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白马人
2017-03-11阿贝尔
阿贝尔
洞嘎才里和波姆
蒋骥说这次他还要去焦西岗拍他前年拍过的两位老人,我没有想到竟然是住在阿波珠家屋后台地上靠溪沟的这对老人。近路已走不通,木栅栏拦着,小道长了草,一股水淌。我们走到溪沟那边,走一截新修的水泥路再过来,随后再上到台地上的一栋老屋前面。
我熟悉这栋老屋:木房子,泥巴墙。四面都是泥巴墙围着屋子,厚实的样子像个碉堡。屋顶前半边盖的石板,后半边盖的衫木板,衫木板上压着石头。过去,门口一直码着柴,好大一码子,高过屋檐;有时是手杆棒大小的树枝,有时是一码子划子柴;半干的时候,弥漫着老酒树和黄角兰的香味。十几年间,跟何明奎来,跟蒋骥来,抑或是带了别的朋友来,都在柴垛子前面留过影。仔细端详这些留影,会感觉柴垛子没变,只是人在变,变得越来越老了。记得有一张留影,我穿一件老式羽绒服,很臃肿的样子,一脸的肉,洋溢着光彩。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回是我第一次遇见门前没有柴垛子,空荡荡的。
我准备绕过屋子去上面人家,蒋骥说就是这家。记得柴垛子,也记得这屋里的女主人,穿得破破烂烂,有点邋遢,看不出岁数,五十几还是六十几,从没见她说过一句话。我每次经过,门都开着,屋里黑洞洞的,看不见什么家什。外头的门框也熏黑了,不消说屋里了。有时看得见烟子从门洞飘出来,闻得到烧火灰的气味。有时无人,不知道人在里面,还是在唱空城计。有一回,女主人坐在门槛上喝一碗半干的洋芋稀饭,有一回提着一桶猪食,正要去给猪喂食;我端起相机拍她,她不躲也不说话,像个智障,又像个瞎子,像是压根儿没看见我。每每那时,我心头就生出悲楚,为这个白马人,为这个生命。邋遢归邋遢,但女主人的皮肤很白,神态很安静,没有什么慌张的,也没有什么害怕的;她看人的眼神,像是从一个海子,也像是从一棵青稞一株树发出的。很明显,我们不在同一世界。我属于外面的世界,不管我如何靠近她,都抵达不了。她对我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想知,她看我,就像一束光照在柴垛子上,自自然然,中间的隔阂是绝对绝缘的,比现实与梦都绝缘,就像生死。老实说,我有些嫌弃她,嫌弃她邋遢,怕她把什么传染给我。就是审美,也是有抵触的,视觉的和嗅觉的,外部的邋遢难免会污染我的感觉。
这一次,我走进了这栋土墙老房子,见到了比先前见到的、比想象的还要悲楚的两位老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适应视觉、嗅觉、味觉和呼吸的,是如何克服审美障碍的。
火塘的火燃得很大,火苗熊熊的,舔着三四根大柴,但仍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一个布满蛛网和扬尘的白炽灯红煋煋的,被火光衬托得愈加暗淡。柴烟子很大,弥漫在整间屋子,很快我便被熏得眼泪汪汪了。特别是有风从半封闭的泥窗吹进来,蓝色的烟子直接扑我时。老火塘,老房子,没有火炉,没有烟道,楼板和四壁都熏得像锅底了。
女主人在火边剥一种山芋,剥出的芋头白白的,堆在一个破竹筲了。她还是那么安静,一个人埋头剥芋头,剥一剥,抬头看一眼火,看一眼火塘对面沙发上的老伴儿,任凭我们问什么、说什么她都不搭白。
她叫波姆,从刀切家(夺补河上游靠近王朗的一个小寨)嫁到焦西岗的,是洞嘎才里的第二任妻子。
洞嘎才里讲述了他自己的身世,又讲述了波姆的身世。“我年轻时候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吼人,爱拿皮坨子给她搁到身上,她脾气好,温顺得很,几十年对我一句重话都莫得!”老洞嘎说,“我今年脑壳坏了,脑壳疼,耳朵也听不到了,眼睛也不亮堂了。”夸起波姆,洞嘎才里的语气是欣赏和感激的。洞嘎七十四岁,看上去状况不好,走路弯腰驼背的,一只耳朵聋了,一个问题我得扯起嗓门问两三遍。他说话声音还大,仿佛在他看来,跟他说话的也是一个聋子。
听洞嘎才里讲述,他真不算什么,七十四岁差不多快一辈子了,不会打猎,不会擀毡帽、织腰带,不会做曹盖,不会跳曹盖……他只会种点地,放一放牛羊,酒曲子也不会独自唱,会唱都是喝了酒跟大伙儿一起合……这样一个白马人,连普通也说不上,差不多算是残弱了。他有自知之明吗?他会烧兰花烟,会喝咂酒,会吃波姆擀的荞根子……当然,也会男女之事,育有两儿一女,都不成才,子女大了,勉强能度日。
听老洞嘎自述,我的脑壳里跑过他的一生:孩童时去自家鸦片种植地帮大人扯过草,二十岁左右在伙食团饿过饭,第一任妻子死时没哭,弟弟上山打猎误杀了伐木场的牛,害怕坐牢饮弹自杀时哭了……洞嘎才里坐在有些邋遢的沙发上讲述,我感觉他比我几十年里见过的那些骄傲的白马人之子还要踏实。一辈子不会手艺,不会花哨的东西,跟泥土打交道自个儿也成了泥土,跟木头打交道自个儿也成了木头,跟牦牛打交道自个儿成了牦牛……这样也好,虽也是造化,却造多化少,没有被化到离上帝的模子太远。我想象老洞嘎儿时在鸦片种植地扯草的样子、看罂粟花的样子,想象他伙食团饿饭的样子、大集体时坐在木摞子上烧兰花烟的样子……现在他老了,头疼,耳背,什么都不说,隔着柴火腾起的烟雾,看着波姆在大白天借着火光搓面——那么温驯,就像是他的相依为命的小母驴。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轻脚轻手的,在瓷盆里搓面,在竹筲里剥芋头,即或是站起来伸个懒腰,都像是在默片里。
柴火在燃,烟雾一直都大,我睁不开眼,气也出不出来。但我知道在矿洞里,自然要受些苦,要坚忍才得行。我流着眼泪,背过身去呼吸,强迫自己留在洞嘎才里和波姆的世界里。
波姆把面已经揣成团,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歇气,安静的样子像个少女。看她的脸,看她的眼睛,在四起的柴烟里她已经习惯了,已经不再淌眼流子了。老洞嘎也习惯了,他坐在沙发上一点不回避烟子,摄像机在他眼里根本不存在。
我环顾整间屋子,是火塘也是他们睡觉的地方,一张木架子床搭在进门一方靠墙的当头上,床单被褥铺在上面,黑黢黢落满灰烬。我见过尼苏在祥树家家中的床榻:火塘边的两搭木板和一张兽皮,也见过扒昔家老人泽子修的床榻,除了木板和兽皮,多了一只猫。过去,白马人喜欢把床榻搭在火塘邊,晚上烤火、喝酒、唱歌,烤热和了、酒喝醉了、歌唱累了倒头就睡了。而今,只有老一辈还保留着这种习惯。洞嘎才里和波姆的床榻不是地铺,是一张宽大的架子床,一看便知道已睡了几十年。几十年里,这张床也是他们的一块地,耗尽了他们的精力。
火燃到了火塘的边边上,再燃便燃到砖沿外面的木板了。屋里阵了地阵,火塘是在地阵上用砖砌的,很容易引起火灾。老洞嘎只顾跟我们说话,忘了把木头往火塘里顺。老波姆起身过来顺了顺,火苗又聚到火塘中间去了。我对蒋骥说了我的担心,在两个老人都下地的时候,或者屋里的老人出现什么意外的时候。我不敢想象,老人年龄大了,忘性也大了,身体本来就不好,如果发生火灾,情形不堪设想。一场火葬在我的想象中瞬间腾起,继而出现在当地报纸的一角和互联网上……我希望能避免。
此刻,我们要听老波姆唱歌了。我开了手机上的录音键,坐在老洞嘎旁边。蒋骥开了摄像机对着波姆,他尽量做得很隐蔽、很自然,尽管波姆一点不在意他手里的机器。听唱歌是我们访问白马人的保留节目,每次访问到最后,都会请他们唱一支他们自己的歌。在苗州,尼玛保和木介唱了;在下勿角,班文玉唱了;在抹地,杨水泉唱了;在草地乡,然木扎西唱了;在铁楼的草河坝,曹福元唱了……都是即兴,有时喝了酒,有时没喝。很少有不唱歌的,自己不唱,也要推举一个旁边的人唱;有的自己唱了,还要拉上一个旁边的人唱。有的人大方,喊唱就唱;有的人腼腆,扭扭捏捏,最后还是唱了,而且唱得极好。也有打死不唱的,像我们在寨柯桥遇到的染了头发、怀抱小儿的少妇,她那样腼腆,我们便不好难为她;或许是无酒,或许有婆婆在场、有小儿在怀,她放不开。我们原本是请老洞嘎唱歌的,他是个耿直人,说他不会唱,说他的老婆子会唱。
“我唱不来,就是平常过年过节喝了酒也唱不来,她会唱,她唱得好哦!”老洞嘎指着波姆说。
我很奇怪,也很疑惑,波姆会唱歌?
老波姆听了老伴儿的话,并不反对,她看看老洞嘎,又看看我们,像是默许了。我无法把初见的波姆,后来历次见到的波姆,与一个会唱歌的白马女人联系在一起,也无法和眼前的波姆联系在一起。我甚至不敢去想她开口唱歌的样子。开始,我还以为老波姆没有听懂老洞嘎的意思,然而当老洞嘎用白马语又跟她说了一遍后,她还是没反对,我这才确信她是真的默许了,她是真的会唱歌。她看我们的时候,笑了一下,很内敛,不露一点羞涩,也没有一点扭捏,但我还是从她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点异族少女的东西,一点美如荞麦花的东西。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白马老妪,就是我之前见过的以为有什么智障的邋遢的白马女人。
没有过门儿,老波姆唱歌了。她唱的白马语。准确地说,不是唱歌,是唱曲子。老波姆一出声就把我定住了。她的声音像一片青稞,又像一坡荞麦,也像灌木,像夺补河断流后仍长在河畔的白杨,有一小段也像海子……我被震撼了,灵魂,被一种土生土长的美,被最高境界的艺术,被一个没有外面世界的渺小的古老世界。老波姆也是灵魂,异域异族的不曾被污染的世代承袭的灵魂,就像王朗深处的一棵杜鹃,从白垩纪到第四纪,经历了造山运动和冰川作用。她的声音里有种气息,说不上欢乐,也说不上悲苦,就像夺补河的雪溪,冬天酷寒,夏日透凉,春秋两季各是各的味道和颜色。
不长的一曲,嘎然而止。老洞嘎做了翻译,是一支迎宾曲,说的都是大俗的客气话。我听了有些失望,但我并不怀疑老波姆震撼灵魂的声音。果然,在我的邀请下,老波姆用一支老曲子唱到了白马人的灵魂深处,也唱到了我的灵魂深处。我要她唱一曲她年轻时最爱唱的情歌,她没有唱,她唱了一支收荞麦的曲子。荞麦之神进住了她的声音,它是五万年前她的祖先从非洲大陆带过来的。
我双眼潮潮的,没有泪流出来。这个波姆,她有多深,在一个貌似智障的身体里,却住着一个原生的艺术家的灵魂,是不是很像灌木林和砾石滩背后的海子?
原谅我拘泥于所谓文明的外壳,没有去拥抱老波姆,没有去握她的手、与她有一点身体的接触……火塘的火小了一些,烟子也小了一些,我的心跳平复下来,呼吸变得匀净。
“你坐过去,我跟你俩照张相!”我指着洞嘎才里旁边的空沙发,对波姆说。波姆笑笑,她听明白了,很乐意。我跟两位白马老人照了相,又给他俩单独照了相。室内烟雾缭缭,太过暗淡,我却感觉很满足、很幸福。我不把这屋里想像成矿洞了,不把两位白马老人想象成金矿或是比金矿更值钱的稀土了;我也不是在挖矿,我是遇见了夕阳——白马人族群的夕阳,遇见了最后的白马人。
走了。告别。我从钱夹取出一百元钱,递给老洞嘎。“谢谢了!耽搁你们了,一点意思。”递钱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了老洞嘎的手,我没有马上挪开。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我们访问到的两个老人,是最后的白马人,而我们对他们的访问,也很可能是最后的访问。
抹地的杨水泉
从措么家院子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杨水泉。他背着背篼,穿着布疙瘩纽扣的老式汉服,里面的毛衣很花,印着大大小小的外国字,外套的酱色和他黑红的面色很搭。他很健硕,胡子头发都白了,又特别有沧桑感。他的国字脸很大气,五官都很大气,和着鬓毛胡子一起看,有种岷山与秦岭过渡地带山水的气象。他的牙齿很好,看见有种铮铮的感觉。他的眼眶很深,藏着海子,从里面透出灵魂的光泽。他站在墙根,见了我笑嘻嘻的。我给他拍照,他不躲,也不摆pose,自自然然的,也是堂堂正正的。他旁边站着个女人,也拍到镜头里了。女人个矮,相貌与腰身都不好看,感觉与他不配,有损他的气质。我把杨水泉叫到一边,单独给他拍照。
我和蒋骥在寨子上面的荞麦地里拍荞花。一小片荞花,开得正艳,隔着石墙和栅栏看,就像单纯的欢愉。开了柴门进去近距离拍、微距拍,像是在裁一块翡翠。如果我和蒋骥不拍荞花,或者是拍了荞花不在路口拍抹地全景,我们就遇不到杨水泉。如果只拍了抹地全景,没有措么走出来,我们不去措么家拍措么穿白马人衣裳,我们也遇不到杨水泉。杨水泉背着背篼,原本是跟媳妇到地里去。现在想来,我们跟杨水泉也真有缘。
抹地也是一个避世的寨子,在远离白水江的一个山坳里,现在有柏油路通到外面,過去只有羊肠小道。山坳也不像别的山坳,可以从外面寻了溪河去。不说有夺补河、汤珠河那样的溪河,就是羊峒河、马家河那样的小河沟也没有。我们的汽车盘上一堆崩塌的山石,这才看见一道不深的山谷,抹地就在山谷的尽头,酷似一块补丁。
抹地是个大寨、古寨。大可以从屋顶看出,从溪边到山脚一片上去,像座城池。故可以闻到,空气的味道,远远超过老墙老房子;也可以看到,不是从剥脱的墙皮和磨得溜光的铺路石,而是从屋檐下大人小孩脸上的表情。
抹地有多少年,说不清。抹地最年长的也说不清,村支书从柜子里拿出的上百年的曹盖也说不清。没有家谱,更没有村史记,看考古说不说得清。我想这样的古寨有一个渐进,壮大的渐渐,衰落的渐渐,中间是否遇到屠寨那样的灭顶之灾不可考;它这样隐秘,想必一直都是幸运的,偶尔流窜进来兵匪,也不是抹地人的对手。在很长一个时间段,抹地都是安静的,风俗是早先从外面带进来的风俗,文明都是相对稳定的,与外面同族的交往也是稳定的。在这个时段里,抹地处于一种不变的状态,代代繁衍,代代更替,外在看不见变化,基因内部也看不见变化。变化发生在汉人西侵、吐蕃东侵的历史背景下,对于抹地,对于白马人,属于不可抗力。从抵抗到接纳与融合,抹地自然有过改变,但改变也是有限的,融合也是改变与消泯,抹地在融合吐蕃与汉文明的同时,也改变了汉人与吐蕃文明。走在抹地的深巷,我能感觉到一种民族与历史的沉淀汇聚在我的四周,接触到我的肌肤,它是黑色的,又是古铜色的,有苦味也有甘甜,它更像是一首史诗的意韵。
我们的人在催我去村支书家看曹盖,而我舍不得杨水泉。他刚出现,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呈现出一口老井的模样、一个灵魂的影子,我想尝一口井水的味道,摸一摸灵魂的质地。
措么换下了皱巴巴的裹裹裙,站在坎上目送我们离去,她愁兮兮的样子也像是舍不得。她七十八岁了,还那么忧愁,年轻时一定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她很像尼苏,个子,身材,忧伤的表情,她与尼苏年龄也相仿,说不定是一棵树开的两朵花。
看见我们走了,杨水泉也不去地里了,他背着背篼跟着我往回走。他老婆也跟着走,并不往回拽他。
“我们家就在坎下,你们去了跟到就下来,我在家里等你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杨水泉说。我看了一眼那岔路,下去是一个院门,我没想到,半小时后,我会在院门里会见到抹地的灵魂。
杨水泉没有在家里等我们,他不甘寂寞,搁下背篼又撵到村支书家里来了。村支书穿着皮夹克,坐在街沿上的一个小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剪指甲,毫不在意摆在他面前的9个曹盖和一副金刚降魔杵。我们见了则如获至宝,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拍,还伸手去摸。
曹盖都上百年了,做工和漆工比苗州和安乐的都要好。我微距拍下了狮头、龙头、羊头以及鹰头上的图案,样样都是艺术作品,它们呈现了旧时抹地人安静、自信的内心,匠心倒是其次。雕一个面具戴在头上跳,一边跳一边念叨咒语,神力便显现出来;这也是创造,说有就有,邪恶被驱逐,寨子里每个人连同牛羊青稞都得到庇护。
我们啃着抹地的苹果,看杨水泉跳曹盖。苹果不管干不干净,都不能擦洗,这也是神的旨意,神附在苹果上。我偷偷在牛仔裤上擦了擦,一口啃下半块,苹果汁和着口水流在了地上。
我们问到曹盖,又问到跳曹盖,村支书说不清楚,杨水泉懒得说,自个儿戴起曹盖跳起来。开始他没有穿那身衣裳,后来穿了。他戴的是个狮头,鲜红的舌头吐出来很吓人。
蒋骥从一开始就在摄像,想必杨水泉跳曹盖的每个动作都被他拍下了。我看得太入神,后来才想到拍。
没有人叫杨水泉跳,他是主动跳的,他不为什么,只是想跳。我不知道杨水泉在抹地是个什么角色,在现实中是个什么角色,在跳曹盖的队伍中又是个什么角色,但我感觉得到他的自由,洋溢着激情的自由,还有就是表演欲望。他首先懂,懂曹盖、懂?舞 、懂自己血的流向和温度,懂?舞里每个细节的美;然后才是爱,爱这样的形式、这样的环境与气氛,爱这样的时刻与阳光。我甚至觉得杨水泉是有打算的,从他遇见我们,看见我们的摄像机,知道我们在采访曹盖和?舞,就“预谋”着为我们跳?舞。他把跳?舞当成了一件作品来做,把后来的访问也当成了一件作品。
他是大师,他完成的很好,从出场到收场,都是大手笔。
杨水泉从街沿上跳进了堂屋,我和蒋骥追着拍他。没有粉丝追捧,也不带任何政治的或经济的目的,但他却跳得有味儿,舞得有味儿,用本地方言叫“跳得中是劲”。没有本地人进堂屋来看,他们都在外面啃苹果,或许在他们眼里,杨水泉是猴跳三遍没人看了。然而在我和蒋骥眼里,他是跳?舞的大师,也许少了点庄严和神圣,多了点轻曼,但我们却能在他的舞蹈里看见内功,看见白马人部族遗落的灵魂。
抹地的民居受到陇南民居的影响,大都是独立的小院,院墙院门颇为讲究,匾额和对联都是汉人的。杨水泉家的小院建在台地上,是个长条形,正房和偏房成“7”字,除开进门的当头,院墙便是前面人家的后檐。
下午三点的光景。太阳褪去了先前的白,照在地上有了金属的质地。杨水泉坐在偏房屋檐下的一截方木上弹着琵琶,唱起了南坪民歌《采花》。民歌很长,段落很多,他足足弹唱了七分半钟。他唱得很投入,嗓子扯见了血,除了蒋骥架在他面前的摄像机,没有人打扰他,我们的人都坐在正房的街沿上和他对面的院坝里静听。
看得出,杨水泉爱这一行。弹啊唱啊,跳啊舞啊,都是他乐于做的。他靠墙坐在木头上,打着白布绑腿,抱着一把朱红的琵琶,唱得清鼻涕长淌。我看他唱,埋头不看他、听他唱,拍他,视线又越过他背后的屋顶、屋顶后的山脊去看天空——太阳不时与白云交汇,金光四射。
我边听边思忖着、揣摩着杨水泉歌声里的东西。他在单纯地唱别人,还是也在唱自己?他仅仅是投入,把自己交给了民歌,还是借了民歌在释怀?我听出他有表演的成分,但都是外在的、形式的,他内在的是在释怀,也是在演绎先辈们的情思。这样说吧,杨水泉的歌声是血流的声音,血不只在他的血管里流响,也在先辈们的血管里流响。
弹琵琶唱《采花》不是高潮,也不是杨水泉作品的尾声,他还在发挥、还在创造。
杨水泉有点感冒,弹唱中偶有咳嗽和吐痰,但一点不影响弹唱的效果,反倒顯得逼真。人的弹唱,人的表演,人性的滴淌,就像我们头天在苗州看见的从踏板儿房的檐口漫下的雨水。太阳从云的裂隙射出,在杨水泉的头上形成一道光环,与我在冥冥之中看见的从杨水泉身上发出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以光的形式,以声音的形式。
杨水泉的弹唱里有北方的东西。有风,有黄土塬和瓦砾,它是干燥疏朗的,但也硌人,缺乏滋养,跟随后她女人唱的《阿勒图格》大不同。
我要杨水泉再唱一曲白马人的老歌,他唱了酒曲子,边弹边唱,欢喜的酒曲子也带哭腔。头天在苗州听酒曲子,第一次听出了秦腔的调调。古时氐羌人就生活在秦地,说不定秦腔就是他们遗落的麦穗。现在听杨水泉唱酒曲子,我又听出了秦腔。他弹唱的时候,蒋骥架了摄像机一直在拍他,他像是并没有注意到。
杨水泉的女人叫杨狗汝,是从汤珠河左岸的罗依嫁过来的,长着两只立目,面相很特别,但一点不觉得凶,反觉得安祥。就我的观察也是这样,无论杨水泉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干涉,她从来不在自己的男人面前高打一掌。
楊水泉唱罢,我们又请杨狗汝唱。单独唱或是跟她男人合唱。她没有扭捏,换上白马人的裹裹裙,走过去坐在杨水泉旁边。
不是夫唱妇随,是妇唱夫随。杨狗汝的嗓子绝好,声音很干净,极具穿透力,有雪山和溪流的质地,是我在平武夺补河听见的白马女人的嗓子。汤珠河与夺补河一山之隔,罗依的白马人与白马路的白马人更接近,他们的生活环境和习俗也更接近。听杨狗汝唱歌,我脑海里呈现的是夺补河的山水。
唱完歌,杨水泉搁下琵琶,坐过来跟我们聊天,他女人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他真是个人才,跳得唱得,说得笑得。他一说一笑,扯着脸上黑红的肉,有孩子气,也有戏子气。他憨憨的、傻傻的,从不回避什么,没有一点装,展露给我们的全是逼真。脸上的红肉逼真,皱眉或者咬牙的样子逼真,两鬓的白发和下颌的白胡茬逼真,乐起来和怄起来逼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像一棵路边的红桦树,任人打量、抚摸和仰望,任人剥去树皮,他都一如既往地真实。美也真实丑也真实,受伤也真实欢愉也真实。
他讲到他的身世,自小穷苦,父母离异,跟后爹过,一天书没读,苦吃多了便不晓得啥是吃苦。说麻木也是,说苦中寻乐也是。人在成长,好奇总是有的,快乐总是有的,青春期懵懂的冲动总是有的。我问他这大半生最幸福的事,他说的不是洞房花烛夜,不是一个人吃一碗半肥半瘦的腊肉块子,也不是喝酒唱酒曲子,他说的是十三四岁和年龄相仿的女娃子在坡上按跤子,按到肚子饿了也不回去吃饭,按到太阳落了也不回去睡觉。说过,他打着哈哈,超级开心。他的女人就一旁。
我有些纳闷,这么个白马人家的苦孩子,为啥没有心理的阴影?说是无知无畏,也讲不走。他没读一天书,大字不识一个,但未必他就无知。就算他懂的不多,他感觉、感触的可多;看他弹琴唱歌,看他跳?舞,他是极为敏感和感性的,他用直觉与世界对话、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使不上书本上的东西。看他跳?舞,看他弹琴唱歌,便知道一个看上去粗糙的人表达出的东西有多细腻。眉头表达的,嘴巴和牙齿表达的,眯成缝儿的眼睛表达的,包括脸上不同部位的肌肉表达的,包括衣襟上的布疙瘩纽扣和紧扎的绑腿表达的……太生动了,太有感染力了。不单是身体所能做出的,也不是可以靠表演完成的,它是天生的、有灵魂的。灵魂是氨基,他就是羧基,以一种分子结合的形式存在。不单是他个人的灵魂,也是抹地的灵魂、白马人的灵魂。
有人说杨水泉没念过一天书便如此优秀,要是读了书更不得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没读书才留住了他的才华,读了书很可能就毁了。
我访问到他更多的经历(家庭、婚姻、经济、酒量),他笑呵呵地一一讲给我。日子过得苦,心头却没一点苦,仿佛讲述中的那个苦孩子、苦小伙儿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跟杨水泉一点关系都没有。又讲到十三四岁和女娃子在坡上按跤子,他笑得很粗狂,笑声像是狮子老虎发出的,这是什么魅力?十三四岁,男孩女孩,懵懂的狮子老虎,神秘超过了抹地地表最复杂的径流。
这个人有多纯真,五十五岁了,社会、时代、政治这些外部的东西并没有改变他。一个山民,一个白马人,心里、血液里只有山的东西,只有天空和大地的东西,还有就是?舞、琵琶和酒曲子,还有就是艺术——也不是艺术,而是天性,他是一河水,不过是要借艺术这条河床奔流而已。
我问起他的酒量,他就拿出酒给我们喝。他喝的他孩子从内蒙买回的铁盒装,给我们喝的是他自酿的纯粮酒。
几杯酒下肚,他要给我们一一唱歌、敬酒。先唱给白林,他们刚认了亲戚。我把他给白林唱歌的情景拍了下来,他闭着眼睛,身子后仰,自己先陶醉了。之后是我,再后是蒋骥,连不喝酒的司机也给唱了。给我唱敬酒歌的时候,我有点不敢看他,那情是横流出来的,让我不敢当。我本能地将视线移至西天的云朵,又一次看见了四射的光芒,这一刻,我意识到了永恒的存在。
要走了,和杨水泉作别,和抹地作别。我跑过去,冲动地深抱了他。我没有寻找,我遇见了,这么爱。
单身汉格绕才理
多年以后,我在相册里翻到上壳子人格绕才理。拍照时他43岁,单身,体格健壮。今年他47岁,应该还是单身。他健壮,没有营养不良,面膛慈善,笑起来眼睛像两尾对视的鱼,带一点羞怯。是圆头细尾的金鱼,而非涪江中的雅鱼和白马路的羌活鱼。白马人喜佩鱼骨牌,很多人的眼睛像鱼,像是隐喻了水和游弋。
望着格绕才理43岁的样子我有一霎一霎的感动。也有感伤。他47岁的样子能有多大变化,我愿意去想像:体格还是健壮,面膛的红润变深了,变干涩了,沧桑感变浓了,像一层雾霾或霜雪笼罩了他,但双眸和肌肤仍透出生命之光——无谓的纯自然的生命之光,像燃到末尾的篝火,火石子依旧烤人。花上半天时间我也能找到他,也能真真切切目睹他,不过我更愿意去想象,在一个实实在在的上壳子人身上延伸出一段虚线,让一个最底层的白马人有机会成为艺术作品。凭我的直觉,格绕才理身上的东西是不死的,没有被现代文明浸染的生命力,基因里纯自然的东西,包括慈善与羞怯,它们有种草木的本性和芬芳,枯萎了又萌芽,凋落了还会开。
照片中的格绕才理穿一件旧式青布裹裹裙,扎一条红色腰带,裹裹裙的领子开得很低,看得清里面的衬衫和套在衬衫外面的化纤织衣。虽然长裙有些不净,但镶嵌在领口、袖口和两襟的花边依旧很美,独具特色。领口蓝底白花,白花是我在王朗和黄土梁看见的;两襟的镶边很复杂,一条宽边加三条窄边,窄边折叠,图案相对抽象;袖口镶边与两襟相同,相互照应,使得整件裙袍朴素而又生动。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站在自家房子外面,便能看见山下羊峒河岸布带一般的九寨沟环线公路,毕竟早在格绕才理的父辈就已经经历了四九之后的变革……格绕才理穿在长袍里面的衬衫和毛衣,可以被看作是他身上现代性的一个象征。他身上的现代性是被动的烙印,他是无法拒绝的,就像他为了取暖、为了方便要穿汉人的衬衫和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