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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文学中的“乡下人进城”现象

2017-03-10訾西乐

关键词:乡下人羊群身份

訾西乐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新世纪文学中的“乡下人进城”现象

訾西乐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乡下人进城”既是一个日渐突出的社会现象,也是新世纪文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之一。新世纪以来的文学作品,对“乡下人进城”这一现象进行了集中表述,在作家的笔下,以“乡下人进城”为主题的创作呈现出别样的图景。通过对不同作家作品的分析可以发现,这些作品都不约而同地表现了乡下人在城市中所经历的苦难、绝望与漂泊,进城的乡下人不但体验着现实生活的艰辛,而且承受着精神世界的悲抑,同时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尴尬。

新世纪文学;“乡下人进城”;身份认同

“乡下人进城”现象既是新世纪以来的社会潮流,也是新世纪文学的重要表现对象。这一背景下的文学创作叙述了乡下人由中国的乡村向城市流动的过程,展现了乡下人进城后的生活状态与精神面貌。通过解读作家对“乡下人进城”现象的不同书写,能明显地觉察到乡下人在城市中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如现实生活的艰辛、精神世界的悲抑,以及身份认同的尴尬。部分作家以客观冷静的笔调,在关注底层的同时,表达出悲悯的人文关怀,并由此呈现出一个复杂的引人注目的“乡下人进城”现象。

一、苦难:现实生活的艰辛

苦难是人生际遇中难以回避的事实,表现苦难、体验苦难、寻求苦难的解脱一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题之一。“乡下人进城”类的小说主要描述了乡下人在城市中艰难生存的状态,因而更多地展现出他们在身体上遭受的苦难。

进入新世纪,大批乡下人由农村涌入城市,由于没有一技之长,通常沦为社会的底层,他们是城市中一个卑微的存在,不但承受着肉体上的折磨,而且意识到独立个体的渺小。贾平凹的小说《高兴》叙述了一个拾荒的乡下人刘高兴在城市中经历的苦难现实的故事。

和大多数乡下人一样,刘高兴从家乡商州清风镇出发,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来到大城市西安,然而,老乡韩大宝的建议让他吃惊:“清风镇人来这里凭啥哩,一没技术,二没资金……要先站住脚最好的门路就是拾破烂。”[1]28刘高兴的处境困难而尴尬,“拾破烂?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来西安就是来拾破烂?!”[1]31

拾破烂的生活痛苦而艰辛,无论严寒还是酷暑,刘高兴和五富每天都要拉着一辆破架子车,穿过大街小巷,到固定的街道去拾破烂。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鞋子都是拾破烂得来的,很多生活用具也是拾来的,这其中就包括做饭用的锅灶、扇风用的排扇。两人早出晚归,辛苦一天,也能赚到一二十元,事实上,这些钱根本难以维持基本的生计。他们住在两间异常简易的房屋里,条件很差。

“一日三餐只有晚上才能吃上热饭菜,白天都是胡乱充饥,有时甚至吃路边拾来的发霉馒头。吃顿羊肉泡馍这样的好饭菜,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他们想去公园逛逛却舍不得买门票,即使生了病也因为怕花钱不敢去看医生。”[2]乡下人进城后做着最底层最辛苦的工作,以苦力赚取与劳动强度并不匹配的收入,他们的苦难生活由此可见一斑。

受城市文化的长期熏陶,刘高兴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及身份认知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留恋城市的生活,他心心念念想逃离农村,对他来说,西安就是拼命挣扎后要留下来的地方。城市的阅历使他从原有的农村社群中脱颖而出,尽管村庄具有亲切感,但处处以一个城市人来要求自己的刘高兴,把西安当成最终的归宿。可悲的是,梦想中的大城市并不接纳他,留给他的是无法言说的苦痛。

小说呈现出乡下人由乡村向城市迁移过程中的欣喜、痛苦与迷惘,表现了乡村个体在城乡文化价值冲突中的精神裂变。乡村文化在刘高兴他身上刻下的烙印和身份的双重边缘化,使他在城乡的夹缝间处于虚空状态。小说最后,刘高兴背负着五富尸骸返乡,也是借一个声音诉说着乡下人在中国现代化路途中绕不过的悲剧情境:乡下人进城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的难以实现之间的悖论。

陈应松的小说《太平狗》,以狗的视角展开叙述,记叙了主人程大种进城打工所经历的一系列事情,通过描述农民进城打工的迫切愿望,反映出“乡下人进城”的苦难悲剧。程大种先是跟着城建队挖土,虽然条件差,但还能挣到钱;后来被老板骗到黑工厂,被专人看管着,夜以继日地工作。“越接近那嗡嗡作响的车间就越让人头昏脑涨,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里面热气蒸腾,毒气一团团一阵阵向屋外涌来,里面劳动的人在大池子周围活动着,行走着,一个个像一张张薄纸。”[3]

程大种的工作环境如此恶劣,以致他在工厂中死于非命。这从侧面展现出进城的乡下人生活的困苦和生命的卑微。小说深刻地揭示了社会转型时期“乡下人进城”打工的艰辛。他们所经历的悲惨遭遇和因此而承受的曲折心路历程,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陈应松笔下。程大种死亡的结局,体现出人性的残酷和麻木,太平狗以自身视角展现了一个进城打工者的缩影,它身上寄托着人类的现实忧患、孤独追寻和执着追求。

此外,罗伟章在小说《我们的路》中描写了主人公郑大宝及与他一起干活的民工们被老板惩罚、侮辱甚至克扣工资行为的无奈,也展示了进城的乡下人现实生活的艰辛。刘庆邦的小说《神木》叙述了以介绍工作为由,骗取乡下人进入煤矿,并获得死亡赔偿金为生的这样一群人的残暴,苦难犹如空气般弥漫在进城者的生活中。孙惠芬的《民工》也展现出乡下人进城后的苦难生活。

二、绝望:精神世界的悲抑

在“乡下人进城”文学中,进城的乡下人不仅体验着现实生活的艰辛,而且他们的精神世界也表现出悲抑的情感。身体上的疼痛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却难以解脱,绝望情绪导致的悲剧时有发生。

孙惠芬的非虚构文学作品《生死十日谈》,也涉及“乡下人进城”这个现实问题,折射出乡下人进城后所承受的精神世界的压抑,以及他们面临的无法解决的情感困境。案例中的耿小云,家庭贫困,熬过了艰难的大学生活,却在进城工作三年后选择自杀。“孩子上大学家里穷,回不来家,怕俺想她,把辫子剪了留在家里,说头发在哪儿人就在哪儿,在信里发誓,将来工作了挣钱了,一定一个月回一趟家,可她才回了三年的家,就再也回不来了啊。”[4]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令人动容,但耿小云已听不到了。

对耿小云而言,物质生活最匮乏的时期已安然度过,却在日子变得风生水起时走向死亡。她在对城市的向往中究竟承受了怎样的悲抑?走出农村进入城市后,迫切想回家乡改善山村面貌的她,又遇到了何种的精神折磨与现实压力?她在和公司同事的相处中产生了怎样的情感纠结,为何在实地采访中,公司从来不承认有这样一个人真实存在过?

孙惠芬描述的乡下人的精神困惑,再一次照亮了为社会所忽略的乡下人在进城过程中展现的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我企图指向的是精神,城乡之间是人精神上的互为方向。”孙惠芬引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说,“没有什么样的生活是绝对好的,人的理想的生活永远在别处、在远方”[5]。

尤凤伟的小说《泥鳅》也是一部描写“乡下人进城”的作品。陶凤是一个由乡村来到城市的相对传统的姑娘,温柔漂亮的她成为姨父觊觎的对象。陶凤的善良和纯洁带给她的不是坚定的信心和强大的力量,而是一触即溃的脆弱,这样的她根本无力抵抗姨父的骚扰,便更换了自己的住处。但在阴差阳错中险些被哥哥的仇人陶东所强暴,当这一切被警察发现之后,陶凤又遭到警察的调戏,不得已的她去了只有女性可以进入的洗浴中心当服务员。

内心备受凌辱与煎熬的陶凤,本以为自此有了安身之处,但在一次帮女顾客取东西的过程中,她又遭到女顾客的侮辱。陶凤能够承受的心理压力最终达到了极限,她的精神处于极度恐慌与悲抑之中。小说中描写的关于“假阳具吓傻真淑女”的丑闻,在市声消散重归平静之后,只剩下真正的受害者陶凤疯疯癫癫地在精神病院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梦魇。

一个美丽聪明的乡下姑娘初次进城就遭遇了如此不堪的一切,最终成为一名精神病患者,她精神失常的结局看似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小说的叙写来自进城的乡下人的悲剧性生存状态,展示了现实和精神的种种生存之痛。

作品“试图还民间生命一种表达的权力,让那些在公众场合失去话语主宰权的人们道出生存的真实状态,展示他们内心的苦痛、迷惘、焦灼与愤懑,传达他们对尊严和道义的强烈吁求,并以此来重新审度一切既定的历史秩序和价值取向”[6]。洪治纲这样说道:“尤凤伟所叙写的疼痛不是一种俯视性的道德关怀,而是一种源于自我内心的悲悯情怀,是作家对不合理的现实秩序的自觉抗议。”[6]

此外,荆永鸣在小说《抽筋儿》中描述一个叫丁排房的乡下人因与城里人发生冲突,拿刀吓退城里人后,双手再也不听使唤,总是抽筋儿,表现出乡下人在内心深处产生的对城市过度的敬畏和恐惧,从而引发精神上的焦虑。王十月的《出租屋里的磨刀声》讲述的同样是精神遭受折磨的人。打工仔天右得知邻居磨刀人是在无奈的情况下让妻子接客、只能靠磨刀来排解内心的郁闷时,在磨刀人搬走之后,自己成了第二个磨刀人。范小青的《我就是想象中的那个人》里的老胡,因被人怀疑是偷车贼而变得神经兮兮。这些都是进城的乡下人在精神上的悲抑情感的集中展现。

三、漂泊:身份认同的尴尬

乡下人在进城后通常无法获得城市对他们身份的认同,处在一种漂泊的尴尬处境中,乡村是他们不愿回去也无法回去的故乡,而城市并不能完全接纳他们,即使通过努力在城市拥有一席立足之地,但成长环境和文化上的差异,使乡下人和城市人之间有无法融合的隔膜,让进城的乡下人产生身份上的焦虑。

在邵丽的小说《明惠的圣诞》中,明惠是“乡下人进城”的典型,她是一个来自乡下的高考失利者,为了过上城市人的生活,她彻底抛弃了乡村,全身心投入城市。明惠在城市中化名“圆圆”,以出卖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渴望挣到更多的金钱,实现在城市买房的愿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当圆圆认识了李羊群,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住在李羊群的家里,当起了阔太太,不但有专人伺候,而且再也不用为钱而发愁,她甚至想为李羊群生个孩子,让孩子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城市人。圣诞节那天,明惠和李羊群一起参加晚会,面对城市里的灯红酒绿和俊男靓女,李羊群和他的朋友们谈天说地,而明惠却插不上嘴,此时的明惠恍然大悟,她永远不会融入城市人的圈子,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河,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河流。明惠起身想要回家,她以为李羊群会挽留一下,但李羊群并没有,“你回去吧,圆圆!”[7]李羊群简短而有力的语言,刺痛了明惠内心最柔软处,这对明惠是巨大的打击,不仅践踏了她的尊严,也剥夺了她生存的意义。当李羊群回到家时,发现明惠已经自杀,可能李羊群永远不会明白:在生活上富足的圆圆为何会选择自杀?

邵丽以惆怅细腻的笔调书写了一个乡村少女的城市历程,显示了一个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徘徊主体的身份焦虑,以及突出的身份困扰与认同危机。这也是当下社会真实的现状:进城者进入城市,却不被城市所接纳,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因此,当明惠能够实现物质上的满足时,终因无法融入城市的尴尬身份而走上自杀的道路。正如丁帆所言:“乡村给了他们低贱的身份,又不能给他们富足的物质;城市给了他们低廉的财富,却又不能给他们证明身份的绿卡。”[8]明惠以自杀结束生命充分说明“乡下人进城”在身份上的尴尬与焦虑。

梁鸿的非虚构作品《出梁庄记》同样描写了乡下人进城后遭遇的身份歧视。梁兰子是一个去北京打工的乡下人,在饭馆里当服务员时认识了在军工厂工作的北京娃,两人一来二去谈起了恋爱,但北京娃的妈知道后大为不满,处处想着拆散这对情侣。即便兰子长得漂亮,人也勤快,哪怕怀孕了住在北京娃家里抢着干活,也不能让北京娃的妈满意。“他妈为啥不满意?那还用说,肯定是因为咱是农村的,她看见我,一股子瞧不起人的样子。”[9]206为了爱情抗争的两个人,最终因为身份的差异以悲剧告终,北京娃死亡的结局,让梁兰子倍感惋惜和伤痛。

无独有偶,《出梁庄记》中的梁东在和女朋友的相处中,也面临着被女方父母拆散的危险。虽然两个人谈恋爱已经七八年,但第一次去女朋友家拜访就得到了明确拒绝的答案,“我也理解,”梁东说,“要我是家长,我也不愿意,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工作又好,又在大专院校教书,又有郑州户口。我啥也没有,没户口、没钱、没房,家还是农村的,指望啥让人家同意?”[9]202和梁兰子的遭遇相比,梁东的矛盾相对没有那么激烈,但在梁东的叙述中,特意提到“家又是农村的”这句话,明显能看出女朋友的家人作为城市人,对农村出身又无法在城市买房立足的梁东的歧视。梁鸿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在对“乡下人进城”的实地考察采访中,书写出乡下人在城市中因身份问题而经历的一幕幕悲剧。

此外,夏天敏《接吻长安街》中的男主人公“我”,想通过和女朋友在长安街接吻这一形式来实现城市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和接受。李肇正《傻女香香》中的香香一心想嫁给城里人,来完成自己漂泊无依的身份的转变。这些小说都从不同侧面反映了进城的乡下人身份上的尴尬和焦虑,并期望通过一切方式来实现城市对自己的接纳,以此结束自己在城市的漂泊状态。

四、结语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迅速发展的大背景下,新世纪凸显的“乡下人进城”现象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文学以其自身的敏感与对社会热点的关注,推动着诸多作家对“乡下人进城”这一现象进行书写,通过描述进城的乡下人在现实生活中遭受的艰辛与苦难,在精神上承受的痛苦与挣扎,以及他们面临的身份认同的尴尬与焦虑,表达出作家关注底层生活的立场与强烈的悲悯情怀。“乡下人进城”文学中呈现的复杂现象与情感羁绊,使得这类文学作品承载了也蕴含着丰富的时代气息、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

[1]贾平凹.高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2]徐德明.“乡下人进城”叙事与“城乡意识形态”[J].文艺争鸣,2007(6):48-52.

[3]陈应松.太平狗[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113.

[4]孙惠芬.生死十日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48.

[5]尹平平.《生死十日谈》:乡村生死故事背后的“精神黑洞”[N].新华每日电讯,2013-06-19(13).

[6]洪治纲.知识分子的另一种书写姿态——尤凤伟小说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2(6):111-122.

[7]邵丽.明惠的圣诞[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46.

[8]丁帆.论近期小说中乡土与都市的精神蜕变——以《黑猪毛白猪毛》和《瓦城上空的麦田》为考察对象[J].文学评论,2003(3):150-154.

[9]梁鸿.出梁庄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The Phenomenon of "Farmers Migrating to Cities" in the New Century Literature

ZI Xile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In the process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farmers migrating to cities" is a striking social phenomenon, becoming one of the important fields in literary studies in the new century. Since the new century, Literature works has described intensively the phenomenon of "farmers migrating to cities", presenting different picture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different literary works of writers, it can be found that all the works showed simultaneously farmers′ suffering, despair and drifting in the city. They only experienced the hardships of real life, but also tolerated sadness of the spiritual world ,and faced up to the embarrassment of identity.

literature of new century; "farmers migrating to cities"; identity

2016-10-25

訾西乐(1991- ),女,河南永城人,郑州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

A

1674-3318(2017)03-007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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