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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那一边

2017-03-11邹安音

草地 2017年1期

邹安音

我是巴岳山下长大的孩子。绵延横亘的巴岳山一直屹立在我人生的长河中,无论我在何处。它的脊梁让我挺拔,它的养育让我动容,它的魂魄让我坚强!

我所就读的天堂村小学位于巴岳山之麓,傍依花果山,毗邻长河煤矿,老成渝铁路穿境而过。

记忆中,村小学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布有四个天井,间隔出五间大瓦房和几间小套房。大瓦房装着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山里娃,小套房里住着学校的几个代课女老师。从学校后的山丘看,排列有序的校舍像一个棋盘,那么山里娃们就是在里面较量着自己的命运了吗?它更像一枚钥匙,牢牢地锁着我的小学记忆。

无论春风秋雨,还是酷暑寒冬,每天我都要穿过4户大院,3个山头,1个水库,4个边坡的铁路距离,来回4次,总里程约30里的路上学。那时候的寒冬怎么那么漫长呢?!我破旧的胶鞋总要踩过很长的烂泥路,然后脚趾头被冻烂;风也会从学校的窗棂刮进来,鞭抽我的脸;记忆中的路也那样弯弯曲曲,总望不到尽头。我常常被轰鸣而过的火车吓得趴在铁道下的深沟里,思想随着翻滚的车轮不断向前,想象着那“轰隆隆”烧炭冒烟咆哮着的车头,它究竟是要奔到哪里去呢?

大山里还有很多野果是美食,刺梨子,地瓜,洋奶奶……至今我还能清晰地想起它们的色泽和味道,因为在我最饥饿的时候它们抚慰过我童年的胃。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个艰难度日。周末,母亲会带着我上花果山砍柴。每次天刚亮就随着上山打柴的大部队出发,捱到正午才打好柴捆往回赶,饥肠辘辘的我常常四处搜寻着大山的果实。那时候,我一边细细咀嚼着野果的酸甜苦辣味,一边望着逶迤连绵的巴岳山苦苦冥想: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啊?它是那么绵长,那么雄伟,难道是传说的天边吗?我盯着红艳艳的杜鹃花,思维一度陷入空白,花果山除却它,哪里有果?分明是山民们自取的一个好名字。我不禁用手绞着缀满补丁的衣服下摆,满是伤感和无奈:杜鹃花那么美,我却那么丑,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啊?

哥哥们却把巴岳山下的长河煤矿当成了心目中的天堂。虽然通往“天堂”的路很远,很苦和累。他们得在半夜出发,打着手电筒摸黑到煤矿,趁出矿工人倾倒煤渣在山脚的小河沟之前赶到目的地。淘煤渣的人实在太多了,运气不好的人会一无所获的。哥哥们“丰收”后,一部分挑回来留着家用,一部分就地卖掉,然后到矿上的图书馆买回自己喜欢的书籍阅读。买书籍的钱,除了卖煤炭,就是哥哥们劳作或者放学后砍伐后院竹子编的锅盖了。

父亲是一名党的基层干部,他留给我们几姊妹唯一的财富就是“好好读书、好好做人”的遗言。大哥喜欢画画,二哥喜欢文学。打我记事时起,我们家和村里所有人家都不一样:堂屋里占据“半壁河山”的超大书橱和琳琅满目的各式文学艺术类书籍。一家人最怕夏夜里的暴风雨,风翻进窗棂板着脸吹灭了我们看书的煤油灯,母亲把我们抱团坐在屋中干燥处,惊惧地看闪电一道道苍白的脸,躲在门缝里偷窥我们;如注的水流也会狡诈地袭过房顶瓦片的罅隙,倾洒到屋子里。床上、书橱上、丰收的麦堆上常常搁满了盆盆罐罐,即便这样,雨水还是会打湿被子、书籍和粮食。天晴后,母亲一边晾晒床上的家什和麦堆,一边嘟哝着话语抱怨天气;而我们几姊妹则小心地翻晒着书页,满心欢喜地看着太阳认认真真舔读字章的样子,发出“嘶嘶”的惊叹声和烟气,那时候,阳光下的诗行开始播种在我的心原,点点生根、发芽。

因了哥哥们的熏陶,我自幼便吟诗作画,乡村田野中的一片叶,一朵花……在别人眼里是那么平常和普通,但在我眼里心里它们却都能摇曳出一副生动的风景画。大哥没能完成他当画家的宏愿,为了减轻母亲的重担,给家里挣工分,高中辍学后,他进了乡里卫生所,每天走村串户,做了一名赤脚医生。

山外丰富的世界,如鲜花盛开在二哥的诗文中,他的作品频频亮相报刊,成了远近闻名的才子,其实他正在邮亭中学上高中。受他的影响,我也疯狂地爱上了文学。上初中后,对我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每周一次的作文课,对待老师布置的每一次作业,我都会认真谋篇布局。语文老师彭泽均的鼓励给了我当作家的梦幻。大哥、二哥利用课余编织竹锅盖、竹筛等竹子制品卖,用换回的零钱从邮局订阅了《收获》、《十月》《当代》《小说选刊》《大众电影》等文学杂志。我常常趁他不注意,从书架上偷出书刊,上课看,下课就写小说,所以成绩除语文出类拔萃以外,其他科目竟然一塌糊涂。因为偏科,接连两次我都与高中擦肩而过。这不禁让二哥捶胸顿足。

大哥辞去了赤脚医生,在许多人不解和惋惜的叹息声中去了远方,也许有着艺术家潜质的他不甘于孤寂生活的凝滞和尘封吧。二哥主动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回到家中成了顶梁柱。1987年秋天,我走进了邮亭中学。当时,姐姐已经考进了重庆的一所名牌大学——西南农业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走出的大学生。

1988年的春天来了,姐姐已经到重庆上大学去了。二哥成了乡村致富带头人和大足县的劳动模范。他出众的才华和相貌,勤劳善良的品格,也受到姑娘们的青睐。二哥用奖金奖励了自己一回,去了北京,攀登了长城。山外丰富的世界和宽阔的天地,引发了我无限的遐想,我开始勤奋地读书。

夏天也火火地到来了,就在我的生命如花绽放时,哥哥,你为什么却要像一颗流星,划开辽远的苍穹,以刺痛的雷响,在我们的视野里陨落!那天黎明,在通往镇上的铁道岔路口,我不知道当呼啸的列车从你身边碾过的那一瞬,我的心是如何破碎在那黑暗中你走了无数次的卖菜路上;当浸满鲜血的蔬菜散落一地仿佛盛开的花瓣时,我却知道那一定是哥哥圣洁而高贵的灵魂在呼唤:我爱这个人世间!

怎么能歸去?这里有你的亲人,有你的诗歌,有你的爱情和人生!

那个暑假,我在家后的竹林地里画了一个“圈”,圈外是二哥忧伤的目光,圈内是挑上升学压力担子的我。语文、地理、英语、历史……我不停地把这些符号拼命地往脑海里填充,逼迫它们刺激我那颗流血的心灵,以此减轻疼痛。从早上太阳升起开始,直至黄昏夕阳坠落。那些极其细小的蚊子吸走我身上多少鲜血,我不知道,可能它们也不知道。

高考在即。1991年7月6日,揣着妈妈煮的荷包蛋,校长和班主任亲率我们前往大足县城中学应考。那个夏天,在我接到重庆教育学院中文系录取通知书之前,我的背脊骨都是发凉和发麻的。我常常惊恐地想着我是不是用国徽作文错了,它下面有穗子,应该不是很圆的?数学能得多少分呢? 考不上大学,难道就回家定亲嫁人生孩子了吗?那我作家梦又怎么实现呢?!

喜爱园艺苗圃事业的大哥从山那边的农场回来了。1991年9月中旬,拿到重庆教育学院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上午母亲陪我到村书记家下了户。午饭后,大哥和母亲借了一个人力架子车,准备到所在地邮亭粮站交我的入学公粮。粮食先要从家里挑担走两里的路程,才能到公路上推着架子车到粮站。公路转弯抹角,上坡的时候,大哥拉车和母亲推车的姿势,像一幅绝版画,一直铭刻在我心上。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国家公粮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仰望的姿势看粮站那些过称的工作人员,他们一般都板着脸,绝无笑容。每次过称的时候我们心都像那秤砣一样沉甸甸的,生怕他们一句“没晒干”,或者“不饱满”而重新拉回去。果然,当“没晒干”那句话硬邦邦摔过来时,我们三个人都呆住了。恰此时,久违的阳光终于露出笑脸,也烘干了我们湿润的心情。几个人就在粮站的空地上摊开稻谷,赶在粮站工作人员下班前让“它们”顺利归了仓。

我要到的大城市是重庆。重庆是什么样子的?我茫然无助,内心既忐忑不安,又充满无限向往。公路很坎坷,车子颠簸得厉害,我脑海里晕乎乎的。弯弯拐拐爬过一段段的山路后,到了永川。之后又是盘旋爬坡,过了璧山、江津……傍晚时分,将近八九个小时候后,我才到了重庆菜园坝。

学校在南岸四公里,傍依大山。记忆中最难忘的是每到周末,我会爬上后山,望着连绵不绝的山,真的看不到前方,山的那一边,又是什么样子的啊。大学中最温馨的时光,是我经常静静地坐在学校图书馆一隅,遨游在知识的海洋中,想象着自己的人生、天地的宽广和未来丰富的世界。当情侣们在花丛间喃喃细语时,在简陋的寝室里,点点的烛光摇曳出我伏案笔耕的身影;即使毕业后回到家乡,当了一名乡村教师,我依然忍住寂寞和孤独,在文学之路上踽踽独行,等待着花开的那一刻,以慰藉哥哥在天之灵。

1999年的深秋,已经为人妇为人母的我,走出居住的部队家属区,离开重庆大足一个叫登云的地方,抱着一大摞全国各地报刊发表的文学作品,走进了重庆新华社重庆青年报的大门。依然清楚记得龚总编慈爱的话语和赞许的眼神,以及半个月后接到记者电话录用通知的那一瞬。从此,我走出了山村,走到了山的那一边——山城重庆,走进了城市的高楼大厦,走进了我用心血和梦想编织的神圣殿堂。

那个暑假,我带领一个小记者夏令营从菜园坝出发,乘上北行的列车,目的地是北京。在“咣当咣当”铁轨声跌宕有致的伴奏下,列车经广安、达州、西安、郑州等地后进入终点。窗外的风景也渐次从丘陵田园到黄土高原、华北平原,而从巴山到秦岭,从雁门关内到长城脚下,从长江到黄河的距离,我整整走了30年!翌日凌晨4时许,当我伫立在天安门广场,同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们一起,目不转睛盯着高大威猛的护卫兵跨过金水桥,踏进广场,扬起鲜红的国旗时,我能感受到自己内心交织的情感,有喜悦,有痛楚,还有记忆!如果灵魂可以对话,我想知道,那时候哥哥是不是也在同一个地方,和我一起伫望着同一个方向,以及沐浴那一抹渐渐升起的朝霞?

后来,夫从重庆大足转业到四川南充,我也跟随着他从渝州到了蜀地。

2013年的春节,我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到邮亭高家店。“今年到天堂村的路都修好了,你可以直接把车开到老家的家门!”姐姐说。我欣喜若狂,以前每次回家,我都要把车泊在高家店的高速路边,一直梦想着那条乱石嶙峋的小马路能把我的小轿车牵进去,把母亲直接从家门接到外面,看她从不曾想象的外面世界。

那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开车环游大足!天气很好!龙水湖正开展郁金香节。风景这边独好!不止这青青的山,这潺潺的泉,大山从不停止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哺育!走出拾万镇桫椤公园,我们就瞅见水田边一庄户人家过生,客人也刚好开着宝马车驶进院落。坝子里高朋满座,谈笑风生的;坝子边有炉灶,从堆砌很高的几个蒸笼里,正散发出腾腾的热气,炉火也亮旺着呢!火光映照着红色的三层楼房一隅,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一幅油彩画。经过石码镇时,老公神色凝重,这里是他曾生活战斗之地,也是我们居住7年的地方。一条正在修建的高速路从登云机场边通过,原来这是从成都至重庆的高速路。“那么,再也不用从早走到晚了,一个小时就可以从南充到老家了?”老公感叹道。巨大的喜悦感从天而降,眼前的一切真的都变了!但不变的还有珍藏在我心底永远的记忆:龙水湖的水、缠绕在部队家属区的河、悬挂在家乡宝顶崖壁上的画,它们现在还是那么真,那么美!“开愈淡,花更艳,隔在云端山水长,东君怜去人间赏,曼舒仙缟出嘉昌。”春香满棠城,我终于知道:我的心从不曾走远!这山、这水、这情,像我高龄的母亲一样,让我垂泪和动容,我是她的孩子,她也是我生命的血液,跟随着我的脉搏,永远在一起跳动。

而巴岳山就是一条纽带,连接着山里和山外,像母亲的双眸,注视着我一直前行。

2016年的正月,直通大足双桥、邮亭和南充的高速路全线贯通。想要体会一条路的多情和神秘,倾听着嘉陵江流淌的声音,沿着巴岳山的方向,我驾车一路驰骋。经合川、北碚,短短两个小时,远远地,玉龙山的风姿就在视野尽显。它不再是儿时高耸入云的模样,而是颔首微笑着示意我穿行。它敞开着胸怀,一条公路像温柔的指尖,触摸着它的灵魂亲密而过。我百感交集,它的全身都坦荡裸露在我的旷野,撩开尘封在我心底几十年如一日的记忆,还有梦想和追求。从山的心脏贴身穿过时,我开得很慢,隧道的灯光晶莹着我的眼眸,它一定看见我的眼眸也是晶莹的。我这是从山的那一边,又回到山的这一边来了。山才是心之永远伫望的方向。

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从老家屋脊上通过。这是一个历史的分水岭,之上封存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温馨爱恋;之下是等待一个游子回乡的情感。看着工程队驻扎在我们曾经的院子,看着姐姐开车飞驰过老家老宅,不知道母亲的心里在想什么,虽然她即将搬进15层高的电梯公寓。

泊车后,我惊慌失措地站到公路边的道上,眼前一切都在我的想象和空间中凝固,我找不到我的记忆,我找不回我的乡村了。

我的母亲第一时间奔向了公路边一个泥土堆,久久凝望和伫立。后来我才想起,那曾经是父亲和祖上亲人们的坟茔地。但是公路还在完善,花木正在栽种,这泥土堆将会很快淹没在崭新的现代化工业园区中。

我和姐姐奔跑在公路边高高的土堆上,努力想要找回儿时的模样和记忆。

但是我们失望了。难道就在这八车道下,我曾经住过的老屋,用过的小木柜,烧烤过土豆和胡豆的灶膛,赶过大白鹅的院坝,喂食过猪儿的圈屋和砍过竹子掰过笋子的竹林,我曾栽种过小菜苗的菜园,抓过鱼儿的稻田,闻过花香的李子树橙子树杏树,以及卷折过的芭蕉树和包过粽子的粽叶,捉过蜻蜓的后院深廊和掏过鸟窝的山洞以及瞪跑菜花蛇的屋檐,还有我家翻挖的天然沼气池和粪池以及叫茅厕的地方,都统统睡卧在这条宽阔的八车道下吗?

它们是不是每天都在等待我的归来,等待我的抚摸和拥抱,等待我的笑容和歌唱?

但是我却快哭了!

我發疯似地跑向道旁的新挖出的泥土堆,向下望向左望向东望,我终于看见还有那么一段小溪流从眼前流过,但是泥土已经淹没在她的胸前了,我听见了她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哭泣!我知道我的童年和乡村就在眼前的桥上断流了!我看见一座现代化的大桥从她的上面通过向远方,通向山的那一边,家乡的影子叠印着山那边的影子。

我知道只有大山能让我记住乡愁了。难怪,通过它心脏的时候,我能隐秘感受到自己的心疼。我没哭。我想把泪水,蓄积成记忆中小河的模样,留给历史,献给未来。

责任编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