿、一个残疾人,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结拜姐妹都是由珍姑送终。这样一个农村妇女却也参加过抗日活动,当过妇联会长,在农村有较高的权威,因此她在农村占据了一定的话语权,村子里的人碍于珍姑的权威,也不敢将幺姑逐出村寨。其实,作者在这里塑造的珍姑形象是很有意味的,按照传统思想,女性是不具有地位的,由于受到革命的影响,在农村这个场域中,传统被破碎了,但是从村民对幺姑的态度来看,传统思想并没有完全被现代思想所替代。珍姑在照顾病后的幺姑时,因为幺姑的暴戾,她开始使用暴力手段——限制幺姑撑着小椅子拐出门去,如果有什么动静,珍姑便抄起一根竹竿,眼明手快地扑打过去,一开始幺姑还会“哎哟”一声喊痛,在渐渐体会出竹竿的权威后,幺姑完全驯服,见有竹竿在,便规规矩矩不再乱动。至此,福柯的“公开的、残酷的政治转变为隐秘的心理的统治”便微缩到了个人行为中。然而,这种控制还在继续加强,珍姑渐渐体会出竹竿的作用后,最终将幺姑囚禁在了笼子里。珍姑的形象变得矛盾,她可以热情善良地为别人付出,却在对付生病的幺姑这件事上显示出冷酷残忍的一面,这种矛盾的存在使得读者感叹人性的复杂。福柯的任务是要把思维从人本主义的迷梦中唤醒,并消除“各种形式的人类学偏见”,也就是说福柯要将人类从现代理性的统一性规范中释放出来,恢复人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韩少功对珍姑复杂形象有肯定的一面,这与福柯观点相一致,但在珍姑对幺姑的规训上,他又表现出矛盾的态度。幺姑在牢笼中,逐渐退化成小孩——猴子——鱼,最初的生物是从水中衍生出来,那么,最初的人呢?人性的根到底在哪?这是作者提出的最大疑问,然而他最终也没有给出答案。
3 结语
在《爸爸爸》受到广泛关注、人们为“丙崽”所内含的对民族文化的理性批判所赞叹时,《女女女》便沉寂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女女女》实际是对《爸爸爸》的思想补充,它在思想性上展开得更为丰富、全面。这种补充实质上也是韩少功思想的深化,因此,《女女女》对他来说同样具有重要的地位。另外,《女女女》在描写现代物品——例如浴缸,幺姑病发时的情态以及关在笼子里的形象时,给读者更加惊悚的视觉冲击,这相比《爸爸爸》来说在想象力方面更加丰富。韩少功在小说中表达了对于城市、现代性明显的批判态度,而同时,他对于乡村文明也带有审视的目光。在20世纪80年代初,作者敏锐地感受到了城市所带来的焦虑与人性的危机,于是,他将这种焦虑呈现在小说之中。韩少功采取了现代的写作方式,将一个完整的世界以一种不完整的眼光呈现出来,支离破碎的片段使得问题复杂化,也许这也是作者矛盾心理的呈现。那么,城市的焦虑是否能在乡村得到解决呢?这或许是我们终究要不断探寻的问题。
[1] 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5):2-5.
[2] 凯尔纳,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M].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47-52.
[3] 岳建景.再生原型主题的现代阐释:小说 《爸爸爸》《女女女》的二元意象探寻[J].蒲峪学刊,1994(2):36-40.
[4] 杨林.乍暖还寒的明媚:《爸爸爸》为例谈寻根文学的文化追寻与困境[J].时代文学,2010(7):53-54.
[5] 董之林.镜子与调色板:重读《女女女》[J].文艺争鸣,1994(5):59-63.
责任编辑 陈桂梅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34)
新时期以来,韩少功的小说带有明显的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其中《女女女》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且这篇小说对其思想的全面展开有着较为重要的意义。小说中对现代性的批判与法国思想家福柯对于现代理性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有相似性。因此,本文从文本出发,以城市和农村两个空间作为切入点,结合福柯的理论,分析《女女女》中作者对于现代性的批判。
现代性; 批判; 福柯; 规训
On the Criticism of Modernity in the Novel Woman Woman Woman
LUOY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4, China)
Since the new era,the novels created by Han Shaogong have tainted with obvious reflection and criticism of modernity. Among his novels, “Woman Woman Woman” is regarded as a representative one which has great significance on unfolding his thoughts. In a certain sense,there is a similarity between the criticism on modern rationality of Han’s novel and the criticism on modern rationality of Michel Foucaults, a French ideologist.Therefore,with the novel “Woman Woman Woman” as its foundation and the urban and rural areas as its entry points, this thesis is going to analyze the criticism of the modernity in Han’s novel “Woman Woman Woma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oucault’s theory.
modernity; criticism; Michel Foucault; discipline
10.13750/j.cnki.issn.1671-7880.2017.01.022
2016-09-06
罗莹(1990— ),女,湖南吉首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作家与作品研究。
B 017
A
1671-7880(2017)01-008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