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中的“行动”与“断念”观
2017-03-11冯亚琳
冯亚琳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 重庆 400031)
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中的“行动”与“断念”观
冯亚琳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 重庆 400031)
在歌德老年时期所创作的作品《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或者断念的人们》中,(人物的)“行动”与“断念”体现了一种既对立又互补的辩证关系,“断念”既是“行动”的前提,也是“行动”的必由之路。作为主题,它们不仅是叙述的缘由,也构成了叙述的内容,作家据此塑造了一批出身不同、形象各异的“断念-行动者”。面对新时代的各种问题和挑战,人只有摈弃旧有,才能投身新的生活。这一语境中的“断念”,并不意味着消极放弃、而是主动应对,是走向“行动”的必由之路。
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行动;断念;漫游
众所周知,歌德在1796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以下简称《学习时代》)与他1829年完成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或者断念的人们》(以下简称《漫游时代》)虽然在题目上貌似二部曲,人物也有一定的交叉和延续,但两者在情节上和叙述方式上却大相径庭。尽管如此,这两部小说也不像一些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是相互之间有着逻辑上的内在延续。这种逻辑上的延续,与其说是人物和情节上的,不如说是主题上的。这里所指的主题是“行动”(Tat, Tätigkeit)和“断念”。在《学习时代》中,“行动”和“断念”是主人公威廉·迈斯特漫长的自我修养的终点所在,是他克服了之前迷恋于戏剧之路等各种诱惑之后才达到的境界,也是他在塔楼组织引导下确立的新的人生目标。至于这一目标的内涵何在及其是如何达成的,至少在《学习时代》的结尾还是未知数。在笔者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恰恰可以在《漫游时代》中找到。甚至可以说,相对于《学习时代》,作为目标的“行动”,在《漫游时代》中不仅是人物活动的主线,更是叙述的动因:无论是主人公威廉,他熟悉的塔楼兄弟会的几位朋友,还是他在旅途中结识的其他一些人,要么已经以自己的方式行动着,要么正在寻找自己的活动领域。正是在这一框架中,威廉最终成了伤科大夫,如今改名叫蒙坦的雅诺献身于崇山峻岭中的矿业开采,威廉新认识的庄园主“叔父”忙于他的社区开发和管理,雷纳多在外出游历几年后成了积极的移民活动家,娜塔利娅的弟弟弗里德里希在小说即将收尾的时候也神奇现身,他不仅成为雷纳多忠实的助手,也为自己的发展找到了方向;与他们的移民美国的项目形成竞争的是一个叫奥多亚德的青年才俊的欧洲项目,他招揽的是留在欧洲大陆开荒种地的人。可见,面对新时代的到来,究竟何去何从,人们必须做出决断;就像小说中描写的纺织娘们面临的形势那样:机器即将代替手工,人要生存下去,就得另谋出路。如果说,歌德以一种松散的、拼贴式的“平行叙述”[1](P.186)方式,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社会全景图的话,那么,面对新时代的萌动,人究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态度,遂成为作者尤其关注的问题。
伴随“行动”主题的,是对歌德晚年世界观和创作思想均有重大意义的“断念”(Entsagung)。“断念”思想对歌德到底有多么重要,从他的自传《诗与真》中即可看出。甚至可以说,老年歌德在回顾他的一生时,是把舍弃旧我和当下的感情纠纷作为他不断前行的前提的。尽管如此,对研究《漫游时代》的学者而言,“断念”却一直是一个“不寻常的概念”。[2](P.320)在现有的研究成果中,值得关注的有:克里斯蒂安-哈尔特穆特·赛德尔(Christian Hartmut Schädel)从歌德的自然科学研究和艺术创作之间的统一关系出发,以形变(Metamorphose)为核心概念,讨论了行动与断念两者内在的伦理道德关联;[3](PP.24-25)伯恩特·佩施肯(Bernd Peschken)认为,《漫游时代》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断念”与“提升”(Erhebung)的关联,与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分离”和“结合”的对立。[4](P.249)托马斯·德格林(Thomas Dgering)从马克思主义理论出发,把“断念”与资本主义经济对个体的控制和统治联系起来加以审视;[5](P.2)耶蕾米·阿德勒(Jeremy Adler)在小说开篇解读出了人在自然中的断念:“人服从于神,适应于世界秩序,并断念。”[6](P.224)在国内,几部《漫游时代》的中译本*这里主要指关惠文、张荣昌和董问樵的三个译本。都选择了不将《漫游时代》的副标题(“或者断念的人们”)译出。这并不意味着译者没有意识到这一概念对小说的核心意义。张荣昌先生在他的译序中专门对“漫游和断念”的关系进行了阐释。他认为,这部小说的主要内容即体现在小说的标题和副标题中:“漫游,就是说不再从自我这个中心出发去看世界,而是从多方位观察、参与并顺应世事……而断念则意味着:不把自身,而是把整体看作最高价值,这就是说,满足眼前的迫切要求。”[7](P.3)他从小说的内涵出发对“漫游”与“断念”所做的定义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他把这两个看似对立的概念放到了整体框架中进行审视,从而见出了它们之间的一致性。
以上梳理表明,解读歌德在小说《漫游时代》中表达的“行动”与“断念”思想,不是仅凭单一或被动的理解就能做到的,而是必须把理解与分析本身当作一个“创造性的行为”过程。[2](P.323)本文正是在此前提之下,将“断念”和“行动”放在一个辩证统一的框架中去考察,继而据此分析由这两个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的概念延伸出去的行为方式和理念的含义,进而深入挖掘隐藏在这一对辩证关系背后的叙述功能和审美意义,最后探究歌德在现代性思想萌动的19世纪初期有关新时代给人带来的挑战之思考以及这一思考的张力。
一、漫游与断念
“漫游”系从德语词“Wanderung”译出,它原本含有“徒步旅行”之意,还有从一地迁至另外一地的意思。这一双重意义也体现在《漫游时代》的叙述结构上。具体而言,“徒步旅行”在叙述层面上对应的是主人公威廉的“漫游”;也就是说,以主人公威廉在漫游途中的所见所闻构成一条连线,由此建构起一个叙述性框架;在这一框架之内,一些似乎并不相干的中篇(Novelle)故事以及日记、箴言等被穿插其中。在情节层面上,“漫游”则指涉“移民”,其中包括由一批开明贵族青年组成的“塔楼组织”所开启的“移民美国”计划,也包括下文不断提到的由奥多亚德领导的欧洲本土移民项目。与后者不同的是,“移民美国”这一计划在《学习时代》的结尾已有暗示。*在《学习时代》中,当雅诺告诉威廉他即将乘船去美洲时,威廉积极回应道:“这样的建议是值得认真考虑的,因为我的格言正是:‘走得越远越好。’”详见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冯至、姚可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535页。到了《漫游时代》,该计划正式实施,不仅有人已经前往“大洋彼岸”、在那里建立了“新殖民地”,而且雷纳多和弗里德里希等人也在广泛发动和组织新的移民。
无论是“漫游”和“迁移”,都是《漫游时代》中最为显著的“行动”形式。正如下面这首“漫游者之歌”所表明的那样:
从峻岭到丘陵,
向下沿着山谷前行,
犹如翅膀振响,
似有歌声飘荡;
随着心潮浮动,
现出欢乐与智慧,
让你的奋斗沐浴爱恋,
让你的生活成为行动。[8](P.589)
除了徒步旅行和迁移之意,歌德选取“学习时代”(Lehr jahre)和“漫游时代”(Wander jahre)作为他的两部小说的题目,显然也与德国工匠学徒期满之后须有一定时间的漫游期这一行规不无关系。从这个层面来看,《漫游时代》是《学习时代》的必然延续,对于在《学习时代》拿到“塔楼组织”毕业证的威廉来说,如今他经历的正是他“满师”之前的漫游期。由于他在“塔楼兄弟会”中立下了誓言,因此威廉的漫游既是承诺,同时也是对规定的服从。正像小说开篇时威廉给他在远方的未婚妻娜塔利娅的信中表达的那样:“我的生活应当成为一种漫游。我得履行漫游者特殊的义务,并经受特殊的考验……我不允许在同一个屋顶下面待三天以上的时间。我至少要离开一英里才能投宿下一个驻地。这些规定很适合把我的岁月变成漫游时代,防止我产生哪怕是最轻微的定居想法。”[8](P.268)为什么不得在同一个地点停留三天以上的时间?对此我们虽然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威廉的漫游是以放弃定居为必要条件的,而与定居一起被放弃的自然还有婚姻和家庭。因为令人颇感诧异的是,威廉虽然深爱着娜塔利娅,但他们并没有结婚并建立家庭,而是由威廉独自带着儿子走上了漫游之路。到了小说末尾,两人再相见变得更加渺茫和不确定起来——叙述者在一处提到娜塔利娅随着哥嫂一起去美国了;至于威廉是如何打算的,则不得而知。这种情节上的不合理与其说是作者的疏忽,不如说是出于小说主题深层的需要。因为通观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固守家庭的人虽然不能说没有,但单身占了绝大多数,而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几乎成了一种常态。
里夏尔德·迈尔(Richard Maier)在他的研究中区分了“山区的传统社会”和“平原上的现代社会”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9](PP.51-53)这显然也适用于分析小说中的家庭状况。在山区,家庭依旧是主要的生活和劳动单位。威廉漫游途中造访的圣·约瑟夫一家便是一个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而在雷纳多参观的手工纺织作坊里,劳动是由家庭成员共同承担的。比如,平时孩子们干的“选棉”工作,到了“冬日夜晚”,男人们也去做。纺纱则是女人们干的活儿;走进作坊,映入参观者眼帘的是一幅家庭劳作图:“老祖父坐在火炉旁边,干着……轻松的活儿,一个孙子站在他身旁,似乎很想自己去摇动卷筒机。为了理出经线,父亲这时正在把线轴插在一个用横杆隔开的织机架上。”[8](P.624)可见,在传统社会,家庭集社会和经济功能为一体,而这一功能在平原地带的“现代社会”中明显减弱了,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也不再那么紧密。威廉离开约瑟夫一家、来到下一站“叔父”的庄园,姑妈“马卡利亚”、她的两个侄女以及侄子雷纳多自称是他的家人,但从小说中至少很难看出他们是否真正生活在一起。家庭成员之间不再是父母和子女这样的直系亲属关系,而是一种亲属联盟;其成员相互之间的沟通也不是发生在日常生活中,而是主要依靠书信来往;偶然的一顿聚餐不仅被安排在室外进行,参加聚餐的人员可能还有管事、猎人、驯马人、花匠、守林人和其他“不能一眼看出他们职业的人”。[8](P.331)
因此,可以这样概括《漫游时代》中不同的家庭类型:一是完整、并包揽一切功能的传统家庭,其基本特征是父权至上和“与世隔绝”(weltfremd),[2](P.409)就像生活在一座半成废墟的修道院里的约瑟夫一家那样。这一类家庭在《漫游时代》中为数极少;与此相对的,是占绝大多数的“残缺不全”(fragmentarisch)的现代家庭。[9](P.107)在框架叙述中小说中的家庭基本上处于缺失状态,几个中篇的主人公几乎都生活在破碎的家庭里:在《浪迹天涯的痴女》中,美丽的流浪女声称自己“独自一人在这世界上”,她隐姓埋名,不愿意别人询问她的“祖籍和家庭”;[8](PP.311-312)在《谁是泄密者》中,N教授和他的高级司法官朋友均是以鳏夫的身份分别和自己的独生子或独生女生活在一起;无独有偶,在《五十岁的男人》中,少校和他的姐姐男爵夫人各自都是单亲家庭;在《新梅露西娜》中,男女主人公试图建立家庭,最后以新郎从小人国逃脱而告终;而《不要太过分》讲的也是一则婚姻破裂的悲剧故事。或许正是如此,雷纳多的移民团里有两位歌手这样唱道:
纽带已断裂,
信任受到伤害;
我能说,我知晓,
遇到了什么遭遇。
我离开,我流浪,
像孀妇一样悲哀,
失掉这一个,找到了另一个,
走啊走,去向远方。[8](P.594)
在这首歌里,“漫游”和“移居”几乎都被阐释为一种无奈之举,被阐释为“临出发之前哀悼自己的命运”之举。[8](P.595)但这种悲哀情绪显然是移民组织者们所不能认同的,就像雷纳多在发言中所说的那样,要用“欢快、激昂的声调”品味这种情感,[8](P.595)要把告别传统家庭的牵绊和告别旧的联系(Bindungen)作为漫游和移居他乡的前提和新生活的开端。
家庭和婚姻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社会关系和精神“联系”,漫游需要人们放弃的还有对家园和故土的眷恋。面对雷纳多的“移民海外”的动员,纺织作坊的机械师明确地拒绝道,他“在这种环境中出生,习惯了,远远近近都是熟人,到处受到友好接待”。因此他认为,住在这山谷里的人是不会有外迁的想法的,因为“大山会紧紧抓住它的居民的”。[8](P.631)故土虽然难离,但新时代已经提出了新的要求,机器时代的到来更是给以家庭为单位的传统作坊造成了致命的威胁和打击。因此,阿贝雷提出要用“对世界的虔诚”来替代“对家庭的虔诚”。[8](P.514)而雷纳多更是站在时代的前沿解释“走”与“留”的区别。他认为: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爱,故土与习惯,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产业等等,这些都属于人所“拥有的”,如果说这些“东西具有重要价值”的话,那么,他努力去获得的新东西则“具有更重要的价值”。[8](PP.665-666)因此,他号召“充满生的欢乐的年轻人”顺应时代要求,努力完成他们的使命:
不要死守故土,
勇敢迈出步伐,
精神抖擞,
四海为家;
阳光普照,
心绪欢畅:
大千世界,
任我闯荡。[8](P.595)
君特·萨泽(Saße)指出,在19世纪初期,“机动性”(Mobilität)[4](P.200)和“绩效”(Leistung)皆是符合时代精神的新的价值体系。而“准备漫游吧”[8](P.595)则正是新时代对个体提出的要求:要充满机动性,不要固步自封和牵绊。从这个意义上讲,“断念”发挥了摈弃包括家庭和故土等在内的所有不利因素的作用,它提倡的是一种主动应对时代挑战的积极思想、而不是被动和消极的认命观念。
二、集体观念与“断念”
摆脱旧的世界、四海为家,如果说这种“变换地点的欲望”[8](P.667)为移民提供了动力的话,那么这种“不安定的生活”究竟能带来什么呢?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值得漫游者们如此憧憬呢?吕迪亚夫妇和菲利娜道出了其中一个缘由:他们“在欧洲社会里觉得不是很愉快”,因此他们“一谈到对大洋彼岸的期望,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愉快心情的外露”。[8](P.726)除此之外,移民团所大力宣传的发挥个人才干之好处也是移民们所期盼的:“哪儿过得好,哪儿就是我的祖国”因此被替换为“哪儿能发挥我的才干,哪儿就是我的祖国”。[8](P.667)也就是说,在雷纳多所设想的新世界里,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它能赋予人更多的自由并有助于人们充分实现自我价值。只不过这种个人自由并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以融入集体为条件的。
在《漫游时代》中,“集体”以各种形态不断出现:从《学习时代》延续而来的“塔楼兄弟会”的成员如今虽然分散在各地,但作为志同道合的“断念的人们”,他们仍然是一个团体;雷纳多和奥德亚多所组织的移民团也是团体;作为“目的联盟”(Zweckbündnisse)[5](P.107)他们强调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合作;作为教育和管理的机构的“教育省”是一种特殊的团体,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招收并培训女学生的马卡里亚庄园。可见,现代社会的“集体化”(Kollektivierung)模式已经扩散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换言之,在传统家庭趋于解体的情况下,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一种新的社会联系(Bindung)形式的团体。在小说中,阿贝、雷纳多以及弗里德里希分别用“链条”(Kette)、“联盟”(Verbindung)和“社团”(Gesellschaft)来指称他们的团体。与传统家庭成员之间的等级关系不同,团体成员相互之间是伙伴关系;他们每个人并不是松散的个体、而是一个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在整体运转的时候,每个环节都必须发挥自己的功能,否则,“一根大的链条里只要有一个环节断裂,它就会毁掉整个事业”。[8](P.674)“单独的人还完成不了”整个事业,[8](P.692)所以成员之间必须学会协作,这一点,也是学生们在“教育省”里生活的必修之课。在威廉参观“教育省”时,接待威廉的“三位长者”专门向他解释了学生们正在演练的对神明、地灵和同伴的“三种敬仰方式”:第一种敬仰方式是受教育者“相信天上有一个上帝,他的形象就反映和显现在他的父母、师长和首领身上”,第二种方式则是要求他们敬仰“提供活命的食粮”的大地;[8](P.420)第三种敬仰方式旨在鼓励学生“振作精神,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伙伴。这时,他笔直地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已经只顾自己的了,因为只有在团体中他才能与整个世界相抗衡”。[8](P.421)
评论界历来对这三种敬仰方式有不同的阐释。但只要结合歌德本人的世界观细读文本即可发现,对神明和地灵的敬仰体现了歌德的自然观和泛神论的宗教观,而对同伴的致敬则强调的是集体意识。引人注目的是,这三种敬仰方式并非是并列的、而是呈现为等级关系;只有在前两个阶段的教育完成之后,人们才能完成对同伴的“敬仰”修行。
作为贯穿《漫游时代》的核心价值观,集体观也与人的行动密切相关。移民团要求每一个想成为“断念-行动世界联盟”的成员的个体拥有一技之长。[3](P.131)这一点,不仅成为雷纳多、弗里德里希等人物色及招揽移民团成员的基本要求,也是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弗里德里希经过深思熟虑,向威廉陈述了未来他对自己在团体中的位置的思考:“您了解我们联盟的基本原则”,“一个人必须精通一个专业领域,假如他想要成为联盟的成员的话”。[8](P.613)他说,他起初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是阿贝帮助了他,让他发现了自己记忆力好的长处,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独自承担一个秘书处的工作;而他的女友费利娜则会成为“大链条上最为有用的一环”,因为她精通裁缝手艺——“只需给她一块布料,把男人、女人领到她面前,不用量尺寸,她就能把整片布裁剪好,并知道尽可能地利用好边料,而且这一切根本不需要用纸打模板。”[8](P.613)
君特·萨瑟(Günter Saße)指出,小说中的两个移民项目虽然都强调集体思想,但相互之间并非没有差异。比如在雷纳多那里,强调的是效率(Effizienz),而奥多亚德则更注重功能性(Funktionalität)。[4](P.228)他们对个体融入整体的必要性的认识都来自手工业劳动的协作原则:
一个人不管是从事和运用什么,单靠个人总是不够的,于是团体便成了每个诚实人的最高需要。一切有用的人都应该彼此联合起来,比方说一个想建筑房屋的人总要物色建筑师,而建筑师则要寻找泥瓦匠和木工。[8](P.393)
然而要做到这两点(既有协作精神又有协作的能力),个体不仅要甘愿舍弃某些他已经拥有的东西,而且也要具有理性思考和计划的能力。为此,人们需要克服无益的“激情”(Leidenschaft)。如果说主人公威廉(在《学习时代》中)曾经走过的把戏剧作为使命的路是这种无益的“激情”的一种情形,那么,《漫游时代》用很大篇幅讲述的雷纳多和“褐姑娘”之间的故事则属于这种需要加以克服的激情的另一种情形。姑母马卡利亚评价说,雷纳多是一个“从少年起身上就显露出某种生气勃勃的技术能力”的人,“他沉湎于此,不断精益求精”,但这种“天生的、未经磨炼的一丝不苟的精神在碰到具体事务的时候会显现为古怪的弱点;他甚至会给自己臆造出没有必要承担的义务和不需要承担的责任来”。[8](PP.391-392)由于他没有满足佃户女儿的请求——为她那拖欠租金的父亲向叔父求情,他背上了一笔良心债。他出门游历三年未曾回家,游历结束时却下不了回家的决心,因为越是临近家门,他越觉得无法面对那位“褐姑娘”后来可能遭遇的命运。赛德尔称之为由愧疚升级而来的“道德妄想”。[3](P.131)这一非理性的道德臆想不仅像姑母说的那样(他必须知道她过得好,“才能释然”),[8](P.382)而且还成了一种无法逃脱、让他坐卧不宁的“良心债”。为此,他不惜推迟与家人见面的时间;他曾和威廉踏上寻找那位姑娘的旅途,却因为记错了名字失望而归;他甚至感到自己对那位把一切信任和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姑娘产生了另一种特殊的感情。后来,他独自到山区动员纺织工参加移民团时,终于见到了如今叫作苏珊娜的“褐姑娘”,亲自见证了她由一个无助的女孩成长为一个能干的纺织工坊的女主人的过程;她经历了她父亲的去世以及爱情后,才真正“克服了情感上纠结”,回归“计划理性”。[4](P.159)
以上分析表明,在歌德的老年作品《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或者断念的人们》中,“行动”与“断念”构成了一种既对立又互补的辩证关系,“断念”既是人们“行动”的前提、也是其“行动”的必由之路。作为主题,它们不仅是叙述的缘由、也构成了叙述的内容,从而使作者借此塑造了一批出身不同、形象各异的“断念-行动者”。[3](P.131)面对新时代带来的各种问题和挑战,人只有摈弃已有,才能投身新的生活。这一语境中的“断念”不是消极放弃、而是主动应对,是走向“行动”的必由之路。在个体层面上,小说的主人公们通过“漫游”明确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找到了自己在集体中的位置;在集体层面上,“移民”们通过“漫游”找到了自己在新世界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讲,以“漫游”和“迁移”为显性形式的“行动”体现了某种符合新时代精神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它之所以与“断念”互为表里,乃是因为现代社会特有的机动性迫使人们建立一种非固定的关系(Bindungslosigkeit)——这一价值观念实属必要。为此,尽管我们不能说歌德在新老社会交替时期所作的这些关于人的生活态度的思考是一把万能的钥匙,就像小说中以漫游和移民为载体的社会预想方案并不一定是现代人唯一的选择那样,但是作者一贯采用的进取与平衡、张力与收缩的思维模式显然在这部小说中结出了硕果,它形象地阐释了“生命应是一个又一个的行动”[8](P.590)——而这些行动皆是以“断念”为前提的。
[1]Waltraud Maierhofer. “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undderRomandesNebeneinanders. Bielefeld: Aisthesis,1990.
[2]Jutta Heinz.NarrativeKulturkonzepte.WielandsAristippundGoethes“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 Heidelberg: Universitätsverlag winter,2006.
[3]Christian Hartmut Schädel.MethamorphoseundErscheinungsformendesMenschseinsin“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n”. Marburg: N.G.Elwert,1969.
[4]Günter Saße.AuswandernindieModerne.TraditionundInnovationinGoethesRoman“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 Berlin: De Gruyter,2010.
[5]Thomas Degering.DasElendderEntsagung:Goethes“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 Bonn: Bouvier,1992.
[6]Jeremy Adler. “DieSonnestandnochhoch…”ZuLandschaftundBildungin“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 In: Sonderband aus der Reihe TEXT + KRITIK. München: edition text + kritik, 1982.
[7]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张荣昌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8]Goethe.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 Frankfurt a.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1989.
[9]Richard Meier.GesellschaftlicheModernisierunginGoethesAlterswerken“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und“FaustII”. Freiburg im Breisgau: Rombach,2002.
(责任编辑:吴 芳)
Action and Idea-abandoning of Goethe’s Novel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
FENG Ya-lin
(The Center for Sino-Foreign Comparative Cultural Studies,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31, China)
From Goethe’s novel in his senior years,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 action and idea-abandoning represent a pair of opposing and complementary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Idea-abandoning is the premise of action, and the only way of action. As the theme, they are the reason and the content of description, therefore, a batch of idea-abandoning actors from different family backgrounds and diverse images have been created thereafter. Facing with all kinds of problems and challenges in the new era, people are supposed to dedicate into their new life business through abandoning old things. In this context, idea-abandoning doesn’t simply mean giving up passively, but means positive reaction and the only way to the action.
Goethe;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Action; idea-abandoning; rambling
2016-09-19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重大项目“歌德全集翻译”(14ZDB090)的研究成果。
冯亚琳,四川外国语大学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研究员、德语教授,主要从事德语小说、德语文学中的文化记忆研究。
I106
A
1674-2338(2017)04-0107-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4.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