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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史”与“市语”:钱南扬别辟蹊径独树其帜的研究

2017-03-11曲彦斌

文化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钱氏语汇戏曲

曲彦斌

【学思履痕】

“迷史”与“市语”:钱南扬别辟蹊径独树其帜的研究

曲彦斌

说起来,同许多前辈学者比较,余之此生从事学术研究起步较晚,真正具备学术意识并正式从事学术研究的时间亦很晚。余从事学术研究最初刊布于世并即时引发关注的成果,当为《民俗语言学》和《中国乞丐史》两书。适值《中国乞丐史》被武汉大学出版社纳入再版书列,责任编辑李悦君提示应再做篇后记之类文字。恰好,因兴之所至,日前在重新考证唐代隐语文献时,重读钱南扬先生的《迷史》。不禁联想到,余之相关研究方法,不无钱氏影响。久有将之付诸文字想法,奈何迟迟未付诸笔端。藉此,正好略述一二,可为开端。

一部几万字的《迷史》,可谓本领域独树一帜的学术经典之作。《迷史》之所以独树一帜,即在于钱南扬别辟蹊径,剔璞琢玉,亦在于顾颉刚慧眼识珠,允恰评定。

1984年2月,钱南扬在《迷史》的《再版前言》中写道:“《迷史》最早写于一九二〇年左右,当时我在北大读书,正值五四运动提倡新文化运动之际,校长蔡元培先生也在校内大力提倡通俗文学,号召同学搜集民歌民谣,校刊副刊还专门辟有一块园地发表同学们搜集的民歌民谣。在这样风气熏陶下,我便开始对民间文学发生了兴趣,就迷史作了一些研究,编成了《迷史》一书的初稿。”作者于1919年8月考入北大读两年预科、四年本科,1925年7月毕业,在北大读了六年书。也就是说,被后世同道视为学术经典之作的《迷史》,是作者年方21岁身为一个大学预科二年级在读学生的处女作。显然,当时的作者绝不会预想到这部习作在现当代学术史上所产生的影响。《迷史》出版于1928年,亦即书稿完成八年之后。当时获得正式出版机缘的是遇到了顾颉刚。“北大毕业后,来到杭州执教,遇到颉刚兄,谈及《迷史》一事,他欣然要将此书拿到他执教的广州中山大学去发表,后在一九二八年由广州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作为《民俗学会丛书》之一正式发表”。顾颉刚年长钱南扬6岁。1928年,当时29岁的钱南扬在杭州省立一中作国文教员并随即进入刚刚成立的浙江大学文理学院担任助教。当时36岁的顾颉刚已因《古史辨》《孟姜女故事研究》等书的出版爆得历史学家兼民俗学家的大名,已是誉满海内的名家。

在为钱氏《迷史》作序的1928年7月,时任中山大学史学系教授兼主任,以及中大语言历史学研究所事务委员会常务委员、出版物审查委员会委员、图书馆委员会委员、图书馆中文旧书整理部主任多职的顾颉刚,正在办民俗学传习班,编《民俗》周刊,编辑出版民俗学会丛书。他在为《迷史》撰写的序言中写道:“当我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时候,钱南扬先生供给我无数材料,书本上的和民众口头上的都很多。我惊讶的是他注意范围的广博。后来知道他正在编纂两部书:《宋元南戏考》和《迷史》。到现在,《迷史》竟依了我的请求而在我们的民俗学会出版了。我敢说,今日研究古代民众艺术的,南扬先生是第一人,他是一个开辟这条道路的人。”钱、顾两位最初交集于何时?尚有待作专门考察,但从顾氏序中所言“当我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时候,钱南扬先生供给我无数材料”可鉴,两位此间的交往甚多,亦是后来与江绍原、钟敬文、娄子匡等共同发起成立杭州中国民俗学会的学术与人脉之缘。顾颉刚关注民俗、民间文艺研究,意在作为研究历史的辅助手段,却不意开了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先河。

少年时代就矢志于中国古代戏曲研究的钱氏,以预科在读大学生从事“迷史”研究的缘由,首先是由于其在北大读书时“正值五四运动提倡新文化运动之际,校长蔡元培先生也在校内大力提倡通俗文学,号召同学搜集民歌民谣,校刊副刊还专门辟有一块园地发表同学们搜集的民歌民谣”这样的文化背景,同时亦在于传统戏曲与民俗、民间文艺先天性的渊源关联。同时也显然存在五四以来学术新风对钱氏治学兴趣与方法的影响。

再就是,顾氏从1921年冬在《通志·乐论》中读到郑樵论《琴操》的“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不过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开始关注孟姜女故事,到1924年至1926年,形成了以顾氏为主要代表、多人参与其间的轰动一时的孟姜女故事专题研究。钱氏供给顾氏“无数材料”,亦属一种参与。而之所以能供给顾氏“无数材料”,还在于其自己就对“梁祝”等民间戏曲有深入的研究。民俗民间文艺研究与戏曲研究是其一生并行不悖、相辅相成而且均卓有建树的两个专长领域。可以说,这是钱氏一生学术研究的一大特点。

钱氏参与的结果之一,便是这部篇幅不大但可谓传世经典的《迷史》。相去58年之后,王季思教授应作者之邀所作《〈谜史〉新序》有道,“《谜史》能够重印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它将使今天的青年学术工作者重见这本多年来已经鲜为人知的小书,重睹五四时期一位青年学者的手笔。当时钱先生只是一位大学生,却别具慧眼地在民间文化之花——谜语的处女地上开始了筚路蓝缕的拓荒工作。他是以科学态度来整理这一民间文化遗产的第一人,首创之功是不可磨灭的”。

钱南扬先生深受瞩目与推重的古代戏曲研究建树卓著,独树一帜,享誉海内外,自不待言。余之关注并从中获益者,乃其毕生同样颇有建树的民俗、民间文艺成果及其研究方法。余虽无缘登堂入室得享先生亲炙,所获教益主要是从其《汉上宧文存》之《市语汇钞》和《迷史》两书而得。

中国戏曲史源远流长,经汉、唐至宋、金逐渐形成了相对比较完整的戏曲艺术。从崔令钦《教坊记》所记唐代伶人的隐语行话“诸家散乐,呼天子为崖公,以欢喜为蚬斗,以每日长在至尊左右为长入”,到宋元明的《圆社锦语》《绮谈市语》《金陵六院市语》《六院汇选江湖方语》《行院声嗽》,多与梨园行当密切相关,且宋元戏文、话本更是夹杂许多诸行百业的隐语行话。这一微观事物,自是不会从有过《迷史》研究的钱氏的视野漏过,而且又成就了一项抉隐发微的拓荒性成果,那就是一部篇幅不大但却语料文献高度集中的《市语汇钞》。

《市语汇钞》辑于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出版的《汉上宧文存》。是书书名中的“汉上宧”之“宧”误作“宦”。编者的《内容提要》称,“书中文章除《从风人体到俏皮话》《曲律简说》外,都曾经发表过,这次结集出版,作了补充修订”,然《市语汇钞》曾发表于何时何刊,不得而知。据作者《市语汇钞·引辞》得知,该篇完成于1976年3月钱氏76岁之际。时值“文革”之末,很难想象该篇的公开发表。《引辞》言及作者注意到祝允明《猥谈·市语声嗽》所述内容,全条为:“生、净、旦、末等名,有谓反其事而称,又或托之唐庄宗,皆缪云也。此本金元阛阓谈吐,所谓鹘伶声嗽,今所谓市语也。生即男子,旦曰妆旦色,净曰净儿,末曰末尼,孤乃官人,即其土音,何义理之有?《太和谱》略言之。词曲中用土语何限,亦有聚为书者,一览可知。”《引辞》又云,“见于金元戏剧者,更多不胜举。倘广为收罗,必有可观,惜无暇及此。至如《江湖切要》,又属专书,例不应收。今仅择其成片段者汇录成篇。见闻有限,遗漏尚多。续有所得,再行补入”。藉此,笔者臆见以为,足以印证钱氏关注市语与其戏曲研究直接相关,更足可窥知钱氏治学颇显玄鉴幽微功夫,于面对各种史料能够“瞻山识璞,临川知珠”,进而抉隐发微,时有创获,功夫了得。《抱朴子·行品》云:“夫惟大明,玄鉴幽微,灵铨揣物,思灼沉昧,瞻山识璞,临川知珠。”如何“玄鉴幽微”?可参《淮南子·修务训》之说:“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於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易意。”为人治学,同理也。

大约二十七八年前,余往北大图书馆读并抄录《新刻江湖切要》蓝晒本,即于书中得见一个向达先生钢笔竖行手书小笺,笺云:“钱南扬藏光绪甲申(一八八四)刊本《江湖切要》一书,其中所收于研究近代秘密社会史及通俗文学,俱为有用,因为北大图书馆晒蓝一部。一九五五年四月廿七日。向达。”说明这个晒蓝本系出自钱氏藏书。原笺无标点。

《市语汇钞》辑录《圆社锦语》《绮谈市语》《金陵六院市语》《六院汇选江湖方语》《梨园市语》《四平市语》《表褙匠市语》《行院声嗽》《杭州市语》《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及《江湖行话谱》凡11种,并于“叙目”中逐一著录其所出。就此,以笔者三十余年研究隐语行话心得所及,感到尤其值得指出的是,本篇《市语汇钞》连同钱氏《引辞》所言“属专书,例不应收”的《江湖切要》在内,迄今仍是唐宋明清历代市语文献最早几乎被其“一网打尽”的、最接近完备的文本总汇,非但功不可没,而钱氏文献功夫、训诂学功力可见一斑。早于《迷史》研究之中,钱氏业已关注到了“市语”文献,如《志雅堂杂钞》之“医行市语”,张仲文《白獭髓》之“银匠谚语”,《诚斋乐府·乔断鬼》裱褙匠之“市语声嗽”,《西湖游览志余》之“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语”,《江湖切要》及其所附《金陵六院市语》,等等。可以说,《市语汇钞》是缘于《迷史》及其古代戏曲研究又一开拓性成果。同时,还应特别彰显的是,《市语汇钞》专辑沿用了唐宋以来“市语”之谓,此亦关于“市语”研究开先河之作,汉语史领域之“市语”研究自此而始也。钱氏《市语汇钞》几乎是所有相关“市语”研究难以忽略的文本与基础。至于有的研究直接使用《市语汇钞》所开列的文本资料而故意不言明借鉴《市语汇钞》者,非止不公道,亦不厚道也,当属无德也。

一如钱氏民俗民间文艺研究与戏曲研究之并行不悖且相辅相成,余从事语言与民俗双向研究,亦相类似。郑燮《与江宾谷·江禹九书》有道,“学者当自树其帜”也。从《迷史》到《市语汇钞》的研究轨迹,展示的钱南扬别辟蹊径、剔璞琢玉、抉隐发微的治学方法和特点,亦即钱氏“自树其帜”之道所在。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反复阅读两书所感悟的一得之见,也是从中所获最重要的启迪与教益,而且受益无穷。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说是这么说,既得道,则应以之有所作为,方不辜负所得其道。南朝人即想得明白:“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世说新语·自新》)钱氏20多岁即完成了堪谓经典的传世之作《迷史》,业已“得道”,若当即打住不再作为,那还有后来的一系列别树一帜的同样经典的戏曲论著么?还会有相去将近半个世纪之后的《市语汇钞》问世么?钱氏一生多舛,然矢志不渝执着若痴,正是其学品人品之可贵、可敬者也。如此看来,余得之于钱氏之道尚待继续实践躬行,觍颜之,或能有点创获才更可人意。时值乙未年即将逝之如水,再过十几日,迈入甲申年,余乃“六六大顺”之年矣。相比钱南扬先生76岁厚积薄发辑出《市语汇钞》,人生之途尚远,还有时间实现许多学术积愿。至少,无需十年,即可纂辑考释一部久欲完成的《历代市语汇释》,以及数种酝酿颇久小书逐一从容问世。如此这般“人生之秋”,岂不是每日都是“活在当下,快乐今天”么!

诸位浏览这部乞丐史小书,除可见使用了许多《市语汇钞》资料,稍加捉摸品味,不难觅得上面所言从钱氏两书别辟蹊径、剔璞琢玉、抉隐发微、独树一帜的治学之道所获教益并力行之痕迹。常思得道之源,知恩图报,不敢掠人之美,此即本后记特以钱氏治学方法特点作为话题之蕴意所在。

二〇一六年元月二十五日清晨 识于雅俗轩

【责任编辑:周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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