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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

2017-03-11任林举

文存阅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会泽菌子洪峰

任林举

遇见

任林举

人生就是一次次的“遇见”。遇见时代,遇见事件,遇见山水,遇见人……也许,每一次意想不到或意料之中的“遇见”都是生命成长过程中的一次阳光、一次雨露或者一次风霜。但无论如何,遇见,总是一种机缘。

半生中,曾多次去过炙手可热的云南,昆明、西双版纳、大理、丽江……游历过很多地方,只是没有去过曲靖;也认识或遇到过很多的人,学者、作家、工商士农以及边民、“土司”……与很多人有过或深或浅的交流和交往,但只是没有遇见过一个足以让人想到“遇见”两个字的人。那次去曲靖、去会泽,与洪峰一家人朝夕相处了近一周时间,却让我突然有了“遇见”的感慨。这感慨很深,也很复杂,因为我感受到的“遇见”,不仅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作家,更是一个身在红尘、有血有肉的“活”人,同时,也包括与现在的洪峰密不可分的那些山水、自然和人文。

本来,对作家洪峰自以为“熟”得不能再熟了。虽然从未谋面,但他的作品、他离开老家吉林之后留下的那些故事,以及他在异地他乡又新发生的那些遭遇或境遇,已经在左耳和右耳之间穿梭往来不知有多少个回合了。所以,见面之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突然;见面后,简单寒暄,然后各归其位,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只有在共同乘车去罗平的路上,听他断续讲起女儿珞妮的出生和成长,才发觉眼前的这个人和以前从别人口中传说的作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原来,这个人我并不了解,甚至,一无所知。

其实,就风光而言,罗平是美丽的。不但美丽,而且是我领略过的诸多风光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处。罗平县地处滇东高原向黔西高原过渡的斜坡上,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地形地质结构复杂,素有“鸡鸣三省”、“滇黔锁钥”和“东方花园”等美称。在这里,我们暂且放下九龙河上那十级高低宽窄不同、形态各异的连环瀑布群不说,放下东部那海拔2468米的白腊山也不说,但只说中部的油菜花海。20万亩连片种植的油菜花在罗平坝子竞相怒放,给人的视觉冲击是巨大的。置身那流金溢彩,绵延数十里的花海之中,仿佛置身于一个金色的梦境。花海深处隐约闪现的村寨,一向有“中国吉普赛人”之称的养蜂人和摆在小房子前那些逸着香气的蜜,此起彼伏或连绵或独立的喀斯特锥形山体,兴高采烈又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游人,以及我们的、别人的走走停停的车辆……一切都带着几分不够真实的色彩,一切都沾染上几分油菜花的芬芳与甜蜜。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从美丽的风光中返身,重新回到洪峰的讲述或故事之中。依我的理解,不论作为作家的洪峰还是作为普通居民的洪峰,他都是云南省一处不可忽视的“风景”。于我而言,一处人文的风景,有时比一处自然风景还有着更多的内涵和吸引力,更何况,他又是洪峰。

中国著名作家洪峰在沈阳街头讨饭事件已经过去多年,事件的前因后果也已经在网上折腾得家喻户晓,其间的是非恩怨也不必由我等在此议论和评说。只是从那之后,就很少再听到洪峰的消息,仿佛这个人随着那一事件的渐无声息,也淡出了文坛,淡出了东北这个地域。

后来,从洪峰看小珞妮那甜蜜、慈爱的目光里,我进一步确认了,后来的洪峰一定是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那么,从前的那个狂傲不羁的洪峰到哪里去了呢?难道现在这个躯壳里住的是另外的一个人吗?曾有智者说:“人的生命里总有属神和属魔的两个自我一直在征战。”这就让人想到,一个人随时都可能发生改变,因为征战随时都可能分出胜负。

事实上,人的一生都在变化着,成长着,只是过程缓慢而又艰难。如果没有一个特殊的环境支持,没有巨大的外部助力,这种征战很可能至死也不会有一个输赢胜负。许多人都已经很老了,依然没有一个平和、稳定的生命状态,一天晴,一天阴,一阵风,一阵雨的,也许就是内部的征战还没有停息。

对于从前的洪峰,我没有系统地了解和研究,不知道他是否确实有过内部的征战。但自从他踏上云南的土地,特别是定居会泽之后,有关他的很多事情确实已经和从前不同了,最起码,给别人的感觉不一样了。云南是一个机缘,对洪峰而言,可能既是生存空间的一个转折,也是生命历程上的一个转折。

2008年,大约“上街乞讨”事件过后两年,洪峰决定离开沈阳,随重病在身的妻子蒋燕去了她的老家云南会泽。此一去,原是为心中那份不可漠视的爱而往;没想到,却因为另一个生命的到来,而在另一份爱中陷得愈深愈重。

为了蒋燕的治疗和康复,洪峰要不断奔波于会泽和沈阳之间。前后大约五年的时间,洪峰陪蒋燕共同经历了十几次大大小小的手术和化疗、放疗以及数不尽的疼痛。“那时候她经常会疼得半昏迷,我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一直看着她醒来。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对着我无声地笑一下……”多年后,当洪峰回忆当时情形时,让人感受到,他平静的表情下面,那颗心仍在颤抖。

蒋燕的治疗过程,很像是洪峰夫妇与病魔之间的一场交换。病魔可以不要她的命,但她必须付出一次次的昏厥和旷日持久的疼痛。后来,蒋燕身上的癌细胞消失了,生命的活力和机能也消失了,病魔已经将她扫荡一空。根据她当时的状况,医生建议,最好再怀一次孕,否则自身机能已无法激活或恢复。至于胎儿,即便侥幸形成,也无法发育成正常婴儿,一旦完成使命也到了它消失的时候。因为子宫癌患者的治疗的过程似乎也就是杀伤卵子的过程,固有20万个卵子基本会被杀光殆尽,侥幸有少量存活下来,也将“残缺不全”,所以在医学上至今还少有女性能够在子宫癌治愈后,可以正常怀孕和生育。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接下来出场的却是一个天使,她不仅驱赶了病魔的诅咒,而且还给自己在这个世界占了一个小小的席位,使很多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珞妮成为活着的小人儿,属于一个生命奇迹。”这是洪峰的原话,但洪峰这句话的所指,非常单纯,就关于珞妮的降生,并不包括蒋燕的顺利怀孕和后来身体机能的全面恢复,虽然那些也都堪称神奇。有关这段故事,作为文学家的洪峰在他的“珞妮山庄记事”中已有记载,并且写得详尽又有文采:

“珞妮还在母亲老燕的肚子里就一直被监控着,医生非常担心母体放化疗会引发一些基因方面的变异,从而造成胎儿从生成起就发育不正常,生出来的小娃娃缺胳膊少腿似乎还可以容忍,脑瘫白痴弱智就残酷得近乎造孽了。每周都要统计各种数据,所有数据都显示她是一个健康的胎儿……其实我想说如果珞妮不是产前检查发现脐带绕脖两圈,是要正常生产的。说来也有点特别,珞妮入盆之后一直没有出现脐带缠绕现象,医生一致认为入盆之后没有脐带缠绕就不会缠绕了:“正常生产没问题。”中国医科大学的妇产科赵教授这样说……但珞妮偏偏在成为人的前几个小时被发现脐带缠上了脖子而且一缠就是两圈:一圈还可以顺产,两圈以上必须剖腹了。这种情形让我和老燕都很失望,但也只能服从医学的指示了……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人后怕:由于经过多次手术和放化疗,子宫内膜基本处于严重破损状态,胎盘在生长过程中慢慢植入子宫壁,也就是说胎盘和子宫长在了一起,它们不再是各自独立的空间了。医学术语叫做“胎盘植入”。该死的植入!赵教授在电话里说:“十分钟之内,死定了!”几天之后她还说:“生命真是太神奇了!胎儿入盆之后还能脐带绕脖,几率太小太小了。如果珞妮没有脐带绕脖,就意味着正常生产。孩子接生后医生要取出胎盘,而胎盘植入了子宫壁,和子宫成为一体——正常生产已经基本完成,医生不可能看见子宫里面发生的事情,于是就按照正常手术程序拉胎盘出来,于是子宫不可避免就要被拉破拉穿,于是大出血……”

可以想象,如果真的面对传说中的天使,一个人会持怎样的态度,会有怎样的表现。如今“天使”不仅就在眼前,而且还成了自己的亲闺女,洪峰的心,定然是柔软的。人的心一软,世界在他的眼中就会变成另外的样子和另外的颜色。一个人一旦被爱融化之后,就是暖水中的冰,终究要消失在水里;就是阳光下的露珠,终究要消失在光里。过往的一切骄傲、一切不平和恩怨,似乎都可以放下了。谈及往事,洪峰除了自己之外,对任何人和事件儿均表现出宽容和大度,甚至对曾伤害过自己的那些人都抱有体谅和理解的态度。唯有对自己,检讨、反思远多于自得。

2012年的“被殴事件”,似乎一下子洗去了洪峰身上的最后一缕“戾气”。此后,他真正地沉静如水,除了悉心料理自己的“电子商务”,就和他深爱的妻子、女儿以及一群藏獒、德牧安静地住在他的“珞妮山庄”里,深居简出,倾注全部的心血、情感和才华,静观、记录、体悟着生活的起伏和变化,以及生命的流逝和成长。

看似什么都放得下的洪峰,对女儿珞妮却是真真切切地放不下。放不下心,也放不了手:“我从来没有让珞妮离开过我的视线。”

在罗平的花海中,洪峰还曾那么说,但到了师宗的菌子山,他似乎完全放松下来。有很多的时间和路程,小珞妮离开洪峰的身边,和同行的作家们一起玩耍,或摆出可爱的“pose”,和大家一起拍照取乐。期间,洪峰就和我们一起说云南,说曲靖,说他现在的家。虽然云南曾给他留下过不愉快的记忆,但他对云南,仍旧心怀感激并情有独钟。路上,他不止一次对同行的人表达他对云南特别是滇东地区气候和自然环境的赞美,并很认真地约请大家,一旦可以摆脱俗务纠缠,就来云南在他的庄园边筑屋落院,同住、同游,共同谈论与这优美的山水堪称绝配的文学。

不知洪峰是否听说过,有人曾把师宗的菌子山称作“中国养心天堂”,但近几年很少出门的他却每年都要带小珞妮来一趟菌子山。至于为什么,我并没有进一步追问,谈吐间他已经充分流露了对此山此水的倾心与热爱。走着走着,他就会把手一挥,提醒大家:“你们看这些石头!”走着走着。他又把手一挥,再一次提醒大家:“你们看这些植物!”而提醒之后的结论却基本只有一条:“这些石头的摆放以及这些植物的搭配,多么神奇!大、小、高、矮、前、后、左、右,一切都浑然天成,只要再动一动,再差一点就不够完美……”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原因和理由的,但热爱却总是终极理由,只要有了热爱,其他什么理由都不再成其为理由。

关于素有“滇东屋脊”之称的菌子山,洪峰先生并不看重它的巍峨高大和气势凌云。事实上,它可爱之处确实并不仅来自于它的“宏大叙事”,令人们痴迷,令人沉醉的也正是隐藏在表象下面那些精致、微妙的细节。比如山上遍布的奇花、异木、险峰、怪石、草甸、灵溪……因为山中的山石植物、环境布局层出不穷,所营造出的氛围就变化多端,一会儿安恬宁静,酷似北欧风光;一会儿又苍凉凄美,宛若饱经风雨剥蚀的古代城池。山中最值得一提的两种植物一种是红花木莲,一种是杜鹃。有人做过统计,菌子山的红花木莲约有30多亩,是国内迄今发现最大的自然群落。而绵延连片的杜鹃花,更是菌子山的骄傲。据说,每年2至3月份菌子山的杜鹃灿然开放,花色鲜红,40天不谢。盛开时,成千上万朵绽放的杜鹃花,红艳夺目、含羞欲滴,铺天盖地,成为菌子山最靓丽最壮观的景色之一。

遗憾的是,我们去时已经3月中旬,却只有寥寥几朵红杜鹃如春天的“探子”,躲躲闪闪地开在枝头,大部分花朵纷纷藏在暗处,引而不发,不知道它们在为谁等待,要等到何时。但漫山遍野的石头却纷纷发出“芽儿”来,笋子一样,或独立或成片,神态坚毅地指向天空。尽管他们在这个春天似乎是走在了前边,但并没有抢占先机的愿望。他们并不急切。可以看出,他们几百、几千年以前就已经是那个状态了,它们拥有着漫长的、漫长得让人类无法想象的岁月,所以它们并不在意我们眼中的春夏秋冬,更不在意我们心中的冷暖炎凉。和它们的季节相比,人类所经历的任何季节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它们在自己的季节里一刻不停地变化、发展、成长,在我们看来却是没有任何变化的、永恒的或凝固的。因为“伟大”与“渺小”之间,“永恒”与“短暂”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们在理解那些石头的时候,经常需要将思考升级为“信念”。说来不幸,即便我们以信念去支撑我们那短暂、脆弱、渺小的生命,也不一定能看到石头开花。是的,我们通常总是拘泥于或专注于生活态度,在本来无解的生活里寻求每一个清晰、具体的结果;而那些石头向我们呈现的却是一种生命态度,从始至终都无关什么结果。

从师宗回到会泽后,洪峰邀请我们一行去他的“珞妮山庄”做客。路上,刚满5岁的小珞妮,很自觉地从大家“你争我夺”的热络中挣脱出来,执意要站在副驾驶座位的后边,为司机看路,因为她知道爸爸洪峰的眼睛不好,夜间看不清道路。小小的人儿竟然如此懂事,如此温暖、体贴,真把在座的成人们感动得唏嘘不已。此前,大家还在一直担心,洪峰坚持不送珞妮去幼儿园让她和社会上其他孩子一样受传统的符合程序的教育,会不会影响她将来的发展。比如,升学、求知、就业,成名成家或出人头地……洪峰认为,这些都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有或没有,要或不要,那都只是生活态度问题,“而我只关注生命的态度。”

从目前小珞妮的实际情况看,洪峰或许是对的。一个孩子,当她的天性还没有受到污染或伤害时,为什么要急着让她进入泥沙俱下的社会呢?和不持偏见的父母在一起,和友善的亲人、友人在一起,和不懂虚伪的藏獒、小鸡在一起,和顺应天意、自然的植物们在一起,难道不比去那些掺杂了太多成人因素实际并不幼稚的幼稚园更好吗?

那些天,因为我的两只手被一种不知名的小虫叮咬,起了很多大包,奇痒无比。于是,精于中医药的蒋燕便自制偏方,熬了一盆花椒水为我泡手疗“毒”。泡手期间,小珞妮就一直守在我身边,一下下撩水,浸泡那些泡不到的地方,表情专注而庄严,仿佛她自己肩负着治病救人的天职,她的手不到,我的“病”就会不去!那一刻,我突然因为这个可爱的孩子对云南以及云南的会泽有了更多的感念。毕竟,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个完全受当地自然和人文滋养成长起来的孩子,就是那个地域的精灵,她的情感和心性之中必然要透出那个地域的文化基因和气息。

想当初,会泽也不是一个无名小镇。自商代开始,这里就掀开了因“铜”而名而富的华丽篇章,一个兴盛周期下来就是遑遑的3000年。至今,上百座古会馆、寺庙、宗祠,集合一处被称为“一座没有围墙的古建筑博物馆”,仍无声地印证着往昔的繁荣与辉煌。大幕落下,荣华散尽,但三千年积累下来的文化却凝固和留存下来。不论如何这地方是辉煌和昌盛过的,是有经历的。随意拿出一样东西,比如,堂琅铜洗、会泽斑铜和有“世界钱王”之称的“嘉靖通宝”,都足以把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庸常之人“镇”一个趔趄。

作家洪峰的情况大约也和他安居的古城会泽一样,别看他主动选择了隐居,收起了他在文坛的声息,但毕竟是有过辉煌经历,见过大世面的人。作为一个作家,他的存在、他的气场和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还都在。在这样地方,在这样家庭里长大的珞妮,就是一生也不去那些机械刻板的“学堂”,她的慧心也不可能不得到开启;他的天性也不可能不得到发挥和张扬。不管将来机缘让她走在哪一条路上,也决然不会等同于马武村出来的一名普通村姑!

脑海中突然映现出1500年前《爨龙颜碑》里的句子:“独步南境,卓而不群。”不免又犹豫片刻。虽然字面意思早已清晰明了,一个人是否“卓尔不群”与是否“独步南境”没什么因果关系,但直感上却犯了一个臆断的“毛病”,就是觉得如果一个人只要“独步南境”,或多或少都会显得“卓尔不群”。显然,这是谬解,但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愿望。但愿与这个地域有缘分的人,在身临“南境”之时,都能够在深入的品味和感悟中,得此处山水的灵性与精髓,进而使灵魂受到洗涤,境界获得擢升。

(作者/著名作家,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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