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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来华西方人对岭南食狗习俗的认识与西方的中国观念

2017-03-11张龙平

文化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狗肉西方人岭南

张龙平

(暨南大学社会科学部,广东 广州 510632)

【辨风正俗】

明清时期来华西方人对岭南食狗习俗的认识与西方的中国观念

张龙平

(暨南大学社会科学部,广东 广州 510632)

明清时代的岭南是西方观察中国的主要对象,岭南食狗习俗也由此走出岭南,传遍四海,成为西方中国观念的一部分。在“一通商”之前,中华文明仍处于优势地位,狗肉是作为神奇国度的丰饶物产之一出现;“一通商”时期,中西文明“大分流”,岭南食狗是作为半野蛮中国的见证;“五通商”之后,中西文化交流深入,西方人对岭南食狗的多元认识形成。西方人对岭南食狗习俗的认识变化,并不在于食狗本身,而在于食狗背后所牵涉的文化、宗教、经济、社会等多个因素的差异。

西方人;岭南;食狗习俗;西方中国观

岭南食狗习俗由来已久,有学者认为岭南食狗习俗是从中原的一种祭祀仪式演化而来。[1]作为祭祀、风俗和饮食文化的一部分,食狗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已经成为岭南文化的另类标志性符号之一,直到今天仍有深厚影响。自唐宋以来,尤其是明清之际的岭南始终是中国对外开放的前沿,来华的西方人通过岭南了解中国,岭南的社会风俗也由此成为代表中国向西方传播的标志,其中就包括食狗。这些来华的西方人留下大量关于中国的文字作品,他们所描绘的中国形象构成了当时西方中国观念的一部分,出于文化、宗教、饮食习惯的差异,食狗自然成为他们观察异域中国的热门对象,狗在他们的笔下就已经不是单纯的动物、食物或风俗,而是中国的象征。本文以明清时期广州“一通商”前后来华西方人关于岭南食狗的文献记载,通过分析他们对岭南食狗的认识,展现大时代背景下西方中国观念的变迁。

一、“一通商”之前来华西方人对中国人食狗的总体认识

“食在广州”,广东人以其食物的丰富、多样、精致、另类而闻名天下。在欧洲人主导的大航海时代来临之前,来往于中西之间的阿拉伯人关于中国的认识是欧洲中国观念的重要来源。早在唐代(9世纪)曾到过广州的阿拉伯商人苏莱曼便在其游记中写道:“中国人的粮食是大米,有时,也把菜肴放入米饭再吃。王公们则吃上等好面包及各种动物的肉,甚至猪肉和其他肉类。”[2]伊斯兰教对部分食物,尤其是肉类有严格限制,因此苏莱曼看到中国人吃猪、狗甚至蜗牛之类的食物感到惊奇。在14世纪中叶,到过中国的摩洛哥人伊本·白图泰明确提到了中国人吃狗肉、卖狗肉的状况,“中国的异教徒不仅吃犬豕之肉,而且还在市场上出售……他们对衣食却不大讲究。”[3]到了16世纪初,同样信仰伊斯兰教的波斯人阿里·阿克巴尔更是明显表达了对吃狗肉、猫肉的反感,认为“真主总有一天要惩罚他们”。[4]显然,在早期的伊斯兰教徒那里,宗教信仰和食物禁忌使得他们对中国人食狗肉的习惯感到惊奇,甚至反感。

与早期的伊斯兰教徒的从宗教角度观察食物不同,早期的欧洲人更多是通过食物表达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度。在13世纪闻名于世的《马可波罗游记》当中,马可波罗向欧洲人讲述了中国人(蒙古人)的饮食习惯:“他们吃一种像兔子一样的小动物(土拨鼠)。这种动物一到夏季,就遍布在草原各处。同时他们还吃其它各种动物的肉,如马肉、骆驼肉,甚至于狗肉,只要是肥壮的,都是他们的佳肴美味。”[5]在14世纪初,曾到过辛迦兰(广州)的意大利人鄂多立克在其游记中特别描绘了广州食物的丰富和另类,“这里也有比世上任何其他地方更大的蛇,很多蛇被捉来当作美味食用。这些蛇(很有香味并且)作为如此时髦的盘肴,以至于请人赴宴而桌上无蛇,那客人会认为一无所得。总之,此城有大量尽可能多的种种食物”。[6]16世纪初,葡萄牙人巴尔博扎在《东方纪事》中记录了葡萄牙商人、旅行者的见闻,“他们做很多种菜肴,吃各种肉和鱼,以及所有东西。他们吃上好的面包(其实是馒头),喝许多种酒,经常每顿饭都喝。他们还吃狗肉,认为它是美味”。[7]这些食物和马可波罗嘴中遍地黄金的地方一样刺激着欧洲人来到中国这个神奇的国度。

自16、17世纪大航海时代全面来临,以天主教传教士为代表的欧洲人开始从海路进入中国,他们关于中国的见闻成为了欧洲中国观念的重要组成。1556年,多明我会传教士克鲁兹游览了广州,尽管广州的餐馆比比皆是,所提供的食物很卫生,但他还是对一个场景耿耿于怀,“他们将狗大卸八块,砍下头和耳朵,然后像烫猪般如法炮制,再经烧烤,煮制后出售,或直接售生肉。这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的美食。他们还把活狗装进笼子里沿街叫卖”。[8]1583年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到达澳门,此后在广东生活过多年,他在《中国札记》中记录到:“普通人民常吃的肉是猪肉,但别的肉也很多。牛肉、羔羊和山羊肉也不少。可以看到母鸡、鸭子和鹅到处成群。但是尽管有这么丰盛的肉食供应,马骡、驴和狗的肉也和别的肉一样受欢迎,这些马属或狗属的肉在各处市场上都有出售。”[9]多明我会的内夫雷特在中国生活了11年(1658-1669),他把中国描绘成一个物产丰饶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充足的牛肉和猪肉,还有美味的绵羊肉、山羊肉、母鸡肉、公鸡肉、鹅肉、野鸡肉、家鸭肉、鸽子肉和斑鸠肉……马肉也不少,狗肉还被视为佳肴。”[10]此时天主教传教士肩负着在中国开拓传播天主教的重任,为了给中国留下良好的印象,入乡随俗成为以耶稣会士为代表的天主教传教士的普遍做法,尽管部分传教士对中国人吃狗肉感到不适,但狗肉在他们笔下通常作为中国物产丰饶的见证之一。

至18世纪前期,传教士的这一观感仍在延续。1714年,意大利耶稣会士利国安在写回给欧洲的信中提到:“猪肉是最受重视的,仿佛是每次盛宴的主菜;此外还有羊、鸡、鸭、山鹑、野鸡及欧洲人不知道的许多野味。中国人在集市上也卖马肉、母驴肉和狗肉。他们不是没有水牛和黄牛,而是在大部分省份,迷信或是农业生产的需要使他们不宰杀它们。”利国安还特别提到中国烹调肉类“荤杂烩”的方式“和我们的很不一样,其中有些您简直不敢吃,但我有时倒很乐意享用。”[11]像利国安这样的耶稣会士的书信对18世纪的欧洲有重要影响,很多欧洲人正是通过耶稣会士的书信了解中国。法国人杜赫德是《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的编者,他从未到过中国,却依据耶稣会士的书信写出《中华帝国通志》,杜赫德总体上肯定了中国的饮食,但部分怪异的中国食物仍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平民百姓只要吃到马肉和狗肉就心满意足了,哪儿还在乎马和狗是老死还病死的。对于这些当街出售的猫肉、鼠肉之类的动物肉,他们也照吃不误。”[12]

从早期的旅行者到耶稣会士,他们向欧洲建构了一个偏向正面的中国形象,中国在他们笔下是一个物产丰饶的神奇国度,即便是吃狗肉这种现象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惊奇多于反感,当然伊斯兰教徒是个例外。而进入18世纪后期,随着西方的迅速崛起,中国实行“一通商”的政策,中西关系出现新的调整,西方的中国观念也在悄然之中发生变化。

二、“一通商”时期来华西方人对于岭南人食狗的印象书写

1757年,清政府撤销漳州、宁波、云台山三处通商岸,指定广州为唯一的对外通商岸,中国的对外贸易集中到广州,来华的西方人也主要通过广州来认识中国。然而此时西方的工业革命正如火如荼地推进,并在全世界范围内开拓市场,与之相比中国“一通商”的限制对外交往的政策显然是背道而驰的。中西方文明的剧烈碰撞,无疑会对西方的中国观念产生影响,一个野蛮的中国逐渐被他们呈现在世界前面,食狗就是野蛮中国的符号。

在18世纪后期,马嘎尔尼使团是中西关系史上的重大事件,使团成员的中国认识奠定了此后西方中国观念的基调。使团成员斯当东认为:“蒙古人入主中国之前,马可波罗游历中国时,当时中国文化正处于巅峰,较之当时处于黑暗时期的欧洲来说确是先进得多。但自那以后,中国文化便停滞不前,而欧洲文明,无论是技术知识,还是人文礼仪,都日新月异。之后,欧洲人来到中国,已经不再像最开始时那么羡慕中国文明了。”[13]这一不再羡慕中国文明的观念变化体现在他们对以往旅行家和耶稣会士所建构的中国形象的质疑,马嘎尔尼本人就认为:“若仅从早期旅行家乃至后来传教士的撰述去认识中国及其居民,那往往会是不够详细和不公正的。因为这些作者,尽管他们可能无意编造故事,仍然在他们谈事实时并不总是谈全部真相,这是一种导致几乎和虚构一样错误的叙述方式。”[14]因此,马嘎尔尼使团还肩负着向欧洲重新建构“正确”的叙述方式的重任。于是,狗肉和其他动物的肉一道在他们的笔下变成野蛮中国的代言。副使巴洛在《中国行记》中写道:“确实,狗很可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因为他们常吃狗肉,可怜的半饥饿的中国人,生活在水上,喜欢吃各种动物肉,甚至腐坏的都吃。然而即使他们不忌饮食,我仍不轻信一位瑞典作家关于治疗某种疾病的说法,每隔一天吃小儿。”[15]中国人不忌饮食的生活习惯更是让使团成员对于中国的肉类提心吊胆,使团成员安德逊写道:“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有些不放心,我们曾听到中国人吃的东西是不加甄别的,不但所有兽类的肉他们都吃,而且即使是病死了的动物的肉也不肯抛弃。因此同伴中有人对待他们的食物很小心,遇到切细了的杂拌或者缓火蒸熟的肉往往不敢进,担心有不卫生的肉混在里面。”[16]

马嘎尔尼使团所建构的中国形象对19世纪前期的欧洲有持续影响,19世纪前期来华的西方人或通过自己的见闻印证马嘎尔尼使团对中国食物的印象,或循着马嘎尔尼的足迹去寻找不忌饮食的中国食物。1805年俄国船“希望号”和“涅瓦号”首航广州,广州人食物的大胆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国人逮到什么就吃什么,似乎自然界的生物没有这个民族不吃的”。[17]“饥饿的中国人吃死狗、猫甚至老鼠,这是我多次亲眼看到的。”[18]1817年阿美士德使团曾在广州短暂停留,使团医官阿裨尔写道:“中国人在选择食物方面也许是最少讲究的,……狗、猫和老鼠在市场上公开出售,供那些买得起多余食品的人食用。”[19]

美国人亨特在广州生活过多年,留有《广州番鬼录》《旧中国杂记》等文字作品描绘鸦片战争前的广州,亨特在其书中多次记载当时广州人对狗肉的偏好。在《广州番鬼录》中亨特曾经记载1834年1月15日他在广州丢失一条猎狗,另一位英国人丢失一条宠物狗,于是共同张贴悬赏寻狗告示,但最终没有找回,中国买办坚持说有人已将它们当狗肉炒了,他们也相信是真的。[20]他还记载了广州人宴会上吃狗肉的情形,“有人认为,在这些欢宴上给客人端上一盆烧或蒸的小狗作为佳肴是编造出来的。而我则相信,下面诗句的作者,是在吃完一顿筷子宴后留下的,‘这时餐具撤换,他喜形于色,因为运气来到,可是放近面前的,看来似乎是一只鸭子!细细端详,他已经头晕目眩;转向侍仆,指着菜叫嘎嘎。这个中国人摇头,随即有礼地鞠躬;并表示盆上是什么,说出,煲汪汪!’”。[21]广州人盗猎狗、宠物狗食用以及在宴会上食用狗肉当然不会给亨特留下好印象。而与之相比,亨特在《旧中国杂记》中记载了广州人罗永给北京好友的一封书信,介绍“番鬼饮宴”的状况,“那些对鹿键的滋味都不感兴趣的人,那些看不上开煲香肉、讥笑鼠肉饼的人,是多么可怜”,则显示当时的广州人对香肉(即狗肉)的喜爱,以及中西方饮食观念的巨大差异。[22]

1836年,英国人唐宁在广州短暂停留,后依据广州的见闻,写成《番鬼在中国》一书,在书中唐宁描写了他在广州猫狗市场的见闻,他说在街市上有很多拿着小篮子、小笼子卖食用猫狗的小贩,对欧洲人来说这很令人反感,因为欧洲人认为狗是人类的朋友和伙伴,但中国人的食欲和饥饿阻断了这份情感。狗肉像羊肉一样挂在市场上销售,篮子里或笼子里的小狗十分可爱,如果想到要吃它们的肉,真的很难接受。[23]他在书中还写到了广州的屠狗人,说所有的乡下都有屠狗人,为了防止狗的同类报复他,屠狗人的身上常常备有棍子或其他武器防身。[24]

1836年戴维斯(即德丕时,第二任香港总督)到访广州,他认为:“如果中国人对食物的成见达到印度人一半的程度,那么,中国的大部分人将会饿死。他们毫无忌讳地将狗、猫甚至老鼠列入菜单,事实上,他们的一本古书将狗肉列为寻常的食物。在富人眼里,人工饲养的猫是美食。据说,中国的屠夫特别讨厌狗。毫无疑问,其结果是,狗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的豁免权与特权受到侵犯。”[25]1838年法国人奥古斯特·博尔热在广州十三行的广场上看到“屠夫带来了切成块的肉(通常是猪肉、狗肉和猫肉),他把肉两块两块地挂在支架上的马状钩上,这让人看着就没什么胃”。[26]

随着广州“一通商”时代的来临,来到广州的西方人日益增多,他们对岭南人食狗的记载,也从以前的以旅行家和传教士为主,转向更多的外交官、商人、雇员和游客。对于岭南人食狗,也从前期对于食狗习俗的有无、好恶等一般性描述、评价之外,转向更多侧重食狗背后所涉及到的宗教、文化、经济、社会阶层等深度分析。总体上来说,在此阶段,一个以食狗为代表的宗教观念淡薄、文明不够开化、经济发展落后、社会阶层分化严重的野蛮中国呈现在世界的面前了。

三、“五通商”之后来华西方人对于岭南人食狗的多元表达

鸦片战争后,五通商,西方人更多进入广州城,对于岭南人食狗习俗有了更完整更精细的认识。美国传教士、汉学家卫三畏鸦片战争前后在广州生活过多年,在《中国总论》中他对中国的肉类有比较完整的认识,“中国消费的肉类,品种可能比其他国家多;同时,没有多少土地适用于饲养家畜以提供肉类,……,有一些活的小猫、小狗关在笼子里贩卖,……这些准备杀了吃的动物一般用饭喂养大,考虑到它们的食物,这些肉比杂食的猪干净得多;然而在海外,总是渲染吃小猫、小狗、老鼠来证明中国人的嗜好。美国学校地理书上的插图就有商贩拎着篮子,里面装着这些不幸的小动物,来说明这种反常的味(不过是我们的想象),……,这些图像必然使人相信这类东西是平时吃的。旅行家事先听说中国人吞食一切东西,一到中国就打听吃不吃这些动物,当他听说有这般情况,就形成了固定的概念,以为这些是平常食品。其实小猫小狗或梳理光洁的狗拿出来卖是有的,……南方的当地人有这样特殊的偏见,爱吃黑狗黑猫,价钱特贵,到仲夏季节才吃,相信能保证来年健康而且有力气。……广州城里可能有五六家酒楼的菜单上有狗肉,但是绝非省钱的菜肴。”[27]卫三畏的这些文字澄清了几个事实:第一,食用的狗肉是干净的食材;第二,食用狗肉不是平常的食品;第三,夏至食狗是南方习俗;第四,狗肉不便宜。当然,卫三畏本人想必不喜欢吃狗肉,因为他记载:“烹饪艺术一点也没有达到高度完善的程度。不论肉类或蔬菜,先切成小块,然后拿来炖,或放在油里煎炒,他们不给全家餐桌做大块带骨腿肉或大片肉片鱼片。食物切成小块,煮的时候省燃料,否则要多烧很多,而且便于使用筷子。两三种蔬菜一起煮,很少见到肉汤。”[28]

1861年,汕头海关税务司的威涵励夫人来到广州,对于广州的食狗习俗也是记忆深刻,在后来写成的《在华一年记》当中,她回忆了在广州猫狗市场的场景,“经过卖狗肉的摊位,狗被去了皮,加工好,像羊羔一样在卖”。“在猫狗市场,它们被关在笼子里展示着,胖乎乎的,将会卖到餐桌上。我们一直怀疑别人断言天朝的人吃猫狗,现在我们的疑虑消失了。”[29]1871年12月美国《纽约时报》记者也曾来到广州,“我们还走进过一家卖狗肉的店铺,……在广州开的狗肉店也把居住在这里的北方人吸引了过来,他们很喜欢吃这里的狗排。这种食品经过多道工序精心制作而成,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很招人喜欢。这种食品不是用小羊羔或兔子做的,而是用猫狗之类东西做的,但是,如果你不去想这点,很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坐下来,美美的享受它一大盘。”[30]“猫狗市场,……又肥又胖、圆滚滚的小狗特别引发人的同情,当它被摊贩抚摸着并高高举起来向人们展示时,这可怜的小东西就一边舔那只抚摸它的手。这真是一种既荒诞又可笑的景观,虽然毫不令人厌恶。”[31]

英国人格雷是广州沙面天主教堂的主持牧师,在广州生活多年,学了不少中文,1875年他出版了《漫步广州》一书,对广州城的风土人情、百姓生活作了详细介绍。在书中,他细致地描绘了一家猫狗肉馆的场景:“在朝圣门,我们去了一家吃猫狗肉的餐馆,广州人叫它焕香猫狗肉铺。在饭馆的一楼,和其他餐馆差不多,钩子上挂着小狗肉,狗肉切成块,看起来像是猪肉。锅里正炖着狗肉或猫肉,锅上贴有招牌,提醒客人他们的猫狗肉准备好了。在大厅有几桌客人,他们正在享用猫狗肉,配上中国酒。墙上贴有价目表:‘黑狗肉,8文1两;黑狗鞭,3银元1根;黑狗油,3银元1两;……’”。由此,格雷认为在华南一带吃狗肉是多么盛行,尤其是在夏至时节更是各阶层人民的生活必需品,旨在以食养身。[32]

与格雷几乎不带个人色彩的客观描述广州的猫狗肉馆不同,1886年2月恩斯诺随德国商业考察团访问广州,广州的猫狗肉馆给德国人留下了不一样的记忆。“饭馆中,有一家是烤肉店,其特色是烤狗肉和猫肉。整个饭馆只有一间比较大,但是充满了莫名的焦味的饭厅,需要穿过厨房才能到达。厨房里正用文火煎着小块的肉,同时搭配着菱角和大蒜。为了吸引客人,狗的尸体就摆在相邻美食店出售的咸鸭蛋旁边,摆在各种形状的鱼干、蟹干、海蜇干和漂漂亮亮地串在小棍上的老鼠肉旁边。欧洲人会觉得整条街道弥漫的这股气味有种无法形容的恶心感。”[33]

德国人的感受当然不能代表全部欧洲人,1891年4月俄储尼古拉二世访问广州,两广总督李翰章宴请俄储,李翰章当然不会请俄储吃狗肉,但随行的乌赫托姆斯基则很容易联想到传说已久的广州饮食,“说到吃的,广州的食肆卖猫头鹰和蜥蜴、马肉和水蛇、风干的老鼠、猫和专门养肥的狗。”尽管广州有这些另类的食物,乌赫托姆斯基还是认为“天朝帝国的烹调艺术不比欧洲逊色,只需要习惯使用大剂量的油、葱和蒜,一个味极其刁钻的欧洲人也会津津有味地吃本地人的好饭食。”[34]

由此可见,在五通商之后,随着更多的西方人进入广州城内,他们得以更近距离地接触广州的风土人情与百姓生活,透过他们对广州猫狗市场、猫狗肉馆、狗肉的价格、狗肉的烹饪做法、屠狗人、食狗的季节等具体情境、事物、群体的描绘,西方人对待食狗饮食习惯的多元印象已然出现,他们或以自己的理解响应西方关于中国食狗的怪异传说;或明确认识到食狗是夏至时节以食养生的岭南传统习俗;或继续固有的成见。总之,岸的全面开放在给广州这样的城市带来无孔不入的西方文化的同时,也给西方人更全面、细致了解、认识广州提供了机会,推动了西方中国观念的逐步理性回归。

四、余论:食狗印象背后的西方中国观念

明清时期是中西方社会发展的“大分流”年代,马嘎尔尼认为中国“自北方满洲鞑靼人最后征服以来,至少在这过去的150年,没有发展和进步,甚至在后退;而在我们科技日益前进时,他们和今天的欧洲民族相比较,实际变成了半野蛮人”。[35]马嘎尔尼对中西方文明的认识在西方很有代表性,以18世纪后期马嘎尔尼使团来华为标志,明清时期的西方中国观念大致经历了一个从推崇中国,到贬低中国,再到国门全面开放之后重新认识与改造中国的过程。

西方的中国观念是一个笼统的想象,它是通过具体的对象显现出来的,明清时期他们对岭南人食狗习俗的认识变化就是其中之一。在18世纪之前,中华文明足够强大,成为大航海时代西方冒险家、商人、传教士向往的乐土,食狗在他们笔下往往成为物产丰饶的神奇国度的象征;在“一通商”年代,中西文明“大分流”,中国成为“半野蛮”的国度,食狗在他们笔下成为无视宗教约束、无视狗是人类伙伴的文化情感、无视饮食卫生、贫穷落后饥不择食、社会阶层分化严重的杰出代表;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国门洞开,中西深度交流开始,在彼此接触交往之中,对食狗的多元印象逐渐形成,食狗的东方传说被逐步澄清,食狗的文化习俗被重新发现,余下对食狗的宗教、文化、卫生、烹饪、个人偏好等固有印象仍然保留,西方中国观念的多样化表达成为日后全球化时代的主要特征。

从总体上来说,明清时期西方人对岭南食狗习俗的认识是西方中国观念的一部分,并随着观念的转变而改变,食狗背后所承载着的宗教、文化、经济、社会因素,成为西方观察中国的良好素材。值得指出的是,他们对岭南食狗的认识带有明显的西方本位、西方思维和西方烙印,而甚少关注岭南食狗的本土情怀,这是后来者应该注意的。斗转星移,历史有时会重现,当今天食狗争议在中国重演时,我们不妨考虑从食狗背后的中西文明差异去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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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丽娟】

2017-01-19

本文系广州大典与广州历史文化研究资助专项“晚清旅粤西人的岭南文化印象研究”(项目编号:2015GZY05)的阶段性成果。

张龙平(1980-),男,安徽安庆人,副教授,主要从事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

K249

A

1673-7725(2017)03-00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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