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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独特的张学研究力作
——读陈子善先生著《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

2017-03-11袁洪权

关键词:张爱玲文学

袁洪权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10)



一部独特的张学研究力作
——读陈子善先生著《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

袁洪权

(西南科技大学 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10)

长期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挖掘与整理工作的陈子善先生,不仅为我们现代文学史的“失踪者”进行了系统的“打捞”,而且深入开掘现代文学的“纵深度”,丰富着我们残缺的现代文学史图景。自1978年参加1981年版《鲁迅全集》注释工作以来,他先后挖掘、整理过的现代作家,有鲁迅、周作人、茅盾、老舍、沈从文、郁达夫、叶灵凤、梁实秋、林语堂、顾一樵、叶公超、陈梦家、戴望舒、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张爱玲、孙大雨等。*辑录于《文人事》中收录佚文作家的记录统计。陈子善:《文人事》,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今天,绝大多数读者不知道子善先生当年(指80年代——笔者按)挖掘周作人、郁达夫、叶灵凤、梁实秋等人的意义。如果仔细阅读80年代初及之前写作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系列著作,我们对此就会有深刻的理解,用子善先生的话说,他是在“打捞”现代文学史上的“失踪者”。为什么我们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出现那么多的“失踪者”?这与特定年代政治对文学史写作框架的制约,有着密切的关系,限于本文论述范围,在此不赘述。

这里,我想说子善先生的张爱玲研究(又被称之为“张学”)。目前,在众多张爱玲研究者中,他的研究显得很独特。这里所指称的“独特”,指的就是他遵循的张爱玲研究思路:故事的讲述、文学史料的考证、文学发生学的还原、文学层面与学术层面的张爱玲批评视点。继《说不尽的张爱玲》(三联书店2004年)、《看张及其他》(中华书局2009年)、《研读张爱玲长短录》(台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0年)之后,子善先生在2012年给我们贡献出这部《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以下简称为《沉香谭屑》)。此书先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后于2012年在上海书店推出内地版。*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小引》,上海:上海书店2012年。为简略起见,本文中引自本书者,只随引文标注页码。

一、《沉香谭屑》书名:故事的讲述

《沉香谭屑》之题名,为著名书法家吴小如先生亲自题写的“题签”,子善先生在“小引”中特别交代。看来,《沉香谭屑》这部书是“大有来头”的。吴小如先生是著名的书法家、历史学家,也是北京大学知名教授,系著名书法家吴玉如之子。子善先生恳请吴小如先生题写“题签”,绝不是带有私心的“慕名求字”,他“不愿意给年事已高的我所尊敬的前辈增添麻烦”*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小引》,上海:上海书店,2012年,第3页。。出版著作《沉香谭屑》的这一次,却是个例外。

子善先生邀请吴小如先生为《沉香谭屑》题写“题签”,更大的、直接的原因来自于吴小如先生系“张学研究先驱者”:“抗战胜利之后,人在北平的小如先生读到张爱玲的《传奇》和《流言》,各写了一篇书评予以推荐,可谓慧眼独具,空谷绝音。他写的《传奇》评论以‘少若’笔名发表于一九四七年五月十七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四十一期,成为一九四○年代研究张爱玲小说的重要文献,也使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九年间中国北方的‘张学’研究不至于一片空白。”吴小如先生关于张爱玲的评价文字,是有特别意义的,这有他给子善先生的信为证:

弟初写张爱玲书评时,已是张失意之始。盖抗战一胜利,张即受歧视矣。……而自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八年,以弟亲身经历,似犹以宽容兼顾态度为主流。(第3页)

抗战结束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着手清理附逆文化人,专门成立了“附逆文化人调查委员会”,推老舍、孙伏园、巴金、篷子、夏衍、于伶、曹靖华、靳以、梅林、叶以群、张骏祥、徐迟、邵荃麟、黄芝冈、徐蔚南、马彦祥、赵家璧、史东山等18人为委员。舆论界的流言,对张爱玲的生存环境是不利的,恰如著作中说的“当时上海舆论界把张爱玲视作汉奸的大有人在”。在《女汉奸丑史》中,编著者把张爱玲与“陈璧君(汪精卫之妻)、莫国康(与陈公博有染)、佘爱珍(汪伪特务头目吴四宝之妻,后与胡兰成结合)和日裔电影明星李香兰等相提并论”(第51页),称张爱玲为“无耻之尤张爱玲愿为汉奸妾”*《女汉奸丑史》,上海大时代书社,出版时间大约在1945年9月至1946年上半年,第11页。。吴小如先生的文章《读张爱玲〈传奇〉》,发表在《益世报·文学副刊》上。此文写于1947年,正值张爱玲被文坛冷落与清算时,“胜利前的沦陷区,有不少知道她的人。而且一谈起她,总是点头的多,摇头的少”,“今天,这名字已逐渐陌生起来”,“然而知道她的人,还是叹息的多,奚落的少”,“那是个天才,是一块好材料,夸张一点地说,够得上个作家的水平和标准。方之于昔之徐志摩与今之钱钟书而无愧”。*吴小如:《读张爱玲〈传奇〉》,《今昔文存》,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8页。把张爱玲与徐志摩和钱钟书等量齐观,吴小如先生撇开政治环境的成见,发现张爱玲在40年代的独特文学史意义。当然,他并没有止于对张爱玲的批评,而是提出了希望:“作者的精力有余,才起有余,学问也足够驾驭她的文笔。从这儿向前走,绝对是由她的路的;止于此,则未免太可惜了。”*吴小如:《读张爱玲〈传奇〉》,《今昔文存》,第110页。

1998年收录入《今夕文存》时,吴小如先生交代了他在写关于张爱玲书评背后的“文人事”,那就是他的老师沈从文:“副刊是沈从文师主编的,此文曾由从文师过目。”*吴小如:《读张爱玲〈传奇〉》,《今昔文存》,第110页。抗战结束后,大量文人复员到上海和北平。沈从文回到北平,继续在北京大学授课,并主编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他容纳吴小如关于张爱玲的书评文字,其实已经表达出对张的基本态度。这表明,复员回到北方的现代文人,并非是我们后来文学史假想的那样,对张爱玲直接进行“腰斩”*子善先生罗列到上海大时代书社1945年9月至1946年上半年间出版《女汉奸丑史》,1946年3月30日上海《海派》周刊刊载《张爱玲做吉普女郎》等文章对张爱玲的人身攻击,使张爱玲抗战胜利后处境“颇为尴尬”。《新发掘的张爱玲一九四〇年代史料》,《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第51页。。这亦显示出张爱玲在沦陷区文学中的独特价值:“在沦陷时期(即40年代的前半期)的上海滩,幸而有张爱玲和苏青这两位女作家不断发表文章,才不致给当时的文坛留下一片空白和废墟般的荒凉岑寂,以至于造成‘万马齐喑’的局面。”*吴小如:《读〈苏青文集〉》,《今昔文存》,第169页。

与现代文人频繁的文字与人事交往,是子善先生从事作家及作品研究之前的重要工作。远的不说,就是当下他用力最多的张爱玲研究,也掺杂着鲜活的人际关系,如没有吴小如、宋淇、李君维、宋以朗、郑树森、符立中、王为松等先生的帮助,这本书也不可能很快在大陆出现。勾勒吴小如先生与张爱玲研究的学术背景之背后,我们看到抗战胜利之后复员文人对待张爱玲的复杂态度。至少,吴小如先生的文字,让我们明白了40年代中后期的文坛,并非“铁板一块”。它存在着多重力量的“交汇”,即使是像沈从文这样的自由主义作家、大学教授兼副刊主编,也有着复杂的文人价值和认识社会的观念。在文坛大力剿灭“汉奸文学”的过程中,北方文坛能够发出对张爱玲文学创作的“期待”,这在学术史上有着重要的意义。子善先生以吴小如先生的“登场”为著作的“引子”,为我们重返40年代后期文学环境提供了一种新思路,也是我们切入40年代文学的“另类视角”:故事怎样开始讲述。这种开启故事讲述的方式,让读者有一种进入历史的现场感。

二、“我研究张爱玲的一贯路径”:文学史料的考证

《沉香谭屑》中收录的,绝大部分都是子善先生2004年以来发表在报刊和杂志上的考证文字。《〈传奇〉初版签名本笺证》《〈传奇〉增订本的张爱玲题词》《张爱玲集外文〈炎樱衣谱〉》《〈炎樱衣谱〉(完整版)考》《张爱玲说〈毛毛雨〉》《新发掘的张爱玲一九四0年代史料》《张爱玲·“司马文侦”·袁殊——张爱玲加入“上海文艺作家协会”略考》《张爱玲与上海第一届文代会》《范思平,还是张爱玲——张爱玲译〈老人与海〉新探》《〈遥寄张爱玲〉的不同版本》等文,均是典范的史料考证文章。

《传奇》小说集是张爱玲的成名作,深入挖掘与考证《传奇》有着特别的意义。《〈传奇〉初版签名本笺证》以张爱玲中短篇小说集《传奇》初版为考察中心,深入探讨小说集的开本尺寸、封底封面书脊的颜色配置、封面装帧等。子善先生因“书中并未注明装帧设计出自何人之手”,开始对这种令人惊讶的装帧进行考证,最终在《小天地》的报道、《对照记——看老照相簿》等文字的梳理中发现:这是张爱玲自己的设计。《传奇》初版本里,张爱玲把自己的“玉照”置入目录后的插页中,显示出一种大胆的行为。张爱玲还以签名本的方式,推销自己的作品。从书籍的装帧,到置入“玉照”、个性签名等细节的考证中,子善先生解读张爱玲式的“我行我素的行事做派”(第3页)、“包装自己、推销自己”的商业头脑。《〈传奇〉增订本的张爱玲题词》以“高唐散记”《序与跋》中唐大郎留下的张爱玲文字的阅读入手,发现这正是张爱玲式的文字,“地地道道的张爱玲风格”(第14页),从而勾勒出张爱玲与唐大郎之间的文字交情,还原出张爱玲在40年代初期的文学生存环境。

炎樱是张爱玲的文友与同学。她决定和妹妹开设时装店时,张爱玲成为时装店的“股东”,最终以“想法子做广告”参股,“预备把过去设计过的衣服,也有她自己的,也朋友的,流水账式地记载下去”(第33页)。但子善先生在张爱玲广告文字的背后,读出了张爱玲独具的深意,那就是“革命”和服装设计的关系,张爱玲在《炎樱衣谱》里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现实表示不满,普通都认为是革命,好的态度;只有对于现在流行的衣服式样表示不满,却要被斥为奇装异服。”*张爱玲:《炎樱衣谱》,《现代中文学刊》2009年第2期。革命和服装之间的微妙关系,被张爱玲直白地表达出来。四则完整版《炎樱衣谱》最终被发掘出来,子善先生重新对其进行解读,“短小细致、生动俏皮的《炎樱衣谱》,正是张爱玲继《更衣记》之后讨论中国时装文化的又一妙文”(第36页)。

长期以来,《毛毛雨》被贬斥为“靡靡之音”的代表作,但子善先生在史料的勾勒中发现,张爱玲居然曾把《毛毛雨》翻译成英文推入英语世界。这从侧面说明,张爱玲对《毛毛雨》是喜欢的,“它的简单的力量近于民歌,却又不是民歌——现代都市里的人来唱民歌是不自然,不对的”,从而为我们深入探讨张爱玲与民歌、与民间文学的关系,提出新的思考思路。《新发掘的张爱玲一九四〇年代史料》则以《倾城之恋》“演出特刊”、《太太万岁》和《不了情》“上映特刊”的发掘为契机,探讨张爱玲在电影创作上的成就。被列为“大中演出特刊之一”的《倾城之恋》“演出特刊”,虽然仅仅18页,内容却非常丰富,包含了张爱玲、苏青、柳雨生(柳存仁)、麦耶(董乐山)等人对电影《倾城之恋》的评价文字。《太太万岁》“上映特刊”不仅有张爱玲的《〈太太万岁〉题记》,还有电影的本事和评论文字《太太带回家来的乐趣》《张爱玲的风气》。这为中国现代电影史提供了第一手资料,为研究者还原40年代的电影断代史提供了重要的图片资料。虽然电影《金锁记》最终“流产”,但这并不影响张爱玲在中国现代电影史特别是40年代后期上海电影史上的地位。

张爱玲加入“上海文艺作家协会”和出席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的相关考证文章,主要体现在《张爱玲·“司马文侦”·袁殊——张爱玲加入“上海文艺作家协会”》和《张爱玲与上海第一届文代会》两文中。1952年张爱玲离开大陆,她与胡兰成的情感纠葛成为抗战胜利之后、建国初期的一桩历史公案,也涉及到建国初期对她的文学评价。为了彻底清查变节文艺工作者,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于1945年8月13日在重庆成立“附逆文化人调查委员会”,全面负责“附逆文化人”的调查工作。文协总会还专门给留沪坚守的许广平、郑振铎、夏丏尊、王统照、李健吾等致信,谈及“负调查文化汉奸之责”*文协总会:《关于调查附逆文人的决议》,《抗战文艺》1946年10卷6期。。《女汉奸丑史》《女汉奸脸谱》和《文化汉奸罪恶史》是三本对“汉奸文人”的批判书籍,张爱玲均“榜上有名”。这对张爱玲的文学生涯及文学评价产生致命打击,使她创作陷入低迷。但子善先生在还原历史中发现,一个关键人物对张爱玲的评价将产生影响,那就是“袁殊”。通过传记资料的梳理,子善先生发现:袁殊是“一位极富传奇性的人物,是所谓的‘多面间谍’,与苏俄情报机关、国民党中统和军统乃至日本情报机关都有过密切关系”,建国初因潘汉年案受牵连,“改革开放后获得平反”(第78页)。原来,袁殊的公开投敌是在“党的授意下”,他主持的报纸《新中国报》和杂志《杂志》,“却为我地下党人掌握,在宣传上起到了真正汉奸报刊所起不到的作用”*赵风:《袁殊传略》,《袁殊文集》,南京:南京出版社,1992年,第18页。。随着袁殊的真面目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对张爱玲的文学评价应该走向公正。1947年5月,上海文艺作家协会成立,张爱玲被接纳为会员,任协会的“联络委员会委员”(第79页)。这为张爱玲名誉恢复,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她的文化汉奸身份其实在40年代后期开始被排除*子善先生在资料的梳理中还发现,联络委员会名单很独特,包括了周瘦鹃、范烟桥、严独鹤、陈蝶衣、苏雪林、谢冰莹、徐蔚南、施蛰存、储安平等人。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第79页。。迎来建国的张爱玲,其命运最让人感兴趣,左翼文艺界里“没有一个革命作家敢承认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上的成就”(李子云语)。但是,上海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1950年7月24日至29日在虹口解放剧场举行时,张爱玲出席了这次大会。她用的名字,不是“张爱玲”,而是“梁京”。她被分在文学界代表第四组,组长为赵景深。既然左翼文艺界没人敢承认张爱玲的文学成就,邀请张爱玲出席上海第一届文代会,到底是谁的主意呢?子善先生从柯灵《遥寄张爱玲》、李子云(夏衍秘书)回忆文字、夏衍《〈大江东去——沈祖安人物论集〉序》等史料的梳理中发现,张爱玲进入上海文艺界,显然是文艺界的“统一战线”政策在文艺战线上的“表现”,张因文学才华的异常表现赢得了共产党的领导人周恩来、文艺界领导人夏衍的“青睐”。统战张爱玲进入进步文艺圈,一方面体现出文艺政策的“开明”,另一方面寄予对张爱玲的“期望”。但参加1951年冬、1952年春苏南地区的农村土地改革运动后,张爱玲毅然离开大陆,前往香港、台湾和美国,写作《赤地之恋》《秧歌》等反映大陆土改的小说,被大陆目为“反共作家”,从而从中共统战作家变成为与中共意识形态对抗的作家。

1952年后赴港、赴台、赴美的张爱玲,接待她的香港、台湾、美国,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范思平,还是张爱玲——张爱玲译〈老人与海〉新探》《〈遥寄张爱玲〉的不同版本》均从版本学的角度出发,探讨《老人与海》《遥寄张爱玲》的版本学价值,以及张爱玲在台港文学界、世界华语文学界、英语文学世界的生存处境。从目前看到的《老人与海》两个版本出发,子善先生深入考证张爱玲署名“范思平”的背后,与当时复杂的政治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还发现了张爱玲的佚文《海明威》《译者代序》,考证了谁最先翻译《老人与海》这桩文坛悬案(余光中曾认为他最先翻译《老人与海》)。《遥寄张爱玲》这篇文献资料,对恢复张爱玲在大陆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有直接的推动作用。子善先生从1985年第2期《香港文学》、1985年第4期《读书》、1987年第29期台湾《联合文学》三个刊物刊载《遥寄张爱玲》一文的细读中发现,这篇文章形成了三种版本,对涉及大陆、香港、台湾的政治话语及意识形态问题,因发表地点不一样,杂志编辑部做了部分的文字修改。从这些文字修改或删改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80年代大陆、港台文学语境真实性的一面,给我们的学术界留下思考的“空间”。

三、“文人事”勾勒背后:文学发生学还原

在2009年版《边缘识小·楔子》中,子善先生曾这样说:“我研读中国现代文学史,历来注重历史的细节,作家的生平、生活和交游细节,作品的创作、发表和流传的细节……从这个意义上,我对法国年鉴学派的治学路向是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历史的细节往往是原生态的、鲜活的,可以引发许许多多进一步的研究。”*陈子善:《边缘识小·楔子》,上海:上海书店,2009年,第2页。注重“历史的细节”“作家的生平、生活和交游细节”等等,并考察“作品的创作、发表和流传的细节”,从这些词语中我们可以看出,子善先生在学术研究中走的是“考证派”的路向,用他曾经出版过的学术著作《文人事》来概括,是很有意思的:追求“文人事”的考证。吴小如先生在《读书要点、面、线结合——答读者问》中说:“作品是作家写的,要读作品,不仅要‘知人论世’,还得摸清‘来龙去脉’,即首先必须了解一个‘史’的轮廓。”*吴小如:《读书要点、面、线结合——答读者问》,《今昔文存》,第296页。这种“来龙去脉”的“史”的勾勒,其实就是还原作家文字背后的文人交往。我历来强调一种观点,中国文学作品的生成,背后并不一定是所谓的纯文学创作,大部分都是在作家交往中友人的提示或启发中最终形成的。特别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论争,绝大部分更是人事关系的直接引发。*我在梳理共和国初期文艺界的“内部清理”问题时发现,当代文学中很多批判,其实并不是文学观念的“差别”,而是来自于人事关系和人事纠纷(文人交恶或文人相轻)。比如,萧也牧批判运动、电影《武训传》事件等等。

《沉香谭屑》中,子善先生对张爱玲的文学文本进行了发生学的“还原”。被媒体人大肆渲染的小说《描金凤》最终为什么没有成为“张爱玲小说集之二”,而是“胎死腹中”?子善先生结合40年代中后期的政治环境,大胆提出了“抗战胜利,意味着张爱玲的传奇人生必然要发生重大转折,无论是她的情感还是创作史,都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那么,预期产生轰动效应的《描金凤》在这种政治语境中,“是不可能再写下去了,因为不管她本人愿意与否,张爱玲必须搁笔”(第66页)。即使没有当做“汉奸文人”被清算,也有文坛好友“以宽容和同情的态度伸出援助之手”(第70页),张爱玲还是显得小心谨慎,承受了很大压力,被迫搁笔一年多。1946年9月《传奇》增订本出版,背后如缺少了龚之方、桑弧、邓粪翁(散木)等人的帮助,其难度可想而知。1946年8月上海文化影业公司的成立,为张爱玲转向电影业产生了重要影响,为40年代中国现代电影史提供了思考话题,但《不了情》《太太万岁》一旦缺了桑弧、龚之方、柯灵等人的热心帮助,我们可能不会看到张爱玲在电影上的突出成就,也不会看到在张爱玲后期文学创作《色·戒》《小团圆》等小说中,大量出现电影技巧的运用,使这些作品拍摄成电影显得有技术底蕴。但是,从文学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如果缺少朋友的帮助,张爱玲成为著名作家将打上大大的问号。“文人事”的背后,我们更应该看到张的朋友们对她文学创作的“刺激”作用。

张爱玲翻译海明威的著作《老人与海》,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偶然原因是她突然离开大陆,奔走香港,准备入香港中文大学读书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陈子善:《张爱玲译〈老人与海〉》,《说不尽的张爱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第190页。。必然原因则是张爱玲在香港生活陷入了困境,她的文学爱好者宋淇先生在力挺张爱玲翻译著作的“背后”,给予鼎力帮助。*子善先生在注释中这样说:“宋淇在《私语张爱玲》中说的很清楚:‘当年我们在上海时和张爱玲并不相识,只不过是她的忠实读者。那时,像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我们都迷上了她的《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第114页。宋淇参与的美新译书部,“应征的人不计其数,最终名单上赫然为张爱玲”(第98页)。没有想到翻译《老人与海》背后,隐藏着复杂的经济原因和人事背景。当然,张爱玲不以本名而以“范思平”作为署名,子善先生也有详细考证。那就是:张爱玲为文名所累,“一是她甫到香港,对一九五〇年代初的香港文坛几乎一无所知,她不想过早亮出自己的曾毁誉参半的真名”(第103页),“二是当时香港已出现了她深恶痛绝的冒名伪作”(第104页)。这让读者知道张爱玲初到香港面临的尴尬环境,她还得为文学生存着想。一部翻译作品的背后,不仅有经济、政治原因,还有“文人事”在其中的重要影响。

《张看》包含了《自序》《连环套》《创世纪》《姑姑语录》《忆胡适之》《谈看书》《谈看书后记》《论写作》《天才梦》等8篇文章,含小说2篇,散文6篇。尽管是小说散文的选集本,却是张爱玲著作出版史上一部重要的著作,“开了张爱玲作品单行本不同体裁混收的先例”、“开了张爱玲作品单行本新旧之作混编的先例”(第124页),被纳入“文化·生活出版社”之“现代中国文学丛书”之五*这套丛书还包括:曹禺、老舍等著《北京的记忆》,程靖宇著《新文学家回想录》,余光中著《余光中散文选》,司马长风著《现代人物丛谈》,董桥著《双城杂笔》等。。子善先生带着“‘文化·生活出版社’主持人是何方神圣,能够约到张爱玲的书稿”(第119页)这样的疑问,实现对这本选集的考证,发现“固然有张爱玲到美国后致力于英文著述以至中文‘近著’不多而处于篇幅方面的考虑,但更大的原因恐怕是张爱玲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本书的背后,充满了文人关系的推波助澜。子善先生在还原这部书的出版原委中,发现了宋淇、黄俊东、戴天、夏志清、水晶、唐文标等人在背后的推动作用,并挖掘出这本书背后出版的博弈技巧,“作家张爱玲和‘富有历史癖或专门的文学研究者’唐文标们的‘博弈’”(第129页)。

宋淇夫妇与张爱玲的交往,从50年代张爱玲进入香港开始,可说终其后半生。50年代之后的大部分文学创作,张爱玲都与宋淇夫妇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交流。宋淇辑录的《张爱玲语录》,包含了宋淇、邝文美、张爱玲三人的交往历史,显然是张爱玲文字生涯中最值得珍视的遗产,也是重要的体现载体。《私语:张爱玲与宋淇夫妇之间》正是张爱玲与宋淇夫妇友谊的见证载体:“不但可以证实张爱玲一九五五年离开香港后对邝文美所说的‘自从认识你以来,你的友情是我生活的core。我绝对没有那样的妄想,以为还会结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没有这样的人’,而且能够更加完整地反映张爱玲晚年的生活和创作情况,更加清晰地展示一个读者和研究者以前不知道或所知甚少、丰富多样、既感性又理智的张爱玲。”(第155页)这种文字私语的“辑录”,不仅是宋淇夫妇与张爱玲友好情谊的见证,更体现出作为文学研究者的宋淇夫妇与张爱玲之间紧密的文人友谊关系。在张爱玲的文字生涯中,除胡兰成之外,可能宋淇算是其重要的见证人。假以时日,我想子善先生总有一天会给我们贡献出一部《张爱玲和宋淇》的学术著作。

子善先生还从张爱玲的作品中,了解到具体的“文人事”,如《张爱玲文学视野刍议——兼谈〈异乡记〉》中谈及张爱玲与中国旧小说的关系,与新文学作家如鲁迅、老舍、曹禺、穆时英、沈从文、林语堂、凌叔华、韩素英、梁文星等人的关系,凸显出张爱玲以自己的“偏好”,表达对中国新文学的认识和评价,从“作家的文学视野”伸展到“作品的文学视野”(第177页),拓展重要的文学发生学的知识点,描画出张爱玲文学创作背后牵涉的丰富的“文人事”事实。可以直白地说,张爱玲文学创作的考证背后,如果缺乏了“文人事”的勾勒和描述,那是不完整的,这些“文人事”,为还原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图景。

四、“文学层面”与“学术范围”的张爱玲批评

子善先生在《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小引》中有这样的文字交待:“张爱玲可不可以批评呢?当然可以批评,应该批评,十分需要深入细致、鞭辟入里的有创见的分析和批评,就像对任何一位有成就的中国现当代作家一样。”“但是,需要提醒和强调的是,正因为张爱玲是文学家,对张爱玲的批评也理应在文学的层面、在学术的范围内展开,而不是其他。否则,一些问题将永远纠缠不清。”(第2页)连续四个“批评”词语的连用,可以想见:子善先生对他的学术研究对象采取了冷静态度。众所周知,张爱玲的研究历程,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文学史“埋没”。原因在于,张爱玲与胡兰成有着特殊的关系。在众多的人看来,张爱玲既然是胡兰成的妻子,汉奸的妻子肯定不是好“货色”。所以,在《女汉奸丑史》《女汉奸脸谱》中张爱玲都被编辑者冠之为女汉奸*《女汉奸丑史》的张爱玲章节为《无耻之尤张爱玲愿为汉奸妾》,《女汉奸脸谱》的张爱玲章节为《“传奇”人物张爱玲愿为“胡逆”第三妾》。陈子善:《沉香谭屑——张爱玲生平与创作考释》,第68页。。子善先生曾说过,汉奸和他的妻子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既然汉奸的哥哥都可无休止地被“抬高”,他们的血缘关系如此近,难道我们真要如此对待一个有着独创性文学才华的女性作家,甚至是一种苛求?*陈子善:《张爱玲也许不高兴》,《南方周末》2009年3月26日。这番话值得反思和追问,但从文学角度来对张爱玲进行解读,是我们作为一个文学史研究者应该采取的态度。子善先生2009年说这番话时,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小团圆》还没有正式出版,导致部分学者对他这种张爱玲评价方式产生反感*可参见李工:《“汉奸老婆”和“汉奸哥哥”岂可同日而语》,《书屋》2010年第6期。。但我想:如果看到长篇小说《小团圆》之后,还对张爱玲的文学史地位进行“质疑”,那只能说是不顾文学史基本事实。

张爱玲为什么成为进步文艺界重要的“统战对象”,虽然它不是一个文学史讨论的重要话题,但它给我们研究界留下了思考的“空间”。子善先生的张爱玲研究思路,或许正是从这里开掘开去的。不管是国家领导人周恩来,还是文艺界领导人夏衍,他们对张爱玲的“厚爱”,显然是基于对张爱玲文学才华的“赞赏”。否则,真如40年代中后期文学环境中对张爱玲的“封杀”,我想没有一个政治家或文学家可以担待如此大的“政治风险”而不顾利益的得失。我们看到,一长串“进步文人”对张爱玲并不反感,他们包括许广平、郑振铎、夏丏尊、王统照、李健吾、唐弢、师陀、倪海曙、孙大雨、孙席珍、孙福熙、郭绍虞、许杰、赵景深、陆万美、赵家璧、周而复、潘汉年、谷斯范、姚篷子、沈启予等(第76、84页)。

所以,子善先生在探讨张爱玲文学作品和文字生涯时,依据的是从“文学层面”和“学术范围”出发,辅之以实证性的考证材料,获得了心得性的研究。这从《喜见〈郁金香〉出土》《〈郁金香〉发表始末再探》《新发掘的张爱玲一九四〇年代史料》《无为有处有还无——初读〈小团圆〉札记》《〈小团圆〉的前世今身》《张爱玲文学视野刍议——兼谈〈还乡记〉》等文中,读者可以细心体会到。

小说《郁金香》的发现,“填补了张爱玲小说创作中的一个空白”,子善先生如此下断言,其立足的依据在于,“它是目前所能见到的张爱玲一九四九年以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第一部完整的连载小说,在《郁金香》之后才有《十八春》(后改写成《半生缘》),才有《小艾》”,“它的发现表明张爱玲在小说创作手法上正在进行新的探索,它的发现也为张爱玲小说中尚未引起足够关注的‘女佣系列’增添了生动的新形象,从而为张爱玲小说研究提供了新的可供探讨阐释的空间”(第24页),“如果把这篇小说置于从《桂花蒸:阿小悲秋》到《小艾》的女佣形象小说系列中加以考察,其重要性应该无可置疑”(第29页),这切合了小说《郁金香》在张爱玲文学创作历程的重要意义和价值,并把它置于张爱玲的整个文学创作中进行观察。

徐訏对张爱玲如此评价:“小说所表现的人物范围极小,取材又限于狭窄的视野,主题又是大同小异,笔触上心口堆砌,拉杂拉扯处有时偶见才华,但低级幼稚耍弄文笔处大多。”*徐訏:《谈小说的一些偏见——於梨华〈梦回青河〉序》,《联合报》副刊1963年4月17日。这引发子善先生在文学层面与学术范围内对此问题进行了讨论。他从张爱玲的英文《自白》中作解读,发现张爱玲特别强调“受中国旧小说的影响较深”“‘中国新文学’深植于她的‘心理背景’”(第170页),并立足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李清照、《红楼梦》《老残游记》《醒世姻缘》《金瓶梅》《海上花列传》《歇浦潮》等的观照,中国新文学中的苏青、冰心、丁玲、老舍、曹禺,西洋文学中的戏剧、小说等作家作品,直接参与小说《小团圆》等的文学场景和文字营构,使作品体现出张爱玲式的体验,“她观察人生、体验人生和反映人生的视角和处理角度都是与众不同的”,并断言“不清醒地认识这一点,深入地理解这一点,就难以走进和更恰切地评估张爱玲营造的丰富、复杂而又独特的文学世界”(第178页)。

关于《小团圆》等作品的读书札记,子善先生围绕自己掌握的史料进行恰切的“解读”。他以文本细读为基本方法,深入探讨小说文本涉及到的张爱玲身世、情感等内容,归纳出社会学视角、女性主义视角、影射小说的视角,为读者切入《小团圆》提供了多种体验角度,而不是固定地以自己的解读代替读者解读,显示出豁达的研究者心态。他认为“《小团圆》中所写的种种情感,包括盛九莉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无不千疮百孔,每一种都遭到幽暗幻灭的结局”(第147页),无疑是非常中肯的文学史评价,其对“小团圆”字面的解读,切合了张爱玲对人生和情感的体验:“《小团圆》与‘大团圆’正相反对,是对‘大团圆’的反讽”(第148页),符合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脉络。

2001年7月出版台湾版《说不尽的张爱玲》时,子善先生说他出版此书的目的是“‘为自己的’张学研究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陈子善:《自序·无心插柳柳成荫》,《说不尽的张爱玲》,第9页。,但这个句号并没有划上,他反而给我们提供了更多的张爱玲研究论著。《沉香谭屑·小引》中,子善先生把《沉香谭屑》视作他“张学”研究的再出发。这话我相信,亦非常钦佩,我早知道他在撰写《张爱玲年谱》。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等待他的这部学术著作早日撰写完毕并出版,以泽被学林。

(责任编辑:曾庆江)

On Mr. Chen Zishan’sASurveyandInterpretationofZhangAiling’sLifeandLiteraryCreation

YUAN Hong-q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ianyang 621010, China)

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建国初期中国共产党对上海报业治理整顿的历史经验研究”(项目编号:13CDJ004);西南科技大学繁荣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项目(项目编号:13XT016)

2016-09-27

袁洪权(1978-),男,土家族,重庆石柱人,文学博士,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副教授,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料及现代思想史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7)03-006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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