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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拟像的网络文学

2017-03-11梦亦非

网络文学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爱丽丝网络文学文学

文/梦亦非

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结尾这样写:

“让陪审员考虑评审意见。”国王这天大约是第二十次说这话了。

“不,不,”王后说,“应该先判决,后评审。”

“愚蠢的废话,竟然先判决!”爱丽丝大声说。

“住嘴!”王后气得脸色都发紫了。

“我偏不!”艾丽丝毫不示弱地回答。

“砍掉她的头!”王后声嘶力竭地喊道。但是没有一个人动一动。

“谁理你呢?”爱丽丝说,这时她已经恢复到本来的身材了,“你们只不过是一副纸牌!”

这时,整副纸牌上升到空中,然后又飞落在她身上……

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网络文学大约就是童话情节中的这副纸牌,而评论家们,也许就是试图揭穿底牌的爱丽丝。评论家们就像爱丽丝,在网络文学的世界中经受它的变形、误导、恐吓、拆磨,有些人以为那是一副纸牌构成的历险记,而有些人则一直以为那是一个强大的荒诞王国的传奇。而评论家面对整座网络文学的“纸牌屋”之时,究竟是“先判决,后评审”?还是“先评审,后判决”?

客观的态度,也许是先评审后判决,也就是说,先精研所有的网络文学文本,或先精研具有代表性的网络文学文本,再对它们进行某种判断。但看起来很理性很客观的方式,对传统的经典文学,也许可以做到,但对于网络文学,则不可能做到,因为,不可能精研所有网络文学文本,它们浩如烟海,每一份文本动辄数百万字上千万字,而大量的文本仍然处于不断的膨胀生长过程中,尚未有结局,大概也不会再有结局。而“代表性”的想法,可以在传统文学中存在,传统文学提供“代表性的作家”、“代表性的作品”,可以抽样研究而不失全貌。但网络文学却是“非经典”、“非代表性”的,你无法指认哪一部网络文学文本更具代表性,点击量与被推广无法证明其文本性的“代表性”。于是“先评审,再判决”变成了不具备可执行性的评论理想,而不再是方法。

那么“先判断,后评审”呢?看起来,从程序上而言,这无疑很滑稽可笑,怎么可能先有结果再有推论呢?但如果从论证的角度而言并没有那么可笑,我们习惯的是归纳法:先评审,再判决。归纳法不产生新的知识,新知识的产生更多是演绎法,而演绎法,则差不多就是先判决,再评审。

本文因此是先判决,但未必会评审。

在判决之前,我们先需要一个界定:什么是网络文学。

“网络文学”从语言外层结构上而言是并列结构,“网络”、“文学”,而在其深层结构中,究竟是“网络”修饰“文学”?还是“网络”派生出“文学”?所以它也许是偏正结构,甚至主宾结构。从传统文学的角度而言,“网络”是用来修饰、限定“文学”的前缀,“文学”是重心,网络则指明了文学的发生地、载体。如此而言,“网络文学”与“儿童文学”、“邮政文学”、“地下文学”一样,是文学中的某种特别样式。但事实恐怕又并非如此,类型文学的外衣过于窄小,网络文学太过于庞大的体量则胀破了这件外衣,对于传统类型文学的方式与工具,已经无法捕捉与分析这个庞然大物。

所以,可能“网络文学”的深层句法结构应该是网络是源头,而文学只是它的流向之一,那么,重心就是在“网络”,而非“文学”。“网络文学”即是“网络上萌生、存在、发展的文学样式。”但吊诡的是,网络文学本身又是对这个定义的悖反,传统的定义方式已不足以对付“游动悬崖”般的网络文学。在试图定义的失败的后面,是传统文学理念的失焦、失效与焦虑。但是,网络文学的存在却同时安慰了这种焦虑,它表现出某些符合传统文学视野的特征、症候。

网络文学究竟是什么?

聪明者如何平,其在2017年第6期的《文艺争鸣》上刊发的《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一文中提出:“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故事会》就是‘故事会’,而‘文学’同样就是‘文学’。我们不用我们的‘文学’去吸附网络文学稀薄的文学碎片,挖空心思去证明网络文学是我们说的‘文学’,网络文学也可以不要背负文学的重担,只是以‘文学的名义’轻松地去填充不是满足文学需要的阅读人口的阅读时间。我这样说,也许消极,甚至放弃了文学启蒙的责任,但这是中国当下网络文学的现实。至少在现阶段,网络文学就是网络文学,而人民也需要网络文学。”

在何平式的聪明的无奈中,“网络文学”被他用现象学家胡塞尔的括号给括了起来,搁置于“文学”的理想国之外,悬搁问题也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之一,虽然可能不是最好的方式。

但是,逃避问题终归不是解决问题,在此,我试图来定义“网络文学”。在我看来,网络文学“应该”是:从网络中萌生的、以网络为载体的、将网络的特性置入了写作的、与纸媒文学拉开距离的文学样式。而网络文学“真实”是:以网络为载体的、被商业之手策划出来的、以被纸本出版为荣耀的、无文学性可言的IP。什么是IP?在计算机技术中,指的是网络之间互联的协议,英文为Internet Protocol,缩写成IP,任何计算机系统,只要遵守IP协议就可以与因特网互连互通,所以IP地址具有唯一性。而在当前的网络文学中,“知识财产”(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缩写则也是IP,这是非常不恰当的称呼,在世界电影产业中,称为“文学财产”(literary property)、“潜在财产”(underlying property)。

“文学性”被替代为“知识财产”,这大概就是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的重要区别,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网络文学的拟像化开始它的流程。

在网络文化的“所是”与“应该是”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所是”是什么样的呈现呢?

痞子蔡的《第一次亲蜜接触》作为第一份公众话题的网络文学文本,到后来的《诛仙》《盗墓笔记》《鬼吹灯》《花千骨》等,如果从文学的角度看来,几乎是没有任何文学性可言的,冗长、啰嗦,人物形象不鲜明、不真实,故事漏洞太多,无语言风格可言,无价值观,无技艺,无思想性,如果非要用文学的要求来衡量,它们就是没有价值或意义的语言堆积,如此而已。但这些没有文学价值的语言却创造了商业价值,它们的生产机制与传统文学不同,它们天生是听从商业的召唤、被商业所塑造、以商业利润为目的的文本。如果说传统的文学作品是写作者因为思想、情感、才华的表达诉求而写作,那么,网络文学的诉求是商业诉求,在它写作的过程中,主动并积极地寻找、配合商业的运营,从挑选网站、到推广、到点击率的运作,都要通盘商业考虑,甚至在写作过程中,设置什么样的人物,隔多长浏览时间制造“爽点”,什么地方制造“槽点”,都有行业习惯的考量在其中。传统文学被“阅读”,“读者”的阅读期待视野中,需要获得情感的感动、思想的震动,文字的审美;而网络文字则是被“浏览”,年轻人在电脑上、手机上快速地翻页浏览,他们所获得的是“信息”,碎片化的“私人信息”。甚至一份漫长的网络文本不需要写作完毕,就已经开始成为IP,制造收益,付费的浏览、打赏、影视改编权、游戏版权……“一鸡多吃”式的对文本的消费,在文本的生产过程中就已经产生并同时运行。

所以,传统文学领域中的是“创作”“作品”,网络文学则是“生产”“产品”。在这个生产机制中,有几点是与传统所不同的。一,生产即消费,生产的过程即是消费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生产者、消费者、运营者,三位一体。二,消费决定生产,消费者的需求、消费习惯、消费的性价比,这些都直接左右了文本的生产。第三,浏览即生产,信息的受众的浏览量,浏览喜好,直接反馈到生产端,生产端必做依此反馈进行生产调整。生产出来的不再是体现个性的“作品”,而是综合了受众喜好的“产品”。在传统的创作中,作者是至关重要的源头,而在网络文学中,生产者是最不重要的一环,最重要的是“生产机制”,生产者是可以变换的。罗兰·巴特所言的“作者已死”在网络文学中,得到最好的体现。在罗兰·巴特的理论中,当文本被写作结束之时,作者降格为普通的不再具有权威性的阐释者,不再是文本的上帝。到了网络文学中,还未开始生产,作者就已经不存在,存在的是生产中被生产机制、市场所招募的“生产者”。网络文学除了在生产过程中产生收益之外,还会以游戏改编、电视电影改编为旨归,以及以能够出版纸本为光荣,网络写手们以加入各级作家协会为身份荣誉。

这大概就是“网络文学”的“所是”。

那么,“网络文学”的“应该是”又是什么呢。

“网络文学”的理想状态应该是:它是传统文学的另一极,它从网络空间中萌生,发展,存在于网络空间,不可以被传统文学化。具体而言,它的创作灵感从网络世界中迸发,它的题材源自网络世界,它借助网络技术而表现,它充满网络性的超文本链接以及各种设置,因为它的互动性,以及它的多媒体性,所以它只能在网络中作为程序而存在,无法被印刷。在此,必须引入两个概念,一个是“脚本”、一个是“程序”。在创作过程中,所写下的文字只能是脚本,一个待执行程序的脚本,而不是终极的成品。一个作为成品的文本,应该是一个程序,是一个可执行的、可互动的的程序。而程序因为其即时性与互动性,所以是不可以被印刷出来的。这就要求一个写作者不仅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程序员。或者,一个文本的创作过程中,需要团队化协作,有人负责脚本,有人负责程序。文学又回到了群体创作的时代。这才是严格意义也即原始意义上的“网络文字”。

但历史的诡异在于,网络文学既没有偏向于以人文为主导的传统文学那一边,也没有偏向于以创新技术为主导的原教旨的“应该是”的这边,它选择了更大的市场,在商业的平台上呼风唤雨,对应的是生产、运营、消费这些商业概念,它是商品,而不是作品。

但是,网络文学并没有承认它的非文学的本质,它不是反文学的,也不是文学的,而是非文学的,但却假以“文学”的面具、身份出现,让我们仍然从文学的角度来考虑、分析、判断它,谈论它。一旦认为它是反文学性的,所有的判断就会堕入某种误识之中;而认定它是文学性的,则又会堕入一种对文学被庸俗化的影响的焦虑之中。而当下的论述文字,大多都是从文学性与反文学性剖析,事实上网络文学已不在这两站之间,它生而就是商品,是“知识财产”,不是“作品”。于是,从波德里亚的“拟像”理论,在此可以较好地对网络文学进行观照。

网络文学因其作为商品的属性,它的生产机制遵循的不是文学发生学,而是消费社会的消费机制,反讽的是,生产机制即消费机制,因为消费即生产,消费决定了生产。在此消费社会的背景之下,网络文学是拟像(Simulacra)的一种,鲍德里亚在《拟像》一文中说:拟像不再是某个领域、某种指涉对象或某种实体的模拟。它无需原物或实体,而是通过模型来生产真实,一种超真实。网络文学的生产,与原物世界无关,也与传统的经典文本无关,于它而言,重要的是模型,这个模型就是网络文学的架空历史、现实的题材,加上奇幻的向度,粗俗现实主义的写法,随着消费者意见转移的写作方向。在这个模型之中,无数的网络文学文本被泡沫般的迸发、膨胀出来。拟像让网络文学文本变成了“镜像”,“镜像”原本是雅克·拉康的理论关键词,被鲍德里亚借用来指一个事物通过另一个事物建构自身的图像或形象。借助于“文学”这面先验之镜,网络文学建构了自身的镜像,当第一批网络文学文本被生产出来之后,借助“拟像”的机制,后面的文本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镜像:镜中之像。再生产-生产-再生产-生产……依照的是这个镜像增殖的逻辑,在镜像的增殖过程中,因为“超真实”的要求,所以文本中的异世界比真实世界更真实,每一个镜像要比前一个镜像更真实,但这个“真实”与现实世界无关,它是模型的真实、是机制的真实。“原本”在文本生产中被消失了,没有原本,因为拟像不是对原本、客观事物的模仿,而是仅仅产生于拟像的自我复制与自我生产。

鲍德里亚认为,现在调控社会的不是现实原则,而是仿真原则。终极物已经消失,现实是模型生成我们。已经没有意识形态这样的东西,只有拟像。“原本”是被排斥于体系之外,被生产出来的一定不能是独创的,而只能是没有差别的“摹本”,更为反讽的是:原本一旦进入到这个生产体系,立刻会“摹本化”,所以,无论是作为现实的世界还是作为网络文学鼻祖的文本,都被网络文学的拟像化机制给吞没。

在文学模仿的历史中,第一个阶段是文学模仿现实世界,这是从《荷马史诗》到《堂·吉诃德》《巴黎圣母院》《静静的顿河》的经典文学时期;第二个阶段是文学模仿文学,现代主义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感兴趣的不再是现实、历史本身,而是遵照文学理念、文学母本进行改写,文本间性、复制性中表现出的独特性,成为它的重心。到了第三阶段,也就是大众所接受、喜欢、消费的商品化的网络文学,由符码经过模型产生模拟物,也就是拟像,在这个阶段,文本不再顾及现实、经典文本、独特性,它需要的是用模型来产生更多的文本,每一个文本都是被连续投映过许多次之后的镜像,“悬空的”商品。

至此,网络文学完成了它的“自洽”,它不是传统文学的延续,不是反传统文学的挑战,它是非文学的,只属于商业的领域,与文学几乎绝对无关。在这个“拟像王国”中,生产者是“写手”,而写手只是一个操盘者,它被商业经理、浏览者所左右,它的收益是“付费阅读”、“打赏”、“改编权益”等等,消费者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者,他们参与构成文本的走向、风格、情节设计、人物设置,某种源于“消费”而带来的“民主”的话语权。这个消费、生产机制所“映射”出来的文本镜像,与上面所言的文学模仿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毫无关系,它不是“作品”,它是“商品”,它不指向真实的历史与现实,它不指向作为原本的经典文本,它是“赝象”,文本中的所指正是博尔斯坦在《形象》一文中所言的伪事件、伪历史、伪文化,这个伪世界不是源于变化的、矛盾的、真实经历的事物、历史、文化、思想,而是产自于编码规则要素及媒介技术操作的赝象。

这一切多么符合商业社会的需求,如果说经典方向的传统、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在试图抵御这技术至上的商业社会,试图保持其独创性、深度、反叛性,那么,天生就属于商业社会的金钱的私生子的网络文学,则在商业社会中如鱼得水,它投入大数据、网络技术、手持终端技术等最新的运用技术之中,让自己变得更庞大,虽然未必是强大。对它的解读,如果从文学研究的角度而进行,未必是一厢情愿。但前面说过,吊诡的是,当我们试图将之从文学的领域划清界限之时,它又借尸还魂:它表现出的对一切利益的掘取,比如对文学界名声的依附,以开研讨会、被文学评论者研究为荣,以加入各级作家协会为荣,试图表现出自己也是“文学”之某一体例。作为商业运营,网络文学天生感兴趣的绝不是文学性,也绝不是反文学性,而是对一切利益的渴求与接近。于是,这些“边界的模糊”诱惑了许多爱丽丝一样的评论者们掉入网络文学的“兔子洞”。

在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开头,爱丽丝之所以追赶那只白兔,因为

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过去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只兔子有背心口袋,也没有看见过那口袋里会掏出一块表来,她感到奇怪得不得了,便跟踪追击,跑过田野,正好及时赶到,看见它一下子跳进篱笆下面一个大兔子洞里去。一转眼功夫,爱丽丝便跟着它跳了进去,却想都没想一下,自己究竟怎么才能够再跑出来。

而被网络文学所魅惑的读者与评论者,大概就是那个在兔子洞遭受变形且与纸牌王国打交道的爱丽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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