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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先生的治史风格

2017-03-11邓京力

关键词:史学理论历史

邓京力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宁可先生的治史风格

邓京力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宁可先生作为当代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家之一,通过长期的实证和理论研究积淀而成了某些特定的治史风格。这一风格在史学理论和历史理论领域,突出体现为治史经验与理论自觉意识的高度结合、实事求是地辨析唯物史观与史学理论的关系、在继承与创新中建构史学理论的基本范畴、探索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规律。他在整体上较好地把握和处理了理论与历史、现实与历史、继承与创新的关系问题,对当代中国史学的发展作出了较大贡献,具有较强的学术代表性。

治史风格;史学理论;历史理论;唯物史观

宁可先生(1928—2014)作为中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不仅在中国古代史、中国经济史、隋唐五代史、敦煌学等历史研究的实践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学术成就,而且在史学理论学科的建设和发展上也作出了自身特有的贡献。本文主要依据他在史学理论和历史理论方面的研究成果*有关宁可先生的史学理论与历史理论研究的具体情况,可参见拙文《从治史经验到系统的史学理论体系的建构——试评宁可先生著〈史学理论研讨讲义〉》,《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6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380—391页;《宁可先生与新时期历史理论研究》,《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5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262—279页。,针对他在长期的实证和理论研究中积淀而成的治史风格问题作一些尝试性探讨,以求突出其在思想方法、研究路径、问题意识方面所具有的马克思主义史家的某些特质。撰写之时恰逢先生仙逝三周年,笔者作为宁可先生史学理论方向的授业弟子,仅以拙文聊表对先生的深切怀念。

一、治史经验与理论自觉意识的高度结合

当代史学理论的发展可以说学派众多、异彩纷呈,吸引了大批中外史家、史学理论家、历史哲学家的兴趣,但在笔者看来有三种研究路径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第一种以史学实践领域的经验历史学家为主,他们从自身长期积累的治史经验出发,系统总结与反思历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问题,力求将具体而微的历史认识体验自觉上升为整体性的理论思考。第二种则是以历史编纂学的研究为基础,总结中外史学发展的成就与遗产,试图从对史学史和学术史的反思中抽象出史学理论问题。第三种比较侧重从历史哲学的普遍范畴及其发展趋势出发,探讨历史认识、历史知识和历史写作的本质问题,带有较强的思辨哲学或分析哲学的研究特点。这三种类型的史学理论研究成果是比较常见的,但在实际中它们又往往难以截然孤立地存在,更多可能是以相互交叉、相互融合的方式表现在某一学者的具体研究中,这恐怕也不足为怪。

宁可先生在不同场合曾多次谦逊地说,他自己的史学理论研究其实“算不上什么‘理论’,倒不如说是若干他人或自己治史经验的汇集,再加一些感想”。而在他心目中,理想的史学理论建构应当是从大量的历史研究成果中概括出来的系统理论,并且具备指导历史研究的作用。譬如说,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和马克·布洛赫的《历史学家的技艺》是他最为推崇的史学理论研究的典范之作[1]自序:1-5。显然,这表明宁可先生主要是以经验历史学家的身份,从第一种类型的研究路径上开展其史学理论的研究工作的。这并非意味着他没有从其他两条路径上思考过问题,事实上他尤其注意吸收中外历史哲学、史学史的相关研究成果来突破已有的研究。笔者作出上述归纳旨在说明,宁可先生是从经验历史学家的立场对史学理论与方法进行系统反思和总结的,从而也就形成了其较为独特的史学理论研究旨趣,这集中体现为以历史学为本位、以史学研究实践为出发点的理论建构意识。

这还体现在他对于史学理论在整个历史学学科结构中所处位置的看法上。宁可先生从历史学科的总体结构分析入手提出,如果以认识对象和目标为标准,可以将历史学科区分为两大部类:第一部类是以认识客观历史过程为研究对象的分支学科,从其认识的广度与深度之不同又可分为史料的搜集与撰写→历史事实的考证→专门问题的研究→断代、地区、民族、国别等专史研究→世界通史的撰写等层次;第二部类则是对第一部类得出的历史认识的反思、再认识或者批判,从各个角度、各个层面总结历史认识的规律和经验,从而为第一部类的未来发展提供支持或指导,这表现为史学理论和史学史的研究*对这个问题思考的起点反映在《什么是历史科学理论——历史科学理论学科建设探讨之一》一文中,但更完整的表达则出现在宁可、汪征鲁编著《史学理论与方法》,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1—12页。。这一对历史学科结构的划分突显了两大部类学科之间的密切关联,既看到对客观历史的认识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又明示对历史学自身的认识也是其学科自觉意识发展的反映与需要。而对于史学史与史学理论学科的关系而言,宁可先生认为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侧重阐明史学发展的历程,以历史的形式和历史的方法研究史学思想、观点、流派、体裁、史著、史家等内容,并批判性地继承史学遗产;后者则更侧重于研究历史认识的一般形式及其发展规律,突出采用理论的形式和逻辑的方法探讨历史认识在思维中发展的一致性,并以史学遗产或史学史的研究作为建构史学理论体系的资源与材料,这也体现了二者之间相互联系的方面。

因而,我们可以说史学理论学科的建设目的就在于“使我们更自觉地、更正确地对待历史,对待历史学”[1]14。它在一定程度上使历史研究得以具备一种高度的自觉精神,促使经验历史学家在史学实践中不断反思自身工作的意义与目的,不断追问实证研究的理论指向,从而避免陷于各种盲从、狭隘、偏执的误区,是历史学在总体上走向科学与成熟的标志之一。

宁可先生以其丰厚的治史经验和理论自觉意识的高度结合,较早提出了建立严格意义上的史学理论学科体系的看法,明确区分了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的基本概念,并表明史学理论在历史学科结构中的地位。而贯穿其间不可忽视的一点就是,他从来没有脱离具体的历史研究实践,没有脱离历史学的本位观念,来空谈任何史学理论学科建设的问题。这是我们今天在与其他学科广泛对话的背景下继续发展历史学和史学理论的过程中,仍然需要引起特别注意的方面。

二、实事求是地辨析唯物史观与史学理论的相互关系

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国内史学界还大量存在着将史学理论等同于唯物史观(历史唯物主义)的简单化倾向,甚至对于是否有必要建立史学理论学科也存在争议。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当时的史学理论研究存在的最大“框框”之一,“就是认为唯物史观既是史学的理论,也是它的方法论,对史学理论方法论如要进行任何其他的研究,都是对唯物史观的干扰、破坏或否定,根本不存在建立或研究唯物史观以外的‘史学理论’的问题”[2]。因此,实际上特别需要在理论和思想上明晰二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才能打破误区,开启史学理论的学科建设。

对此,宁可先生强调指出,虽然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研究同是以人类社会为研究对象,同是以阐明人类社会的结构、关系的发展过程及其规律为基本任务的,但它们在认识特点、实现途径和研究方法上有所差别*以下相关问题参见宁可:《什么是历史科学理论——历史科学理论学科建设探讨之一》,《历史研究》1984年第3期;另见《宁可史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2—156页。。具体来说,历史唯物主义的对象范围广泛涉及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是以社会科学的普遍认识规律为研究对象,“对客观历史过程按其本身内在的规律经过思维加以修正,摆脱了历史的形式及偶然性的干扰,对客观历史过程的每一个要素在它完全成熟而且具有典范形式的发展点上加以考察,把材料的生命观念地反映出来,形成一个科学的理论结构”。同时,又在运用社会科学的方法——逻辑与历史的统一中,侧重用逻辑的方法“从客观历史的具体运动中抽象出普遍的一般规律”。相比而言,由于历史研究的对象只限定在人类社会的过去,这就给历史认识带来了诸多方面的特殊性或特殊问题,尤其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历史认识多数情形下只能凭借留存的片段性史料(文献、遗迹、文物、口碑等),通过研究者的意识活动尽可能近似地“去摹写永不再现的历史”。尽管过去的终结性有利于历史研究摆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限,使研究者可以完整地看到历史事物发展的全过程,可以由古及今和由今及古地双向研究,但同时也会导致历史与现实之间联系与区别的错乱理解。其二,历史认识者的意识活动“主要是在现实生活中形成的,它要借助于现代人的感受、知识和经验,要运用现代的概念、范畴、理论和方法”,这既可能是历史认识超越前人的地方,也可能会形成对历史的曲解。因此,如何使研究者“立足于现实的基地、现实的高度”,“又深入到历史中去探索、感受、体验”,从而“正确地科学地摹写客观历史”,这是历史认识所需要研究的特殊问题。其三,研究者个人的主体性因素(阶级立场、世界观、理论、方法、学力、识见、才能、知识、素养等)对历史认识也会发生积极或消极的作用。上述这些方面显然是历史认识领域所独有的因素,“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和方法不可能多所涉及或不需要多所涉及的,它们正需要由历史科学理论来专门加以研究”。

除此之外,历史研究还具有与历史唯物主义截然不同的研究途径,它正是要通过“如实描写历史发展的真实的具体的过程”,以细节化、偶然性、多样性、特殊性、曲折性、差异性等异常丰富而深刻的再现,来展示融合于具体历史过程中的普遍性和规律性。因而,具体的历史研究恰恰可以与抽象化、观念化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形成相辅相成的关系。同时,历史研究的方法是在贯彻逻辑与历史相统一中,“侧重历史的方法”,“最充分地运用历史的形式”,“把材料的生命具体地活生生地再现出来”。

可见,历史认识不同于一般认识的特殊性,使史学领域具有自身特殊的理论和方法问题,这些是社会科学的普遍方法论和理论所无法完全解决的。因此,“在历史唯物主义一般原理和方法指导下建设起来的历史科学理论,是应该也可以同历史唯物主义适当地区别开来的”。而这个区别主要在于,史学理论应是“以历史学或历史科学为对象,概括人们认识客观历史过程中的理论和方法”的学科;它的核心问题不是直接回答客观历史是什么,而是回答怎样才能正确地认识历史;史学理论“不单单是历史学,而是‘史学学’,如同‘科学学’一样。它是历史学的一个方面,它是历史认识论”[1]12-13。

经过20世纪80年代初期有关唯物史观与史学理论的关系讨论,推动史学界就如何建设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逐步达成了以下共识:“不能把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等同于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无疑,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基础,是我们进行史学理论研究的指南,但它终究不能代替后者,正像马克思主义哲学不能代替任何一门自然科学学科本身的理论、方法论一样。历史科学如果本身没有理论和方法论,那它就很难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3]从当今多元理论思潮对史学研究影响的态势来看,史学理论与唯物史观的关系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片面地用唯物史观取代史学理论的学科建设,又或者片面忽视唯物史观的学术价值,恐怕都是需要摒弃的错误倾向。而对于任何其他的理论思潮与史学理论之间的关系,可能也需要以同样的方式明辨而慎取之。

三、在继承与创新中建构史学理论的基本范畴

宁可先生从上述唯物史观与治史经验对史学理论学科建设的意义出发,具体提出了史学理论学科体系的四大范畴:(一)历史本体论,不是具体研究客观历史的内容,而是从历史认识论的角度看需要认识客观历史的哪些方面;(二)历史认识论,探讨认识历史的一般过程,总结历史认识不同于其他认识的特征、形式、规律与检验问题;(三)历史价值论,反思历史评价活动的一般过程,概括历史价值认识的特点、规律与检验问题;(四)史学方法论,着重依据历史认识的不同层次与形式、过程与规律,总结认识历史的基本方法与途径,并反思其利弊得失*宁可:《史学理论研讨讲义》,第13页。参见邹兆辰《读书一生,治学一生——访宁可教授》,见《变革时代的学问人生:对话当代历史学家》,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6页。。

首先,这四大理论范畴虽然具有各自的研究中心,但都是以历史认识论为核心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这是对西方20世纪中期以来分析历史哲学、价值哲学、科学哲学兴起的一种借鉴和回应。具体而言,从本体论与认识论的关系看,认识论是历史本体论存在的基本前提,而且又需经认识论的系统批判才能得以真正确立;反之,从认识论的角度看,又可以重新发现所需要认识的历史本体[1]15-93,同时正是由于客观历史的某些特点才使得历史认识具有其自身区别于一般认识的特殊性[1]94-104。从方法论与认识论的关系看,正是基于历史认识一般过程中不同阶段的认识目标、不同认识形式或层次的特点*宁可:《史学理论研讨讲义》,第212—213页;另参见附录十四,第414—430页。,才可明晰所需使用的不同研究方法与手段,因而史学方法论本质上是历史认识展开的具体途径*《史学理论研讨讲义》中未设专章讨论史学方法论,主要体现在第二讲关于认识史料的手段、对史料的考证方法和历史认识过程的分析中,第111—188页、第207—226页。。从价值论与认识论的关系看,一个完整的历史认识活动过程,理应包括事实认识和价值认识两个主要方面。其中前者是对客观历史基本属性的认识与把握过程,认识目标是为了“求真”,这是形成价值认识的基础与前提;而后者则是要对历史事物的有用性进行评价,并作出基于价值主体和评价主体的判断,终归是为了“求善”。所以,这也就构成了对历史价值认识的理论研究范畴——历史价值论,它显然是历史认识论的深化和延续*《史学理论研讨讲义》中未设专章讨论历史价值论,主要参见该书的第210—211页。。

其次,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史学界有关史学理论学科体系内容的讨论看,宁可先生所主张的四大范畴相较于多数学者所持的三大范畴*参见庞卓恒《历史学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历史研究》1988年第1期。该文主张以历史本体论为主导,认为有什么样的本体论就有什么样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另参见吴英《史学理论研究30年》,《史学理论研究》2008年第2期。,正是多出了历史价值论的方面。他之所以特别提出历史价值论范畴主要是基于以下三种考虑*参见1995年9月—1996年1月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学位课程,宁可《史学理论研讨》之一“历史价值论”专题课堂笔记与录音资料。:第一,从19—20世纪西方历史哲学的发展来看,表现出由历史本体论向认识论的转变趋势,其间价值论问题引起如李凯尔特、文德尔班等新康德主义者的重视,以至后来渐趋成为许多西方思想家思考的重心所在。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哲学界在吸收西方价值哲学思潮的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有关价值论的研究,但是争议很大,研究很不充分*有关国内外价值哲学的研究状况可参见拙著《历史评价的理论与实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历史学应该关注、回应、深化理论界的这些新动向,因为历史研究本来就是一个不仅有事实判断,更充满着价值判断的领域,况且对历史的评判往往关系现实的行动与未来的选择。第二,从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以来,国内外史学界围绕一些有关重大历史问题的评价出现了争论,例如使用激进主义和保守主义作为评判20世纪的革命与21世纪的未来发展的价值标准,利用传统与现代的二分法来评判中国古史、中国文化与当下社会的发展问题,其中明显表现出以脱离历史的现代价值标准甚或主观臆断来评判历史的倾向*国内史学界有关历史评价问题的研究状况可参见拙著《历史评价的理论与实践》,第10—13页。。这就又一次从历史研究的具体实践层面提出了历史价值和历史评价问题,亟待在理论上加以系统思考。第三,从历史认识本身的层次与形式而言,认知认识和价值认识形成了两种既相互区别又密切关联的历史认识*可参见拙文《事实与价值的纠葛——试析历史认知与历史评价的关系问题》,《求是学刊》2004年第1期。,而传统的历史认识论已经不能完全解决有关历史价值、历史评价、历史预见等价值认识层面的问题。因而,需要建立一个新的理论范畴深入系统地探讨历史价值领域所具有的独特属性。

最后,应该说这四大理论范畴在体系上继承了20世纪前期中国史学理论研究的学术遗产,同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十七年史学的理论性成果也作出了进一步发展。20世纪初年新史学的发展中吸收了西方19世纪后期史学理论的相关成果,从而形成了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第一次史学理论学科建设的高潮,先后出现了一批史学理论性质的论著,标志着中国史学从客观历史层面向历史学科层面转变的研究趋势。其中很多著作是围绕历史观、历史学科的结构与性质、历史知识论、史学方法等内容展开的*这类著作主要包括李大钊的《史学要论》(1924年)、卢绍稷的《史学概要》(1929年)、胡哲敷的《史学概论》(1935年)、李则纲的《史学通论》(1935年)、杨鸿烈的《史学通论》(1939年)等。该方面研究参见赵世瑜《20世纪历史学概论性著作的回顾与评说》,《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4期。,也包含对20世纪前期中国史学理论学科建设的总结性成果,这些在宁可先生的四大理论范畴中得到了充分的继承与发展。至20世纪60年代初期,宁可先生又积极投身有关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的论战中,成为当时历史主义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宁可:《论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历史研究》1963年第4期;《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历史研究》1964年第3期。另见《宁可史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页、第41—100页。有关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的论争史学界已有专门研究,可参见蒋大椿《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研究》(巴蜀书社,1992年版)、王学典《历史主义思潮的历史命运》(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其间,充分体现了他对于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基本原则和观点所作出的系统思考,这些显然构成了他在新时期建构和发展史学理论体系的思想基础。

四、探索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规律

在宁可先生看来,历史理论就是研究客观历史发展中的趋势、结构与运动规律。而他自己在中国古代史领域进行过大量实证性研究,涉及农民战争、农业生产、人口问题、商品经济、政治制度、地理环境、社会生活、民族关系、思想文化等多方面的问题,所有这些都明确指向一个更为宏观的认识目标,那就是要揭示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道路与规律。他有关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大部分经系统整理,最终结集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道路》,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出版[4]。这里,我们仅从历史理论的研究角度作如下三点讨论。

首先,宁可先生以理论与历史相结合的方式揭示了地理环境对中国历史发展独特性形成的多方面影响与长时段效应。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国内有关地理环境问题的讨论有两种比较流行的观点,一是由普列汉诺夫提出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二是斯大林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中对地理环境历史作用的基本否定说。宁可先生在反思这两种观点的基础之上,首先从理论上系统论证了地理环境与生产力、生产关系、社会生活、上层建筑等多种因素的交互作用[5]。而后,又将这一理论观点应用于中国古史的实际分析中,详细阐释了东亚大陆与中国内部的六大历史地理区域的特征,将地理空间的独特性与其多种经济或生产方式的发展、民族关系与交流、地区发展的差异性等方面的联系立体化地勾勒出来。最后,他利用文明比较研究的方法,抽象出地理环境在总体上对中国历史进程的影响,具体表现为早熟型与延续性、独立性与非孤立性、多样性与共同性等。同时还指出,地理环境也间接塑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构成了理解中国历史与文化的统一性和差异性的基础*宁可:《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道路》,第二章“中国历史发展的地理环境”,第31—58页;另参见1999年9月—2000年1月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学位课程,宁可《中国古代史研讨》第二讲“中国历史发展的地理环境”课堂笔记与录音资料。。这些带有规律性的认识对我们从历史与现实的双向理解中国这个多民族统一国家存在与发展的基础,理解当下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某些难题,特别是地区发展的差异性、东西部发展的关系、民族关系问题、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等问题仍然具有一定的启发性。

其次,宁可先生以多条线索深刻揭示出中国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与体制特征,有效回应了所谓“李约瑟难题”。他首先从农业生产力的定量分析出发,比较中西农业社会,全面概括中国传统农业的发展道路、特征、成就、局限及其影响[4]59-100。之后,他着重分析了中国封建社会人口发展的周期性和变化规律,指出其与经济、生产方式、社会发展之间的复杂联动关系[4]101-123。他还综合而动态地考察了封建经济的主要生产部门及其经济运行的诸环节,从而系统建构出中国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和经济运转的普遍流程。他着重指出了中国封建经济的非封闭性、非静止性和相应的开放性和活动性,指出了“商品经济是整个封建经济的润滑剂、催化剂和驱动力”[4]126-127,152。而在这多条线索的交织中,贯穿着中古史领域最为重大的历史理论问题之一,即中国封建社会因何得以长期延续发展,至后期又因何落后于欧洲,即所谓“李约瑟难题”。宁可先生认为,以往学界提出的很多观点过于偏重政治、政策、民族、思想等某个单方面因素的作用,或者比较偏重外部因素的作用,忽略了中国封建社会内在的动因。他着重从中国封建社会自身的特殊性出发,强调那些长时段而非短时段因素的决定性作用,强调在多种因素交互作用之下中国社会内部的因素或机制的作用,指出其中经济因素又是最需要重视的方面[4]162-166。

最后,宁可先生以由古及今的方式剖析了中国封建王朝的周期律问题*这部分论述主要参照宁可《中国王朝兴亡周期律》,《宁可史学论集续编》,第36—57页;《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道路》,第十一章“中国封建王朝兴亡周期律”,第253—270页。。他一方面从王朝兴衰的普遍阶段、主要表现、涉及原因等入手,历史地逐层揭开兴亡周期性的种种表象;另一方面,他又试图以思想家的犀利洞悉这些表象背后所蕴藏的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本质性和普遍性问题。那么,对于当下中国的现代化而言,对于现实中国的发展需要而言,究竟能否打破中国历史上的这种兴亡周期律呢?对此,宁可先生提出了四个关键点,即农业与农民问题、吏治与腐败问题[4]214-227、周期性与上升发展的过程、体制与机制上实现民主的问题。

五、结语

在追随恩师宁可先生学习和研究的近十年间*此处所指是1994—2003年间,笔者当时在宁可先生指导下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并担任他的助教工作。,笔者深刻体会到他通过长期的历史研究工作已然形成了带有自身特点的治史风格,整体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其一,高度重视理论研究对提升历史认识和整个历史学科的价值与意义,因此既重视探索社会发展中的重大历史理论问题,又重视历史学科自身的理论建设;其二,始终自觉地将理论与具体历史研究紧密结合,既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唯物史观对历史研究的指引作用,又试图以历史的方法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对其作出新的验证和创造性发展;其三,在继承20世纪中国史学遗产的基础之上,广泛吸收国内外最新的研究成果,回应相关的理论难题和现实问题。

总之,宁可先生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家,以自身丰富的治史经验和高超的理论修养,较好地把握和处理了历史与理论、历史与现实、继承与创新之间的关系问题,对当代中国史学的发展作出了较大贡献,具有较强的学术代表性。

[1] 宁可.史学理论研讨讲义[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5.

[2] 于沛.中国史学理论研究三十年:1978—2008[J].社会科学战线,2008(2).

[3] 《世界历史》评论员.让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之花迎风怒放[J].世界历史,1983(3).

[4] 宁可.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道路[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5] 宁可.地理环境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J].历史研究,1986(6).

责任编辑:仇海燕

K092

:A

:1007-8444(2017)05-0484-06

:2017-03-26

邓京力,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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