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的空间竞争史
——社会理论空间转向的历史根源探析
2017-03-11冉璐
冉 璐
20世纪70年代,伴随着西方世界后工业化浪潮的兴起,资本主义城市危机和全球化过程中的空间问题日益凸显。以法国思想界为中心,发生了一场被当下学界称为“空间转向”的社会理论思潮。列斐伏尔和福柯是社会理论空间转向的开启者。随后,大卫·哈维、苏贾、卡斯特等后现代社会理论家从地理学、哲学、政治学、史学等多个领域对空间问题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和探讨,由此将空间问题推向了现代社会理论研究的核心领域。然而,长期以来,在对空间理论的研究中,大多学者侧重于考察空间理论本身及空间问题产生的现实背景,而较少将空间问题放置于整个资本主义历史发展过程之中,系统地梳理资本主义的空间竞争史。作为当代重要的空间理论家,大卫·哈维在2016年对南京大学的访谈中就已经提到这个问题,并表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是去研究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的空间竞争历史。马克思在不同的地方都有谈到,但这仍然需要一个复杂的整合工作。”〔1〕由此可见,梳理空间问题产生的历史根源,弥补社会理论空间转向的历史维度,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空间理论研究中亟待推进的工作。
一、资本原始积累:资本对全球空间的第一次开辟与重构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曾这样描述资本主义开辟世界市场的情景:“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资产阶级开辟了新天地,东印度和中国的市场、美洲的殖民化、对殖民地的贸易、交换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高涨,因而使正在崩溃的封建社会内部的革命因素迅速发展。”〔2〕由此可见,资本从来到世间,就与空间纠缠不清。资本的发展离不开对空间的不断扩张,而空间的发展也离不开资本积累。新大陆的发现为资本准备好了世界市场,这一世界市场促进了商业、交通、航海等各方面的发展,进而促进工业的发展,使得资产阶级不断地发展自身,从而把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落后的生产方式、阶级、技术都排挤到体系之外。因此,空间的争夺以及空间问题的凸显并不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才出现,它是伴随着资本原始积累一起诞生的,而资本原始积累过程中对空间的掠夺和占有,本身就构成了一部资本主义的诞生史。
在分析资本主义空间竞争史的过程中,可以借助于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出的一对极富活力的范畴:形式吸纳与实质吸纳,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资本的空间化历程。虽然马克思提出这对范畴是用来分析资本、机器与劳动之间的关系,但将其放置于资本与空间的关系中,仍然适用。所谓资本对空间的形式吸纳,即指空间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此时的空间仍然保有其独立性。如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的侵占,此时的殖民地虽然从属于资本的统治,但殖民地的空间形态,生产方式并未发生实质性改变,仍然保留其原有的特色。资本对空间的实质吸纳则指的是资本按照其生产方式对空间进行塑形和重构,空间散失了原有的独立形态,从生产方式、社会形式等各方面彻底从属于资本。
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社会形式诞生于14、15世纪,它的产生绝非偶然,而是生产力的发展促使生产关系不断发生变化引起的必然结果。资本主义之所以能挣脱封建制度的束缚,除与生产技术的进步和交换的普遍发展有直接关系外,城市的兴起和地理大发现也是促进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迅速席卷全球的两个重要原因。城市的兴起和地理大发现在促进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的同时,也成为资本原始积累的主要手段,是资本对全球空间进行的第一次开辟与重构。
1.城市的兴起与资产阶级的诞生:资本对空间的初次构形
在西欧封建社会里,封建领主占有土地,每个领主拥有自己的庄园,在庄园上居住着许多农民,农民耕种封建庄园中的一块封地,并向领主缴纳地租和尽各种封建义务,农民实际上就是农奴。每一个庄园其实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封建王国,庄园与庄园之间鲜少交流和来往。农奴是庄园的真正生产者,他们不仅生产一切生活必需品,而且还制造各种庄园需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
从公元5世纪开始建立起来的庄园的封闭空间,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逐渐被打破。直到11世纪,社会生产力得到了较大提升,铁犁和马得到普遍采用,耕地逐渐固定化,农作物品种越来越丰富,随之出现了酿酒、榨油、毛纺织业等。这样,在庄园中逐渐形成了一支专门从事手工业生产的队伍,他们不再从事耕种,而是专门从事自己各行单一的生产劳动:铁匠、木匠,织工等。但他们依然是为庄园主服务,是封建农奴。而随着手工业者生产能力的逐渐提高,生产的产品开始超过领主的直接需要,于是庄园与庄园之间的交换就逐渐发展起来。同时,伴随着生产和交换的发展而发展起来的是庄园主的消费需求,以及庄园本身的消费需求。尤其是对于盐、铁、香料等这些庄园本身无法直接生产的必需品的需求,导致封建主对货币的渴望越来越大,而最能换来货币的手工业产品和农产品就成为了封建主的主要货币来源,他们不仅不断地增加手工业者生产的产品数量,而且允许手工业者为别人生产以换取更多的货币,或者干脆允许手工业者外出做工,回来以后,缴纳一定数量的货币作为代役租。
外出的手工业者一般都到人口聚集和过往客商较多的地方:寺庙周围、古城堡废墟上、渡口附近等做工和进行产品交换。这些地方就形成了最初的集市。随着手工业者货币积累的增多,他们开始向封建主赎买自己的人身自由,离开封建领地,到集聚的地点,建立手工作坊,专门从事商品生产,由此便形成了最初的由手工业者和商人组成的市镇。为了防止市镇遭受侵犯,手工业者在市镇周围筑起土墙或栅栏,后来又修筑坚固的石墙。于是城市就诞生了。9世纪时,欧洲开始出现城市,11世纪时,城市已经遍布欧洲。最初的城市,通常还是在封建主的土地上,而随着农奴与封建主矛盾的激化和城市居民反抗封建主压迫的斗争的兴起和发展,城市逐渐开始脱离封建主的束缚,获得独立和自由。于是便有了市民。随着封建剥削的加强,农奴反抗封建主的斗争日趋尖锐,逃跑成为农奴进行反抗的主要方式。农奴逃跑的目的地就是城市,他们从城市中获得庇护,成为小手工业作坊中的第一批工人,雇佣劳动制度就是由此产生的,资产阶级也是由此诞生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正是“从中世纪的农奴中产生了初期城市的城关市民;从这个市民等级中发展出最初的资产阶级分子”。〔2〕随着手工业的发展和分工的细化,以及地理大发现所带来的巨大市场,使得“以前那种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已经不能满足随着新的市场的出现而增加的需求了。工厂手工业代替了这种经营方式,行会师傅被工业的中间等级排挤掉了;各种行业组织之间的分工随着各个作坊内部的分工的出现而消失了”。〔2〕从手工业作坊行东中产生出最初的资本家。他们利用新技术,不顾行会章程,使用更多的帮工,生产超过行会规定数量的产品,通过商人把自己的商品运销到规定的市场之外。在手工业作坊内部,行东控制和剥削原来的帮工和学徒;而在手工业作坊外面,商人控制和剥削手工业者。这就形成了资本主义最初的最普遍的两种剥削形式。
城市的兴起与发展和资产阶级的诞生,对封建的空间形态造成了巨大影响。在封建社会时期,封建庄园将空间分割为各个封闭的、独立的、自给自足的“经济生活集合体”,生产本身对空间的需求仅限于庄园内的土地。而随着城市的兴起和独立,城市作为一个自由的空间独立于封建领地,城市与城市、城市与农村、城市与庄园之间通过产品交换建立起普遍联系,生产需求从土地开始扩展到各种各样的空间形态:建筑、运输、通信等。于是原本孤立、封闭的空间被打破,通过运输、通信等方式,空间被逐渐连成一体。当然,相比于现代社会的空间形态,资本主义产生初期的空间形态还显得尤为粗糙,其主要有以下两个特点:一是相对的封闭性。虽然相比于封建庄园的封闭性,城市已经非常开放了。但是从本质上来讲,那时候的城市还是封闭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由进入城市,而是必须得到许可。二是城市的空间主导作用增强。以封建领地为主导的空间形态让位于城市空间的自由和独立。此时的资产阶级虽然还没有完全登上历史舞台,更没有掌握政治领导权,但他们却通过产品和货币控制住了封建社会的喉咙,用城市的开放性打破了封建领地的封闭,人们终于不再一辈子被囚困于一块封建领地之中了。
2.地理大发现与资本主义全球空间的开辟
地理大发现是资本主义对全球空间的第一次开辟,它不仅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的活动场所,更重要的是将世界空间进行了重新定义,并使得那些没有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领域,迅速沦为资本的市场。所谓地理大发现指的是15世纪末“欧洲人在海上探险,发现美洲大陆,发现从欧洲绕过非洲南端到亚洲的新航路”。〔3〕如果说城市的兴起只是局部地打破了空间的封闭性,那么地理大发现则打破了世界空间的隔绝和封闭。空间从此不再是一个可以置之不理的客观容器,而渐渐成为人们生产实践的对象,成为资本积累的工具。
欧洲人进行新航路的开辟,主要原因:一是欧洲与东方贸易的路线受阻,为了探寻新的东西方贸易路线;二是寻找黄金。这两个原因都直接与资本主义的发展息息相关,新航路的开辟为资产阶级寻找到了新的销售市场,促进了东西方贸易的发展;而寻找黄金则更是直接促进了新兴资产阶级的资本积累。新航路运动的最大成就在于:发现了美洲新大陆;发现了到印度的新航路;进行了全球航行。一句话,开辟出新的全球空间。这个空间并不是如以往那样,只是一块空地而已,对于资本主义来说,空间就是市场。新空间的开辟,就是新市场的发掘,欧洲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的产品运送到那些未曾到达的领域,或者直接按照自己的生产方式去重新建构那些新的空间。
因此,资本主义从诞生之日就表现出对空间的强烈欲望,空间则从资本诞生之日起就不再是与人们的生产实践没有直接关系的客观存在,而成为资本主义这一生产方式的直接对象。资本积累促进了空间形态的转变,而空间的开辟又进一步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随着市场的扩大,需求的增加,引发了产业革命,现代大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美洲的发现为大工业准备好了广阔的世界市场,并促进了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的发展,资产阶级凭借大工业和世界市场作为政治革命的基础,从封建的国王手中夺取了政权,从而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
当然,资本主义的全球探险,并不是如表面上听起来的那么伟大和冠冕堂皇。正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从诞生之日起,它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因为商品和货币,一开始并不是资本,它们需要转化为资本。而以往的人们在解释这一转化的过程时,就像在谈过去的奇闻逸事般:“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种人,一种是勤劳的,聪明的,而且首先是节俭的精英,另一种是懒惰的,耗尽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耗费过了头的无赖汉。……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局面:第一种人积累财富,而第二种人最后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没有可出卖的东西。”〔4〕资本原始积累就这样被当作一场崇高而神圣的运动被人们称颂着。然而,我们都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作用。”〔4〕原始积累绝不是通过勤劳、节俭这些田园诗式的手段,相反,它正是通过剥削劳动者的劳动资料、生活资料,使其只剩劳动力可以出卖这样的方式,夺得了对劳动者的统治权。
空间的开辟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暴力掠夺和奴役,不仅是对新大陆的发掘,还是对封闭空间的侵蚀,甚至包括对身体空间的占有,无疑都是暴力在起着作用。因为资本主义这一“变动不居”的生产方式,容不得历史慢慢悠悠地剥去劳动者的生产资料,渐渐地形成新的生产方式,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使这一形式固定下来。所以烧杀抢掠、贩卖黑奴、圈地运动等,资本主义通过一切可以施行的暴力将所有的空间进行私有化。而直接发动战争和进行世界殖民,则赤裸裸地将资本主义的本性暴露无遗。
二、战争与世界殖民:资本对空间的形式吸纳
历经两个世纪的野蛮掠夺,资本主义终于实现了对全球空间的开辟,打破了封建空间的封闭性和孤立性,使得整个世界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伴随着全球空间的开辟而不断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已经无法满足于私人的、局部的资本积累活动,终于到19世纪,在产业革命的驱使下,资本主义开始以国家为单位,自觉地、有组织地、有计划地对非资本主义国家进行商品入侵和暴力掠夺。从而使得全球空间在不同程度上被资本所吸纳。但此时的资本主义侵略并没有改变殖民地的空间形态,资本只是将其当作原料输出国和廉价劳动力市场,各殖民地不同程度地保存着原有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模式。因此,通过战争和殖民,资本仅仅实现了对全球空间的形式吸纳,并未能从实质上改变殖民地的空间形态。
英国是19世纪第一个对非资本主义国家进行有组织的资本侵略的国家。继英国之后,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迅速发展起来的欧洲各国相继侵占了亚洲、非洲、大洋洲等地的非资本主义国家。到19世纪60年代末,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已经完全改变了世界版图。在亚洲:英国实现了对印度的完全占有,以及对中国、缅甸、伊朗、阿富汗等国的殖民统治。法国也将自己的魔爪伸向了中国和印度支那。在非洲:法国侵占了阿尔及利亚,并将殖民势力继续延伸到埃及、突尼斯等地。英国从荷兰手中夺得了非洲南部的统治权。在大洋洲:英国占领了澳大利亚以及太平洋和大西洋上的部分岛屿和重要港口。而拉丁美洲则早在16世纪就已经沦为伊比利亚半岛的殖民地。此外,北美洲作为一块新大陆,是伴随着资本主义全新的生产方式一起诞生的,所以它自1776年建国以后,就不断地向西部进行殖民扩张,使用各种野蛮的方式驱赶土著印第安人,甚至发动战争侵吞墨西哥等地,不断扩大资本的势力范围。
19世纪的一百年,是资本主义对非资本主义空间的强行掠夺和占有的一百年,“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2〕世界地理景观随着资本主义全球殖民扩张的兴起发生了巨大改变。资本撕开了封闭、平和的原始自然景观,注入现代化的人力和资本,所到之处必定风云突变,高山被移平,平原被挖掘,石油、矿产、木材等以往被人们所忽视的资源变成了大工业前进的动力。封建的小作坊被大工厂代替,田园牧场的广袤让位于工厂楼房的先进性。伴随着第一次工业革命发展起来的交通运输业的发展和生产工具的改进,资本主义“把一切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2〕它用商品的的低廉价格摧毁了野蛮民族强烈的仇外心理,迫使一切民族按照自己的面貌进行生产和发展,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使野蛮屈服于文明,使东方从属于西方。
19世纪,资本对空间的掠夺主要表现为资本主义各国对非资本主义国家的分别侵略和占有。在资本主义列强之间,并没有发生多少直接的竞争和冲突,既有的领土和殖民地基本可以满足各列强自身的发展需求。但是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兴起,既有的殖民地已经不能满足资本主义列强自身的发展需要,迫使资产阶级采取全新的空间掠夺形式:发动资本主义之间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可以说是资本主义为了缓解自身经济危机,扩大销售市场而进行的空间争夺战。一战后,列强对世界版图进行了重新瓜分,一国不再独占殖民地,而是根据战争成果分享领地。在直接的空间竞争中,资本主义内部的矛盾逐渐激化。伴随着压迫而生的是各殖民地的反抗运动,尤其是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世界反殖民战争进入高潮,一个一个殖民地相继宣布独立,终于在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频发的20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彻底结束了帝国主义列强的殖民时代。从此,资本对空间直接的暴力掠夺不复存在。
资本对空间的直接掠夺,是建立在物理空间的无限性基础上的。但是随着全球空间的开辟,物理空间逐渐呈现出局限性,虽然每个国家的消费潜力不同,但地球的总面积是固定的。对空间的直接掠夺,仅仅使空间在形式上从属于资本,已经不可能满足资本进一步增殖的需要。而且随着二战结束,世界进入和平年代,战争、暴力都已经成为禁忌。但是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没有改变,经济危机依然存在,如何在非暴力的形式下解决自身的经济危机,对空间进行实质的吸纳,实现资本的进一步增殖,成为20世纪中后期资本主义发展的主要问题。
三、福特主义:资本对空间的实质吸纳
从19世纪到20世纪中期,在150年的历史中,资本与空间的关系主要表现为资本对外部空间的暴力掠夺和侵占,以及资本主义国家间对殖民地的互相争夺和瓜分。但是“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2〕如此惊人的成就并不仅仅是靠暴力掠夺而来的。资本主义的真正创造性来源于生产领域。这种生产不仅包括对物质资料的生产,还包括对空间本身的生产,也即是对空间的实质吸纳。
就整个人类历史过程的普遍意义而言,空间生产就是物理空间的人化过程。自在的自然物理空间并不能直接满足人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只有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把自在的物理空间转化成“为人”的物理空间,这种物理空间才是人的现实生存空间。单就物理性质而言,人化空间和自在物理空间并无根本性差异。从人的存在来说,人化自然的空间与自在自然的空间就有了质的差异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5〕因此,脱离人的现实经验而存在的空间,对人来说就是无。但作为经验性的空间,在前资本主义时期人们的意识中是非常淡薄的。刀耕火种的年代,对于空间的需求仅限于土地和住房。以往的理论家们也基本将空间定义为超经验的客观存在,直到马克思才将时空的超验性转向经验性。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普遍化,资本在原始积累过程中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对空间的占有欲,空间的经验性才得以真正凸显出来。资本不再满足于对空间的外部占有,而开始从内部对空间进行塑形和重构,实现资本的空间化,其主要特征是同质化。这种同质化表现为空间建构的相同性或一致性。
资本首先在社会生产领域进行空间扩张,但受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资本一方面重视并促进空间生产的发展,另一方面又缺乏足够的动力去追求更高层次的空间发展。因此,资本更加注重追求空间产品的数量而不是质量,尤其是当这些同质化的空间产品已经满足了生产需要时更是如此。“这样一来,资本的空间化发展就表现为同质化扩张,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更倾向于同质化的复制。在不同的地方我们看到的是相同特点的现代化工厂、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城市、相同特色的现代生活方式。”〔6〕只要能够满足生产的发展和需要,资本就对空间进行同质化的复制,不仅节省了资本生产的时间,还更快地实现了资本增殖。福特主义是20世纪资本空间化的典型代表。
福特主义标志性的开创年代是1914年,当时亨利·福特引进了一天5美元、工作8小时作为操作自动化汽车装配线的工人们的酬劳。由此福特主义逐渐发展成为一种以市场为导向,以分工和专业化为基础,以较低产品价格作为竞争手段的刚性生产模式。其主要特点在于以生产机械化、自动化和标准化形成的流水线作业及其相应的工作组织,通过大规模生产极大地提高了标准化产品的劳动生产率。福特主义的关键性基础是从一种粗放型的资本积累战略,向一种大规模生产消费性商品为特征的密集型资本积累战略的转变。大规模消费性产品的生产意味着更加广阔的对外贸易和世界市场,意味着固定资本的大量投资,意味着资本对全球空间的同质化生产。这种同质化表现在两个方面:从社会生产方面来看,扩大再生产是资本主导下的社会生产的基本特征,它首先表现为生产的空间扩张,即在一定生产效率的前提下通过空间规模的扩张来获得更多的产品。生产效率的提升是社会生产发展的根本途径,以各种手段和途径促进生产效率的提升成为资本运动的必然逻辑。技术的发明和利用、生产工具的改进、培训劳动者的劳动技能等等固然是资本追求生产效率的重要方式和途径,但由于成本因素、运动周期等方面的考量,通过生产的空间扩张,以空间换时间成为资本促进生产效率的首要选择。任何产品的生产都需要持续一个过程,分为各个生产环节和阶段。如果把这些生产环节和阶段在更大的范围内由不同的生产主体来同时进行,那么就能够大大提升生产效率。空间扩张成为生产力发展的主要途径之一。福特主义正是以其大规模的生产,标准化的操作模式,将产品的生产环节横向铺展开来,通过不同空间的大规模生产同时进行,将耗时的复杂劳动拆分为各种简单的劳动,通过更多的劳动力投入和机器化相结合,在更大的空间范围内实现产品生产率的提高。由此福特主义在生产领域实现了对空间的同质化构形。
另一方面,在流通和消费领域,大规模生产意味着大规模消费,大规模消费意味着更加广阔的世界市场和贸易投资。福特主义的国际化依靠的就是世界贸易和国际投资流向的大规模扩张。国外投资和贸易的开辟使本国的剩余生产能力在别的地方被吸收,促使大众世界市场的形成,并将大批世界人口吸收到新型资本主义的全球动力之中。资本以标准化、同质化、整体化的模式向全球空间扩张,所到之处均按自己的面貌建立一个世界。不仅如此,“开辟国外贸易意味着经常性的更为廉价的原材料供给(尤其是能源供给)的全球化。这种新的国际主义也随之带来了整整一大批其他活动——银行业、保险、服务、饭店、机场,最后是旅游”。〔7〕从此,福特主义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工业生产模式和资本积累体制,它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塑造了一种新的社会生活模式,带来了新的国际性文化。各种新的劳动方式与特殊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感受生活的方式不可分离。甚至在葛兰西看来,“性生活的各种问题、家庭、道德压制、消费主义和国家行为的种种形式,全部都与追求塑造‘适应新型劳动和生产过程’的特殊工人有着密切关系”。〔7〕由此可见,资本空间化实质上是对整个人类存在方式的重构。通过生产领域的空间扩张和流通领域的空间转移,资本实现了对全球空间形态的实质吸纳,按照自己的面貌重塑了全球生产和生活形态。
然而随着20世纪中后期的西方后工业化浪潮的兴起,资本对空间的同质化重塑已经不能再满足不断发展起来的社会需求,由此便开启了资本对空间实质吸纳的另一重维度:空间的资本化。与资本的空间化不同,空间的资本化强调空间产品的异质性。空间不再仅仅是资本生产的直接对象,为资本增殖提供条件和基础,而进一步成为资本存在的具体形式。由此,空间才真正实现彻底地转变,在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凸显出来,引起了后现代社会理论家们的普遍关注。福特主义作为现代性的资本积累形式,其空间生产的最大特点就是同质化。此时,它已经不能再为资本的无限增殖提供更多的支援,资本的本性要求一种更加灵活的、多样的积累体制出现,于是福特主义开始步入以灵活积累为主的后福特主义时代。这才是现代社会理论空间转向的现实土壤。
四、结语
空间与资本积累始终相互交织、相互影响。只要资本增殖的逻辑不变,就必定对空间不断地进行生产和重塑;而空间形态的改变也必然带来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与生活模式的转变。资本主义从诞生之初,便通过原始积累开辟了全球空间,从而打破了前资本主义空间的封闭性和孤立性。在资本增殖的历史本性驱使下,资本一方面不断通过暴力对空间进行外部占有;另一方面又通过资本主义特殊的生产方式对空间进行内部重塑,从而实现对空间形式上和实质上的双重吸纳。在福特主义同质化的大规模生产下,资本不仅在生产领域通过空间扩张缩短生产时间,进而提高劳动生产率;同时,在流通领域通过世界贸易和对外投资解决本土危机,扩大消费市场,从而促进生产,实现更大程度上的资本积累。资本在通过空间生产不断增殖自身的同时,也创造出全新的国际性生产和生活模式,从而彻底实现对空间的资本主义构形。
[1]张一兵,大卫·哈维,杨乔喻.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与关系性存在论——张一兵与大卫·哈维的对话[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7(1):6.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3、273、273、276、276、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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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820、821.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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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美]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对文化变迁之缘起的探究[M]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18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