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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依旧

2017-03-11谷运龙

草地 2017年1期
关键词:杨柳桃花书记

谷运龙

这几天,桃花坡上的那株濒死几年的桃花总在他面前挣扎,让他生出许多的愁绪。

那时岷江盐化厂刚建成不久,母亲让他回去看看“怕是要出事哩?”母亲心存疑虑地告诉他。他依然底气十足地宽慰母亲“出不了事,你就一万个放心吧!”

“桃花坡上那树孤桃花都有些撑不住了。”

他爬上桃花坡,那株饱经风霜的桃树满树蓓蕾,零星开放在低枝上的几朵花已皱缩干裂,丝毫看不到半点桃花带雨的明艳和润泽。他蹲下来,落英枯涩,色泽寂然。放在手上已完完全全的没有重量,轻到一种羽化。一股风吹过,那些未开的花蕾也骨碌碌地往下掉,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身上。他看见这些未开先殒的花蕾,仿佛看见那从奶头上猝然亡去的婴儿,心里好一阵惆怅。他站起来,环视四野,陡然看见那些崖壁上的草、灌木丛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了,是绿的时候了,却见不到依稀的绿。又一阵风吹过,老桃树满树的花蕾几乎被一扫而光,他没有听见花开的声音,反倒被花落的声音振聋发聩。他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家去。

刑满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为自己出狱以后的未来谋划,他给以前关系都还不错,随叫随到的老板打过几个电话,要么不接,要么一听杨柳的名字就搪塞他有事,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他也找了以前生意场上的朋友,想在他们那里打个下手,挣一口饭钱,他们都用鼻腔和他说话:“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啊,连自己都朝不保夕了”。他想,这世事都在一夜之间彻底地颠覆了哩,以前他们都说“县长退休以后到我那里,你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最不好听的也是“在我公司当个顾问,拿年薪”。四处碰壁以后,杨柳才真正地重视起自己以后的事。重视归重视,却依然找不到一条自己走的路:打工、做生意、回家,哪一个行当都有拦路虎,条条蛇都咬人。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想当县长的风光、县长的无所不能,县长的颐指气使。在监狱里喂了几年猪,时不时地抚摸着它们与它们说几句话,几个月下来,还与猪们生发出感情,每每它们被杀时,心里真正地难过,即使本就是一刀菜,也不无唏嘘。

那天,他给猪们上好料、放好水,猪们一字排开,吃得那个香啊,完全是世上少有,他禁不住开怀大笑。笑声很有感召力,猪们全都停下进食,望着他连尾巴都不甩了,常来圈舍啄食残物的鸟们不但没被吓走,反而立于原地,痴痴地盯着这个熟悉的人。周围穿着号衣的人看了一会儿,很不理会地说:“杨柳疯了吗?”就又去从事手上的活路了。他笑啊笑啊,笑声不断地变换声调,最后伏在猪栏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猪们侧耳聆听,仿佛它们是杨柳唯一的知音。

就在那天下午,他接到憨牛的電话:母亲过世了。憨牛还告诉他,母亲是在为他赎罪,为了给他减刑,在环保监视中被窝棚压死了。杨柳软塌塌的身体靠在猪圈上,母亲来监狱看他的情景历历在目,母亲为他拭泪的粗粝之手让他几夜难眠,母亲为他烧的核桃馍馍的味道又从心里弥漫出来。香消玉殒的那些花瓣在他眼前飘飞,那些孩子油污污的脸,那些乡亲愤怒的唾骂都从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快十年了,他一直以为他是故乡的救世主,是家乡父老乡亲的大救星。现在想来“我不仅杀害了那山上的树,树上的花,杀害了桃花寨,而且还杀害了我的妈妈,我不是人,是豺狼虎豹!是魔鬼,是恶煞!”杨柳一个鲤鱼飞跃,腾地翻进圈栏,挥舞着双臂,大吼着,将拳头重重地雨点般地砸在猪们的头上、身上。挨打和受惊的猪们惨叫以后集结在一起,共同面对他,发出愤怒的抗议声。

他被这种众志成城所惧怕,高扬的拳头停在半空,声嘶力竭的吼道,“妈呀,是儿子害了你呀!”说后,又一屁股坐在猪圈里。

猪们见状,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来,并发出轻微而友善的安抚声,当猪们将他围就时,他的心已碎了。

杨柳是径直回桃花寨的。班车是下午从成都开出的,到县城以后,他换乘一辆“野的”。野的到桃花寨的场口外,他就下车找了个背静的地方躲了起来,天已黑尽了,他才静悄悄阴梭梭地溜回家。

他的父亲——杨爷爷正在九峰电冶厂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监视那几根高烟囱,继承了他的老伴——柳奶奶的工作,像继承他未尽的事业一样。

家里冷锅冷灶的,甚至连残汤剩水都找不到一点,他四处转,找不到方向一样。正准备点火煮饭,杨爷爷回来了。看见屋里灯亮着,就“依娜,依娜”地叫着。

杨柳有几分心虚地从灶屋里钻出来,“爸爸,是我”。

杨爷爷喜出望外。

“你回来,咋不打个电话,我也好把饭煮起等你呀!”

正在这时,依娜的声音唱歌一般地响起来,“爷爷,爷爷,饭都冷了,过来吃了,我好收拾”。

杨爷爷却不像以前那样答应得干干脆脆,而是边说边走。

“今晚就算了吧。”

“咋算了呀,饭都煮好了,你总不能害得我们明天吃剩饭呀!”说着话,依娜已走到里屋。看见杨柳,有些惊诧地“喔,原来是县长回来了”。

“依娜,不要笑话人。”

依娜马上莞尔一笑,“表叔,对不起,喊错了”。然后拉起杨爷爷的手“走啊,一起过去”。杨柳十分为难的僵持在那里,心里没有深浅,依娜却不由他想地又拉起他的手。

杨柳猴急狗急地扒下两碗饭后,急不可耐地要回去,依娜有几分揶揄地说:“是我家凳子上有钉子还是饭里有毒药啊。回来了,一家人说几句话不好吗?”在位时口若悬河的杨柳,现在却不知如何应对侄女的这句话。

“坐下来,说几句话再走吧”。杨爷爷说。

杨柳已多多少少感到父亲的处境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他那眉飞色舞的神情,他与依娜家的关系。

“你妈走了以后,我就让依娜天天照顾着,隔三差五地让乡邻们请吃,那份礼数比刚建厂时还重。”

“他们都说你妈是为他们死的,你也是为他们才去蹲的大牢,‘我们不管你谁管你。那两年请我们老两口吃饭的都是冲着你那个县长的官位,现在请我们吃饭,都念在我们的好,心甘情愿。看了几十年,想了几十年,还是这乡情牢实,靠得住。”

当杨爷爷还想说什么时,院子里传来吵闹声,依娜说“憨牛他们来了”。杨柳有些慌乱,意欲躲起来,却和憨牛在门上照面了。

“大哥,回来了,连个电话都不通,啥意思嘛。”

杨柳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气紧,院子里响起了鞭炮声。杨柳被这些鞭炮声弄得很紧张,不断地出着粗气。他用力推开憨牛,冲向院子,想去灭掉那些燃烧的信子,卻被院子里的人挡住了,电光火炮快把他的心都炸开了。

杨柳急得团团转,“这样做要不得,要不得呀。出狱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不能以此欢迎,这样会给我罪加一等的”。

人们哪听得进去他的话,不仅不收手,还点燃了礼花。他紧张得不知所措,只听见冲天而去的噼啪声音,礼花在天空中爆米花似的炸响。

乡亲们走后,面对满屋子的鸡蛋、蜂蜜等东西,杨爷爷说:“这就是一颗颗老百姓的心,他们晓得你为他们所做的事,也希望你回来后还是以前的杨柳”。

依娜帮着杨爷爷收拾那些东西,“杨表叔,怕啥呀,你又不是犯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错误”。

柳奶奶的坟埋在那棵老桃树的下方。老桃树并没有死,依然活得有盐有味。现在,杨柳正坐在母亲的坟前,想起几年前母亲的那句话,心里难免悲伤。但当他看见红上枝头的老桃树时,心里便徐徐地把桃花坡、桃花寨的艳美画卷展开。

那是一个桃林环绕的老寨,满山的桃树自然天成地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曲枝盘龙,树冠绝妙。到了春天,一朵朵火烧的云彩飘在山水间,满坡的锦绣,次第铺张开去。到了林中,红英满地,香漫一山,让桃花寨在鸣鸟的声声啼唱中水灵灵地艳过其实。大跃进时,那些婀娜的树都被丢进了土冶炉,成为黄澄澄的铁水,而一去不复返了。以后又一茬桃树生长起来,却又被一把火烧了,在火地里种了一季菜籽,菜籽以后种了一季黄豆,无论是菜籽还是豆子都出奇地好。再以后,那面坡上就再也没有桃树生长了。只有那棵成了精的桃树任何人都不敢去动它。

想起这些,杨柳把目光投向那些厂子。几个厂都安安静静地仿佛没有生产,烟囱里连燃烧的火苗都没有了,厂子周围的树已有了新绿。他把头举向天空,天空里没有了落不尽的尘埃,他用手去抓了一把那倒伏的枯草,看看手掌,手上没有了油污和灰渣。

“看来,我对自己设定的路径是对的。”

他告别母亲,向山下走去。

他来到桃河边,桃花水已经涨了起来,儿时戏水的场景又活现于前;他撩起桃河水,水从手指间串珠而落,他看见了以前桃河里那些随波逐流的桃花,那些追花吻花的鱼。他坐在石头上,回望桃花坡,好大的一面坡啊,足有几千亩。他想到了龙泉的桃花,好一幅景致,他也想到了金川的梨花,满山遍野的那个白呀。当县长的时候,他心仪过桃花坡,在心里种下过数以万计的桃树,父亲说再好的桃也当不得顿,钱才是最最重要的东西,一刻也离不得。母亲说,花可以亮眼,却暖不了身。要不是寨子太穷,人们太寒酸,说不定那时搞一个项目,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如今要架这个势,什么都得去求人,难啊!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写出了一个详细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开发所需的资金让他吃惊,“妈呀,这么大一笔钱到哪里去弄啊!”他说。他又翻阅那份报告,越看越害怕。啪的一声,他把报告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双眼怒视,恨不得把报告点燃烧掉。好一阵,他又把报告拿起来,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将其贴在心口上。他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看见那些投资的数字,红色的、绿色的、灰色的钞票都化成一束束强劲的光,穿透他的心房,烧灼着他的心。

“我必须去找找我那些老部下,让他们帮帮我。”

他坐在钟副县长的办公室里,把那份可研报告送给他。老部下给他沏上茶,让他坐在沙发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告,一边说“老班长,有啥需要我办的你尽管吩咐”。然后合上报告看着他。

“我想把桃花坡开发出来,让它成为真正的桃花坡。”

钟副县长做出很认真的样子,专注得目不转睛。

“你在分管项目,想通过你立个项,争取资金。”

“多少钱?”

“两千多万”

钟副县长倒抽了一口气,被什么击中似的往后倒了一下。

“业主是谁?”

“我!”

“你?”

“是我!”

“老班长,你是知道的,国家不可能给一个刑……”,他意识到话不对头,很滑头地呷了一口茶。“对不起老班长,这么大一笔钱,国家不可能无偿地给一个自然人”。

“钟县长……”还未等杨柳说话,钟副县长马上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双手缓缓地摆动。受之有愧。

“老班长,千万不要折煞我,你就叫我小钟好了。”

“不敢不敢,我是求你办事的人。如果不行,你给出个主意吧。”

“老班长,你都是智多星,我哪敢班门弄斧呀!”

“不给面子算了!”说后把门重重地拉上走了。

在楼梯上,杨柳有几分心灰意冷。以前老钟可是最听他话的助手了,其他几个他不去找,就因为多多少少都因工作闹过一些不愉快。小钟谦逊活泼,惟命是从,生怕和他走得不近。他蹲监狱时,就希望他来看看,毕竟是自己一手栽培且分工上特别照顾的。现在却变得那么生分和遥不可及。本还想去找找在位的几个局长,看这情形也只能算了。“不要给自己过不去”,真是一叶而知秋啊!

在过道上,他看见了农行的钱行长,他有几分喜出望外,本想迎上前去拉拉手,求他帮帮老领导。钱行长却低着头,绕道而去。他这心里苦不堪言。人心冷漠,人情冷淡哩。要在以前,钱行长会拉着他的手说一大堆讨好的话,有些话都让他起鸡皮疙瘩。如今想想钱行长的那些笑,不得不寒由心生。

这就是权力的最大魔力,它可以化平庸为神奇。他只要一附身,整个人便会成为一块磁性无比的吸铁,磁场可以大到能吸附世间万物。那个官帽子只要一戴在头上,光辉哗然,可以为所有人指引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然而这种光辉却不具备穿透力,照亮别人时却不能透视别人,最大的坏处是晃花自己的眼,照暗自己的心。那些为我而用的人却将这光芒折射回来,穿透自己,让他们看得见自己的心肝脾肺。如今,他就是失去一切光辉的人,他从狮子的王位上摔下来,以前给他整日歌唱的人为他送来锋利的大刀,唱着丧歌为他装饰着花圈。他冷笑两声,庆幸自己能够早早地从王位上摔下来,好在还爬得不高,要不,会摔得粉身碎骨。

出狱那天,他在县城一刻也没有停留,像贼似的从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地方溜走了。他怕那些熟悉而闪着寒光的目光,他更怕那些不知道怎么称呼的难堪。现在,他却什么都不怕了,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平凡得如一只蚂蚁的人。他成称称展展、精神抖擞地走在大街上,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心里很平顺舒坦。

他觉得他現在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他找到盐化厂的丁老板。丁老板比他多判了两年,却比他提前一年出狱。丁老板被那次环保事故狠狠地教训了一次,现在老实多了。嘴上从不离环保,只要是环保上的投资他一点不打折扣。生产以后,他不知多少次给他说,只要有用得上他的一定全力支持。现在他就坐在杨柳的对面。

他明知故作地给杨柳递过一支烟,他有些苦笑地扫了他一眼。丁老板依然那么油嘴,“还没学会?”杨柳摇摇头。

“领导,出来了有什么想法?”

“我还是你的领导?”

“你永远都是我的领导。”

这话以前听得太多太多了,很习惯,今天却总是有些棍棍棒棒的不入耳,“还是叫杨柳好听一点”。

“那咋敢呢?没有你杨县长,就没有这个盐化厂。”

“那就说我的想法吧。”

杨柳把他的计划一五一十地给丁厂长道来,讲得娓娓动听,完全是在描绘一幅桃林的画卷。丁厂长起初听得连声叫好,渐渐地眼里的光芒淡弱了,脸上的神情也黯然了。

“万事开头难啊,丁老板能不能看在以前的面子上,借支五百万给我,三年后,保证还你。”

丁厂长这时如霜打的菊花一样,把头快夹在自己的大腿间了,好久都不抬头。

“是不想借,还是不敢借呀?”

杨柳用目光逼视他,可他就是不抬头,看都不看他一眼。杨柳的气一下就爆烈了“到底借还是不借,总得放个屁呀!”

丁厂长头低得更低了,双手紧紧地抱住下垂的头,生怕杨柳狠狠地给他一拳。杨柳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吼一声:“你他妈的不是东西!”转身扬长而去。他的眼前是飘飞凋谢的桃花,那些桃花随流水而去。像几十年前砍火地的那把火,把他的桃林烧了个干干净净。

项目开发筹资的几条路都被严酷的现实封死了。以前唯恐巴结不上他的老板们如今却是躲之不及,在他们的眼里,他狗屎不如。钱啊,可以把天使变成魔鬼,也能让魔鬼成为神仙。和权力一样,只要将其为我所用,将其异化,它就可以极端的妖魔化,以至于嗜血成性,嗜命成性。在位时,他害怕这些老板,但又不得不亲近这些老板,尽管他们贪得无厌,追腥逐利,但他们的社会性也随之放大,他们无意识地为一方百姓、一方经济创造和贡献财富。同时,他们有时也不择手段地腐蚀权力,异化关系,妖化人心,毒化社会生态,污染政治文明。钱权一旦结合,异化为一已私利时,社会就会遭殃,百姓就会受害了。杨柳很清醒这一点,他也绝不做如此小人,这般恶人。他要让桃花坡飞花流彩的决心不会因为这一切而改变,他让桃花寨林旅结合的信心也不会因此而丧失。无论如何,他都要还原桃花寨几十年前的青山绿水,复活故乡的天蓝地艳。

杨爷爷早早地去给白石神上香换净水,昨晚老伴给他托梦,他心里不踏实,不得不去和白石神通明几句。

早饭中,看见杨柳终于在萎靡好长一段时间后有了一些精神,他这心里也清风穿堂。

“昨夜,你妈托梦给我,说你变成了一个讨口要饭的了。她说让我把给她的钱全部都给你,叫你不要去讨口。说有钱人的门口都拴有大藏獒,好多有钱人的心里都住着冬天。”

杨柳不明白,他的行为为什么母亲那么清楚,莫非她真的在天堂时刻都注目于他。他看着父亲,脸上现出狐疑。

“杨柳,你做啥事,当爸爸的咋会不晓得呢?”他做出几分自豪的样子。“面子是绷不起的。以前当县长,不要面子不行,那是全县的一张脸。现在你还有多大的面子、还有多大的脸?以前是你要多大的面子就会给你多大的面子,如今是你不得不拿自己的面子去给别人面子。人倒霉的时候,水都要卡牙齿。”

以前,杨爷爷在儿子面前从来没说过这么现实的话,只有每当杨柳志得意满时,落寞自弃时,他才偶尔骂一句“不要自己不把自己当人”,敲打一下“人啊,三起三落不到老”。现在想来,父亲始终都在关注和关心他,每一句话都珠玑一般通透明亮。

杨柳本不想在这些问题上给父亲添烦,想要自己去解决,不想父亲以这种方式告诉他一个父亲的心思。他不得不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要多少钱?”

“总共估计一千多两千万。”

“打急抓要多少?”

“估计三四百万。”

杨爷爷的心里咯噔一声,但他不露声色,略一沉思,话就很轻松地给儿子了。“三四百万就把一个当过县长的人吓到了吗?连我这把老骨头都觉得有啥不得了呢?”

杨柳被父亲这几句话给懵住了,张口结舌得不知道如何说话了,直愣愣地望着父亲。

“有些办法,下面比上面好想,求农民比求有权的有钱的容易。这么大个桃花寨,三四百万元,十年前我不敢说,说了,你以为我疯了。现在值个球”。父亲很有几分得意,有点像他当年当选县长以后的样子。话虽这样说,老人的心里很没底数。放在十年以前,他说这样的话,十拿九稳,那时人穷心正,什么东西都看得明明白白,现在,钱多了,人富了,心都不那么正了,气也不那么顺了,花花肠子多了。有一个吃一个的日子,你好我好大家好;手头握着大把现钞的日子,钱的分量更重了,引力更大了,人都变成钱的龟孙子了,削尖了脑袋往钱眼儿里钻。

“其它的不说,县上的房子卖了,加上我们手里的存款,也可以筹个几十万块吧”。杨柳听出了父亲的破绽。苦笑两声,没有答话。但父亲“求农民比求当官的有钱的好求”这话却点亮了他的心。他知道,民间的力量是巨大的,父亲和乡亲的力量是很大的。

杨爷爷看见杨柳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碗饭稀里哗啦地扒下,他这心里也一下有底了。

“这杂种对了!”他在心里这样骂儿子。

杨柳走后,依娜过来和杨爷爷拉家常。

“表叔咋不去厂里找个活路做呢?”

杨爷爷就把杨柳的想法给依娜讲了。依娜担心厂里万一有个不测,氯气再泄排出去,“桃花坡怕又会变成烂树坡”。杨爷爷被依娜这句话点醒了一样。但他相信儿子,县长都当了这么多年,这些事他不应该不考虑到。依娜看见杨爷爷没有答白,就又说“要花上百万吧?”

“岂止百万,一千万都收不住口。”

依娜伸出舌头。“那么多钱上哪里去找?”

这钱一出口,杨爷爷就挨了一闷棒似的低下了头。两人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空气一下也凝滞了很多,好一会儿,杨爷爷试探性的问依娜。

“依娜,听杨柳说,想在寨子里拉些人入伙,你想不想参加?”

依娜是那种一踩九头翘的女人,见杨爷爷这样问,他也不好伤他的脸,只心虚气凝地说“我回去商量后再回爷爷的话”。

依娜一离开,杨爷爷就去了憨牛家,先跟小姨子说说闲话,却鬼使神差地说到了开发桃花坡合伙的事。

“他姑父,这样的事,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咋做得了主呀,等憨牛来了跟他说去,就当我们啥话都没说。”

正在这节骨眼上,憨牛回来了。

“大姨父,莫得事你是不跨我家门坎的。”

“你娃娃就是喜欢戳人的痛处,把话说得那么满,一点不留情面。”

“不喜欢的人我才懒得說这样的话哩。”

“这倒也是。”

“干脆点!”

“你哥回来后搞了一个天大的计划,想把桃花坡开发出来。”

“整啥子呢?”

“种桃树,发展林果业,想找几个人入伙,我来跟你们商量。这好事总得先自己人占着才对吧。”

“我的大姨父呀,这算哪门子好事?大哥是不是想忽悠我们。”

“他还在不在桃花寨立脚,敢忽悠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杨爷爷的目光比话还坚定。

憨牛知道话有几分过了,又不愿认错,一条犁沟走到底。对这件事他心里没数,但自小他就认大哥,大哥是他崇拜的偶像,心计多,办法也多,只要他认准的事,没有做不下来的。

“大哥现在虽然倒霉,但我相信他还有出头的时候,兄弟在这个时候不给他撑起就不是兄弟了,这个分子我当了。”

杨爷爷为儿子抓住了一线光明和希望,因此他想继续扩大战果。又连走了几家,结果却让他的心由晴转阴,尽管都给他给足了面子,但话都说得死气沉沉,连活蹦乱跳的影子都看不到,如今求农民都难了。

杨柳找到老支书。老支书已七十多岁了,但人气旺,资格老,人品好,桃花寨没有他做不成的事。杨柳当县长时,很少给村里开小灶。唯一让杨柳不满的是老书记,只守摊子,不求开拓。

老书记一家正在吃饭,老书记拉杨柳坐在他身边,本没有喝酒,这下却又是喝酒又是炒菜。

“老支书,还记不记得在我办公室我们说的桃花坡的事?”

老书记眼睛一亮。“咋不记得,只是我力不从心,干不动那么大的事”。酒一下肚,顿悟似的“你现在不当县长了,是不是想干这个事?”

“老书记就是老书记呀!”

“你是干大事的人,这事你能干,我支持你,保证全心全意地支持你。”

“不是我干,我想和村上一起干。”

“村上求钱莫得一分,一起咋干呢?”

“土地,林地折价入股。”

“这样你不是要吃大亏吗?”

“你总不能让我的规划和设想挂在空中呀!”

两委会很快通过了开发桃花坡的事,还召开户主大会,杨柳在会上详细地介绍项目的设想和规划。又像以前一样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口若悬河,左右逢源,用他那善于夸张和比喻的文学语言,把桃花坡说成了人间天堂、世外桃源,人们仿佛看见那些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桃花坡。车水马龙,让桃花寨应接不暇。他们的投资欲渐渐地被杨柳点燃。桃花寨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他可是寨子里几百上千年才出的一个人物啊,坐牢不是他的错。一个县他都可以玩得风车斗转,难道还在乎一个寨子,一面桃花坡吗?

三天之内,600万现金就沉甸甸地压在了桃花坡。

按照分工,杨柳和村长负责桃花坡开发的具体事宜,老支书和依娜负责向上争取项目。

“你这不是将我的军吗?我七老八十的人,让我成天去外面跑。”

“你是老书记,面子比我大,在上面说话比我有分量。再说你代表农民、代表‘空壳村的集体经济。”

他把公司取名为桃花寨林旅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他没有去冠省州的称谓,这样很接地气,也很有景区的韵味,也为以后的想象留下足够的空间。

他起草了一个很详细的《公司章程》,特别注意股东的权利和义务,很好地界定了股东和员工的关系。上班时,员工就是员工,绝对不是股东,只能按规章制度好好劳动,享有员工的权利。股东只能在股东会上享受权利,在分配上分得股利。他大胆地提出了三年不分红、三年不退股。他提出了两个“绝对”,一是法人股东在董事会中绝对控股,二是董事会在公司绝对控股。股东会未开之前,他真担心章程过不了,没想到全体股东还都基本认可。盖手印时有个别股东有些迟滞,但最后还是都按上了。

他让村主任依次与每户签订股东协议书和劳动合同,以便以后规范管理。“先把屎尿挤干净,免得以后鬼打架”。

然后,他来啃最难啃的骨头。

他把盐化厂的丁总、电冶厂的田总、新型燃料厂的华总、新材料公司的付总请到两委会议室,很严肃、很认真,滴水不漏地给他们讲。

“现在,村上要开发桃花坡为老百姓致富。开发桃花坡的近期目标是栽树建成桃花园,远期是将其搞成一个旅游项目,以林兴旅,以旅富民。所有股民最担心的就是企业的废气、废渣、废水排放,无论是一氧化碳还是氯气都会给项目带来致命的伤害。虽然这几年的环保跟进很好,废气的循环利用也有了跨越似的进展,但威胁并没有消除。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所有股民的钱都血本无归,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公司开发桃花坡这个项目不仅会成为空气质量的监测园,也是我们对你们进行环保监督的监测园,同时也是我们共同发展的共享园。甚至有一天还可以工旅结合,互为支持,形成合力,包容发展。所以按照所有股东,也是全村村民的强烈要求必须和你们签订一个长期的合同,确保企业没有丝毫的废气、废水、废渣排放,以此保证所有的果树能到时开花,按时熟果。一旦出了问题,出问题的企业就必须赔偿所有直接和间接的损失,不能让群众的投入受到哪怕分文的损失”。说后,他把早就草拟好的合同发给大家征求修改完善的意见。

几位厂长面面相觑,没想到杨柳会给他们来这一招,这招真狠呀!狠到让你进不得也退不得。明知是他的主意,却口口声声说是股东、是老百姓。尽管这几年排放几乎为零,也循环出了效益,但机械上的事、生产上的事哪个又敢保证永远不出事呢?只要这名往上一落,手印一按或公章一盖,随时都面临索赔的巨大风险。

好一阵冷场,谁都不知怎么回答杨柳提出的这些问题。问题不大的华总最先同意了合同,其他三位是一个循环体,谁也离不了谁,既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同时又是一种一损俱损的关系。关键是谁也不敢保证绝对不出一点问题。

还是丁总熬不住了,盐化厂出问题的隐患最突出,出了问题的杀伤力最大。“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整个桃花坡的树都一次性地死光了,会赔多少钱?”

杨柳心里一阵默算答道:“直接和间接的估计应该在3000万左右”。

所有的老总都背脊生凉,老丁和老田甚至开始擦汗。双方就这样僵持在哪里,进展不了。

杨柳想,攻不下这个堡垒,项目就没有安全保证。老丁想倒不如趁早不办了。不办,投资还没有收回,几千万就付诸东流了,办,也等于帮杨柳他们挣钱。转而又想,前几年树都还没长大,长大了以后也还不到盛果期,至少五年还可以把握。

“要那样,就把每一年的赔偿计算清楚,一是我们都心中有数,二是也好每年安排纳入生产成本或环保投入。”

其他三位都認为丁厂长的主意可行。

杨柳却另有打算,“这是个办法,只是间接损失要按当时的市场价来计算,不好把握。

“合同上写明按当时的市场价计算就可以了”。田总见缝插针地补上一句。

“我们都不愿意出问题,这只是一个手段,目的是不准出问题,不出问题的办法有很多,你们都清楚。”

“有些事是防不胜防,办工业没有绝对安全的事。”

杨柳是想通过这一招让这些过于灵精的老板们出点血。尽管手里已经有600万,但一期的缺口还高达400万元。这钱没有来路,必须从他们那里敲出来。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可以化解大家的一次性压力。不知你们愿不愿听?”

四位伸长了脖子,杨柳想到了他当县长作报告的场面,又有几分荣誉感了。

“可以搞一个分年筹集的办法,分轻重程度,确定你们四个企业的不同比例,然后每年按比例分上下两个半年筹够。前几年可以多一点,以后每年递减。”

丁厂长说“算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四个人有些悻悻地点点头。

“比例怎么确定是你们内部的事,我不干预,但建议你们今年一次筹足500万。这500万我们公司可以借用,利息能否按照五年期的存款利率计算,五年以后连本带息的一次归还。”

“再是老百姓的事,也不能鸡脚杆上刮油啊,我们那钱不是抢来的,是用血汗挣来的呀。”

“权当给老百姓做善事了吧。”

“那也低得离了谱子。再说,你又如何保证五年后还款呢?”

“就按贷款利息的一半如何,我再让一步。”

“看在以前当县长时帮过我们的份上,我们等于对你的报答吧。”

他没有请他们吃饭,倒不是小气,而是他认为股东的特殊性和股本的特殊性。他虽是一个获过刑的人,但他准备活在真实的尊严之中。环境不同了,地位不同了,对象不对了,一种超越和解脱的轻松油然而生,他觉得他正在回到桃花寨以前背猪草背篼,背背架子时的杨柳。

省林科院青所长打来电话让他尽快去谈合作的协议,否则,院里两年之内都不能接他的活了。他惹不起,只有连夜赶去。

草拟的合同文本给他时,他感受到了盛气凌人。合同完全不具商量,十分霸道,好像离了他们这面坡还真就开发不了。他耐不住性子往下看,让他更气不过的是必须交100万元的保证金。项目开发成功以后,他们还有优先入股权。杨柳将文本狠狠地撂在桌上,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太不把我们当人看了吧,公司黄瓜还没起蒂蒂,哪来的保证金100万,你们以为我们是摇钱树。要合作就成心,不合作就算了。没有吃过猪肉,我还没有见过猪跑吗?”

杨柳怒不可遏地一屁股坐下去,目光火辣辣地直视青所长。

“合同是可以谈的嘛,要不是看在你当县长时友好合作的旧情,你这个单我们还真接不了”。所长抽抽滑在鼻尖的眼镜。

“你这是在给我面子吗?以前我的面子大,但不值钱,现在我没有面子了却又死要钱。”

“这样说就不友好了。”

“是你先不友好!”

青所长走了,把他凉拌在办公室。他这心里不是滋味啊,要在以前他早就骂娘了。可现在他只得忍啊忍。他想不明白这些专家为啥会这样,一给他们一点阳光,他们不是灿烂,而是烂灿。党和政府重视他们了,什么事都听从他们的意见。他们结论性的意见成为官员们决策的重要或者唯一的依据,因此有些专家有的时候就会丢掉专家的良知,糊弄官员,欺骗业主,残害社会。官员们亦学会保全,不担风险,不愿担当,唯专家是从,唯专家的话是听,有时甚至把专家视为包打天下的超人,包治百病的神医。而那些专家则变本加厉、油头滑脑,挥舞着绳索,成为捆绑官员手脚的急先锋,还美其名曰为他们挡子弹。想到这里,他从椅子上陡地站立,意欲速速离去。

就在这时,龙院长迎他而来了。

龙院长很精明,说话却温水煮青蛙。

“哈哈哈,合同本就是谈出来的嘛。不着急,我们一条一条慢慢谈,直到达成共识为止。”

杨柳想,我可等不起哩,按照院长说话的姿势,三天三夜怕也谈不妥吧。

合同谈完以后,他有几分欣慰。

第二天,院里就派出了专家组去实地考察并对土壤、气候等进行检测和化验。

解决水的比较方案出来了。

杨柳坐在楼顶的阁楼上认真比较,方案做得很细,投资测算也很宽裕。从桃河提水投资在400万左右,从野桃沟引水投资近500万,虽然相差100万元左右,但提水每年产生大量的动力费,引水可以节约此笔费用。杨柳在碉楼顶上转了几圈,随后回到阁楼里拿起方案,边走边说“长痛不如短痛”。

股东会上,大家的意见不统一,多数股东倾向于从桃河取水,他们说“一百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至于说以后的电费年年支付也就不打眼了”。就连老书记都说“能省一个就省一个吧!”

争论不下时,杨柳想到了当县长时,桃子坪村的何书记找他要钱搞引水工程,一张口就是几百万,他这县长寒酸,手长衣袖短,当着几个党代表没有答应,并教育他要自力更生为主,在开发桃花坡的可研报告中,解决水的方案是提,投资不到200万。突然,杨柳有了新思路。引水方案从投资上要多出100万,如果我们把他们作为一个投资五六百万的水利项目争取政府支持,一旦争取下来就可以变股东多投资为少或不投资。桃花寨一个村的分量不够,我们还可以和桃子坪村一起争取,这样乡里也可以重视和支持,桃子坪安全饮水和开发用水都可以解决。

老支书很是赞赏地点点头,股东们看见老支书那副喜不自胜的样子都把手高兴地举过头顶。

“这当过县长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样”。出会议室时有人这样说。

“他才是桃花寨真正的财神爷哩。”

三年转瞬即逝,桃花坡已被果树的新绿覆盖。下半坡是桃林,上半坡是甜樱桃和红脆李。花开时节,满坡美艳,芳香袭人。

老书记走在桃花坡上,很是自豪地说“这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了,听老人讲,以前的桃花坡就是这个样子”。

看见这番景象,杨柳这心里也如花而放了。“是啊,老书记,如果我们能让桃花寨的自然生态往回走几十年,就是我们对子孙的最大贡献了,我们既要绿水青山,更要金山银山。

“还是你想得远,谋划得长。”

“我这不是将功补过吗?”

“你那叫啥过啊,如果是过,也是为桃花寨,为全县的老百姓背的过呀。”

“没有管好,也是失职哩。”

老书记想到了柳奶奶,那么好的母亲,话都到舌尖了又咽回去。“还是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话吧。说点公司的事”。

“我观察两年了,桃花坡虽然有了花,有了景,有了做旅游的由头,但还太单调,规模赶不上龙泉、新津,还得在特色上做些文章。”

“你咋说,我们跟你咋整。”

“我想在桃林的四周补栽野桃树,野桃树枝曼自然,树高冠大,花期相对较长,可以让桃花坡色彩多样。在甜樱桃的外围栽上日本樱花和野樱桃。日本樱花簇簇累累,可以弥补甜樱桃花单色淡的缺陷。野樱桃树高干直,形象伟岸,本地樱桃花期早于桃花。这样不仅可以延长花期,亦可以丰富花色,多姿花朵,吸引游客。”

“你这一说,连我这死老头的心里都全是花朵了,旅游的冲动一下就上来了,想想那些整天想玩、想看的城里人,就晓得咋回事了。”

实施时却遭到专家刘工的坚决抵制。

“如果你要那样一意孤行,请你先给我写个手谕,此事纯属公司单方面行为,与我刘某没有丝毫关系”。他怒目而视,很不友好地牢牢盯住杨柳。

杨柳当着董事会一班人,好言解释。

“我想了很久,开始,我也怕不同品种间相互飞花,影响品种的纯洁性,特别怕影响甜樱桃的独特性。后来,我又想,花期不一样,不应该受到大的影响,最后,我想什么东西四平八稳的,也弄不出什么好结果,可以试,可以闯,创新就会有风险。说不定弄出什么好事呢?”

几位董事听杨柳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发言了。老书记越来越相信这位落马后回村的县长了。“杨柳说得有道理,牦牛不和黄牛搞在一起,哪有犏牛呢?”他反问刘工。

“反正我不同意,要这样做,你们董事会决定,把我的话记录在案,以后好查。”

第二年,春节刚过,樱桃花开了,在桃花坡上拴了几条洁白的腰带。在万物沉睡的时日,与桃河岸边的杨柳一同牵引春天的鼻子往桃花坡上走。樱花还未完全凋谢,桃花开了,先是野桃花,妖艳淡雅,任性自然,落落大方,接着是白花桃、水蜜桃,花色浓烈,殷殷红去,接下来就是甜樱桃,白里泛青,仙子凌波,日本樱花簇簇累累,柔枝低垂,最是野樱桃开得晚,从高山到半山,有些醉氧的样子,总睡在春天的冬天里,喊都喊不醒。即使醒来,伟岸的树上那花也是晨星似的稀稀拉拉。色彩淡粉,水淋淋地润。

杨柳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切,又让依娜详细地记下不同品种的开花时间和花期。当最后一棵野樱桃的花瓣零落而下时,依娜拿着本子气喘吁吁地跑到杨柳办公室。

“想不到从樱桃花开到野樱桃花谢,整整有三个月的时间。”

杨柳看着她那份喜悦没有说一个字,又低下头去写什么去了。老书记走进来。“依娜,看来这花打拥堂了也会让人几个月喘不过来气呀!”

“是啊,什么东西都讲个气,只要气聚,就会成势。只要成势就会产生力量,这种力量就是我们所要的”。杨柳头都不抬地说。

“气势、气势,还真是‘气弄出来的”。老书记在心里念叨。

在年底董事会上,王会计兴奋地给大家报告公司的经营状况,小小年纪的他似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数字,这么多的钱,声音有些高亢且打着抖,抖着抖着就有些结巴了。

“今年公司的总、总、总收入已经超过了700元,喔不,不是700万元”。杨柳都聽得憋气,老书记也听得揪心,其它董事更是一头雾水。

“700元,700元就早点散伙。”

“不,不是700万,也不会是700元吧。”

“这娃一高兴,话都抖不伸展了”。老书记站起来,“这样听下去,还不把病听出来?杨柳,你给大家报告,利索点。”

“今年的收入达到739万,扣除各种支出,纯利润为189万”。

董事们面面相笑,禁不住鼓掌“这还差不多”。

接下来,董事会进入第二项重大议程。董事长老书记若有所思地把话题抛出来。

“本来,今年该给股东们分红了,考虑到公司明年有几件大事要做。”

“啥鸡巴大事,分点红把大家的眼睛都望穿了”。憨牛说。

“是啊,再不分点红,底下卵子都吵翻了”。有的董事附和。

杨柳向大家示意“董事长把话说完再议论”。

“第一,明年要把营销作为头等大事来抓,这个钱不花不行。”

“第二,要搞几个有影响的活动,这个钱也必须花。”

“第三,几个企业的借款到期了,不还说不过去。”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发表意见。尽管小王把这些事的预算报告了,但大部分股东还是坚持分点红,以坚定大家的信心。

看见这种场面,杨柳把要做的几件事的细化方案给大家仔细地讲解。为了推销,我设计了系列活动,桃花开了时,我们搞一个桃花诗会,请一些国内有名的诗人,借他们的诗宣传,形成影响力,建立美誉度。樱花开时,我们搞一个摄影大赛,建立一个品牌,樱桃熟了时我们办一个采摘节。如果行的话恢复我们尔玛人(羌人)的瓦尔俄足(歌仙)节,让传统节日成为我们营销的平台。这些活动是要花钱的。因此董事会建议今年的红利分一半、留一半,留的这一半作了股本记入大家的名下。

“一半是多少?”

“请王会计给大家报告是多少?”

小王说“8300元”。

“我们还以为几大万哩。”

“八千多元顶得了啥用,还不如全留在公司生小崽崽”。大部分股东吆喝着赞成。还有少数人坚持分配。

最后形成股东会决议,愿留的留,愿分的分,一切顺其自然。

野桃花淡笑枝头,轻浅红去时,桃林的花苞便成群结队的含笑枝头了,时不时地有几朵心急的桃花爆笑开来,张扬到世界都可以听见它们开花的声音。

老书记和杨柳徜徉在桃林中,蜜蜂已经唱响了桃花的甜歌,嗡嗡嗡地让空气在它们的飞翔中荡秋千。他俩看见堆叠在桃枝间的红蕾,如一塘正燃向旺盛的火塘,在阳光映照下,花蕾之间正闪烁着吸人的红光,不禁喜从中生。

“桃花诗会的帖子都发出去了?”

“发了,都是全国有名的诗人、作家。”

老书记点点头。

“再过三五天,这些娇羞含情的花蕾便会灿烂成一群野性张狂的女子,它们嘻哈打闹,追逐戏玩在桃花坡,把这面坡都会闹翻了天。不过在那些诗人、作家们的眼里,它们可能又会变得温文尔雅,成为一列列抚琴弄弦、弹得高山流水的古装女子呢。”

“我不懂这些,但我晓得,啥东西,只要让文人们一吹,死牛烂马都会成神变仙。”

“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是满园芬芳,一坡锦绣呀!”

“你这些文绉绉的话把我都说得云里雾里了。”

他俩对视而笑。

三天以后,公司派了两辆中巴车去接站。下午时分,天突然无情地变了脸,风从河谷呼啸而来,寒气砭骨,呼呼地漫天吼叫。杨柳和老支书被这恶风肆虐地鞭打,所有股东都将目光望向桃花坡,他们全都木然地为桃园揪心。那些鬼哭狼嚎的风高扬起伸缩随意的钢鞭啪啪啪地斜抽在桃树上,已经完全开放的野桃花落英飘飞,在风中挣扎着身不由己随风而去,形成一道道粉红色的花浪。那些花蕾被风的利剪横着一剪竖着一剪,全部骨碌碌地在空中几个滚翻便重重地砸在地下,成为红艳的雨,渐渐地把桃花坡覆盖和埋藏。所有人都仰面向天,嚎啕大吼。

“天啊,我的天啊!”

杨柳瘫坐在桃树下,那些纷披而下的花把他变成了一个粉嘟嘟的山峦。老支书用双拳锤砸着自己的胸口。

杨柳的手机响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曲子压过了所有的风头,淹没了所有的风声。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是谁上前为他掏出了手机递给他,他却挥手将手机撂了。蒋大为的歌声没有被摔断,更加高亢地唱响。憨牛又将手机捡起,一看是依娜的电话。马上一头花色地来到杨柳面前。

“依娜的电话。”

他才死而复生地睁开灰灰的眼睛,六神无主地望着憨牛,憨牛反倒火冒三丈地说“你接电话呀!”

杨柳打开电话,依娜兴奋的声音让他十分难受。

“杨总,所有的诗人和作家全部接到,准备马上出发。”

“依娜,不着急,让我们研究以后再说。”

“你说啥呢,研究什么,你在说梦话吗?”

“不,不!这里寒潮来袭,大风、大风把……”杨柳已说不下去了。

“什么风不风的,我才不管哩,我们马上出发”话音未落,手机被关了。

他让憨牛帮他请来老书记和村主任,几个硕大的桃花聚在一起。大家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憨牛在一旁着急,所有向他们走来的人都没有主见。风已经退去了,再也听不到那种歇斯底里的喧嚣,但寒潮如水而至,渐渐地上涨、弥漫,让所有人的心都不得不再次收紧。

“你们哪还像我们尔玛人的男人,你们的胯底下夹的不是鸡巴,是火烟包(一种不结籽而长黑灰的玉米包)”。憨牛有些看不起这些男人们了。

老书记掷地有声地说“你是当过县长的人,啥大风浪没见过呀,你得当机立断,给大家拿主意”。目光坚定,手下有力地在他肩上重击一掌。

杨柳被憨牛的不屑和老书记的信任所点醒,一个激灵从地上立起,用手拍拍满身的花瓣,铿锵地吼道“灾难来得早比来得晚好,所有的计划都不变。尔玛人不会被天灾打垮,我们振作起来,该做什么去做什么,这次桃花诗会一定要举办好”。

老书记接过杨柳的话“這是天神木比塔在考验我们,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我们团结,需要我们有信心和勇气。操持起自己的家伙,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吧”。

诗人们的心情都有些凄清,他们去过很多地方参加不同的花会,但从来没有哪次诗会这么具有情调,不浪漫却十分的婉约。他们说这才是出好诗的意境和氛围。有个女诗人坐在水色碧丽的池塘边,望着那微微漾起的彩涟,几分凄婉的哀叹。有位狂野的诗人,却学黛玉,扛了小锄、拿了香袋,要去垒一个香坟,那份伤怀的样子走路都快迈不开步子了。临走时,《诗刊》的主编把桃花诗社的牌子挂在了桃花坡,几个大字完全用花瓣拼贴而成,香艳别致,美不胜收。《桃花诗会》的集子一出便在文坛引起轩然大波,那些总是蕴含着淡淡凄丽的诗为桃花坡钩织出一幅更加绝色的别样风景,让人们在喟叹和伤怀中倾倒在风景的狂暴中。

送走诗人和作家们的不是杨柳和依娜,而是临盆在即的樱花。

寒潮将时令延缓了十余天,这十余天恰恰为日本樱花、野桃花以及甜樱桃在时序上搭建了一个牵手的平台,几天之内,不同类型的樱花同时怒放,轰轰烈烈地完全荡涤了寒潮的秽气。

“从来没有看见这么隆重的花开场面。”

一个摄影师完完全全地被这些桃花所陶醉。“三种樱花群居一处同时怒放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摄影师正用广角进行全景式的捕获。一位年轻貌美、戴着宽沿白色帆布帽的女摄影师仰躺在地上,调着焦距,感叹着这樱桃的壮硕华丽,“从来不知樱桃王子竟然这么倜傥潇洒”。

摄影师们一起各自翻看自己的照片时,杨柳抓住机遇一个个地欣赏,一张张地细看,老书记对此本不感兴趣,也被他们的照片吸引。

“几朵花,几棵樱桃树,在他们手上一弄就弄出那么好看的姿态,那腰身、那胸脯、那大腿让人眼生馋虫”。说后,他把自己的手伸向自己的鼻子,深深地闻着,闻着,放下后又送上去,不时地偷笑着摇头。

就在这时,憨牛气昂昂地向他报告:“县上派了工作组,说要审计村上的财务,会计让我问你审还是不审”。

老支书直直地望着憨牛“你说啥审不审的?”憨牛把话又说了一遍。老支书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你去把杨柳和村主任给我请来”。

所有的账册都由审计工作组封存着搬走了。

审计结束以后,先是老书记被传去了“了解情况”。一位戴小眼镜的年轻人,嘴上毛都还未长硬,语言却被冻过一样,比石头还硬。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老书记脖子一硬,倒吸一口冷气,疑惑不解地反问:“我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还要我说吗?”

老书记摇摇头“不晓得!”

“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糊涂!”

老书记低下头去。不是知罪以后的低头,而是的确不知的低头好好地想想。好一阵子,小眼镜都有些不耐烦了。老书记又抬起头,很清楚地告诉小眼镜:“不晓得!”一点不理亏的斩钉截铁。

“真要我告诉你!”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老书记并不动声色,肯定地点一下头。

小眼镜的脸色比先前更阴暗了一些,老书记觉得要刮风,刮风以后就得下雨,他可不能成为村上的那些桃花。

“那我就告诉你”。语音不高,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一些口臭的味道。

老书记如迎接风雨的老桃树,泰然处之,安稳如常。

“你犯的是私分国家财产罪!”每一个字的分量都很重,如射出的子弹沉闷地呼啸而来,在他眼前炸响。

这些子弹并未把老书记击倒,他反倒更加坦然和清醒。你这个小杂种是那路神仙,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面多,文化大革命那些红卫兵比你凶得多吧,老子是你吓得倒、轰得退的吗?想到这里,他反倒把头昂得更高。

“要判好多年?”

“那不是我的权力!”

老書记上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双手送到他的面前“有本事你今天就把老子逮捕了!”小眼镜对老书记的这种举动不知所措了。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不敢吧,没这个胆量吧。跟老子耍威风,你太嫩了!”说后,转身走了。

钟书记对纪委工作组的汇报有些不了然,他觉得这事处理起来很难,一是项目资金虽然是国家的,但使用性质为无偿,用途的确是桃花坡开发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公路、水池、引水,甚至还给了部分的种苗补贴。这些项目建成后,机关部门也组织了验收,程序和使用上都没有任何违规的地方。调查组的同志认为不应该把项目与公司分开,因为这些项目是为桃花坡开发配套和服务的,是能够产生收益的。再说这公司又是杨柳一手干起来的,他去处理这事,别人会怎么看他呢?说他打老班长的翻天印。

小眼镜看见钟书记为难地在会议室里转圈子,把握不住的样子,就进一步说明公司的确占了国家的便利,虽然国家的投资没有量化到每个股东的名下,但也没有明确这部分产权归村上所有。

“事实很清楚,尽管现在没有量化到个人名下,但已经作为公司的资产入了账,为下一步化公为私埋下了伏笔,只是早晚的事。”

“但就现在而言,定性为私分太牵强,证据不充分。”

其他的同志也觉得这样定性过于草率和武断。

“村上的领导是怎么理解这个事的?”钟书记反问大家。

“村长说,这些项目的材料我们都是单独陈放的,我们没有分过国家的一分一厘,不然你们把项目搬走算了。”

“老书记说,争取项目时说得很明白,钱是可以还的。领导们也都说,国家的钱就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只要老百姓富裕了,这钱就用对了。这才几天,你们就翻脸了,怕老百姓富裕了。又是审计,又是调查,把桃花寨都翻了几遍了。”

“杨柳的态度呢?”

“他说,东西全在那里摆着,我们没有分过一斤水泥、半截砖头,怎么就犯罪了违法了。这不是成心吹毛求疵吗?”

会后,钟书记去给县委赖书记报告案子的调查情况,赖书记对此高度重视,他以为这不是公司与国家的关系,或者说在形式上是这种关系,但实质上是国家和百姓的关系。

“老钟啊,为什么我们纪委总是在传统的思维定式中去看问题,去评判问题呢?以前大家说这是好事啊,既解决了一个‘空壳村的问题,又解决了一村百姓致富的问题。公司才刚刚起步,老百姓才刚刚看到希望,又不对了。我都不知道,国家的钱要怎么用才完全正确。”

钟书记面有愧言,正想辩解几句,赖书记手一挥,继续说道“杨柳是犯过错,甚至犯过罪,但他已被改造了。如今他是将功补过,既带领村民致富,又为企业的转型升级摸索路子,多好呀。对这样服刑出狱的人应多给以支持,树树典型,让大家学习才对呀!然而,我们不是,总是还把他归在罪人的行列里,左看不顺眼,右看也不顺眼,总找人家的不是。像这样的公司,这样的组织形式都不行,我们的农村还有路可走吗?”

“赖书记,关键是他们这样做的长远动机是什么,这个问题很重要。”

“关键是你们工作组把这样的关键问题弄清楚没有,如果连这个都不清楚,你汇报什么呢?”

钟书记听出了赖书记的不高兴。

“我亲自下去调查”。

“你去可以,你去是代表县委,导向十分重要,不要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要坚持底线思维,这个底线就是群众的全面小康,要坚持问题导向,这个问题就是如何实现加快发展。”

钟书记悻悻地出了赖书记的办公室,一拳头砸在自己的脑门子上,马上又松开五指,摸着自己的额头,咝咝地吸着气。

公司召开临时股东大会。

老支书满脸怒气,声音有些低沉“今年时运不好,先是天灾,现在是人祸,审计组走了,调查组来了,把村上弄得很紧张,有些文化大革命的样子。愿人穷不愿人富啊。具体情况,请杨柳给大家报告”。

杨柳也脸色蜡黄,一腔怨恨。想着调查组与他谈话的场景和那些狗屁不通、居心叵测的问话,他就想把桌子砸了,一拍屁股走人。他缓缓地站起来,欲言又止地咳了两声,还未开腔。依娜行色匆匆地在他耳边低语。

“县纪委钟书记传你问话。”

他愣了一下,马上给股东们通报这一情况。会场立即骚乱起来。杨柳双手往下轻压,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不要怕,这是调查,公司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我们不怕调查。事实终归是事实。大家开会吧,我去一会就来。”

股东会已开完了,杨柳还不见回来。憨牛、依娜一批年轻人沉不住气,准备去乡上看个究竟。刚一出会议室,就让老书记给叫住了。

“你们去做啥,你们去只会给他添乱。凡是要沉得住气,静得了心。杨柳是啥人还要我给你们说?!”

人们都各自归家了,还没有杨柳的影子,老书记望望天,独自出门向乡政府走去。

老书记是自找上门的,在乡政府院子里,乡党委白书记对他说“准备明天一早派人去请你,你倒不请自来了。”

“杨柳呢?”

白书记向他努努嘴,他便看见白书记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门窗关得紧紧的紧张得墙体都在冒汗。

“我去看看杨柳?”

白书记愣他一眼“这不是你看的时候。到客栈先住下来,好好想想,明天还得找你哩,说得脱走得脱”。

“有那么严重吗?村上那点事,你白书记有哪点不清楚。你也不帮忙说几句。”

“人家不听我们的,不仅不听,还防着我们哩。既然成立了专案组,不弄几个人摆起,咋收场呢?”

老书记若有所悟,背脊生寒。

就一个“动机”让老书记和杨柳几次去专案组。好在还没打算将那些项目资金量化给每个股东。当初研究时,按常规本应作为村上的股份入进去,这样便可保全,一点风险都没有,但这一稀释,村民的股份就微不足道了,股民们坚决反对,天地良心啊,他杨柳知道国家的钱是带了高压电的,无论谁只要一伸手就会被电击,甚至烧死。他没有那樣做,他也从来不打算那样做。老书记更是心细如丝,谨慎从事,经常给他敲打,提醒他“不要像上次那样,自己把自己丢进去”,也告诫他“不要让我这快入土的人,还把尿拉在床上”。然而,他出狱以后,总想好好地干几件事,以解决心头之痛、胸中之愧。时时事事都以公司和村民为重,却处处都有眼睛戴了变色眼镜盯住他,好像只要犯了罪,你到死都是戴罪的,即使死去,那份罪都入不了棺,进不了土,还会阴魂不散地在曾经生活、工作、学习过的地方游荡,时不时地哀鸣几声,声震山谷。

回家的路上,他不无感慨地对他说“老书记啊,你的党龄和我的年龄差不多。虽然我现在不是党员了,但我这心里还是有党的。我工作上失职对不起党,但我们的一切还是党给的。我的信念没有变,我的信仰也没有变。否则,我出来后,混口饭吃是不成问题的。我苦心地追求这一切,说大了是为村民,说高一点也是为党哩。以前坐在县长的位置上,高高的,多显赫、多威风啊,想低调也低不成,那么多人把你托得高高的,那么多托举你的人,到如今才知道有多少是真心托你的,有多少人是苦心托你的,有多少人是真心让你摔下来的。如今,我也成为托人的人,心里倒安适了、坦然了,但我敢向天起誓我是真托、甚至于死托,不愿意看见被托的人在我手上摔下来。想不到的是,以前托过你的人,现在你托他了,他又觉得你托他的手怎么会那么粗粝、那么僵硬,周身的不愉快。哪怕你尽其所能让手涂上护手霜,手臂也柔软一些,他又说是手软了,有坏心眼了,手细了,有坏毛病了。犯过罪的人大公少私会成为罪,埋头奉献,忠心耿耿也会成为罪。在那些办案人员那里,他们可以不顾历史,不讲条件,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现在的状况去追溯十年二十年前历史。历史必须是今天的面目,昨天必须服从今天。他们总是可以找出今天的一条理由去颠覆昨天,你却不能有一条理由把昨天的事客观公正原原本本放在昨天。我们的子孙不能像我们,反倒是我们出生时就必须像我们的子孙。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是在往回走还是在往前走,我们是在顺其自然地走,还是在顺其一些坏主意走”。杨柳苦不堪言地望着老书记不住地摇头。

“杨柳啊,你说了一大堆,有些话我懂、有些话我不完全懂。可我的直觉是,这书记是越当越不会了、越当越对不到路了。老古董了,什么东西都该入土为安了。”

在常委会上,是赖书记苦口婆心地教育一些极端思想的常委,一再提醒“我们不能只把群众挂在嘴上,可以天天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可以当着他们的面掉眼泪,但一涉及到他们的具体问题就推三阻四,就红绿灯一起亮。把政策作为铁板一块,以此去切割群众的利益,以此作为自己的安全帽、护身符,只要自己平安,不要群众致富,只要自己随心所欲,不要群众安居乐业。群教活动结束了,作风是不是真正转变了,心里是不是真正装着群众了,值得我们深思哩。群众现在怎么评价我们呀,门好进了,脸好看了,事更难办了”。

最后,常委会议定:将国家的投入作为村上的集体股份,要求财政上加强资金的管理。

村民们坚决不干,杨柳和老书记把口水都说干,大家就是不干。依娜站出来说“县上有七算,我们还有八算哩,国家的钱都修了路、筑了沟、建了池了,变成水泥砣砣了,要搬他们搬走,我们不要。苗木补偿款可以作为村上的投入入股”。没想到依娜的话却遭到憨牛的炮轰。

“苗木补贴我们补了几个钱,县城周边的村补得比我们多得多,那些钱他们都不一家一户入股,凭啥我们就非入不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坚决不干!”其它的股东也接话说:“坚决不干,坚决不干?”个别股东还振臂高呼。

会议形不成一致意见,杨柳和老书记只好以休会来缓和。思来想去,杨柳找到了解决的路径。

股东们举手表决通过,国家的资产归国家、村上不沾染,以防不测,公司可以采取租用的办法解决。至于租金,赖书记说“一块钱也算租金”。钟书记说“这本来就是讨价还价,租金低了,维护费都不够”。形不成一致意见,财政局的同志说,全县那么多条路都没有这样,如果真的交给交通局管还成为一大包袱,还不如好事做到底,交给公司。扯过去又拉回来,最后让交通和财政局与公司协商资产出租,每年租金一万元。

杨柳没有出现,而是让大家选出股东代表去谈,面对县上的人,憨牛和依娜一点不怕。

“一万元,我们不租,有本事你们把它背走”。依娜有些不讲理。

“几百元以内可以,但资产的维护保养必须你们负责”。憨牛出了一个价。

这事显然谈不下去,最后也就只好不了了之。尽管这样,杨柳心里还是觉得愧对县上,老书记也觉得理亏。股民们都教育他俩“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杨柳粗略地算了算,他当县长时这样的投资,心里一沉。

“真不是个小数呀,这些资产如果好好地研究研究,分清不同的性质和用途,制定一个管理办法,也许是一笔不得了的收入”。看来,国家的东西毕竟不是私家的东西,公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的东西。都是资产,在国有那里就成了虚的,在自己那里方才成为实的,虚作实来实亦虚,实到大处实却无呀。”

丁、华二厂长急匆匆地找到杨柳,丁厂长心有愧色难以启齿。杨柳就拿脸色示意华厂长。

“老领导,这几年,我们这心一直都忐忑不安,惶恐到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好在还没有出事。现在不出事,也不敢保证永远不出事,只要存在这种可能,睡觉就难免做恶梦,真正出了事,桃花坡被毁,我们倒闭,赔是一回事,但要恢复桃花坡又得多少年呀。所以,我们想和老领导一起干,我们为桃花坡上的产业做下游,搞加工,种养加销一条龙”。华厂长眉飞色舞,心里似有依稀的无数,他们怕杨柳不接纳。

杨柳若有所思,口无只字,默默地将目光望向远方。这些厂到目前都还是他的心腹大患,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高炉,那赫然入目的大罐,那高耸入云的烟囱,他心里就疼。他和他们一样,每一天都担心那烟囱里冒出恐怖的黑寡妇袭击队,每一粒尘埃都是一具威力无比的人肉炸弹。一旦公司的桃林被毁,樱花不再,对他和股东们来讲将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啊,心里的花被摧残,心里的希望被覆滅,股东们扬起的帆被折断,那是泪水能够浇醒的吗?那是呼喊能够唤回的吗?那是血液和生命都换不来的呀。

“等老书记和村主任回来以后,我们商量一下吧”。杨柳的目光依然坚定地望向远方。

“合作以后可以做很多事”。丁厂长生怕他肚子里的话生蛆。

杨柳收回目光。“有什么事可以做,说来听听”。

“桃花坡如今已成为一张名牌,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我的一些朋友看了以后,就问有没有别墅卖。我摇摇头,他们就很不理解地说,这么好的地方,现实版的世外桃源,为什么不搞旅游地产开发呢?”

杨柳的眼里放射出找到知音一样的光芒,看看一同坐牢的人有了一同建别墅的默契了。但他什么也没说,“还是给股东会写个入股的申请吧”。

七年了,赖书记还是第一次来到桃花坡。他钻入林子,硕果盈枝的樱桃,翻白透红的水蜜桃让他目不暇接。钻出果林,他感到周身都是果味。他又去看了水池、水渠、水网,连养鸡场、野猪饲养场,一个都不放过。他不无感慨“就连一个圈舍都是一个景点,这桃花坡就是升级版的世外桃源”。

老书记听着赖书记的这几句话,老眼都亮成一道缝。还未等他感谢,赖书记倒又说话了“杨柳今天哪去了?有意躲我吗?”

老书记马上躬身解释。

“先前不晓得赖书记要来,到县上去办事去了,请书记原谅。”

“不是我原谅他,是请他原谅我呀。这么多年了,好歹以前还在一个班子共了几年的事,却没有来看看,与他说说话”。老书记不知如何回话,倒也心有灵犀地奉承道:“杨柳也经常提起赖书记,说你眼光远、心胸大”。赖书记也大受宽慰,不相信地诘问:“真的吗?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他坚定的支持者”。

“我们都听说了,股东们都心知肚明,感激你这个好书记啊!”

他又神情飞扬地盯着老书记:“真的吗?”

“真的、真的!”老书记拉住赖书记的手使劲摇,摇得赖书记开心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杨柳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母亲的坟前。每年樱桃红时,他都要摘一盘红艳艳的樱桃供奉在母亲的坟前,跪在那里和她说一席话,很久以后才很是不舍的离去。

他知道赖书记要来公司视察,他有意回避了。尽管他听说了赖书记在他公司的案子中为他说了话,也帮了公司不少忙,以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始终挥之不去。因此,他不想去凑这份热闹,让自己难堪。

气流当中的那一串很空旷但又很有磁性的哈哈声让他感到难受,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不知他笑给谁听,也不知赖书记在笑谁。杨柳只是轻轻地笑两声,意味深长。

今天,他坐在那里,默然已久,要说的话早已说完,就是不忍移步,总以为母亲含泪的眼睛死死地牵扯着他。甜樱桃红得如淤了血,那血却被厚厚的皮包着流不出来,不像本地樱桃红红地亮着,轻轻地一吻,滑滑的果肉便满口如怡了。

“杨总,赖书记在村上开会,让你回去。老书记让我来喊你。”

“依娜,你说去不去呢?”

“人家是大书记面子是伤不起的,这不跟你当县长时一样吗?”

是啊,别在人家给你面子时不要面子,自己不要面子不要緊,千万不能去伤了领导的面子,以后他不仅再不会给你面子,而且还让你活不出一点面子。想着想着,旁若无人地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临走时,赖书记拉着杨柳的手。

“这下,我这么多年的心病让你给医好了。这就叫转型升级,这就叫绿色发展,这就叫既要绿水青山,更要金山银山啊。叶主任,回去让宣传部和省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联系联系,做好宣传和报道,典型啊,好典型。”

杨柳的心里暖暖的,老书记的心里也暖暖的,整个桃花寨都暖暖的。杨柳望着远去的车队,赖书记那畅快旷达的笑成为凉爽可人的风让他满怀惬意,以前好像并不认识这个人。

十一

在成都的新会展,桃花林旅集团公司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推介会。丁总正滔滔不绝地向来宾介绍现代版世外桃源项目的设计和开发情况,台上有公司文艺队的台柱子——被誉为蒋大为第二的歌手正声情并茂地演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歌犹未终,便有一群窈窕淑女齐声朗诵《桃花源》,音韵袅娜,柔美轻荡。那些一流设计的别墅,一幢幢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清流绕居,鸣鸟婉唱。参观的人流连忘返,迈不开步,说不出话,禁不住啧啧赞叹。轻轻摸一摸,又深深地嗅一嗅,惊叹地像病了一样。

连台的是商品展销,果酒、果汁、果脯、果蔬,还有野猪肉、土鸡蛋、玫瑰饼、牡丹油、牡丹茶,琳琅满目,异彩纷呈。华总美食家一样介绍完美酒,又介绍肉类,忙得团团转。

接着便是旅游项目,依娜请来了近二十家旅行社、十余家自驾游协会,还有途程、驴妈妈、腾讯等网络公司,推出了两日游、三日游的线路产品,并当场出台了一些刺激政策。推介会完后,几乎便与所有的公司签订了合同。

村主任正在北京找国家发改委申报野桃沟高尔夫项目,老书记蹲在赖书记那里,“我这可是最后一次求你,低空旅游桃花寨有资源有优势,你帮帮我,帮一个老党员、老支书,这可不是我的面子,是全村和公司300多名党员、近2000人的面子”。赖书记又遇上个更赖的书记,秀才书记碰上个兵书记,一脸苦样,无可奈何地说了几个“好好好,好好好。不答应你,我一周都上不了班。”

老书记得势还不饶人,“不是一周,是一年”。

临出门时,赖书记心有不安地对老书记叮嘱“也该考虑你的接班人了吧。有人选了吗?”

“那不是有现成的吗?”

“你说杨柳吗?”

老书记点点头,“不过,他从没说过要入党。我试探了几次都失败了”。

“要不然,请大书记做做他的工作?”

“入党必须是自愿!”

话就说到这个份上,悬在空中落不了地。

回到桃花寨,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老书记望向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劳动的寨子,那份遥远的沧桑被落日的光辉点燃,桃花坡流淌着那么华美的色彩。他这一辈子何曾想到过桃花寨还会桃花依旧、绿水依然。他的心里隐隐地被针刺了一下,收缩的痛一下,又痛一下。

他这副担子一直未交出去,就是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年轻人他还没有看重一个,都轻飘飘地着不了地。村主任呢?又总是在关键时候把持不住方向,缺乏内敛和定力。杨柳回来以后,他就思来想去地看了很久,由不放心不信任到信任和十万个的放心,他却冷水煮青蛙,这么久都热不起来。现在公司这么大、利益这么多更不是一般人可以拿捏的。

老书记没有回家,却径直朝公司走去。

杨柳的办公室的灯已经点亮了,灯光从玻璃上射出去,把外面的院子照得透亮,他还从未看见过他办公室这么辉煌的灯。他知道他正忙着,便不忍心去打扰。

他坐在转椅上,没有去开灯,想就这样在朦朦胧胧中静静地呆一会儿。“啪”的一声,灯亮了,白炽的光有些闪眼。杨柳走上前,双手递过一份文件似的东西。

老书记并未伸手去接。“啥东西?”

“我的入党申请书。我想了很久,不管怎样,我还是党的人,这辈子姓党是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的!”

老书记迫不及待地伸出颤抖的手,如获至宝地双手捧着,眼睛却专注而钟情地望着杨柳,什么话都没说,老泪从深邃的眼窝里滚落下来。

杨柳望着老书记,泪眼迷蒙。

渐渐地,他们两人都笑了,开始是轻轻的,继而便朗声大笑。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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