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与基本走向*
2017-03-11林丹
林 丹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与基本走向*
林 丹
从历史的视角来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传递是一脉相承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古典文化是由先秦至清代前中期的文化集成,核心价值观包括天人合一、爱国主义、以人为本与知行合一,奠定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基础。自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至新中国成立,西方文化渐次传入,中西文化相互激荡、相互融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入近代文化转型时期,终形成“冲突-反应”型的近代文化形态,核心价值观包括经世致用、以人为本与兼收并蓄。新中国成立后,形成了蕴含世界理念的现代中华文化基本走向,核心价值观为世界精神、天人合一和多元互补。当代社会的统一共识建立在社会制度和个人行为规范基础之上,据此,涵养平等原则的中华文化未来发展趋势,不仅落实在基本的生存层次,还向更高层次开放,并通过伦理规范反映出来。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世界理念;平等原则
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尔德·约瑟·汤因比(1889-1975)在其著作《历史研究》*阿诺尔德·约瑟·汤因比.历史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中提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持续了近六千年,出现过二十多个文明形态。古巴比伦文明、古埃及文明、玛雅文明等文明或者已经消失,或者停止发展,奄奄一息;现存最强势的文明之一就有中华文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具有历史的连贯性,尽管其间不断涌入陈寅恪所言的“种族的新血”,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传递是一脉相承的。第一阶段,中华古典文化是由先秦至清代前中期的文化集成,奠定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基础,为中华文化开拓了广阔的发展空间和前进道路。第二阶段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至新中国成立,西方文化渐次传入,中西文化相互激荡、相互融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入近代文化转型时期,终形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近代文化形态。民族主义激情和爱国主义精神成为促进此时期中华文化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主要动力。第三阶段,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当时严峻的国际国内形势,加之自身缺乏现代发展经验,中华文化处于民族文化的自我反省时期。直至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见成效,文化问题再次成为全社会关注的焦点,文化研究进入到具有现实性、广泛性、世界性的“文化热”时期,这股热潮不断推动社会主义新文化建设。21世纪以来,全社会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展开了热烈的辩论,各种思潮不断涌现,多种观点争鸣,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观点有全盘西化论、彻底重建论、复兴儒学论,其间还夹杂着西体中用论、新启蒙论等,情况复杂,不能简单评价,必须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起源开始,对这些观点进行全面的系统的具体的历史的分析与评判。
一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理论根基与古典形态
中华民族及其孕育的中华文化生生不息,得以传承数千年之久,这在世界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半封闭的大陆性地理环境、稳定的农业经济格局、宗法与专制形成的强力国家,地域因素、物质生产方式和社会组织结构三种因素相互影响、相互联系、相互制约是一方面原因。与此相补充的,还有渗透于其中的被人们普遍信奉的道德核心,斯宾格勒称之为“道德灵魂”,也有人称为“德性文化”*冯天瑜等.中华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232.。基辛格在《论中国》中也持有类似看法:“千余年来中国得以延续至今,主要靠的是中国平民百姓和士大夫信奉的一整套价值观,而不是靠历代皇帝的镇压。”*基辛格.论中国[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6.
(一)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关于天人关系(即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基本观点,它既是一个哲学问题,又具有普遍的文化意义。这种观点认为,人的存在和自然存在是统一的,即相互依存,相互包含,相互融合;而不是两个独立存在、截然分离的对立事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追求“天人合一”为至高境界,突破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把天人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思考,成为贯通宇宙本体、社会人事、人生价值等问题的古典系统思想。
天人合一观点萌芽于西周时期,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经由汉代董仲舒明确提出,宋代以后,被各派思想家所接受。由于各派思想的出发点不同,对天人合一的具体解释存在差异,甚至根本对立。主要有“天人感应论”,以董仲舒为代表;“天道自然论”,为孔子、荀子至刘禹锡所倡导;“心性论”,由孟子至宋儒开创与传承。
天人合一的理论实质是人与自然、精神和自然界的统一问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基本含义,就是充分肯定自然界和精神的统一,人类行为与自然界的协调。恩格斯说:“我们一天天地学会更加正确地理解自然规律,学会认识我们对于自然界的惯常行程的干涉所引起的比较近或比较远的影响。……人们愈会重新地不仅感觉到,而且也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致,而那种把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对立起来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愈不可能存在了。”*恩格斯.自然辩证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159.“思维规律和自然规律,只要它们被正确地认识,必然是互相一致的。”*恩格斯.自然辩证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203.这些论述深刻地表明了自然界之间、自然界和精神、自然规律和思维规律是辩证统一的。由此可以看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具有深刻的合理性。当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在自身发展过程中,既丰富又芜杂,应当从文化发展、延续方面入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总而言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把整个世界看作一个有机整体,把自然当作人的存在的前提,主张人与自然的协调关系。时至今日,这种观点依然具有相当的合理性,对于认识和处理环境危机、能源危机等人与自然的矛盾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二)爱国主义
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脉络是以血缘为纽带、家族维系国家制度的“家国一体”格局。相对于古代印度和欧洲中世纪森严的等级制度,中国古代的社会组织主要是在父子、君臣、夫妇之间的宗法原则指导下建立起来的。由家族与邻里乡党两大村社网络构成中国社会的细胞群,由家庭走向家族,再集合为宗族,组成社会,进而构成国家。这种父是家君、君是国父、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为宗法制度及其迁延与流播提供了丰厚的土壤,使宗法关系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最深层。
在这种社会体系下,家族与国家的命运唇齿相依,荣辱与共。家和国彼此不能独立存在,国破则家亡。因此,齐家与治国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对个人、家族、国家的价值认同能够产生巨大的社会整合力,这也是传统爱国主义情感产生的社会心理基础。传统儒家思想最充分地体现了家族精神、宗法精神、政治精神三位一体的伦理政治。这种伦理与政治直接同一的意识形态,是将建立在家族血缘关系基础上的宗法原则上升为国家政治秩序而形成的。如是,伦理便蒙上了政治的强制性色彩,政治便具有了伦理的情理性特征。此所谓伦理政治化与政治伦理化的统一,构成了完整的伦理政治。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论语·子路.基于中国传统社会由家族伦理到国家伦理的历史特质,和封建统治阶级中央集权的需要,以及社会发展有序和谐的客观要求,伦理政治化是一种必然趋势。另一方面,政治伦理化要求统治阶级的权利在一定程度上应受到政治道德法则和社会伦理规范的双重制约,但这在现实社会中很难实践。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中国古代传统社会历史条件下,伦理政治具有一定的理想性和空想性,在客观效果上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儒家伦理政治诉诸伦理与政治的直接同一,试图以伦理政治的原理与机制为社会政治服务。这是儒家伦理社会本位主义实现的一般模式,体现的是个人伦理、家族伦理、国家伦理、社会伦理、宇宙伦理相通一贯,最终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总之,家国一体的格局,孕育出伦理政治化与政治伦理化相统一的伦理政治,产生家国互动的结构与特质,这是传统爱国主义精神的一个重要的致思趋向。
中国古代爱国主义精神还进一步体现在其“礼仁一体”的人道观和社会观。如果人们都能按礼的要求去做,坚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则规范与修养、权利与义务、外在控制与内在自觉将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也就能够在整体上实现“仁”的理想。坚持社会秩序的礼治精神构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爱国主义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
“内圣外王”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爱国主义精神。“内圣外王”思想最早出自《庄子·天下篇》,“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也即是说,通过主体性修养,达到仁、圣境界;通过社会政治教化,实现王道、仁政。这体现了个体修养和国家责任的统一关系。并且,作为主体的自我,不是个体的存在,而是群体的一员,承担着相应的社会责任,因此不能“独善其身”,而应“兼善天下”。在这种社会责任与群体意识的孕育下,逐渐形成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具有鲜明爱国主义色彩的价值传统,对于强化民族凝聚力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三)以人为本
“以人为本”是一种以人为对象和中心的文化精神,主张人为万物之灵,天地之间人为贵,将人作为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根本,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调。“以人为本”与西方古典文化中的“人文主义”和“人本主义”具有严格的区别。人文主义产生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是同维护封建统治的宗教神学相对立的人性论和人道主义。人本主义是德国哲学家路德维希·安德列斯·费尔巴哈(1804-1872)于19世纪提出的,他将脱离具体的历史条件和社会关系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抽象的人作为哲学研究的基本对象,属于旧唯物主义哲学观点。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以人为本是一个历史范畴的概念,具体包括与神本主义相对立的人本主义、生命为上的道德原则、批判君权的民本主义。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体系与主体内容始终致力于揭示人的价值规律,以实现人的自我价值为目的。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人是宇宙万物的中心,是衡定万物的尺度。考察事物,明辨物理,既要“上揆之天”,“下察之地”,还要“中考之人”。“天命”、“天道”是“人事”归依的外在理论构架;“人事”伦常和情感又灌注于“天道”之中,使其成为主体意识的对象和道德理性的化身,充分体现了以人为本的文化精神。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可见孔子虽承认天命,但对鬼神存疑,主张将现实的人事、社会的人放在第一位,并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于人。
在中国传统儒家思想中,以人为本的核心是生命为上的生命原则。从行为和制度规范角度而言,它要求以保障生命安全和提供生命基本供养为第一正义原则;从价值角度而言,生命、生存为最宝贵的价值,生命之宝贵,不是作为工具和手段的宝贵,而是生命本身就是目的的宝贵。孔子主张“仁者爱人”,认为统治者须实行仁政。孟子主张要以“不忍人之心”实行“不忍人之政”。荀子指出,“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生养人者也,……省工贾,众农夫,禁盗贼,除奸邪,是所以生养之也。”*荀子·君道篇.后儒的主张也大抵如是。这一生命为上的道德原则贯穿于中国古代传统社会始终,如此派生出反对“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的“仁政”、“王道”学说。
以人为本除了与神本主义的对立和生命为上的道德意义之外,对绝对君权的批判也是富有价值的。伴随着中国古代历史的不断演进,君主权力呈扩大之势,君尊臣卑的趋势越来越明显。黄宗羲(1610-1695)对“君为臣纲”的反省,重新强调了民本的核心地位。他认为万民才是天下或社会真正的主人,不断更换的君主只是客人。而且天下之大也不是君主一人能治理的,还需要官员,官员也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此外,他还指出“君为臣纲”与“父为子纲”的区别,认为儿女服从父母,具有一种天生的情感和天性,父母慈爱子女,其中的纽带就是亲情;但是,君主不可能与众臣发生和保持亲密和慈爱关系。移“孝”为“忠”可能导致将私人领域与政治领域过分联系在一起的危险。
(四)知行合一
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强调认识与实践的统一。就认识的来源和基础而言,实践决定认识;就认识的功能和作用而言,正确的认识和理论指导实践;就实践和认识的辩证关系而言,二者紧密结合、相互促进。认识与实践的关系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通过“知”与“行”这对范畴表现出来。中国古典知行观的哲学理性是道德化的实践理性。因此,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体系中,知行关系比较侧重伦理道德的意义,注重揭示道德意识和道德行为的关系;后才逐渐赋予其比较纯粹的认识论意义,以揭示知识的来源、认识方法、验知标准等。
中国古典知行观系统包括三种理论观点。第一种是伦理学范畴的重行传统。在《论语》中,“知”有两层含义,一通“智”,即智德与智慧。智者是有智慧的人,更是有德之人;二即“了解”,即对人与事物的认识。对于行而言,孔子提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已经意识到“行”比“知”重要。第二种是与重行传统根本对立的轻视或否认行对知具有某种意义的知先行后说。例如,老子认为“不出户,知天下”,并将“涤除玄览”的直观体验作为求“道”的根本方法。
第三种是认识论范畴的知行统一说。荀子把“行”引入认识论,继承和发展了孔子“学而知之”的经验论,明确强调行比知重要。荀子说“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荀子·儒效.即是强调系统的知识来源于感觉器官对外界事物的接触,人的知识来源于学习和经验积累。墨子提出行为在认识过程中检验知识的功用,他说“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之利”,即以“三表”作为衡量知识价值的标准。王守仁(1472-1529)心学的核心思想之一便是“知行合一”。他认为“知”即知善知恶知万物,“行”是“知”基础上的存善去恶,知与行相互依存,不能相互独立而存在。其在著作《传习录》中说:“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便是指出知在行里,行中有知,知行一体两面。
明清之际,在反省宋明理学、反思伦理传统的基础上,王夫之(1619-1692)建立了比较完备的知行统一学说。他明确提出行先知后,由行致知,“知非先,行非后,行有余力而求知”,“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由此可知,王夫之的认识论肯定了“行”的急与重。他还赋予“行”以人性论意义,提出道德良知的实现依赖于道德践履。因此,人禽的区别在于人的道德良知,更在于人的道德践履。王夫之对知行合一认识论的贡献在于,肯定了知和行的“先后之序”和“互相为成”的相互作用,并把知和行描述为一个“由知而知所行,由行而行则知之”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的发展过程。王夫之通过对程朱、陆王的批判与扬弃,提出了“行可兼知”的认识论,肯定了“行”对于人类知识起源和人类行为目的具有第一性与终极目的意义,在历史上开辟了重视人的社会实践的新思想道路。
二 基于“冲突-反应”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近代化发展脉络
从广义文化的视角来看,中国近代的民族危机根本上就是一种文化危机,并进一步引发了中华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危机。危机的出现,客观历史条件的变化,使中华传统文化不可能按照原来的轨道运行。这就迫使中华传统文化不断革新,以适应新的社会形势。因此,中华传统文化不能不向西方文化的方向转向,这符合文化交流的一般规律,即落后文化向先进文化学习。由此可见,鸦片战争引起的文化危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近代转向的重要契机。
(一)经世致用——中体西用
经世致用继承的是知行合一的传统,宋明理学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这个传统。明清实学反对学术研究脱离社会现实,强调把学术研究与现实政治联系起来,高扬经世致用精神。经世致用在近代得到进一步确证和发扬,具体表现为“开眼看世界”和“师夷长技”。
在经世致用思想的支配下,魏源(1794-1857)提出“师夷长技”、曾国藩(1811-1872)提出“欲求自强之道,总以修政事、求贤才为急务,以学作炸炮、造轮舟等具为下手工夫。”*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同治六年五月初七日.这些主张的自然逻辑就是把中国的实学研究扩展到对西方的实学研究。基于魏源“师夷长技”的主张,早期改良主义者冯桂芬在《校邠庐抗议》中比较系统地论述了学习西方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可行性,以及处理中西文化关系问题的基本原则。冯桂芬认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冯桂芬.校邠庐抗议·采西学议.,这个观点被概括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并进一步提炼为“中体西用”的简明说法。“中体西用”论流行于19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洋务运动时期。一方面主张以中国传统体制和核心价值作为治国根本,另一方面主张以西方近代科技与物质文化作为富国强国的手段。
“中体西用”承袭的是儒家“内圣外王”的思路,但二者也有重要的区别。儒家文化的固有体系是“修己安人”、“内圣外王”,通过内省修身的工夫完善自我道德人格,把自我道德人格由内及外、由近及远地推及开来。明末清初学者李颙(1627-1705)用“体”、“用”这对范畴来说明“内圣”、“外王”的关系。“明道存心以为体,经世宰物以为用,则体为真体,用为实用”*李颙.答顾宁人先生.二曲全集(卷16).。通过学习和实践儒家经典来实现“内圣”修养和“外王”事功,即“通经致用”;通过“成德成圣”获得“治国平天下”的“外王”功效,即“明体达用”。
(二)以人为本——从个性解放到大众观念
就中国近代的人本思想而言,其既继承和发展了古代民本思想,又具有一层近代启蒙思想的色彩。近代资产阶级政治家、思想家康有为(1858-1927)在解释孟子“民贵君轻”的“微言大义”时,就继承和发展了黄宗羲的思想。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原君》中认为,“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经营者,为天下也。”康有为根据新的历史条件进一步指出,“盖国之为国,聚民而成之,天生民而利乐之,民聚则谋公共安全之事,故一切礼乐政法皆以为民也。但民事众多,不能人人自为公共之事,必公举人任之,所谓君者,代众民任此公共保全安乐之事,为民众之所公举,即为民众之所公用。民者如店肆之东人;人君者,乃聘雇之司理人耳。民为主而君为客,民为主而君为仆,故民贵而君贱,易明也。”*康有为.康有为学术著作选: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20-21.也就是说,君主是民众中的一员,君权是民众赋予的,是受民众的委托、聘雇而为民众服务的。
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文化变革进入观念层面近代化阶段。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提出新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观念,以“个性主义、科学、民主”为口号,其根本点是“重人的价值”,树立“独立人格”。这是革除旧价值观念和道德观念,建立与共和制相适应的新价值观念和道德观念的探索和尝试。个性主义亦可称个人主义,始于19世纪末的启蒙运动。最初是对“天赋人权”的呼喊和“新民”的鼓吹,是受到西方近代启蒙思想中人性觉醒、个性解放、人格独立的追求的外界刺激而形成的。但是这一时期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是在民族危机背景下爆发的救亡图存运动,并不十分关注个性解放。直到新文化运动时期,才将唤醒“国民之自觉”,使大多数国民“完成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陈独秀.敬告青年.独秀文存(第1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3:3.作为根本任务之一,对追求个性解放的呐喊日渐强烈并产生深刻影响。
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在批判“全盘西化”论和“中国本位文化”论基础上,将建设“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作为发展中国新文化的正确方向。这个论断是毛泽东(1893-1976)在1940年提出来的。鲁迅(1881-1936)则在1936年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这一新文学口号同样具有一般的文化学意义。大众即民主的,表现在使人民群众享有文化权,使广大人民群众掌握文化。将民主意识和群众观点统一起来,并更加明确了新文化的性质和发展方向。但是,抗日战争的爆发和之后的解放战争严重地影响了新民主主义文化建设的历史进程。中国文化从传统向近代的转型并未能很好地完成,从而给新中国的文化建设留下了一个严峻而又复杂的课题。
(三)兼收并蓄——世界观念
由于东亚大陆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以农耕经济为主题的经济生产形态和生活方式,中国的历史发展呈单元化格局,强化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下国家”的观念,极大地阻碍了中国对外部先进文化的学习和借鉴。从世界史的意义上看,近代社会是由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度。中西文化交流和冲突贯穿于中国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之始终。而且,此次中西文化交流是伴随着外来侵略和民族压迫同时出现的。因而,它的性质、规模是全面的,影响是巨大的。立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面对西方文化的侵略和挑战,既要确立民族文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激发民族文化的心理认同,维护民族生存与独立;又要迎接新时代的挑战,反省和批判传统文化,这是一个二律背反的典型。基于此,康有为提出“泯中西之界限,化新旧之门户”*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295.。严复(1854-1921)进而指出“必将阔视远想,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而后得之”*王栻编.严复集(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560.。孙中山(1866-1925)提出“发扬吾固有之文化,且吸收世界之文化而光大之,以期与诸民族并驱于世界”*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7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6:60.。毛泽东更进一步说明“中国应该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凡属我们今天用得着的东西,都应该吸收”*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706-707.。这些思想体现了融汇中西,兼收并蓄,综合创新,与时俱进等对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念。
五四运动以后,对于中西文化问题的论争愈趋激烈且深化。西方战争的创痛引发了世界范围内反省西方文化的思潮;与此同时,中国人开始重新审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发展与复兴。面临西方文化广泛而又深刻的冲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近代化变革体现在许多方面。一方面表现在传统的考据学逐渐衰退,经世学风兴起。鸦片战争的爆发引爆了社会危机和民族危机,受到西方资产阶级天赋人权理论、民主政治制度、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仁人志士从挽救民族危亡的基本立场出发,开始更加关注国计民生的重大事项。另一方面表现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唯我独尊的自我文化中心主义传统思想体系被打破。中国的思想意识逐渐受到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民族平等观念的影响,思想观念与思维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摒弃“重义理轻艺事”的偏见,代之以在一定程度上对工艺技巧的重视,提出学习西方长技和科学知识的新思想。从而把科学观念引入中国思想文化,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近代化转型注入了强大的活力。
三 蕴含世界理念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现代基本走向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文化发展跌宕起伏,大致经历了三个不同阶段。一是由新民主主义文化向社会主义文化转变的阶段,群众性文化事业有了很大发展和进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思想文化领域进入到第二阶段,具体表现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热”。新世纪以来,文化研究进入到第三阶段,主张用理性的头脑、客观冷静的眼光来审视中国的文化建设问题,也是文化研究的科学理性阶段。基于科学理性的文化反思,兼且全球化已成为世界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化的主题不仅涉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变革问题,也涉及与世界文化及其变革的接轨问题。
(一)整体观念与和谐精神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蕴含着整体价值观念,这对于推动当今全球化的健康发展具有积极意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整体观念主要体现在“天下为公”、“世界大同”思想。其中蕴含的与全球化核心内涵相适应的全人类之间不分贫富贵贱,充满真正自由、平等的理念和精神,是最值得继承和弘扬的。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整体观念还体现在“以和为贵”、“亲仁善邻”、“协和万邦”的对内对外政策理念。这些理念是中国人民处理人际关系和民族关系的基本价值取向,也是处理国家关系的基本原则。其核心内涵之一就是反对侵略战争。
此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由整体观念所孕育的集体主义意识,与社会群体发展的需要相适应,对于维护社会秩序和公共利益具有重要作用。其不但有利于培养人们形成全局利益高于局部利益、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整体观念,而且能形成强大的民族凝聚力,为文化现代化服务。
在解决人类面临的社会冲突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整体观念的和谐精神展现出积极价值。张立文(1935-)在其著作《和合学概论——21世纪文化战略的构想》中提出了解决人类共同面临的冲突问题的具有和生、和处、和立、和达、和爱五大核心价值的“和合学”,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何怀宏(1954-)将爱国主义分为两种,一种是合乎道义的爱国主义,一种是不合乎道义的爱国主义。合乎道义的爱国主义不仅是捍卫祖国,也是捍卫道义,即捍卫和平和信义。而以狭隘的民族利益为基本出发点的爱国主义最易激起冲突和矛盾,从而造成生灵涂炭,这是不合乎道义的爱国主义。尽管如此,即使是战争中正义的一方所进行的反侵略战争,他们所采取的战争手段也还需受到道义的约束。这也不失为和谐精神的具体体现。
(二)天人合一
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科学技术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使人改造自然的能力获得了空前的提高。人类利用科技手段向自然获取所需物质财富与生态平衡之间成为具有矛盾与冲突关系的问题。美国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1887-1948)提出了“大地共同体”的概念。强调“共同体”既包括人,也包括土地、水、植物和动物;并建立了一种新的伦理学——大地伦理学。其主张伦理学的研究范围必须从对人的生命的关心扩展到对自然界的尊重。要求现代人必须改变对自然界持有所有者和统治者的态度和基于此种逻辑关系形成的生活方式,从而与大地亲密地融为一个命运共同体。这里的基本道德准则就是,正当的行为趋向于维护共同体本身及每个成员的完整、美丽和稳定;反之,就是不正当的行为。
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1889-1975)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一书中写道“人类还具有思想,这样,他便在神秘的体验中同‘精神实在’发生着交往,并且与非此世界具有‘精神实在’是同一的。”*阿诺尔德·约瑟·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一部叙事体世界历史[M].徐波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734.所以,与物质之“天”相对应的,还有一个精神之“天”。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赞叹过浩渺的星空,阿尔伯特·爱因斯坦(1879-1955)敬畏宇宙空间的神秘和谐,中国古人也有敬天祭天的传统。这种超越人的因素的精神之“天”在人的价值信仰体系中也居于至高的地位,常常具有统摄性意义。现代社会,人们信仰形式和对象呈现出多元化趋势,天人合一也呈现出两种新特点。一是超越人类中心主义,意识到人类自身肉体上和精神上具有局限性,敬畏某种超越人或外在于人的存在。另一种是对人类自身悲悯意识的反省,既要悲悯弱势群体的不幸,也要悲悯强势群体的道德不幸,更要反省自身可能只是因为缺乏机会而没有变成行为的道德恶念。为此我们要寻求一些道德共识,即在任何合情合理的信仰体系中都存在的基本规范和行为准则。西方天主教思想家汉斯·昆(1928-)等人发起和推动的“世界伦理”事业;中国学者何光沪(1950-)提出的“百川归海”的全球性宗教哲学等活动就是为了寻求这种道德共同点的代表。
(三)和而不同与多元互补
在世界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著名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费孝通(1910-2005)提出“和而不同”的理念,主张以兼容代替排斥,以共处代替冲突,承认和维护世界文明的多样性。费孝通认为,“和而不同”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形成的基本经验,“中华文化的包容性和中国古代先哲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观有密切的关系。”*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14卷)[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407-408.在此基础上,他提倡将中国的文化发展经验推而广之,创造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多元文化格局与全球社会。从中国多民族的背景以及长期的文化发展历史中,可以认识到文化形态是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不同的民族文化之间是可以相互沟通与和平共处的。如是,将这一模式推而广之,世界各国的文化也可以是相互尊重、兼收并蓄、求同存异的。这样不仅对各个国家的文化发展有利,同时也会促进世界文化的共同发展。这种主张多元文化共存的文化观,不仅反映了文化发展的动力与规律,而且是提倡和鼓励不同文明交流对话、相互融合、化解冲突的最重要的指导原则,能够促进多种文化在求同存异、取长补短中共同发展、共同繁荣。
全球化进程应体现的是全球化的公正、富裕和幸福,而非少数集团或国家及其共同体内部的公正、富裕和幸福。即使各国之间的生产方式、经济体制与政治体制相近,但是各个国家的民族特性与文化传统却是多元的。“和而不同”既反对搞单一的同质化,也反对不同事物的冲突、对抗,主张尊重差异,多元互补,共同促进和维护世界文化多样性的可持续发展。不同民族、国家对自身历史、制度、宗教和文化都有自己独特的诠释,各国都应该正确认识和尊重这种差异,求同存异,共谋发展。“和而不同”思想的现代意蕴主要是用于处理经济全球化时代不同国家的文化之间关系的一条基本原则,各国应当既认同本国的文化,又要以博大宽容的精神对待其他国家的文化,在对话中构建共识和理解差异,共同推动人类文明逐渐走向多元一体的和谐境地。
四 涵养平等原则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的未来发展趋势
当今中国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可逆转地向新社会转型的时期,这一新的现代社会的主要标志将是平等。这不仅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变的大势所趋,也是传统世界向当代世界转变的大势所趋。真正的平等不是仅仅局限在身份、地位、法律等方面,还必须扩展到经济生活、精神文化等方面,从而开启一个与传统社会迥然不同的全新社会形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未来发展趋势是涵养平等的道德原则,也是一种“共和之德”。传统等级社会中,道德是两分的,君子履行真正的道德,为民众作出表率;而民众则受君子的影响,遵守良好的道德风尚。因此,传统道德在实质上是具有精英性质的。而当代平等社会中,新的道德原则必须面向所有社会成员,平等作为至高的价值和信仰追求成为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并以此来促使人们履行道德和政治义务,同时也成为个人安身立命之本。因此,当代社会的统一共识必定是建立在社会制度和个人行为规范的基础之上的。
涵养平等原则的文化,应该与宗教信仰、人文价值信仰体系有所区别,应当具有自己的原则、规范和标准。它独立于政治,比政治更永久。平等文化固然包含政治伦理,但它并不以服务政治为目的;恰恰是强调任何政治必须有一种道德根基,这种道德根基不仅独立于政治,还对政治权力起引导和约束作用。
涵养平等原则的文化也不是特殊的人格规范,而应当普遍适用于所有社会成员,也即是应具有一般性质。以爱国主义精神为例,与传统的爱国主义相区分,现代的爱国主义应是一种理性的爱国主义。这种理性的爱国主义和传统的忠君思想不同,更多地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带有浓厚感性色彩的爱国主义。因此,必须让人们实际地参与国家的事务和管理,实际地行使政治权力,使人们在真正地参与国家大事的过程中,感受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这是“我们可以使人人都能关心自己祖国命运的最强有力手段,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手段”*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M].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885.。
涵养平等原则的文化的生机与活力源自民间社会。作为一种有机生长的道德文化,即便借助政治力量可以提高速率,却也必定是因为其在民间已经获得了一定的发展和支持。推动中华文化在发展中发挥更大的引领作用,不能陷于一种单纯的国家和政治意识,而必须要脱离这种狭隘的政治意识形态。总而言之,涵养平等原则的文化,不仅应该落实在基本的生存层次,还应该向更高层次开放,并通过伦理规范反映出来。
(编辑:孙国伟)
*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研究”(15CZX002)的阶段性成果。
林丹:法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哲学系讲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文化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