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巴洛克音乐带到中国生根发芽
2017-03-11匡国清
2016年11月27日晚,由假声男高音兼竖笛与短双颈琉特琴演奏家高孟麟(Menglin Gao)、维奥尔琴与巴洛克大提琴演奏家埃里克·廷克赫斯(Eric Tinkerhess)、巴洛克小提琴演奏家雷纳多·帕提诺(Reynaldo Patino)、管风琴与羽管键琴演奏家珍妮弗·鲍尔(Jennifer Bower)和现代与巴洛克小提琴演奏家姜珊(shan Jiang)组成的上海古乐团(shanghaiCamerata),满怀着“把巴洛克音乐带到中国生根发芽”的雄心与愿望,从美国漂洋过海而来,假座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奏厅,举办了一场沪上难得一遇的“1690巴洛克室内乐演奏会”。音乐会后,笔者与参加演出的目前正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攻读早期声乐博士学位的高孟麟先生进行了一次关于巴洛克声乐作品的对话。
匡国清(以下简称匡):在国内,对古典和浪漫时期的音乐始终拥有不少热衷的乐迷和听众,而对巴洛克音乐的熟知和理解却一直大大落后于欧美西方世界。大多数早期音乐的古乐爱好者只能局限在家中聆听唱片,很少有机会亲近表演的现场。请谈一谈上海古乐团策划此次“1690巴洛克室内乐演奏会”的初衷与设想。
高孟麟(以下简称高):新成立的上海古乐团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首演曲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把重点放在巴洛克中早期的音乐,在时间上跨越了100年左右,在地理上覆盖了意、英、法、德、西、奥六国。大多数作品和作曲家未必为上海的听众熟知,但是无一不非常有代表性。器乐作品中从巴洛克时代小提琴技术发展的先驱海因里希·比贝尔(HeinrichI.Evon Biber)到法国宫廷音乐的马兰·马莱(Marin Marais)都有触及,声乐作品则挑选了亨利·珀塞尔(Henry Purcell)与迪特里希·布克斯特胡德(Dieterich Buxtehude)的三首杰作。
匡:由于西方教会禁止妇女在教堂和舞台上歌唱,假声歌手(Falsettist)与阉人歌手(Castrato)在西方音乐史上曾经出现过一段很长的辉煌时期。从18世纪末到19世纪,由于格鲁克歌剧改革和男声“关闭”唱法的突飞猛进,加上不人道的阉割行为遭到人们的反对,阉人歌手和假声歌手开始衰落并退出了历史舞台。随着发端于上世纪50年代的古乐复兴运动,英国具有“假声男高音教父”之称的阿尔弗雷德·戴勒(Alfred Deller)复兴了自文艺复兴时期开始的琉特琴歌曲(Lute Song)以及几百年间被人遗忘的作品。从此,淡出人们视野已久的假声男高音(Countertenor),又称为高男高音,取代阉人歌手并逐步发展到了一个造诣极高的水平。不久,上海巴洛克乐迷将有幸现场聆听两位当代假声男高音——英国青年才俊蒂姆·梅德(TimMead)和德国大师级的安德烈亚斯·肖尔(Andreas Scholl),演唱亨利·珀塞尔根据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改编而谱曲的半歌剧《仙后》。
高:这次演唱的曲目中有两首来自英国作曲家亨利·珀塞尔。珀塞尔和莫扎特一样是少年天才,只是当时音乐并没有像莫扎特时代那样成为消费品,所以珀塞尔在现代音乐界名气不那么大。可以说珀塞尔是整个英国巴洛克声乐作品当之无愧的翘楚。他在词和曲的搭配上无懈可击,而且充分运用了绘词法(Word Painting)来凸显重要的语句和情感。对于假声男高音来说,珀塞尔也是一个特别的作曲家。有史料表明珀塞尔本人就是一名假声男高音——英国声乐传统中那种音域偏低的假声男高音,而不是意大利引进的那种阉人歌手。对于现代的假声男高音来说,珀塞尔为这个声部谱写的音乐非常舒适,也充分运用了这种声音的表达力。许多现代假声男高音追逐为阉伶谱写的歌剧角色,在我看来,这对于让女中音反串男角是进了一步,但是假声男高音毕竟不是阉伶,并没有那种男童般毫不费力的高音。反观珀塞尔的假声男高音是为男人的假声量身定做,并且在许多地方过渡到真声中。
匡:201 0年安德烈亚斯·肖尔与拜占庭学院合奏团合作过一张以珀塞尔作品《噢,孤独》(O Solitude)命名的专辑,并获得了2012年“BBC音乐杂志奖”。珀塞尔在歌曲《噢,孤独》中赞叹“噢,孤独,我最令人满意的选择!我多么喜爱孤独!”:对于国内钟情于古典和浪漫时期音乐的大多数乐迷和听众来说,巴洛克时期的音乐毕竟年代久远,不免有些陌生以至于不甚了解。特别想倾听您讲述在音乐会上演唱的几首巴洛克声乐作品的内容涵意与心得体会。
高:首先,《它就是自然之声》('Tis Nature's Voice)来自珀塞尔的一部对音乐女神的礼赞《欢迎你,光明的泽济莉亚!》(Hail,Bright Cecilia!)。这部作品中每个章节都赞美了音乐的各个元素,从具体的管风琴、小提琴到抽象的声音、灵魂等。《它就是自然之声》描述了音乐——自然的声音如何跨越语言和种族让天下众生都能被触动。这首曲子的风格明显是17世纪早期意大利的单声歌曲(Monody)风格——这种风格当时在意大利本土已经不再流行,但是珀塞尔却在英国把它抬上一个新的高度。曲子的和声复杂程度大大超过了17世纪初意大利的水平,加上珀塞尔对于通奏低音谱写比较随意的态度,对于伴奏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歌曲极大地利用了早期意大利风格较自由的节奏,描绘出各种音乐的方方面面,并频繁地转换情感。
《孤独之歌》(O Solitude)的歌词来自法文,由一位英国女文学家凯瑟琳·菲利普斯(Katherine Philips)译成英文。这首歌曲建立在四小节的固定低音基础上,并且没有变奏。这首歌曲表达了对于离世隐居的向往,通篇泛着一种苦涩的满足。珀塞尔在这首歌曲中把英语语言的表达力发挥到极致,在四小节不停重复的简单和弦中构建了他最有代表性的杰作之一。
迪特里希·布克斯特胡德是北德巴洛克风格的一位代表性人物,他的作品对巴赫有非常深远的影响——巴赫早年曾经步行数百公里只身去吕贝克向布克斯特胡德学习,并且到达之后决定旷工數月,留在吕贝克学习。这导致后来巴赫返回之后立即被暴怒的上司投入监狱,但看来这很值得——巴赫后来的作品中常会有前辈的影子。他的《康塔塔》(JubilateDomino,BuxWV 64)为低音维奥尔琴、假声男高音及通奏低音而作。在这首大意为歌唱和器乐齐奏歌颂上帝的宗教康塔塔中,人声和维奥尔琴都模仿着小号的自然泛音阶。这首曲子的音域也是为假声男高音量身定做的,高音低音都不出假声的范围。维奥尔琴在这个康塔塔中的作用不是伴奏而是独奏,有一些对技巧要求非常高的段落,而且几乎用到了低音维奥尔琴能演奏的最高音。
匡:我们知道,巴洛克音乐时期通常被认为是数字低音时代。数字低音(Figured Bass)是用一系列数字和记号来表示不是处于根音位置的和弦的一种音乐速记法,又称通奏低音(BassoContinuo)。作为通奏低音的伴奏声部为一系列构建在低音线条音符上的和弦,为歌唱的旋律提供和声支持。演奏时,最令人期盼的是其中占据首席地位的羽管键琴演奏者作类似于爵士乐那样的各种即兴演奏。请您谈谈此次音乐会中各位演奏家是如何在巴洛克乐器的伴奏中演奏通奏低音的。
高:本次演出的通奏低音演奏由三位低音乐器演奏者共同完成。通奏低音作为一种伴奏的创作和演奏方式贯穿了整个巴洛克时期。巴洛克音乐经过150年的发展,晚期时的风格已经和17世纪初期大相径庭,但是通奏低音的运用却一直延续到莫扎特的时代。通奏低音也称作数字低音,因为它的谱写方法是一条低音线上面加上了表达和弦的数字。经过训练的伴奏乐器演奏者可以从数字中得知所有的和弦变化,并按照曲子的速度、乐器编制、表达的情感等因素即兴演奏出多声部的伴奏。由此可知,当时的音乐家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因为数字低音的弹奏离不开对和声的理解,尤其对键盘乐器演奏者来说,必须有遵循对位法规则即兴创作多声部和声的能力。通奏低音乐器有很多种,可以是羽管键琴、管风琴、维奥尔琴、大提琴、各种形制的琉特琴和吉他、竖琴等,而且可以有多种组合。本次音乐会我们决定附上部分乐谱,让观众更加直观地认识通奏低音。
匡:古乐复兴运动提倡经过严谨考证研究、使用古乐器或其复制品进行演奏的本真演奏(Authentic Performance)。请问,在演奏巴洛克音乐时,应该如何把握本真演奏与符合当代人审美情趣和欣赏口味两者之间的关系?
高:从上世纪60年代到现在,古乐运动逐渐从刻板的形象中走出来。在我最初接触并投身于古乐事业时,曾经也是个非黑即白的教条主义者,认为本真主义大于一切,一定要用原版的乐器、原版的乐谱、原版的调律,不接受任何程度上的妥协。然而音乐的最终目的毕竟是感染人类的心灵而非考古。就本次演出来说,因为条件限制,我们使用的乐器不但和有些曲目的创作日期相差百年,甚至还用了一台电子小管风琴,这对于一些极端的本真主义者来说可能难以接受。然而我们在演奏技法和音乐处理上最大程度地做到了原汁原味,参考了与曲目年代和国家风格最为相关的多部演奏法书籍,力求还原作曲家心中的声音。
匡:室内乐是巴洛克音乐时期最为流行的一种形式。为了带给中国听众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使得音乐会变得意义非凡,我们注意到,此次“1690巴洛克室内乐演奏会”除了在早期乐器上演奏巴洛克中早期音乐外,还保持了巴洛克音乐时期特有的一些演奏方法。如小提琴,除了使用古琴、古弓和羊肠弦外,演奏时,两位巴洛克小提琴演奏家的右手采用了不同于现代的、力度偏小而能较好地发挥歌唱性的意大利式握弓法,左手只是有限地使用小幅度的揉弦,以赋予巴洛克音乐一种极为朴素的性质。
高:巴洛克音乐起始于一个摆脱了中世纪的宗教压迫不久、人文主义开始萌芽的时代。佛罗伦萨乐派(FlorentineCamerata)在16世纪末宣告新音乐的到来,在今天的音乐学家看来这正式拉开了巴洛克的序幕;而巴洛克风格出现的初衷则是为了更好地表达人类的各种情感——某种程度上来说,巴洛克音乐是彻彻底底的世俗音乐、人文音乐。在我看来,巴洛克音乐虽然在中國仍是小众,但淳朴的表现方式和相对古典和浪漫时期不那么复杂的和声实在是一种雅俗共赏的艺术形式,或许在主流的古典乐迷之外都能有一批听众。上海古乐团的创建就是为了能把貌似高不可攀的音乐带给大众,让欧洲启蒙时代的音乐可以在中国生根发芽。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为大家带来来自17世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