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省两将军”
——袁世凯身死前后倪嗣冲与张勋关系新探
2017-03-11郝天豪
郝天豪
“一省两将军”
——袁世凯身死前后倪嗣冲与张勋关系新探
郝天豪
袁世凯身死前后,倪嗣冲与张勋的关系经历了从合作到对立的演变。袁世凯死前,改张为安徽将军,倪为安徽巡按使,形成“一省两将军”格局。倪联合张勋为“洪宪”帝制作了最后的努力,并在袁死后一度屈从张勋。为改变处境,倪在“府院之争”中逐渐依附段祺瑞,与张日渐疏离。张勋策划复辟,二人走向对立。随着张勋兵败,倪恢复了安徽统治权。倪、张博弈源在个人利益的争夺,对北洋政局产生深刻影响,也彰显出地方力量的崛起与割据。
一省两将军;倪嗣冲;张勋;北洋政局;军阀政治
袁世凯身死前后的年余时间内,“洪宪”帝制、“府院之争”、张勋复辟事件接连发生,对北洋政局和军阀政治影响深刻。作为津浦铁路线上和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两大地方实力派,倪嗣冲与张勋长期控制地方并对中央决策发生作用,其关系也随着政局发展而经历了从合作到对立的演变。长期以来,学界普遍认为二人交好,利益相连,共同策划复辟,倪嗣冲骑墙应事。①据笔者查阅,著作方面主要有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三册,三联书店,1957年;来新夏等:《北洋军阀史》上册,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等。论文方面主要关注倪嗣冲与张勋复辟之间的关系,如夏侯叙五:《倪嗣冲在张勋复辟前后的表演》,《民国春秋》1996年第4期;王洪刚、谢大鹏:《再评张勋复辟中的倪嗣冲》,《阜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等。笔者以为,这种大历史叙事忽略了小细节,不仅使人难以明晰二人关系的演变过程,而且不利于理解政局之发展。本文不揣浅陋,拟结合各种史料,对此问题进行新探。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斧正。
一、“洪宪”帝制中有限合作
倪嗣冲,字丹忱,安徽阜阳人。晚清入仕,曾遭清政府罢黜,却深受袁世凯赏识,民国后历任安徽都督兼民政长、安武将军督理安徽军务。倪对袁也是知恩图报,当时报章多称其为“忠于袁氏者”,②鹗:《段芝贵与倪嗣冲》,《民国日报》1916年4月10日,第7版。“助袁最力人员”。③《倪张同抵南京》,《申报》1916年5月12日,第3版。张勋,字绍轩,江西奉新人。民国后历任江苏都督、长江巡阅使,官拜定武上将军,惟“素以忠勇自命,隐然有复辟之志”。④白蕉:《宣统复辟》,《人文月刊》1935年第6卷第7期,第2页。倪、张二人,清末时在山东和东北共事多年,过从甚密。民国后互相援引,关系较为融洽,甚至结为金兰之好。⑤公孙訇编:《冯国璋年谱》,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3页。然而,袁世凯对张勋始终放心不下,倪嗣冲由安庆迁署蚌埠,即有监视之意。⑥宁剑南:《我所知道倪嗣冲祸皖的情况》,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安徽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军阀祸皖》,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62页。
1916年,袁世凯帝制自为,引发南北战争,最终陷于四面楚歌之境地,撤销帝制亦难平危局,劝退文电仍纷致北京。4月6日,袁世凯拟任倪嗣冲为湖北将军兼讨伐军总司令,以壮声势,同时补张勋为安徽将军,使其效命。①《张倪改任之原因》,《大公报》1916年4月12日,第1版。倪、张二人均表示同意。可命令尚未发布,广东宣布独立,袁世凯不便再派大员督师,又不敢随意失信于张勋,结果只有权宜行事,特任张勋兼署督理安徽军务,设长江巡阅副使以安置倪嗣冲。②《命令》,《政府公报》第96号,1916年4月11日。并经复核,“以徐州地方关系重要,必须坐镇得人,已决定仍令该将军暂驻原处,毋庸移动。至皖省防务,仍责成安武将军切实办理,以资完善”。③《张定武移节之缓办》,《大公报》1916年4月16日,第1版。
对于张勋而言,自辛亥以来,累有战功,虽任长江巡阅使,却驻节徐州一隅,有名无实。因此,在得任安徽将军一职后,即派兵驰赴安庆,以为履新之先声。而倪嗣冲忠于袁世凯,受调奔赴前线,对抗护国军,本义不容辞之事。但如果完全离开主政有年的安徽,怕是难再有立足之地,遂不肯轻易放弃安徽而就副巡阅使职。一方急于进驻,一方不愿退出,“两方误会,意见斯生”。④《倪段入京与倪张地位》,《申报》1916年4月22日,第6版。4月18日,双方军队在安徽大通发生武装冲突。袁世凯寻求处理办法,22日改倪署理安徽巡按使。⑤《命令》,《政府公报》第108号,1916年4月23日。国务卿段祺瑞曾分电张、倪,建议“各辞兼职,仍复原任”,⑥《北京电》,《申报》1916年4月30日,第2版。但没有结果。
5月6日,宣武上将军督理江苏军务冯国璋联合倪嗣冲、张勋电请未独立各省各派代表至南京协商时局,并电劝袁世凯不要灰心退位,欲“效辛亥项城之故事”。⑦《南京会议有谓别有作用者》,《大公报》1916年5月18日,第1版。袁世凯识破冯计,密嘱倪嗣冲、张勋予以阻挠,结果倪亲自赴会与冯大唱反调,张则始终仅派代表与会。而当5月22日后南京会议陷入僵局时,袁又授意幕僚阮忠枢发动张勋、倪嗣冲另外召集徐州会议,以抵制冯国璋。25日阮致电张勋,“拟请尊处商同丹帅(倪嗣冲——引者注)迅约各省同志代表,汇集徐州,结成代表,预备各种抵制宁垣办法”,“可以长江巡阅使、副使名义,另行召集沿江各省军官代表,成一团体,发表宗旨”,并可联盟签约,推选盟长,“专以挽留元首,勿遽退位,为惟一之根本宗旨”,要求“元首即允退位,联盟各省当正式发表意见,以大义相责。苟继任未得适当之人,与善后种种办法未经确认以前,不敢遽听轻言高蹈”。⑧《阮忠枢函》(一九一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史华:《张勋藏札》,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近代史资料》总35号,中华书局,1965年,第3-4页。倪在感到无力挽回南京会议主张袁世凯退位的局势后,致电张勋、阮忠枢“复往运动,电召各省代表至徐州会议,主张留任”。⑨《北京电》,《大公报》1916年5月31日,第1版。倪、张二人联合,使南京会议无疾而终,为“洪宪”帝制作了最后的努力。
不过,在徐州会议召开之前,袁世凯猝然去世了,黎元洪继任大总统。这令倪嗣冲“现一无所措手态度”,⑩《安庆通信》,《申报》1916年6月12日,第6版。开始盘算自身在安徽的地位和未来。国务总理段祺瑞急欲调和倪嗣冲、张勋、冯国璋三人意见,“以长江防务前准责成安武军任上游、定武军任下游,兹特拟将倪丹忱调署湖北巡按,庶安武军可一律调出苏省,俾冯得呈贯澈实力于江苏全省治安,倪、张亦可实行分任长江上下防务”。[11]《冯张倪三将军近况》,《申报》1916年6月16日,第3版。倪一面坚辞安徽巡按使一职,一面调军会集蚌埠,以退为进,“意欲仍保其安武将军职权,以为安稳下台之计”。[12]《皖省政局之观察》,《申报》1916年6月27日,第7版。7月6日,黎元洪重新任命张勋为安徽督军,倪嗣冲为安徽省长。[13]《命令》,《政府公报》第182号,1916年7月7日。“一省两将军”格局就此形成,陶菊隐对此曾有颇为精彩的描述:
那时候安徽的确是个奇特的省区:督军张勋驻徐州,省长倪嗣冲驻蚌埠,而安庆以省会所在地祇留下督军和省长的挂名办事处,点缀着三五个卫兵和来去无定的副官。更奇的安徽省长也有兵,也是督军团的重要角色,人称为蚌帅,与胡帅、辫帅齐名。[14]陶菊隐:《督军团传》,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16-17页。
袁世凯在世时,倪嗣冲可以不计名利,继续效力,官职尚有变动之可能。袁氏既殁,倪虽留任省长,可驻蚌埠而不驻省城安庆,并且节制安武军,名不正言不顺,容易沦为被攻击对象;张勋又要求移驻安徽,名副其实,倪之处境自然十分尴尬。
具体来说,一是迁署安庆。自6月下旬开始,北京政府要求倪嗣冲离开其惨淡经营的蚌埠,迁署省城安庆,“而倪迟疑观望如故,且一再辞巡按职,以表示其不肯离蚌之决心”。①《南京快信》,《申报》1916年6月27日,第3版。甚至借口患上重病,以求拖延。7月上旬曾一度无奈同意,随后又因“乃弟毓棻由鄂归来,颇不以倪回省为然,移省之举遂又打消”。②《南京快信》,《申报》1916年7月9日,第3版。可诟病之声此起彼伏,迁署安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二是权限冲突。张勋人虽未到安徽,却致力于扩大在安徽的军政权限,不免与倪嗣冲起冲突。如二人在警察厅长人选上争执不下,张勋支持的易乃谦最终获任。③《南京快信》,《申报》1916年8月15日,第3版。类似的事情不少,如张勋未与倪妥商,下令撤换担任利济舰舰长、倪之亲属王济适,要求倪同意之前多次批复不准的接济留学生学费议案等。倪遇事多答以“从长计议”,“盖倪自知势力不敌,故暂以退让为联络计也”。④《安徽政闻录》,《申报》1916年9月9日,第6版。
三是裁编军队。倪嗣冲不做安徽将军之后,并未移交兵权,而是在蚌埠、安庆两地设立安武军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凡涉及军事之事,仍由倪以安武军兼巡按名义行之,张勋终未与闻”。⑤《安徽张倪两军之近计》,《申报》1916年6月30日,第7版。张勋托病辞职,向北京政府施压。8月中下旬,北京政府划分军民权限,饬倪将安武军大部分拨归张勋管辖,小部分改编为警备队,自行统辖。倪视安武军为安身立命的凭借,绝不容有失。然经过1个月的周旋,只取得一个“暂行打消”的结果。⑥《南京快信》,《申报》1916年8月24日,第3版;《皖省军警近讯》,《申报》1916年9月15日,第6版。
受多重边缘化的压力所迫,倪嗣冲选择唯张勋马首是瞻,韬光养晦。9月下旬,张勋再次召集徐州会议,倪积极策划于前,热心参与于后,最终形成对张勋极为有利的结果。之后,在国家大事上,倪随张勋一道反对外交总长唐绍仪、提议定孔教为国教、反对省制加入宪法及省长民选。在安徽军政事务上,则向张勋让步:不仅主动迁至安庆,允许张勋驻兵蚌埠;还经常遣派胞弟倪毓棻、长子倪道杰、心腹黄家杰、裴景福等赴徐会商,加强与张勋的联系。⑦李良玉等:《倪嗣冲年谱》,黄山书社,2010年,第132、134-135、138、140、143页。倪嗣冲的屈从换来了张勋的积极回应。1917年1月第三次徐州会议后,倪曾致电某亲信幕僚:“此次在徐蒙张督军特别优待,彼此意见业已消除尽净,将来皖中一切事务可由予一人为政,必无掣肘之虞云云。”⑧《安庆短简》,《民国日报》1917年1月16日,第7版。
二、“府院之争”中日渐疏离
1917年2月,在中国是否参加一战这个外交问题上,以黎元洪与段祺瑞为首的“府院之争”愈演愈烈。3月10日、11日,国会参、众两院通过对德绝交案,段祺瑞略占上风。对此,倪嗣冲和张勋均表示反对。张勋主张“严守中立”,⑨《唐宝锷函》(一九一七年三月四日),史华:《张勋藏札》,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近代史资料》总35号,第24页。实际上“颇不以我国加入协约为然”。⑩《南京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3月13日,第3版。倪也表示既已抗议,且待回复,若无强硬之词,则不必与之绝交。“至加入战团,则期期以为不可,仍应守局外中立为自全之策”。[11]《为中德问题致黎元洪等电》(1917年3月15日),李良玉、陈雷主编:《倪嗣冲函电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97页。既然主张一致,则取统一行动。3月下旬,二人密电政府,“痛陈与德绝交非计,并责难段总理”。[12]《南京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3月25日,第3版。
段祺瑞“怵于各方面之扦挌”,惟有“乞援于实力派”。[13]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杜春和、林斌生、丘权政编:《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207页。段向以北洋正统自居,鄙薄张勋之流。辛亥革命时期,段就“以张部军纪太坏,分子复杂,且与新军编制不合,对张亦素所不满”。段主议和,“张竟抗命主战,恐将来难以驾驭,亦密电袁设法杀张”。①张达骧:《我所知道的徐世昌》,杜春和、林斌生、丘权政编:《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下册,第274页。袁世凯死前曾计划瞒着段祺瑞召张勋入京,令段大为不快。张勋主张武力讨伐西南,内阁遭到舆论的痛责,段愤而宣布“如果必须作战,所有各项计划当然经过国务会议,始能认为有效,此外他方面暗中之主张,内阁断不能承认”。②《专电》,《大公报》1916年6月7日,第1版。而倪嗣冲虽然忠于袁世凯,但却在袁死之后陷入安徽的尴尬格局之中,亟思寻求突破。所以在段看来,张勋仅仅是需要团结的对象,倪嗣冲则是打破僵局的人选。
4月初,段祺瑞急召倪嗣冲等入京会商要事。5日倪乘车北上,沿途往访张勋等人。7日下午到京之后,在段的劝诱之下,倪建议召开会议以决定外交政策,并自荐劝徐州张勋、南京冯国璋等与会,“一致助段君解决外交”。③《徐州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4月26日,第3版。25日军事会议召开,倪首先请段宣布政策,并谓“军人职在服从命令,总理政策当然赞同,侯政府、国会决定后,遵令照办,但内容必随时详示,以便布置”。④《军事会议之开议详情》,《中华新报》1917年4月27日,第2版。对德宣战案通过,“以倪嗣冲最为尽力”。⑤章宗祥:《东京之三年》,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近代史资料》总38号,中华书局,1979年,第39页。5月1日,倪列席国务会议,力主宣战。2日、3日晋见黎元洪,请求对德宣战,措词激烈,甚至与黎发生冲突。4日宴请国会议员,运动对德宣战。10日段祺瑞部属擅自操纵“公民团”逼迫众议院通过对德宣战案的事件发生后,倪又竭力为段洗脱。倪之态度发生变化后,迅速进入段祺瑞阵营,并成为核心人物,以至于调停者也不得不“奔走于府、院、倪嗣冲之间”。⑥《北京电》,《申报》1917年5月19日,第2版。
而张勋于4月16日由徐赴津,17日忽又折返,仅派徐海道尹李庆璋与会,且也只是参与了4月25日的会议,次日即回徐州。当黎元洪要求各省督军离京时,张曾说明:“此次军事会议,彼之代表李庆璋自开会第二日即已撤回,以后一切越轨主张,彼未与闻。即政府迭次派人来此征求意见,彼亦未有切实表示。”⑦《徐州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5月23日,第2版。张勋反对段祺瑞的对德外交政策,不愿为其张目,同时也不愿给府方留下口实,为免作难,便采纳阮忠枢的建言:“何如置身局外,作壁上观,派一代表周旋其间,则各方面之形形色色,均归我公(张勋——引者注)笼照之中,而回翔自有余地。”⑧《阮忠枢函》(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九日),史华:《张勋藏札》,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近代史资料》总35号,第64页。
倪嗣冲发起全国军事会议,通过对德宣战案,疏通“公民团事件”,张勋大为不满。据张勋亲信语:“张勋对于宣战问题始终未置可否,惟对于倪嗣冲之在京活动深不谓然。日前董翥轩过徐北上,张曾嘱董促倪早日回蚌,勿过为越分之行为,自求陷入危险漩涡中。”⑨《徐州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5月18日,第2版。据徐州知晓内幕者言:“张勋近对于倪嗣冲颇不满意,传闻张将电请政府严惩倪氏以谢天下。”⑩《徐州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5月22日,第3版。至于原因,“闻因倪在京自称能为张之全权代表”。[11]《徐州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 5月 24日,第 3版。倪、张二人政治主张背道而驰,当然也就不愿对方打着自己的旗号行事了。也由此始,“段、倪与张之交恶日甚”。[12]叶恭绰:《讨伐张勋复辟之回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近代史资料》总50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177页。
5月19日,各省督军、省长等正式呈请解散国会,在京督军等并“承段意旨,应张勋之邀”,[13]《李江秋辑张勋复辟史料》,第35页,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档案号:三四(1)/1384。21日出京,22日至津,23日至徐举行第四次徐州会议。正在会谈时,黎元洪罢免段祺瑞内阁总理职务的命令送到,各督军不能自已。倪嗣冲首先“来津谒段”,[14]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杜春和、林斌生、丘权政编:《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册,第211页。暗中联络各督军,准备一俟各督军回任,即宣布与中央脱离关系。张勋希望充任调人,不主张激烈行动,极力争取黎元洪的信任。24日虽应倪等之请,致电黎元洪,“谓各军以中央破坏法律,群情激愤,惟有自由行动”。[15]《中华民国史事纪要》一九一七年,台湾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1976年,第378页。可随后又向黎发了一封私电,以安其心:“督军团曾经勋以电报拒绝,讵仍来徐,然勋维持时局,尊重国会之意,与前毫无所异。”①《北京电》,《申报》1917年5月25日,第3版。当25日倪拟成针对黎元洪的激烈电稿,“主张联名拍发,推张领衔,张未许可”。②《南京特别通信》,《中华新报》1917年5月31日,第3版。
5月29日,倪嗣冲在蚌埠宣布“独立”,扣留津浦铁路火车,打算与奉天、山东、河南等省共同进兵北京。③李良玉等:《倪嗣冲年谱》,第157页。6月2日,“独立”各省在天津设立“各省军务总参谋处”,大有与黎元洪分庭抗礼之势。黎电请北洋元老、社会名流从中调和,却无人有意愿或有能力负此重任。恰巧此时应张勋邀请赴徐商议的李盛铎回京,向黎传达了张勋愿入京调停的意思,黎即令张勋迅速来京。
三、张勋复辟中走向对立
在第四次徐州会议上,倪嗣冲等公举张勋推倒黎元洪、推举冯国璋、恢复段祺瑞,张勋不以为然,乘机提出“不如请宣统帝复辟”,与会者也没有答应。最后由张勋参谋长万绳栻出来圆场,谓“诸公一面进行,留大帅作一调停之人甚好,至不得已时,大帅无有不起而扶植者”。④《徐州特别通信》,《中华新报》1917年6月1日,第2版。倪嗣冲、徐树铮等虽表示赞同,但只是假意迎合而已。⑤苏锡麟:《我在复辟之役中的亲身经历》,杜春和、林斌生、丘权政编:《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册,第295页。
6月4日,倪嗣冲与上海《大陆报》访员晤谈,表达了自己对于解散国会、督军团意愿和总理人选等问题的看法,指出“张勋进京,将推倒黎元洪,以图复辟”。⑥郭廷以编著:《中华民国史事日志》第一册,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9年,第305页。《大陆报》即英文报纸The China Press。这篇报道被多家中文报纸译载,参见《蚌埠电》,《申报》1917年6月7日,第2版;《倪嗣冲之供状》,《中华新报》1917年6月7日,第2版;《倪嗣冲与大陆报访员谈话》,《顺天时报》1917年6月8日,第7版等。次日,张勋作出回应,“否认帝制,黎元洪已允解散国会,段祺瑞不必复职”。⑦郭廷以编著:《中华民国史事日志》第一册,第306页。另参见《徐州电》,《申报》1917年6月8日,第2版;《张勋睥睨一切》,《中华新报》1917年6月8日,第3版;《张勋与大陆报访员之谈话》,《顺天时报》1917年6月8日,第7版等。5日凌晨,倪至徐州,“闻将随张赴津”。⑧《徐州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6月6日,第3版。可却在当晚独自赴津,并向黎元洪示好:“但求政府有解决之法,无不如命,且力言不赞成复辟派之言论。”⑨《北京特别通讯》,《中华新报》1917年6月10日,第2版。6日,张勋在徐州设宴招待徐世昌、李经羲等人,“闻席间所谈多诋毁元首语”。⑩《徐州快信》,《中华新报》1917年6月8日,第3版。由此可见,张勋策划复辟,倪嗣冲不惟予以公开,而且背道而驰。
7日张勋由徐州北上,8日至天津,通电“以解散国会,重订宪法,组织责任内阁,芟除府中群小为宗旨”,[11]《冯国璋关于张勋入京条件告刘显世电稿》(1917年6月1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政治》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43页。并声言:“不解散国会,即行返徐,各省督军自由行动,不能劝止。”[12]《李江秋辑张勋复辟史料》,第60页,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档案号:三四(1)/1384。黎元洪束手无策,12日颁布解散国会令。张勋的要求得到满足,便以此为理由,要求各省取消“独立”名义,撤回军队。倪嗣冲本拟13日晚从蚌埠“乘专车赴津,与绍帅面商一切”,[13]《为赴津与张勋面商致阎锡山电》(1917年6月13日),李良玉、陈雷主编:《倪嗣冲函电集》,第318页。可待其14日到津时,张勋已携被任命为内阁总理的李经羲(字仲仙,安徽合肥人,李鸿章之侄)赴京。
李经羲与张勋同行赴京,是希望借张之势坐实内阁总理一职。孰知“李本淮军系,张利其恭顺,阁员、省长可听候分配,并可合以排冯(国璋),为争南京之地”。“段派人谓李九入阁,元首权限又大扩充,继任者将难著手,再种府院问题之果。此次兴师为无益,且徐州广植势力,权侔府院,段尤不易出山”。[14]《李庆芳电阎锡山李经羲组阁阁员省长听候张勋分配段祺瑞更不易出山》(1917年6月15日),何智霖编注:《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二册,台湾“国史馆”,2003年,第239页。张勋包办内阁,大权在握,若假令以行,“拒之则有违法抗命之嫌,受之则有切近剥肤之痛,进退失据,何以自存?”[15]《李纯咸电》(六月十五日),吉迪辑:《冯国璋往来函电》,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近代史资料》总40号,中华书局,1979年,第87页。因此,“仲仙内阁,闻已有数省反对,丹意亦不谓然”。①《王克敏等删电》(六月十五日),吉迪辑:《冯国璋往来函电》,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近代史资料》总40号,第88页。6月16日,倪嗣冲致电阎锡山,声称:“仲仙深巧善宦,绝非担当时局之人;且与嗣冲素存意见,是以前有李朝上台我夕辞职之誓。”②《为反对李经羲组阁致阎锡山电》(1917年6月16日),李良玉、陈雷主编:《倪嗣冲函电集》,第320-321页。同日张勋致电倪嗣冲,“求其同意李经羲内阁”。③《张勋求助倪嗣冲》,《中华新报》1917年6月17日,第2版。倪复电谢绝,“谓嗣冲与仲老同乡,应当避嫌,且须与各省一致,未便独异”。④《倪嗣冲谢绝疏通》,《中华新报》1917年6月19日,第2版。事实上,经张勋等人疏通,此时大多数省份对李经羲组阁不再坚持反对。参见《北京特别通讯》,《中华新报》1917年6月21日,第2版。
倪嗣冲誓言反对李经羲到底,与张勋慢慢走向对立。据《申报》所载:“倪嗣冲近与张勋意见极深,倪与天津伪参谋处极力攻击张勋,破坏李经羲内阁。”⑤《南京快信》,《申报》1917年6月18日,第3版。倪自己也委婉承认,与张勋“电商各事情形,亦颇隔膜”。⑥《为组织内阁事致阎锡山电》(1917年6月17日),李良玉、陈雷主编:《倪嗣冲函电集》,第321页。6月下旬,张勋邀倪入京协商,倪仅派代表晤谈,并继续反对李经羲,张勋变色而叱:“倪君反覆无常,殆难窥其真意。从前来电谓其并不反对李内阁,兹又说须排斥李仲轩,予茫于从违。汝速行归津,告倪君曰:‘反对宜正正堂堂反对,赞成亦然,然若朝赞成而夕反对,非丈夫之行为。’”⑦《张勋大骂倪嗣冲》,《中华新报》1917年6月25日,第2版。张勋对倪生出恶感,欲调其离开安徽。倪因此更断了入京的念头,26日晚由天津回蚌埠,途径济南时向山东督军张怀芝怒称:“五尺童子尚不可欺,乃欲以玩弄吾辈?彼所恃者,定武军耳!横竖我不离安徽,我尚有四十营兵,可以保护地方,彼要如何便如何耳!”⑧怀瑾:《鲁闻撷要》,《申报》1917年7月5日,第6版。
倪嗣冲何以为了阻止李经羲组阁而不惜与张勋闹翻?应该说,倪不满的并不是李经羲,而是张勋。“倪既自认首祸为首义,而此次解散国会之面子又为张绍轩做去,欲至津赶上李仲轩,先接洽一番,以分张少轩拥护之功,又落了后尘。再加以天津派之挑拨,故倪氏竟无悔祸之意”。⑨《北京特别通信》,《中华新报》1917年6月19日,第2版。而据李经羲观察,“津中此时仇视定武,不减于羲。为此叠开会议,城北(徐世昌——原注)常私临倪宅,意在藉词留难,停缓撤兵,取消名目,激动南方举动,以固结其团体。而且忌恨定武,独居其名,不敢显与为难,欲为无形阻掣”。⑩《李经羲致黎元洪函》(1917年6月19日),来新夏主编:《北洋军阀史》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85页。不过,张勋并未与之纠缠,而是遍访各国公使,私会康有为,与刘廷琛、陈宝琛等聚会于清宫,宴请王士珍、江朝宗等,似乎另有所图。
7月1日,张勋拥清废帝溥仪复辟。段祺瑞当晚即离开天津,赶赴马厂,策划反复辟行动。2日黎元洪准李经羲辞职,特任段为国务总理,便宜处理,并电请副总统冯国璋暂代大总统之职。在张勋复辟之前,段曾派徐树铮到蚌埠征询倪嗣冲意见,“倪复电表示决不参加”。事发之后,“徐树铮则留守蚌埠,意在牵制辫子军北上”。[11]曾毓隽:《忆语随笔》,杜春和、林斌生、丘权政编:《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册,第276页。冯也“与倪省长信使往还,共筹监视,并作进剿之备”。[12]《冯国璋通电讨逆军东路已达廊坊西路已达卢沟桥京师逆氛不难扫荡》(1917年7月6日),何智霖编注:《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二册,第549页。3日段“派人向倪嗣冲接洽摧毁勋在徐海一带之根据”,[13]《李江秋辑张勋复辟史料》,第114页,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档案号:三四(1)/1384。以绝腹背受敌之患。当晚,倪秘密赴宁与冯会议办法。4日段誓师讨伐张勋,以“讨逆军总司令”名义委任倪为“皖鲁豫三省联军总司令”。[14]《李江秋辑张勋复辟史料》,第117页,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案,档案号:三四(1)/1384。5日倪通电表示:“随我副总统、段总理之后,一致进行。”[15]《为反对复辟致冯国璋段祺瑞电》(1917年7月5日),李良玉、陈雷主编:《倪嗣冲函电集》,第328页。6日冯在南京就任代理大总统,与段联合任命倪为“讨逆军南路总司令”,沪、浙、赣各军均归其统制,一为钳制张勋的徐州定武军,二为防止南方势力乘虚而入。[16]胡晓编著:《段祺瑞年谱》,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 131 页。
复辟遇到了太多太大阻力,倪嗣冲等钳制徐州定武军北上增援,段祺瑞“讨逆军”入京,张勋不敌,迅速兵败。7月8日,冯国璋颁令褫去张勋本职并军职、勋章、勋位,特令倪嗣冲兼署安徽督军。①《命令》,《政府公报》第530号,1917年7月8日。9日颁令“著将该军队改归倪嗣冲节制并著察看情形”。②《命令》,《政府公报》第531号,1917年7月9日。9月8日,北京政府免去倪嗣冲省长本职,特任为安徽督军兼长江巡阅使。③《命令》,《政府公报》第592号,1917年9月8日。13日倪允兼长江巡阅使职,并将使署迁回蚌埠。随着张勋兵败,倪嗣冲大为获益,不仅恢复了在安徽的统治权,而且接收了张勋的官职和军队,“一省两将军”格局消亡。在段祺瑞皖系政权的支持下,倪嗣冲成为当时实力最为雄厚的地方力量之一,在长江中下游地区开始享有极其重要的号召力和话语权。
四、结 语
政治人物之间的关系变动不居,往往受制于多种因素,取决于政治利益。袁世凯死前,改张勋为安徽将军,倪嗣冲为安徽巡按使,前者要求实权,后者不愿就范,形成“一省两将军”格局。倪联合张勋为“洪宪”帝制作了最后的努力,并在袁世凯死后一度屈从张勋。为改变被边缘化的处境,倪开始依附段祺瑞,并在“府院之争”中予以鼎力支持,与张勋日渐疏离。张勋策划复辟,倪披露于前,反对于后,二人走向对立。张勋兵败,倪获益颇多,恢复了在安徽的统治权。简而言之,奇诡的格局造成二人尤其是倪嗣冲在安徽的尴尬地位,具有很大的不稳定性。倪希望打破这种格局,与张勋从利益共同体变成利益竞争者,走向对立实属必然。
“一省两将军”格局始见于袁世凯,形成于黎元洪,消亡于冯国璋,正是北洋政局之过渡在地方上的一种反映。在政局与格局之中,倪嗣冲与张勋以实力为基础,争夺个人利益。倪之所作所为,“其情意固在于本身地位,而一切为国为民,攻国会,讦宪法,皆非其根本之问题”。④《倪嗣冲与北洋团体》,《申报》1917年6月8日,第6版。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种个人利益争夺并不是个人之间的你死我活。倪在张勋兵败后并未采取过激措施,而是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仅将张勋眷属由徐州送至天津,还电请北京政府赦免张勋。显然,并非倪一人如此,否则张勋眷属不可能安全到达天津,张勋也不可能在复辟失败一年后就被特赦!
倪嗣冲与张勋的关系随着北洋政局的发展而演变,反过来也对政局产生深刻影响。袁世凯死后,北洋政权失去唯一有资望与能力统摄全局的人物,倪嗣冲、张勋与段祺瑞、黎元洪、冯国璋等各政治要人之间时而合作,时而疏离,逐渐形成派系。倪、张领衔的督军团起而干政,彰显出地方力量的崛起与割据,以至于“1916-1917年间,没有督军们的同意就无法制定国家政策”。⑤齐锡生:《中国的军阀政治(1916-1928)》,杨云若、萧延中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页。张勋复辟失败后,淡出政治场域,黎元洪下野;段祺瑞顶着“三造共和”的光环,继续担任国务总理,倪嗣冲成为其最重要的地方力量;冯国璋入京就任大总统,特调亲信李纯继任江苏督军。派系势力的重组,预示着新一轮府、院之争的到来。
(责任编辑:李孝迁)
郝天豪,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邮编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