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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准噶尔

2017-03-11韩伟林

骏马 2017年1期
关键词:蒙古

韩伟林

那拉提大草原、赛里木湖还在,听说那动人心魄的美,没有去过的人是无法形容的,我也没有去过,所以想象不出距离我过于遥远的那般美丽了。听说,准噶尔汗国就曾拥有过这里的一切美丽。历史逃不过定律,可是文明至今传承,有的则成了英雄史诗《江格尔》。我想,这也是一种幸福一种永恒吧?于是我怀抱秘密一般幸福地出发了,寻找准噶尔。

坐北朝南,古老的蒙古方位与我握着的钢壳指南针一样精准,右手边为西,左手处即为东。我抵近的准噶尔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左手、左翼、东面。我有些不解,四卫拉特之一的准噶尔所在地理位置在蒙古西部,却奇怪地称为了“左手”。有人说是参照了统辖西藏的蒙古和硕特而为“左”,又一说是准噶尔汗國中居主要地位的绰罗斯部据“左翼”。许多谜团,伴随了运行115年之久的汗国始终,毕竟从现在的中国新疆、青海、西藏和内蒙古,再到蒙古国,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联邦区,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他们四五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已经十分庞大,跨马飞奔上几个月应该也走不出去。

位于新疆塔城地区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的准噶尔汗国都城遗址,虽然遥远,但却是我的起点,踏进“四卫拉特之庙”,零乱的砖瓦上方还迷散着历史的气流,无不让人心生小心与敬畏,好像踩上去的脚步重了,嘻嘻哈哈的声音大了,就会唤醒安睡的故事。其实他们出发已经好久好久,再没有跨马回归原点。除了我的内心感慨以及耳边风吹的悸动,其实再无任何回响。

于是,我学着行走中国西部的那些名声不太好的外国学者,弯下腰循着汉、蒙、满、俄四种文字的记录以及观点寻觅。可是没有想到,好像暗夜中的火把开始恍惚失神,准噶尔汗国的页码到了手上一翻,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坏名声始于噶尔丹。野心家、沙俄走狗等等词句出现了,噶尔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几百年后获得如此名号,寻找故事的我,在背地替他捏着一把汗。他,伟大强者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己的时代。1644年,在一个史无记载的好日子里噶尔丹出生了,父亲是统辖卫拉特诸部的准噶尔首领巴图尔珲台吉、母亲是统辖西藏的和硕特汗国顾实汗女儿阿敏达剌。这个男孩一出生就被认定为是西藏高僧尹咱活佛的转生,佛国的通灵是另一层的高级认知世界,尹咱活佛便是在1640年蒙古-卫拉特法典上签字并到会的三位西藏高僧之一。过了13年之后,我分明看到一位不情愿远行的男孩,被众人簇拥着奔走在通往西藏的崎岖山路上,空气的稀薄,新奇的风情和沿途劳顿,好像都可以忽略了,唯一重要的是噶尔丹被接到了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仑布寺。

我俗世的目光落在了活佛成长的身影上,金顶红墙的高院,看着湛蓝的高天,刚刚开始便想象着何时结束的严格宗教戒律生活开始了,此时的活佛到底还是孩童,寺后逃学玩耍有他,上房揭瓦有他,也曾在辩经大会上打了瞌睡,也曾悄悄开起了师傅一世班禅的玩笑……5年过去了,开启噶尔丹丰厚佛学修养的班禅在90岁高龄上圆寂。之后,噶尔丹又修行数年,想必彼时的他已经有了十分了得的佛学造诣,只是留存的经卷史料没有发现,或是佛家的无语之境胜过了千言万语。但是,我感觉到了,此时的噶尔丹在打点行装,在与结下深厚情谊的同门僧侣们告别,果不其然,人们已经无暇记录噶尔丹丰饶的精神世界了。因为,修行的活佛转眼功夫被推到了险峻俗世的政治舞台。

此时,召唤的音信轻轻地摆在了噶尔丹面前的贝页经卷旁,语句不多,但是看得噶尔丹眉头紧皱,脸色愈发沉重。他的哥哥,准噶尔部首领僧格被同父异母的兄弟暗杀。早先,就是由于僧格的打击,常见于俄蒙通使史籍的“阿拉坦汗王朝”消亡了,喀尔喀诸部合力不再,此时游牧王国准噶尔亦面临空前危机。好在佛家弟子噶尔丹原路返回卫拉特原乡很快收拾了惨局,填补了哥哥离去留下的权力真空,重又聚集起了纷乱中的卫拉特诸部。1671年这一年,稳稳坐上汗国头号交椅的噶尔丹被授予了“珲台吉”称号及大印。“珲台吉(皇太子)”“济农(晋王)”“台吉(太子)”,这是留存于清代文献只有蒙古皇亲国戚才配享有的称号,仅有的统治中原痕迹,也许仅剩这些汉式官称了吧?我的问题无人应答,远处,他们穷于生存忙于打仗,不知道游山玩水、吟诗作画以及空想为何物,部族有了足够用的草场,娶上两房美女,唱唱“乌日汀道(长调)”,也许生活的志趣仅此而已吧?

噶尔丹有了仅次于汗的珲台吉官称,这时的他按照草原上的习俗,恭顺地迎娶了亡兄僧格的妻子,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的孙女阿奴。过了几年,已经还俗、迎娶的珲台吉再次升格,噶尔丹被赐予为“博硕克图汗”。那个时候,蒙古“忽里台(大聚会)”选举大汗的习俗不再,信奉了佛陀,佛教领袖的命名成为正统和无上的权威。于是,噶尔丹汗的志向变得足够远大,莫不是他要学习祖先,统一四分五裂了许久的蒙古?此时的我就像站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替这位怀有远大志向的领袖捏出了一把汗,我看到了西边的俄国和东边的大清国已经碾压而来,他这是自不量力,逆向而行。但是,历史巨人是用不着后人穿越过去提醒一番的,从游牧民艰险的生存而言还有比这更为合适的机会吗?还好,噶尔丹抓住了无情历史规律伸过来的最后之手——神权,高超的战略战术,噶尔丹汗拥有着开疆扩土的利器,率3万大军出发了,占据哈密、吐鲁番,又领兵12万转战阿克苏、乌什挺进喀什噶尔和叶尔羌,结束了察合台汗国分化并由察合台后裔建立的叶尔羌汗国,扶植伊斯兰教苏非派虎菲耶内的白山派首领为国中之国的小王,享用起了贡赋的待遇。拓展南疆起因其实非常简单,白山派不敌黑山派,便请求达赖喇嘛援助,达赖喇嘛转而要求噶尔丹帮助白山派,对于噶尔丹当然乐得其成。1681年开始,噶尔丹汗先后又征服哈萨克、布鲁特(吉尔吉斯)、诺盖等部族。此时,准噶尔汗国势力已经西至巴尔喀什湖东南,北至额尔齐斯河上游鄂木河,东抵阿尔泰、哈密,包括天山南北地区。

让噶尔丹颇为信心满满的是汗国骑兵。此时除了弓箭,已经有了火铳和炮,他的父亲、第一代首领巴图尔珲台吉在1650年左右就曾向保持外交关系的俄国政府提出给他提供铁匠、炮匠、甲胄、铅、金箔、锯等。到了他的时代则精制出硫磺、火药,开采出了铜、铅、铁等矿山,制造出了精密的武器。每次战斗开始,都以铁炮及大炮第一、弓箭次之、刀枪为三的次序进行战斗。大炮由骆驼驮运增强了机动性。无疑这是当时的最高军事技术。

接下来,那个少小时一步一回头前往西藏的活佛,好像有了笃信生存的不二法则,开始了攻伐法典确定下来的盟友喀尔喀。远隔千万里,难道容不下两个有着悠久渊源的部族兄弟?历史道德家敞开心扉也会时时追问:如果准噶尔不攻打喀尔喀,漠北的喀尔喀就不会败退到漠南之地,就不会有康熙主持下的多伦淖尔会盟。如果准噶尔不在俄国和大清国之间选边站队,清俄签订的第一个条约《尼布楚条约》,清朝就不会失去贝加尔湖东、南的广大地区。“如果”还有许多,但历史最由不得后人拿捏,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了历史的当下,所有的标签都是后人自己的,不关历史人物。晨曦的微茫之下,清凉依旧,踏着露水的大队人马从各地源源不断地奔涌向指令的方位,集结,之后奔向將要夺取的天地。

我读到的会是类似于准噶尔汗国谋士们的卷书吗?这件事儿,噶尔丹汗究竟是怎么想的?接近事实的过程是,1640年喀尔喀部与卫拉特四部结成同盟后,为了和平与友好,同时也向清朝派出友好使者,清朝仿照已纳入统治之下的漠南蒙古诸部,选择喀尔喀右翼4人、左翼4人为扎萨克,即以部为单位的领主,实则,此时的清朝对喀尔喀还没有任何权限而言,用于怀柔的名号此时还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但喀尔喀汗王们喜欢,被他人承认总归是件荣耀。自那时,为区别于已归于大清一统的内蒙古诸部扎萨克,喀尔喀被称为外扎萨克蒙古,外蒙古的简称盖来源于此。攻打喀尔喀的细节,史学家已经还原了噶尔丹汗内心的一个结,通俗地说喀尔喀发生了内讧,土谢图汗背盟袭杀扎萨克图汗部引发20年的纷争,引起扎萨克图汗同盟者噶尔丹汗的不满。土谢图汗与扎萨克图汗及噶尔丹的战斗,使得部族面临着空前的危机,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强大的保护者,喀尔喀自然想到两边的清朝和俄国。有人建议接受俄国的保护,诸汗去见统辖漠北神权的哲布尊丹巴定夺,预知未来的呼图克图闭目神游,睁开眼的同时金口已经吐露,认为如果那样黄教是不会得到保护的,喀尔喀各部于是转向清朝。喀尔喀各部之间的矛盾清帝康熙显然脱不了干系,这位在蒙古奶奶——孝庄皇太后抚育成长起来的皇帝,精通蒙古语,深谙蒙古事务的深浅,他已经为自己的江山和子孙布下一招妙棋,相信威力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一闪现。而且,他的爷爷皇太极建立大清国,其法统即认为继承的是蒙古汗统,按照这一逻辑过问蒙古事务实属分内之事。1686年喀尔喀两翼为了和约如期进行会盟,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其间的小插曲变成了大事件。参加调停大会的土谢图汗屁股刚离席,回去后仅仅归还了扎萨克图汗一半的属民,并杀害了扎萨克图汗和噶尔丹汗的弟弟。噶尔丹再也无法容忍,并已经豪情万丈:“我们是蒙古人,统一在一个法律之下。让我们联合起来,收复那原来属于我们,也是我们祖先遗留下来的帝国吧!”

于是,在1688年噶尔丹统兵再征喀尔喀,战争不可避免地放大了。噶尔丹亲率兵马3万击败土谢图汗部,之后直取额尔德尼召。额尔德尼召的哲布尊丹巴一世在逃离喀尔喀之前还比较淡定,抓紧给远方的清朝康熙帝写信:“敌军已经占领额尔德尼召,该居民点距游牧区仅一日路程。故我已处于极端窘迫之境,恳请支援。”随之而来的康熙皇帝敕令给了喀尔喀定心丸:“汝既确处困境并诚心恳请朕之保护,朕不拒汝于门外,又因汝忠于朕,特赐哈达一条以示嘉许。使者另赏。”当年慌乱的情形在散落的书信中就已感知,好在这些历史档案在兵荒马乱中没有丢失,后来竟成了苏联科学院的藏品,其蒙译俄文本再转译成汉文,我们从中依然能够感受到当时喀尔喀时局的危急,以及清朝开始干涉蒙古事务的决心。土谢图汗和弟弟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率部逃遁已有时日,除了性命,怎么会有闲心想到自己落下的文书会跑到俄国人那儿,其后会复活他们的历史动作?此时,沿途有5000人马回援,可是不中用又败。噶尔丹已经乘胜追入到了车臣汗部境内,土谢图汗和车臣汗部加起来仍不敌,土谢图汗带着儿子、30位台吉、600名喇嘛及2000户属民共3万余人,举部逃入内扎萨克蒙古地区避兵,那儿是大清国疆域。对于康熙来说,卫拉特人攻打喀尔喀人,不是蒙古人自己内部的事儿,喀尔喀人的到来正在他征服喀尔喀扩展疆土的合适借口。这是高手过招,噶尔丹想到的是大清国边界是绝对不能进入的,他并不想得罪日益强大的大清国,或给清廷提供介入蒙古事务的口实,只是远远地望过大清国的卡伦,便打马撤到了汗国大本营科布多。喀尔喀亡,汗王呼图克图们却异常高兴,不把疆土献出去已经无以表达所受恩宠了。

书接上回,各表。准噶尔突袭喀尔喀统一蒙古的进程过半,清国和俄国暂时抛开蒙古各方,正在悄悄计划着惊天大事。双方议和使团正从不同方向向着蒙古东北的色楞格斯克行进,以使双方签订拟议中的边界条约。清朝代表怀揣的议和条件是“察鄂罗斯所据尼布楚,本系我茂明安部游牧之所,雅克萨系我达呼尔总管倍勒尔故址,原非罗刹所有,亦非两界隙地也……”逃到外贝加尔的喀尔喀人不知道在色楞格斯克、后来的尼布楚即将开始谈判,他们利用清朝供应的武器正对俄军进行进攻,这是对俄国对自己兄弟部族布里亚特施暴的报复。而噶尔丹亦不知道清俄准备媾和,仍旧按照自己的计划穷追猛打喀尔喀,迫使正围困色楞格斯克俄军的喀尔喀军不得不南下解围与噶尔丹军作战。已经行进到喀尔喀车臣汗之地在即将到达议和地点的前数天,千辛万苦赶了大半路程的清朝代表团,听到探报的凶险形势便折回北京,随行参与谈判的耶稣会士葡萄牙人徐日升大为不解,在自己的日记中抒写当时心境:“我们为这些钦差大臣做出的不适当决定付出了代价。我们的失败不能归罪于任何别的人,这是读者可以判断的。”对这一历史过程,当今有学者提出是噶尔丹帮助俄国,并使清朝在1689年的《尼布楚条约》中失分的。历史会是这样的吗?须知尼布楚会议的召开,清朝比俄国更居优势,一则尼布楚周围的各族原住民反对俄国,再则从1681年始清朝就做了充分的军事准备,建造了一条连接辽河和松花江的运河,在吉林和瑷珲之间设立了19个兵站两座粮站,紧随代表团的是水旱两路开进的1万多人的大军作为后盾。俄国则因国内军事开支和经济萧条而国库枯竭,极力想保持与清朝的贸易关系,准备做出让步。康熙帝对使团做出指示:“今以尼布楚为界,必不与鄂罗斯,则彼遣使贸易无栖托之所,势难相通。尔等初议时,仍当以尼布楚为界。彼使者恳求尼布楚,可即以额尔古纳河为界。”花开了谢,谢了又开,一如花瓣纹路,历史亦有清晰的脉络,事实的映现,须用放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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