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文学研究的“三位一体”*
——《认知、文学与历史》述评
2017-03-11文永超
文永超
认知文学研究的“三位一体”*
——《认知、文学与历史》述评
文永超
1.引言
自以色列学者鲁文·楚尔(Reuven Tsur)开创认知诗学以降,认知文学研究已经跨越30年。研究的对象由原来的诗歌发展到小说、戏剧和电影等所有虚构的文学作品,切入的角度因认知科学的发展也越来越宽泛,衍生出包括认知叙事学、认知修辞学和认知文体学等分支学科。在此背景下,诞生了一系列以认知与文学的关系为主题的著作,为认知文学研究乃至整个文学研究界提供强大的推动力。由马克·布鲁恩(Mark J.Bruhn) 和唐纳德·R·威赫尔斯(Donald R.Wehrs)主编,著名的劳特里奇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认知、文学与历史》(Cognition,Literature and History)就是其中之一。
2.主要内容
本书分为引言、正文和后记三部分组成。正文分四部分12篇文章。在引言中编者指出:半个世纪以来,哲学与文学的结合明确了文学批评的“理论转向”。在刚刚过去的20年,认知文学研究又增加了第三个对话者(即“历史”——本文作者注),加入这场提升活力的学科互涉对话。学科互涉这一目标应该着力强调,因为诗学、文学史以及认知科学在很长的时间内互不往来,哪怕是在认知文学研究这一新领域有整合的吸引力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本应该互为补充的研究过程在实践中经常互相排斥,导致某些基础性问题被遮蔽起来(Bruhn&Wehrs 2014:1)。编者12篇文章对文学的基本问题从科学的角度阐述诗学、文学与认知科学的对话,着重论证科学与文学的融通性(consilience) 和知识的连贯性(unity of knowledge)。
第一部分的主题是“(文学)认知的类型:认知体裁理论与历史”,共有4篇文章。第一篇名为“心智的旋律:作为认知结构的诗学形式”,作者是大卫·达夫(David Duff)。该文从认知历史体裁视角研究崇高颂诗的诗学特征,讨论启蒙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对品达颂歌(Pindaric ode) 的批评。达夫重点讨论情感激发与诗歌形式模式的注意力提升之间的似是而非关系。一般认为,文学认知产生并依赖于日常心智,但是达夫指出:“文学的特殊形式和过程通常会激发不同寻常的心智状态”(Bruhn&Wehrs 2014:9)。第二篇名为“走向一种认知社会学视角的体裁论”,作者为迈克尔·森丁(Michael Sinding)。该研究把认知转移(a cognitive twist)与书信体裁的社会观和历史观相结合,着力解释概念意义的形式如何演化;解释体裁的社会生命和历史生命;解释体裁的演化和概念维度与社会维度结合(Bruhn&Wehrs 2014:39)。森丁认为要建立一种超越纯审美功能和纯意识形态功能的对抗式研究范式,以更完善地、更具体地探究文学体裁的系列功能。第三篇名为“《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的新颖性、经典性和竞争性模仿”,作者是南希·伊斯特林(Nancy Easterlin)。该文的主要观点是:追求文学新颖性的禀性是一种关注新异的、总体的并且是进化而来的本性文化延伸(Bruhn&Wehrs 2014:60)。伊斯特林提倡认知生态批评(cognitive eco-criticism),认为:1)对于知觉和认知的研究,为文学界对于新颖性的批判和理论观点提供了科学的解释;2)人类作为不断拓宽领域、不断搜集信息的寻路者(way-finder)的进化使得对环境的持续评估变得非常必要;3)环境的新颖特征经过人类认知转换为工具性思想(instrumental thought),转换为行为模式,运用基本叙事结构的行为模式(Bruhn&Wehrs 2014:60)。第四篇为“再评‘意识形态迁移’——文学接受过程中进化的认知趋势”,作者是卡特佳·梅尔曼(Katja Mellmann)。该文指出,从新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评的角度给意识形态迁移概念注入活力,可能会让那些熟悉新近的读者反应论和艺术接受论的人心存疑惑,因为我们逐渐认识到任何媒体内容的认知加工过程中接受者的角色都是较为主动的,不能像海绵或者一个空容器那样毫无防备地吸收呈现在面前的东西。将存在于艺术作品中的意识形态与该意识形态的影响力(意义与信息) 简单等同起来是错误的(Bruhn&Wehrs 2014:80)。本文涉及到意识形态与教学法的关系,其中很多观点可运用于文学课程或者艺术课程教学实践。
第二部分主题是故事道德:情感叙事学(affective narratology),由3篇文章组成。第五篇名为“概念整合、涉身的幸福感和十二世纪叙事文学的塑造”,作者为本书的编者之一唐纳德·R·威赫尔斯。该文结合概念整合力量和神经镜像原理,探讨了12世纪的文学叙事,特别对内群体和外群体之间的文化、移情等做了分析。该文还探讨了移情与不和谐的重要性(the significance of dissonance)之间的关系以及情感性、社会认知和20世纪人文主义的关系问题。第六篇名为“母性、道德与隐喻:加尔多斯的《悲翡达夫人》、洛尔卡的《贝尔纳达·阿尔瓦的家》以及安达卢西亚文化”,作者是汤姆斯·布雷克(Thomas Blake)。布雷克认为,文化因为其独特性和相关性特征,总是与人类的生理机制和认知结构有关。文章开篇探讨形式、功能与本体情境(the ontological situation),指出把小说解码比理解视觉媒介更困难,因为阅读要页面的标记抽取出来并转换为有意义的思想、情感、关系和行动(Bruhn&Wehrs 2014:117)。母性与道德的关系是本章的另外一个话题。第七篇名为“民族身份、叙事共性和罪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 《浮现》 ”,作者是帕特里克·霍根(Patrick Hogan)。该文的主要观点是:与其他的社会心理学现象一样,民族主义是认知的和情感的组织。对待特殊的和一般的历史事件,这个组织就是叙事情节化。大多数情况下,叙事结构涉及的都是跨文化的主导原型。英雄的结构就是民族主义情节化的一个预设模式。英雄的情节化加剧了民族内部与外部的对抗。次要的原型可能会加剧这种对抗,也可能会有其它功能(Bruhn&Wehrs 2014:147)。
第三部分主题是“感知他者与叙述自我:心智理论与文学”,由3篇文章组成。第八篇为“个人感知的现象学”,作者是乔尔·克鲁格(Joel Krueger)。该文首先对近年来社会认知理论方面的研究进行回顾,接着梳理直接知觉的现象学起源及历史背景,解释直接感知论(DP)何以能够标榜为心智理论解释的另一种选择,然后提出直接感知论存在的问题并浅析叙事、文学、心智和认知之间的关系(Bruhn&Wehrs 2014:153-166)。第九篇为“坏蛋的心智:以《小癞子》为例”,作者是霍华德·曼辛(Howard Mancing)。曼辛指出:一些心理学家和哲学家打算摒弃整个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 概念,认为我们的非意识(non-conscious) 知识、涉身(embodied) 知识和社会文化知识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全部知识(Bruhn&Wehrs 2014:175)。曼辛认为这些观点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应该清楚的是:我们要拥有心智思维能力,必须有人类这一物种专属的生物装备(biological equipment);我们要获得心智思维,必须从涉身的经验中学习,在我们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去概括、去做出有实用价值的假设和推定(Bruhn&Wehrs 2014:176)。第十篇为“作为一种认知挑战的小说——探讨自我身份和经验的替代形式”,作者为玛丽娜·格里沙科娃(Marina Grishakova)。作者讨论了小说、摹仿、认知的关系、自我身份概念、自我身份与实验诗学 (experimental poetics) 和非标准化的自我 (non-standard selves) 四个问题。格里沙科娃要重点说明的是:虚构的精神分裂自我是对抵抗终极/整体定义的一种转义,这种定义是外部观察者强加的。病理学将自我的前概念意识、经验意识与外化的自我概念分离,也是源于这种抵抗。精神分裂心智是一种复杂的、扭曲的或者禁止性的动力,由主体间性的自我身份组成,是原初社会性的基础(Bruhn&Wehrs 2014:201)。
第四部分主题为“科学文化与文化科学:认知文学研究理论及历史”,共收录2篇文章。第十一篇是“浪漫的反思:在心智科学中走向自省的文化历史”,作者为本书的编者之一马克·布鲁恩,主要探讨浪漫时期的认知理论和诗学实践是如何为当代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提供资料。布鲁恩论证了内省(introspection) 在认知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性之后,接下来论述浪漫反思(romantic reflections) 中的进化论、副现象(epiphenomenon) 和渐成论(epigenesis)。布鲁恩强调:“渐成论存在于前两者之间,可能与进化论解释相符,但是它同时坚持主张文化历史的发展和信息所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进化角色”(Bruhn&Wehrs 2014:212)。第十二篇名为“走向批评科学:美学价值、人类本质和趣味标准”,作者是马克·柯里尔(Mark Collier)。柯里尔讨论了休谟的艺术心理学、文学心理学和古斯塔夫·费切勒(Gustav Fechner) 的实验美学,重点分析文学研究中的审美趣味问题。费切勒认为:近年来崛起的实验美学和认知文学研究的研究成果表明,人的审美是基于人类心智的普遍原则基础之上的,这也宣告了美学怀疑论者一直以来所主张的“批评无用论(the futility of criticism)”是不合理的(Bruhn&Wehrs 2014:239)。
在本书的后记部分,编者对自省内容(introspective substance)、哲学基础和文学理论价值予以反思(Bruhn&Wehrs 2014:243-249),强调的观点是:认知、文学、历史不是分离的研究对象,而是同一个认知对象(即心智) 的三个维度,而人类心智也是三者存在的唯一处所(Bruhn&Wehrs 2014:12-13)。
3.简评——界面性与拓展性融合
本书是认知文学研究领域继2011年出版《认知文学研究:当前主题与新方向》 (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Current Themes and New Directions)之后的又一力作,但二者又有不同:《认知文学研究:当前主题与新方向》是从宏观上指出认知文学研究的已有成果和未来的发展方向,研究文学与认知,或者说是文学认知(Isabel&Simon 2012:1),而本书是对前者的细化研究。本书的亮点主要有两个:一是界面性,二是拓展性。
1) 学科互涉的界面性。美国学者Zunshine(2015:1))指出:对话式、去中心化是过去十年认知文学研究的轨迹。她所指的“去中心化对话”指的就是文学中的界面研究。所谓“界面研究”,指的是“在人文社会科学中指不同学科间的交融交汇,如语言与文学、哲学与文学、历史与文学、宗教与文学、文学与教育、语言与性别、生命与哲学、生命与政治、生命与语言、生命(生物学)与社会学、生物学与认知(认知生物学)、生物学与伦理学”等等 (熊沐清2013:12) 。根据这个定义,本书跨越了文学、历史和认知科学等多个学科,是一部典型的界面研究著作。在引言部分,编者明确指出:“认知文学研究指的是一种异质的、由解读和实证项目组成的网络,从发展心理学、社会心理学、进化生物学、情感理论、认知语言学、比较人类学、叙事学、神经科学以及对范畴化、概念化和记忆的研究当中吸取养分”(Bruhn&Wehrs 2014:1)。统领“异质”的多学科网络的核心是文学与认知的关系,多个视角从不同的维度进入该核心,探讨文学的话题。其实,从收录的论文来看,除了上述学科,本书的研究还涉及到伦理学、文化学和哲学(现象学) 的内容,而且涵盖了文学研究的新生子学科——情感叙事学。Hogan(2011:1)提出“情感造就故事”、“故事结构从本质上讲由我们人类的情感系统来塑造和定向”。本书则把情感叙事学的研究延伸到涉身(embodiment)、道德、隐喻和叙事普遍性(narrative universal)等角度,给文学分析提供新的路径。由此可见,认知文学研究吸收了多个学科的养分,尤其是将认知科学和心理学的知识体系融入其中,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壁垒打通,从多个崭新的角度看待文学的审美、移情以及文学与环境的关系问题。虽然理论多,形成了多个边界共同作业的局面,但是并不杂乱,因为认知、文学与历史这三个角度把看似散乱的知识体系科学化、系统化,形成一个“三位一体”的态势。
2)多维度的拓展性。与界面性直接相关联的是拓展性,因为界面研究的内在特点就是由界到面。本书探讨的是文学研究,但是涉及历史学、伦理学、实验美学、进化理论等多个方面,探讨的话题也很丰富,有诗学形式、体裁论、故事的道德性以及审美趣味性问题。在由多种学科基础和多个研究对象构成的复杂网络中,有一个内核——科学。在1882年马修·阿诺德(Mathew Arnold)在美国作了一个关于“文学与科学”的演讲,指出:“人性文学将成为将来教育的中心,我们希望能够更理性地去研究文学……我们要熟悉现代科学的成果,尽可能地接受培训。人文科学将会胜出,其学科重要性比过去必然大大增加,因为人类的大多数将越来越需要科学的成果,这些成果与人类的行为要求和对美的追求息息相关”(Easterlin 2012:1)。表面上看,阿诺德谈的是科学与伦理学、美学的关联,从本质上讲,他谈的是科学对于文学研究的重要性,因为伦理与审美正是文学的核心要素。他提出要更理性地研究文学,指的是用科学的手段、方法去解释文学。本书的多个研究正是借用了自然科学的理论,使得人文研究的成果更有说服力。比如认知生态批评的创始人南希·伊斯特林借用了进化论中的寻路认知(wayfinding cognition) 来探讨文学叙事,认为叙事新颖性的源头是进化。人类为了生存,必须通过叙事新颖性来适应陌生的环境。玛丽娜·格里沙科娃在论述文学中的“分裂自我”现象时,借用了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在分析中加入“身份错乱”和“自我边界错乱”等概念分析小说作品。本书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多个作者讨论了镜像神经元成像对文学研究的启示。格里沙科娃认为,从人类学与生物进化角度看,摹仿(mimesis) 远远不是对现实的简单复制或者镜像反映。对镜像神经元的研究表明,神经生物学的镜像反映调整了我们对他人行动的理解,并通过模仿形成学习的神经基础 (neural basis) (Bruhn&Wehrs 2014:191)。本书中唐纳德·R·威赫尔斯、汤姆斯·布雷克和霍华德·曼辛的研究中都论述了镜像神经元在解释文学现象时的功能。另外,本书中多个作者把文学研究拓展到涉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 上来,把文学批评和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予以整合,用科学的方法解释文学性和文学效果的生成,避免了印象式判断。比如汤姆斯·布雷克认为“话语塑造身体体验,社交互动塑造大脑的物质结构,涉身的大脑塑造话语”(Bruhn&Wehrs 2014:120),霍华德·曼辛指出“社会行为是涉身的、语境化的活动”(Bruhn&Wehrs 2014:176)。
本书的不足之处在于:本书以认知、文学、历史三个宏观学科名称为标题,探讨三者的融合,但是在四个专题下只有12篇文章,分量显得不足。第四部分谈科学文化和文化科学这样的大题目也只有2篇文章。另外,部分论者论及到关涉度广的题目时内容只有一小段,分量不足。比如,本书第十二篇文章有一小节为“认知文学研究”(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但是内容还不到一页,论述比较单薄。但是瑕不掩瑜,本书既有理论的深化,又有详实的文本分析,不失为一本认知文学研究领域的力作。
4.结语
认知文学研究是从认知科学的成果中吸取灵感、方法和范式的跨学科研究,其界面研究的性质就要求学者要注意把握文学与文学的其他要素的关系。人类的基本思维方式是文学的,所以文学与认知密不可分;同时,文学也是历史的建构物,又始终存在于一定的历史语境中被不断解读,二者不可分离。《认知、文学与历史》把三者有机结合起来,运用认知科学和其他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成果,讨论文学的诗意、意识形态、道德情感以及审美趣味等问题,可以深化我们对文学和文学史的理解。
Easterlin,Nancy.2012.A Biocultural Approach to Literary Theory and Interpretation[M].Baltimore: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Hogan,Patrick.2011.Affective Narratology:The Emotional Structure of Stories[M].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Jaen,Isabel&Julien Jacques Simon(eds).2012.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Current Themes and New Directions[M].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Bruhn,J.Mark&Donald,R.Wehrs(eds).2014.Cognition,Literature and History[M].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
Zunshine,Lisa.2015.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gnitive Literary Studie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熊沐清,2013,界面研究的涵义、学科意义及认知诗学的界面性质[J],《外国语文》(5)。
*本文系四川外国语大学2016年度科研项目“博厄斯·贝耶尔翻译思想研究”(项目号:sisu201644)和四川外国语大学2017年研究生科研创新重点项目“托妮·莫里森小说《家》的认知生态批评研究”(项目号:sisu2017YZ02)的阶段性成果。
(文永超: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副教授,博士生)
2017-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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