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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走向蒲松龄
——莫言小说创作与《聊斋志异》的关系

2017-03-11喻晓薇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莫言

喻晓薇

(武汉轻工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湖北 武汉 430023)



从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走向蒲松龄
——莫言小说创作与《聊斋志异》的关系

喻晓薇

(武汉轻工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湖北 武汉 430023)

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经验在于创作出既古老又新潮、既传统又现代、既富于民族性又具有世界性的文本。幼年时以“用耳朵阅读”的方式接受《聊斋志异》故事和高密民间口头文学传统,形成其文学创作的“本我”,经过莫言在向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学习中所发现的福克纳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激发而被唤醒。文章立足文本,探究了莫言小说如何在西方文学视界中,以当代人的眼光对《聊斋志异》从故事内容、小说艺术到创作精神层面进行承传与改造、创新,认为莫言小说是继《聊斋志异》之后,中国小说发展到当代阶段的另一高峰。

莫言;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蒲松龄;《聊斋志异》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乃至整个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件里程碑式的事件。探寻莫言的成功经验,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题为《讲故事的人》的发言无疑是一篇重要文献。在这个演讲中,莫言明确地将自己定位于中国古典小说传统观念中的“讲故事的人”,而且拎出一个“祖师爷”蒲松龄:“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莫言:《讲故事的人——在诺贝尔文学颁奖典礼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这显然是一种民族化与个性化的标榜,也意味着对世界文坛宣告中国当代小说与古典小说传统的接续*这恰恰是自19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在对西方现代派的追慕与摹仿中走向“寻根”的一个结果。同时,必须认识到,莫言身后还站着一大批接续起中国古今小说传统的“寻根”作家——贾平凹、格非、王安忆、苏童、迟子建等等。,展现的是世界文学视野中的中国文学的整体形象:既是从古典小说传统到当代小说的整体形象,也是当代文学自“寻根”文学以来一大批作家走向古代小说和民间文学传统的整体形象。

如此看来,我们对莫言小说与《聊斋志异》关系的考察除了中国古今小说传统继承与革新这一维度,还要引入新时期以来中西文学体系大碰撞、大交汇这一背景,不仅探究莫言小说创作对《聊斋志异》的继承与新变,还要探究西方文学与莫言及《聊斋志异》的关系。

莫言曾说:“一个作家首先是一个读者,然后才可能写作。因为阅读培养了他的文学兴趣,逐渐建立起他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并完善了对语文的鉴赏和感受能力。”*却咏梅:《莫言:阅读带我走上文学之路》,《中国教育报》2013年5月6日第9 版。因此我们的考察始于莫言的文学阅读,尤其是童年时代的文学阅读。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文化禁锢的时代,在莫言所居住的穷乡僻壤,书籍是十分罕见的。童年的莫言以换工的方式陆陆续续将高密东北乡十几个村子里的书都看完了。这些书大部分是“十七年”红色经典,如《青春之歌》《苦菜花》《三家巷》《红旗插上大门岛》《吕梁英雄传》……共十几本,此外还有明清小说《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以及一本外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程光炜:《教育——莫言家世考证之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8期。《封神演义》里的神魔变幻令他大开眼界,开启了他的想象力,明清小说培植了他的非正统思想,而作为那个时代文学主流的红色经典则潜移默化地形塑了他对小说创作最初的观念:革命的,现实主义的,主流的,官方的——以致于他刚刚开始创作小说时,走上的就是一条这样的正统的革命现实主义的路径。

更重要的莫言称之为“用耳朵阅读”的一种特殊文学阅读——那就是对故乡的民间口头文学传统的接受。高密古属齐国,与蒲松龄搜集民间故事,创作《聊斋志异》的淄博同属古齐文化圈,都有谈鬼说狐的民间文化传统。*齐地三面临海,主要以渔盐商贸为主,民间崇尚灵物,有谈鬼说狐之风,形成开放包容、浪漫神秘、自由灵动的地域文化特色。童年时代,爷爷奶奶讲的鬼怪妖精故事,父亲讲的传奇历史故事,村里人在工间休息时讲的故事,都令幼年的莫言心驰神往。在这类阅读中还包括说书人讲的故事,以及民间戏剧里的故事。

书面文字阅读,其中主要是红色经典建构了童年莫言对小说的朦胧观念,然而最能叩击心扉的还是用耳朵接受的阅读,尤其爷爷奶奶父亲与村人讲的故事——那流落在文化边缘地带的口头文学传统,那些与蒲松龄《聊斋志异》源自同一文化土壤的故事(其中有些就是《聊斋志异》里的故事)*莫言多次提到:由于我的故乡离蒲松龄的家乡不远,所以在我们那儿口头流传着的许多鬼狐故事,跟《聊斋》中的故事大同小异。我不知道是人们先看了《聊斋》后讲故事,还是先有了这些故事而后有《聊斋》。我宁愿先有鬼怪妖狐而后有《聊斋》。,与幼年莫言心灵遇合,深深植根心灵深处。它开启了莫言的文学性灵,也是滋长莫言文学血脉的最初土壤。他最初的艺术趣味、审美个性的形成都与《聊斋志异》及高密谈鬼说狐的民间口头文学传统相关。这些与他那些童年时代刻骨铭心的经历一起培养了他所谓的关于文学创作的“本我”*在《影响的焦虑》一文中,莫言说:“高明的作家之所以能受到外国或者本国同行的影响而不留痕迹,就在于他们有一个强大的‘本我’而时刻注意用这个‘本我’去覆盖学习的对象。这个‘本我’除了作家的个性与禀赋之外,还包含着作家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感悟……”。然而“本我”之所以为“本我”就在于它在一般状态下因被压抑而难于被感知到。从那时起及至莫言走上文坛的1980年代初他没有意识到这些也可以进入文学的殿堂中。*这里要指出的是,莫言童年阅读到的几本明清小说也多数是在民间传说、说话底本、戏曲故事基础上经由文人创作的,章回小说在古代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因此这类小说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一样,具有民间性,也与莫言的“用耳朵阅读”的故事以及民间曲艺具有很近的亲缘关系。莫言成年后有机会读到更多的中国古代小说,如《西游记》《红楼梦》《金瓶梅》等等,在后面的文字中,将以“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古典小说与高密民间口头文学传统”统指这文学借鉴资源。

1973年,莫言在胶莱河畔兴修水利劳动间隙创作了第一部小说《胶莱河畔》,尽管小说写了不到一章,但从已有的情节看来沿用的还是“十七年”文学主流中盛行的革命现实主义写法。而莫言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春夜雨霏霏》及至稍后的《丑兵》《为了孩子》《放鸭》《白鸥前导在春船》《黑沙滩》《岛上的风》,都是写凡人小事,情节单纯,主题明晰,基调是弘扬生活中的真善美,与1980年代初盛行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等主旋律写作步调一致。

变化出现在1985年。这一年他的创作出现井喷态势,相继推出了《金发婴儿》《透明的红萝卜》《球状闪电》《爆炸》《白狗秋千架》《老枪》《枯河》等小说。从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令人眼花缭乱的艺术实验:意识流、多角度叙述、时空交错、幻觉、通感、魔幻……等等,这一切都显示着一个全新的作家的诞生。与此相映照的是这一时期当代文坛西方现代派文学思潮横向涌入。根据莫言自述,他于1984年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接触到大量西方现代派文艺作品,其中包括凡高、高更的印象派绘画,卡夫卡的小说,还有后来深深影响他的“两座灼热的高炉”*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福克纳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与那个时期许多作家所经历的一样,西方现代派与新时期初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两大文学观念系统相撞击的结果,是处于文学观念体系表层的后者整体崩塌、陷落,沉潜于深处的以蒲松龄《聊斋志异》为代表的古典小说与民间口头文学传统上浮。*莫言在《我的文学经验》中提到,在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中写了一个有特异功能的黑孩,“他可以听到头发落到地上的声音,它可以隔着几百米听到鱼在水里面吐气泡的声音,他也可以感受到几十公里之外火车通过铁路桥梁的时候引起它的身体的振动”,而这恰恰来自于蒲松龄小说的鼓舞,“因为我想我们的老祖宗既然可以写狐狸变成人,既然可以写蚂蚱、飞鸟、牡丹、菊花都可以变成人,为什么我不可以写这样一个特异功能的小男孩呢?……”造成这种上浮的原因在于莫言从当时流行的一大批西方现代派作家中发现了福克纳与加西亚·马尔克斯。“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李桂玲:《莫言文学年谱(上) 》,《东吴学术》2014第1期。“也就是说马尔克斯实际上是唤醒了、激活我许多的生活经验、心理体验,我们经验里面类似的荒诞故事,我们生活中类似的荒诞现象比比皆是,过去我们认为这些东西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写成小说呢?”*杨庆祥:《先锋·民间·底层》,《南方文坛》2007年第2期。除去浅表层次的技巧和手法的借鉴,诚如莫言所言,福克纳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带给他的更多是“唤醒”与“激活”。“唤醒”与“激活”的是什么呢?就是那一直被正统的小说观念所压抑的文学创作上的“本我”。

莫言所得到的启示是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身为世界一流小说家、世界文学的先锋,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上都体现一种向后看的回望姿态。他们都立足于故乡本土,立足于乡土民间社会,“然后获得通向世界的证件,获得聆听宇宙音乐的耳朵”*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一方面是小说素材取自于家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荒诞的现象”;另一方面,在写作资源上倾向于汲取故乡民间故事、传说、神话(尤其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对哥伦比亚民间故事、传说、神话与民间宗教习俗的吸纳)。由此,莫言一是开启创作中一直被“抵制”的故乡经验,*莫言在《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中说:“1978年,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中,我拿起了创作的笔,本来想写一篇以海岛为背景的军营小说,但涌到我脑海里的,却都是故乡的情景。……当时我努力抵制着故乡的声色犬马对我的诱惑,去写海洋、山峦、军营,虽然也发表了几篇这样的小说,但一看就是假货,因为我所描写的东西与我没有丝毫感情上的联系,我既不爱他们,也不恨它们。在以后的几年里,我一直采取着这种极端错误的抵制故乡的态度。”在《自述》中他说:“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一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这简直就像开了一道记忆的闸门,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当年躺在草地上对着牛、对着云、对着树、对着鸟儿说过的话,然后我就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写到我的小说。”致力于高密东北乡王国的建构,从而走向世界文学前端;二是对幼年时所接受的古典小说与民间口头文学传统进行开掘。就这样,在福克纳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启迪下,从西方文学的视界中,莫言走向了中国古典小说与齐地民间文学传统,直至从中“挖”出了沉潜的蒲松龄。

对蒲松龄以“祖师爷”相称道出了后者对莫言影响的源头性与本质性。然而,在西方现代派文学跃升为强势话语的彼时彼刻,以蒲松龄为代表的古典小说与民间文学传统仍然处于被遮蔽状态。直到在经历1980年代末的短暂低迷期后——1989年至1993年期间(尤其是1991年间),莫言的创作出现了一个中短篇尤其是短篇小说创作的小高潮,这些小说与蒲松龄《聊斋志异》以及高密民间口头文学传统之间有明显的师承关系。有的直接写鬼魅精怪,如《奇遇》《铁孩》《夜渔》《嗅味族》等,有的写奇人异事,如《天才》《白狗秋千架》《良医》《神嫖》等。其实,这种创作路数最早可以追溯到198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金鲤》,但在对西方现代派的追慕成为主流的当时文坛,并未引起人们注意。直到文坛风向发生转向,“寻根”文学思潮走向深化的八九十年代之交以后,在莫言的中短篇小说中,《聊斋志异》以及高密民间口头文学传统才成为莫言推崇的文学圭臬。

全文的详细阅读完成之后,语言和内容基本上过关,这时候需要回过头来细看文章的篇章组织,感受文章的结构之美。这个环节充分利用建构主义教学的协作会话理念,由学生分组讨论完成结构分析和各部分大意归纳,并选派代表将小组意见表述在黑板上。在本人的教学实践中,各个小组由于对课文有较为全面的理解,都给出了自己合理的结构分析,并概括了各部分大意。各组的结构分析并不完全一致。

长篇小说创作又是另一种情况。自1988年,他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接着又有《十三步》。1990年代起,莫言主要转向长篇小说创作。按他的说法:“如果要用‘聊斋’的方式写长篇巨著肯定是不行的。”*莫言、王尧:《从〈红高梁〉到〈檀香刑〉》,杨杨编:《莫言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3页。但“聊斋”的本源性力量仍然无所不在,且不论这些长篇中零星散见的鬼怪奇幻细节,涉及主体情节与整体结构的大规模借鉴也不少:《十三步》中张富贵与张赤球整容互换身份的主体情节架构来源于《聊斋志异》中《陆判》与《成仙》;《酒国》整个创造了一个超现实的空间——酒国,由此决定小说的超现实基础;《生死疲劳》的主体情节西门闹在地狱喊冤,以及由西门闹六世轮回而形成的小说框架结构转换自《聊斋志异》中的《三生》和《汪可受》。同时,他的长篇小说又大举引入中国古代小说与高密民间说唱艺术的叙述形式,比如《天堂蒜薹之歌》民间艺人张瞎子以民间歌谣的形式唱演天堂蒜薹案件的故事;《檀香刑》从头到尾响彻民间戏曲茂腔的声音;《四十一炮》中罗小通以古代话本小说中说书人的身份讲述吃肉的故事;《生死疲劳》对中国古典章回小说形式的改造,等等。

恰如莫言在《檀香刑·后记》中所说:“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的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尚的书。《檀香刑》是我的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的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退得还不够到位。”*莫言:《檀香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380页。实际上从《檀香刑》开始,在莫言的长篇小说中,中国古典小说与民间口头文学传统已超越西方现代派文学,跃居其文学借鉴系统第一位。

就这样,通过“祖师爷”蒲松龄,莫言不仅超越了新时期文学亦步亦趋西方现代派文学的潮流,在世界文学的视界中进一步突出了中国文学的民族自我,而且在当代文坛凸显出他鲜明的创作个性。

当然,莫言的创作不可能完全回归到古老的文学传统,他仍是一个现代作家。诚如他所说:“我在《檀香刑》后记里讲的所谓‘大踏步的倒退’,实际上是说我试图用自己的声音说话,而不再跟着别人的腔调瞎哼哼。当然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与西方的东西决裂,里面大段的内心独白,时空的颠倒在中国古典小说里也是没有的。在现今,信息的交流是如此便捷,你要搞一种纯粹的民族文学是不可能的。”*莫言、王尧:《与王尧长谈》,《碎语文学》,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161页。事实上,在中西文学借鉴系统交替影响下,莫言小说呈现的是一种既古老又新潮、既传统又现代、既富于民族性又具有世界性的样貌。

如果立足于文本,探究莫言小说在何种层面与程度上继承了《聊斋志异》及其所代表的古典小说与高密民间文学传统,又在何种层面与程度上调整、改造与创新了这种传统,就可以看到这样呈现为古与新、传统与现代、民族性与世界性相结合之样貌的莫言小说的深层奥秘了。

总的来看,《聊斋志异》对莫言小说的影响表现出持久、广泛、深入、多层面的特点,以下从故事内容、小说艺术与创作精神三个层面来分别论述。

(一)故事内容层面的启示

将小说视为引车卖浆者流讲故事,必然会以“奇”、“趣”作为审美旨归。这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聊斋志异》基于齐地民间传说,以谈鬼说狐为主,外加奇人奇事、趣闻怪谈,这自然也影响了莫言小说的取材向度。

不过莫言毕竟是当代小说家,现代小说观念与现代科学观念无处不在的影响下,他的小说创作仍是以基于现实基础上的传奇故事为主,超现实的魔幻故事也有,比如《酒国》《奇遇》《战友重逢》《铁孩》《嗅味族》等,这部分作品在他的整个小说创作中所占比重并不那么突出。《聊斋志异》与齐地民间神话传说影响下的来自于文学血脉中的“超现实主义冲动”更多的只是以零星枝节形式散见于小说文本,其所占成分之少并不能改变整个文本的现实主义基调。

另外,莫言突破了《聊斋志异》仅局限于短篇的篇幅,将传奇故事寓于长篇小说,同时又把传奇人物的传奇经历命运与近现代以来中国的历史相结合,令传奇故事有了波澜壮阔的舞台背景与大气磅礴的史诗气魄,《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小说都是这样的杰作。

莫言从蒲松龄的创作中悟出:一个好的作家“必须写出属于自己的有鲜明风格的作品”*莫言:《我的文学经验》,《蒲松龄研究》2013年第3期。,而他认为这种鲜明风格的构成中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你应该塑造出一系列属于你个人作品系列里面的人物形象”*莫言:《我的文学经验》。。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魅与潦倒书生是独属于《聊斋志异》世界的鲜活人物形象;而在莫言的小说世界中也栩栩如生地跃动着一批烙上莫言个人鲜明风格印迹的人物系列。在这个人物系列中,如戴凤莲、恋儿(《红高梁》)、孙媚娘(《檀香刑》)、母亲(《丰乳肥臀》)、姑姑(《蛙》)一般有着草根般泼辣强悍生命力的女子与蒲松龄笔下的花妖狐魅有着精神气质上的诸多相通之处——自由灵动、大胆叛逆,具有一种逾越正统规范的任性美,颇有现代气息。另一方面,由于时代局限,蒲松龄对女性自由之美的倡导并不彻底,他笔下也有不少恪守传统妇道的女性。生活在当代的莫言笔下所描写的女子显然更为大胆奔放、更具反叛精神。

(二)小说艺术层面上的借鉴

如上所述,与《聊斋志异》一样,在莫言的小说文本中,在现实世界之外,也活跃着一个超现实世界。神仙鬼怪,动物精灵,变形怪诞,阴司梦境异度空间,使莫言小说异彩纷呈。莫言说:“蒲先生具有当今所有作家都望尘莫及的丰富想象力。”*莫言:《我的文学经验》。其实在当代文坛,莫言也同样以奇崛瑰丽的想象著称。莫言的想象一部分是直接移植于《聊斋志异》或与之同源的高密民间口头文学,比如《生死疲劳》开头西门闹的鬼魂在阴司喊冤,关于阎王鬼卒、牛头马面、炸油锅、转世投胎的想象得益于《席方平》以及《聊斋志异》中关于地狱阴司的描写的启迪。西门闹幻化成驴、牛、猪、狗、猴与《三生》中刘孝廉被冥王惩罚,一世为马,再世为犬,三世为蛇,最终投胎为人一脉相承。一部分是经由后者滋养、激发后的个人创造,比如《酒国》里关于酿酒大学、烹饪学院、矮人酒店、猿酒节的描写,《生蹼的祖先》中关于红树林、生蹼的祖先的描写,亦真亦幻,出神入化。

在莫言看来,蒲松龄的想象力一方面是大胆、非凡的,另一方建立在丰富的生活经验基础之上,伴以符合生活逻辑的细节描写,因此虽为虚构,但有绝假纯真之效。比如《阿纤》中老鼠精阿纤性好囤积粮食,比如龙掉到打谷场上,张开鳞,苍蝇钻到鳞甲下,龙阖上鳞片,苍蝇被夹死了等等描写,都可谓神来之笔。莫言汲取了蒲松龄的成功经验,也注重将奇幻的想象与真实的生活逻辑相结合。比如,《丰乳肥臀》中三姐变成鸟仙,生活习性也变得跟鸟一样。而莫言所经历的生活既有古老的农耕生活经验的遗风,也有富有时代气息的鲜活内容,因此,他的想象力又有明显的当代性。比如前述酒国中关于酿酒大学、烹饪学院、矮人酒店与猿酒及猿酒节的描写既是作家虚构的荒诞不经的存在,也显然有许多来源于现实的构想。想想现实生活中那些层出不穷的“山寨社团”、“山寨学院”就不言自明了。

莫言的想象也受到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魔幻变形手法的启示,揉进意识流、荒诞与黑色幽默等手法,具有了现代意识与世界眼光,也就比《聊斋志异》显得更开阔酣畅大气。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集腋成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蒲松龄:《聊斋志异·聊斋自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页。《聊斋志异》虽则为小说,但有着诗一般的品格:显见的主观色彩,写景状物,刻画人物、描写细节均文采斐然、极具个性。“他的作品一方面是在写人生,写社会,同时也是在写他自己。”“他的痛苦、他的梦想、他的牢骚、他的抱负,都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莫言:《读书其实是在读自己》,《学习博览》2010年第10期。受蒲松龄启发,莫言从自己最熟悉最亲切的生活出发,从最能触动自己感触的生活出发,在写作中将自己最真挚、内心深处最深的感情倾注到人物、景物与故事中,并涂抹上浓厚的想象异彩,使作品具有浓郁的个性色彩。由于个性气质与时代的原因,蒲松龄在小说中更多的是通过人、景、物、事的描写间接抒情,有一种含蓄蕴藉之美;而莫言除了沿袭了这种主观抒情的手法外,还常常通过铺排言语、话语爆炸的方式张扬狂放不羁的个性。如果说蒲松龄笔下是一幅幅淡施笔墨、传神灵动的写意画,莫言笔下是同样传神灵动,但有着粗放线条、浓重大色块,加进油画手法的大写意画。

(三)创作精神层面的深层渗透

《聊斋志异》之“异”标明蒲松龄与主流正统文化截然不同的异端立场与心态。这其实是一种边缘人立场与心态,一种与庙堂相对的民间立场与心态。长期怀才不遇、穷困潦倒的经历使得蒲松龄对处在社会与文明边缘、民间底层的弱势群体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与同情。这种悲悯与同情体现为与民间底层与弱者同呼吸共命运,正如莫言所说:“他(蒲松龄)的伟大之处,就是他没有沉溺于这种平凡的感情之中,他把这种感情进行了升华,他把他的个人生活跟广大民众的生活结合在了一起。”*莫言:《我的文学经验》。因此,在《聊斋志异》中有对落第穷苦书生与下层百姓的同情与关怀,还有对长期被压抑在男权文化下女性的重新发现,乃至对人类中心主义文明模式笼罩下的动植物及其精灵之关爱与呵护。

《聊斋志异》中所体现出来的这种情怀激起莫言深深的共鸣。他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幼年失学,十几岁就参加劳动和经常处于饥饿、贫困中的经历使他对底层农民的苦难有着切肤的体验,童年孤独放牛,独对大自然的经历令他与自然息息相通,而母亲苦难的一生使他发现了被压抑在男权文化下的女性的坚韧生命力与美德。这些经历与感受一经《聊斋志异》唤醒便汩汩流入笔端。这也正是莫言所提到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蒲松龄的异端与边缘,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先锋,他用自己敏锐的艺术触觉、超前的艺术体验表现了在那个时代大胆新锐的思想意识;在莫言写作的时代,民间、底层、女性解放、尊重自然、环保不再是新鲜话语,莫言通过多种渠道接受了这些思想,因而他的作品表现要更为自觉更为鲜明热烈。此外,置身于全球化时代后殖民语境中,莫言的异端与边缘心态中有一种文学文化上欠发达国家/文学文化上发达国家对峙的心理定势。

由异端与边缘人心态与民间情怀出发,蒲松龄又走向对造成弱者不公待遇和悲剧命运的根由的揭露与批判。举凡吏治、科举、封建礼教,其中关于腐败黑暗的现实政治以及科举制度的批判是他的小说创作中最有思想价值的部分。莫言自觉地接受了其影响,从个人最真实的感情出发,站在引车卖浆者流立场上,关注现实,针砭时弊,批判黑暗,为老百姓代言。《酒国》借“红烧婴儿”案件展开一幕酒国官场腐败生态图卷,《四十一炮》通过一屠宰村以卖注水猪肉黑心致富的故事描绘了改革开放年代金钱与罪恶狼狈为奸的画卷……批判最激烈的当属《天堂蒜薹之歌》。这篇根据山东一桩真实事件改编的小说通过天堂县农民响应政府号召大量种植蒜薹而滞销却又得不到安抚的事件,愤怒地抨击了农村干部腐败、官僚主义严重的现实,同时暴露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身受压迫而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的惊人事实。

《聊斋志异》对现实的批判是建立在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精神基础上的。蒲松龄运用梦境和大量虚构情节以及塑造正面理想人物的方式,冲破现实的束缚,表现自己的理想,解决现实中无法解决的矛盾。这种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也感染了莫言。莫言声称:“我的高密东北乡是我开创的一个文学的共和国,我就是这个王国的国王。每当我拿起笔,写我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时,就饱尝到了大权在握的幸福,在这片国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风唤雨……”*莫言:《福克纳大叔,你好吗?》,《用耳朵阅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27页。高密东北乡就是莫言在小说中建立的一个超越现实的理想国度,这里充溢着浪漫精神与传奇故事。莫言用讴歌故乡前辈率性而活的精神的一系列作品(从《红高粱》《丰乳肥臀》到《檀香刑》)为故乡招魂,其酣畅淋漓又显然与蒲松龄的含蓄、凝练颇不一样。

显然,莫言的批判意识与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精神中,又融入了西方文学的批判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精神,因而具有了一种恢宏的胸襟与气度。

鲁迅说:“《聊斋志异》虽变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7页。《聊斋志异》吸纳了魏晋小说与唐传奇的优长,加以发挥,从而在文言小说衰落的清代奇峰突起,不仅标志着我国传统志怪传奇文学的中兴,而且是我国古代短篇小说的高峰,也是世界短篇小说的瑰宝*马瑞芳称蒲松龄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在莫言看来,《聊斋志异》的重要经验之一不仅在于从魏晋小说与唐传奇,还在于从中国古典文献中综合吸取营养。蒲松龄阅读甚广,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史传文学,各类小说,当然还有“用耳朵阅读”来的齐地民间故事……这些都成为《聊斋志异》取不之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库。蒲松龄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汲取百家,融会贯通,成就了《聊斋志异》。

从文学阅读角度看,莫言的经验中有与蒲松龄共同的部分,即齐地民间口头文学传统与中国古典小说。但莫言有当代人的自信。恰如莫言所说:“尽管蒲松龄读书很多,但他不可能像我们当代作家这样能够阅读到很多西方的小说……我们比曹雪芹和蒲松龄可以更多地接触到来自中国之外的文学,我们可以通过翻译读美国的小说,读俄罗斯的小说,读日本的小说,读南朝鲜的小说。也就是说我们的视野比他们那个时代要宽阔一些,我们能够读到的文学作品的面比他们那个时代应该更加广阔一些。”*莫言:《我的文学经验》。莫言正是在西方文学的激发下发掘出了以蒲松龄为代表的古代小说与齐地民间口头文学资源。然而在“学习蒲松龄”,从中国古代小说与齐地民间口文学传统中汲取营养的同时,莫言仍要时时处处以西方文学为参照,“在比较中发现东西方文学的共同性和特殊性”,又按照当代人的审美习惯与价值标准,挑选、改造、转化,写出“具有创新意识的既是中国的又是亚洲的和世界的文学”*莫言:《我的文学历程》,《用耳朵阅读》,第196页。。因此,莫言小说失却了《聊斋志异》的精致小巧细腻,但也别开生面,具有为后者所不具备的开阔大气与世界性眼光。

如此看来,从整个中国小说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看,站在中国古典文献肩膀上的《聊斋志异》是中国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发展的一个里程碑;而综合汲取了中西文学营养,站在蒲松龄、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巨人肩膀上的莫言小说,可以说代表了中国小说发展到当代的里程碑。

(责任编辑:曾庆江)

The Relations between Mo Yan’s Novel Writing and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

YU Xiao-wei

(College of Art and Communication,Wuhan Polytechnic University, Wuhan 430023, China)

Mo Yan’s important experience in winning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lies in his production of literary texts both ancient and trendy, traditional and modern, and national and cosmopolitan. In his childhood, Mo Yan listened to and accepted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and folk oral literature of Gaomi, thus forming his “ego” in his literary creation which was later stimulated and awaken in his discovery of William Faulkner and Garcia Marcks during his study of western modernist literature. Based on the literary text, this paper aims to explore how Mo Yan’s novels have inherited, transformed and renovated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in terms of its story content, artistic skills and its writing sty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estern literature and in the view of contemporary readers. It is opined that Mo Yan’s fiction is another peak in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Chinese novels after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

Mo Yan; William Faulkner;Garcia Marcks;Pu Songling;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批准号:13&ZD122)

2016-07-02

喻晓薇(1974- ),女,湖北武汉人,文学博士,武汉轻工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批评。

I206.7

A

1674-5310(2017)03-00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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