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作家张大复
2017-03-11刘诚龙
刘诚龙
盲人作家张大复
刘诚龙
若我看来,芸芸众生过生活,可分两种,一是地上过日子,一张是纸上过日子。臧克家有诗:“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臧公此诗名《三代》,也可作一人之三生看,人之这一生,都是在地上仓皇奔趋;郭沫若也有诗:“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不甚宽广;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牵着牛儿来往;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然,你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哪是牵着牛儿来往,他们被钱牵着,都在烟雾缭绕的机器旁打工呢。郭沫若所谓天上生活,究竟只是纸上的生活。
周作人说张大复过生活,过的也是纸上的生活。张大复描述生活场景,极其诱人:“一卷书,一尘尾,一壶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单绮,一奚奴,一骏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梦,一爱妾,一片石,一轮月,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
这诸多妙物,张大复怕是没曾拥有多少,一轮月,可能有,却不是他的,造物主给人人有,才给他有;芒鞋斗笠,他也可能有,那是因为太便宜;其他所谓一庭花,一曲房,那恐怕是天上的街市了,若在地上的街市弄一曲房,哪容易?而那花园式套间带庭院的一庭花,只好是梦里与人天方夜谭去;对张大复文人而言,其开笔所期的一卷书,也弄不到。张大复好友陈继儒说,“元长贫不能享客而好客,不能买书而好读书。”老实说,那眼耳鼻舌身意,随张大复一场,都是枉了的,白跟他了,他口腹之欲,满足日少,亏欠日多。其所谓:“童子倚炉触屏,忽鼾忽止。念既虚闲,室复幽旷,无事坐此,长如小年。”张大复说其生活天天像过年,周作人没留情面,揭穿他那生活:“事实上,他的理想无一不停留在纸上。”
造物主待张大复,起先不薄,给了他不世之才,让生在儒林世家,3岁之时,“能以指画腹作字”,到了10岁,不但《论语》背得滚瓜烂熟,而是讲得舌灿莲花,钱谦益说,若让少年张大复上CCTV讲《论语》,有可能胜似于丹:“十岁,讲《论语》,至假我数年一章。”天生其材,天却没打算用。张大复逢有公务员考试,都去报名,考到34岁,勉强考上秀才,此后是次次考,次次落榜;读书读得太狠,眼睛日渐坏了,40虚岁那年,他本来在一位叫周元裕的乡绅家当家庭教师,收入算菲,活计还算轻松,听说县里招考,赶紧报名,结果不妙。先几天在城隍庙看社戏,眼睛就出问题了:“四月一十六日夜,里社送神,观焉,眼迷炬,翌日发肿。”按理得好生保养,他却舍不得申论机会,过日应考,看到那密密麻麻的试卷,眼睛吃不消,当场昏黑,“甫就位,不辨天日。”被人搀扶回家,自己知道,眼睛此生废了,“予尔时已不复作全人想矣。”
或者,单有一双眼睛坏了,还不太凄惨;张大复整个身子骨架,运转都不正常了,心脏病啊,牙周炎啊,急性肠炎啊,慢性肾炎啊,或次第来,或联袂来,集束其身;若是他一个人发病,倒也罢,老妻在,可攀老妻肩膀走路,老妻可作其眼睛;儿子在,可口吐腹内珠玑,由儿子抄录,儿子可当其手臂;问题是老天寒霜专往他家里打,先是失父,让张大复痛哭,钱谦益说他眼睛是哭老爸哭瞎的;后是丧妻,娶来小妾,也是病秧子,药罐不离手;然后呢,是白发人屡送黑发人,其亲子,其爱女,其继子,相继先他而去,留他瞎子在世,日子何了?
张大复家道原还可以,生病生不得呐,一生回到解放前。他把过去积蓄都花光了,还把收藏的字啊画啊秦砖汉瓦,都做抵卖去,都治不好。其实,搁今日看来张大复眼病,可能也不是大不了的,大概是青光眼,当时有个赤脚医生,起了个神医名字,叫铁鞋道人,向张大复夸海口,可使他一古隆冬的岁月重回春光烂漫世界,张大复便卖了祖传文物,交给神医,不治还好,戴1000度眼镜,尚可看花开花落,一治,即使5号字换箩筐大的字,他也认不得了。
文人爱叫苦,稍有生活变异,就呻吟喊痛。郁达夫是最善哭穷的了,据说郁达夫曾有文章道贫,有位富二代的中学生,匿名捐他一笔巨款,达夫先生还不至于得靠人救济过日子,他就把这善款捐给国家买飞机抗日去了。张大复也哭穷,不太哭,轮到过年,家家户户,鸡有鱼有,男孩有爆竹,女孩有红头绳,君家是无所不有,张家呢:“每除夕,吾家无所不无,今又无二:笼无香,炊无水。”而张大复过得很是超然,地上生活过得不好,他过纸上生活去了,“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尽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张大复神游天上的街市去了。
张大复招了继子,每有心得,他便口述,由继子记。苦难生活里,也有滴滴美意,老天关闭了他的眼眶,他自己另开一扇心窗:“数朵蔷薇,袅袅欲笑,遇雨便止。几上移蕙一本,香气浓远,举酒五酌,颓然竟醉。命儿子快读《酒经》一过。”一个盲人,看不到蔷薇叠彩,但花香还是闻得到的,常人通感不了的,他可以通感蔷薇“袅袅欲笑”;张大复说他有个感受幸福生活的最好法子,他称呼为“上床法”,“一盏孤灯照夜台,上床别了袜和鞋。三魂七魄梦中去,未悉明朝来不来。”脱了袜子脱了鞋,就是人间好世界,人生有明天?人生没明天?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今夜还可以神游八极去梦中:“年来颇学上床法,殊恨未能。夜过景德寺,有妪诵此偈者,不觉唤醒前念。顾视沟中,卧一醉人,鼻息如雷,大笑云:‘如此方是上床法也’。”
睡在水沟里,也可鼻息如雷,这就是张大复的上床幸福法。诸位赚很多钱,却不能睡到自然醒,读了张大复这些句子,感触若何?福远乎哉,我欲福,斯福已至矣。
张大复的生活,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寒苦。他在文人喜欢作名士秀的晚明文化背景里,心态平和,不温不火,不疾不徐。张大复朋友比较多,文人堆里有,官人堆里也有;朋友一声召唤,他拄着一根拐杖,百里千里玩去了;官人要给他救济些钱物,他不故作骨气,你不送,他不上访;你送来,他不下拒;有县令喊他到家里去当秘书,他去了;有乡绅喊去他教蒙学,他去了,钱谦益道其坦然性情是:“晚而病废,自号病居士,名其庵曰息。诗坛酒社,歌场伎馆,扶杖拍肩,人以为无车公不乐。”公乐观得很呢。鲁迅先生说,人活着,不能得大病,大病雅不起来,但可以得一些小病,小病可以附庸风雅一回,张大复却说,小病可小雅,大病可大雅。张大复其小病大病缠身,真不缺风雅,他随时记载所遇所思所交所往,其《梅花草堂笔记》,都是生活记录,“其为文空明骀荡,汪洋曼衍,极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诡于矩度。”病与文,竟不是坏性互动,倒是良性互动,既是“文益奇,名益噪,家亦益落”,又是“家益落,名益噪,文益奇。”其小品极有晚明风味,逸笔草草,风神萧散;其昆曲著作,尤多。四十瞎目,多病侵身,却活到了七十又七。
“九十日春光,半消风雨中,春光正自佳,笑世人不能领取耳。”我等世人,富有春光而不去领取,没甚春光的张大复,却领取到了。他真有资格笑话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