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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知识与晚清士人对西方外交概念的受容

2017-03-10

关键词:公使外交

管 世 琳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本土知识与晚清士人对西方外交概念的受容

管 世 琳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48)

本土知识是认知和理解异质文明的参照基准和思想资源,在不同文明相互隔绝、交通不畅的情况下尤其如此。晚清士人在认知西方外交概念如“驻外公使”时,除了体制上的隔膜外,其思想基础是春秋、战国交聘会盟以及历朝派遣使者的历史。吕海寰在驻外任使期间编辑《奉使金鉴》,突出反映出了本土知识和“视已成事”的传统对使臣认识常驻公使职能的影响和制约。对本土文化的高度自信和推崇,既制约了晚清士人对近代外交概念的认知,也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对西方文化的误读,将驻外公使看作“情类质子”。洋务运动的开展以及甲午战败、八国联军侵华的惨痛教训,才逐渐让晚清士人认识到了本土知识的局限性。本土的知识结构和学科分类,既不能涵盖洋务所需的新知识、新技术,更不能解决民族危亡的现实问题。外国历史和国际政治,成了晚清士人理解西方外交概念的新的思想资源。晚清经世文编著作编目分类的变化,即直观地反映了新概念逐渐被接受,进而代替传统知识分类的过程。

本土知识;晚清;外交;驻外公使;质子;经世文编

在近代西力东渐的大背景下,中国与西方的交往应遵循怎样一种模式,成了首当其冲需要解决的问题。中国与西方存在两种不同的外交体制或者世界秩序,已成学界的共识。两种体制或秩序碰撞的结果,是中国被迫“加入国际社会”,或者说中国外交开始了一个近代转型的过程。学界对于这种转型的研究,大致有两种分析理路,一是费正清提出的“条约体制取代朝贡制度”[1],虽然费正清的观点因其“西方中心论”而备受批判,但对于条约的系列研究如条约观念的变化、守约意识的形成、修约活动的展开等,成了研究近代中国外交的一个重要支点;二是从总理衙门、驻外公使馆等与西方外交机制接轨的外交机构的建立和变革,以及国际法的输入和应用入手,徐中约的《中国加入国际社会》(China’s Entrance into the Family of Nations)便是其中的代表。这两种分析理路,虽也涉及条约观、国际法观等观念层面的分析,但对于晚清官员和知识精英如何从本土知识中摆脱出来,进而接受西方外交概念的过程缺乏集中的探讨。

本土知识对于晚清士人认知近代国际格局和外交形势的影响,现有的探讨集中于近代国际局势与春秋战国的比附,以及对“先秦国际法”的研究。此类研究大都从宏观上讨论国际格局和国际法的比附,对于国际法输入以及重构中国国际角色的正面影响。本文则试图以认知“驻外公使”这一具体概念为例,探讨比附思维发生的逻辑合理性,及其积极、消极两方面的作用。就派遣常驻公使而言,相关的本土知识除了春秋战国的交聘、盟会,还有历朝派遣使者的历史经验。中国古使成功与失败的历史镜鉴,对于晚清驻外公使认知和履行驻外公使的职能也有深远的影响,吕海寰辑《奉使金鉴》是探讨这一问题的一个很好的样本。近年来,章清从阅读史的角度分析了本土文化对西学的调适与回应,尤其是对公法知识的流通和“知识复制”的研究,为探究晚清士人对西方外交概念的受容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受此启发,本文还试图通过梳理晚清多部“经世文编”著作中涉及外交部分的编目分类与收录内容的变化,探讨外交概念相关语词的流变及本土知识与西方知识的消长。

一、比附春秋:本土知识保守和激进的双刃

互派常驻使节,是西方近代外交的特征,反映的是国与国的平等交往,是一种横向的平行关系。驻使的目的是要解决两国交往(尤其是商业贸易)中的纠纷与实际问题。中国传统的朝贡体制,则是一种纵向的垂直关系,万国来朝向中国皇帝进贡番物。即便有这种朝贡的联系,中国和外国的交往总的来说是很少的,朝廷对进京朝贡的贡道、贡期、使团人数等有严格的规定,尽量限制他们与中国官员、民众的交往。在这样的一种体制下,且不说向外国派驻常驻使臣有辱国体,这样做本身就没有必要。除了朝鲜之外,清政府甚至多番想减少越南等国入贡的次数,尽管大部分朝贡国希望来中国京城的次数越多越好,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好。何伟亚将两种不同的外交体系的遭遇,概括为“主权平等”外交观与“差序包容”天下观的的碰撞[2]。

英国早在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使华时,就提出了互派使臣的想法,清政府对于派遣常驻使节的正式讨论,则始于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以照会的形式呈递威妥玛的《新议略论》[3]。在此之前,丁韪良已于1864年翻译了《万国公法》,由美国驻华公使进呈总理衙门,该书“论通使之权”一章,介绍了西方互派常驻使节的制度,同时指出“惟就常例而论,倘不通使,似近于不和”[4]141。1865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向总理衙门呈递《局外旁观论》,建议清政府“委派大臣驻扎外国”[5]卷四十。无论是《万国公法》还是《局外旁观论》的呈递,起初都没有引起总理衙门的重视。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以照会的形式提出《新议略论》,“恫喝挟制”,总理衙门才不得不做出回应,并将《局外旁观论》一并恭呈御览,请旨让各督抚及南北洋通商大臣妥议[5]卷四十。

总理衙门对于遣使的态度尚比较正面,认为“中国遣使分驻各国,亦系应办之事”[5]卷四十,此前一年(1865年)已派斌椿及同文馆学生游历欧洲,此后(1867年)又奏派蒲安臣、志刚、孙家榖出使美国及欧洲,这些可以说是派遣常驻使节的一种尝试。各督抚大臣的意见中,除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明确支持遣使外,大都语焉不详或者明确反对。江西巡抚刘坤一秉着“人臣无外交”的传统观念,认为京官除非有公事不应与外国驻京公使往来,更激烈地指出向外国派遣使节是“以柱石重臣弃之绝域,令得挟以为质”[5]卷四十一。

刘坤一的这种想法并不是一个孤例,李慈铭在郭嵩涛被任命为驻英钦差大臣后,说得更为明白,认为“我之使彼,形同寄生,情类质子,供其驱策,随其颦笑,徒重辱国而已”[6]。“本土知识是一个社会促进交流和决策的信息基础”[7],这种类比有其逻辑合理性。考诸中国历史,与常驻公使这种使节长期居于一国都城的现象最为接近的,就是春秋战国时的“委质为臣”。秦以后大一统时期的使者,大部分都是以谈判为主的短期出使。更为重要的是,“交质”背后隐含着一层国力强弱的不平等关系,“在诸侯国交战的时候,战败的一方常以纳质子的方式请求媾和”,胜利的一方也“往往要求战败国纳人质以示服从”[8]。在清政府屡屡为西方坚船利炮所败,以订立城下之盟的方式弭息兵患的大背景下,晚清士人对这种暗含的强弱关系是十分敏感的。中国驻外公使的派出本来就是被迫为之,没有强大的国力为依仗,驻外公使的交涉更是举步维艰。郭嵩焘曾明言:“吾辈奉使海外,委曲以通和好,富郑公所谓主忧臣辱,正今日之事也”[9]83。因此,1884年时任驻日公使黎庶昌,虽认识到了“西洋视公使甚尊”不同于春秋时的质子,但他在《敬呈管见折》中,还是认为“今之遣使,古之交质也”[10]。

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历史中也有典押人质的成例,《万国公法》第三卷第二章第十六节,题为“交质以坚信”,该节正文中有“古时两国立约,往往交质以坚其信,至一千七百四十八年,尚有行之者”[4]172。考较该条英文原文,这里说的“一千七百四十八年”成例,指的是1748年签订的《埃克斯·拉·夏佩勒条约》[11]。该条约第九条规定“大不列颠国王陛下在他的一方,同样向最信仰基督的国王保证,在互换本条约的批准书之后立即遣送两名高级显要人员,留在那里作为人质”[12]。丁韪良在《中国古世公法略论》中进一步探讨了中西方的“交质问题”,“和西方一样,他们也用人质或其他物质抵押物作为坚守信用的担保”,“中国古代较为开明的儒者都对交换人质的做法进行了谴责,因为这样做往往会导致双方互不信任乃至进入准敌对状态”[13]。

丁韪良在《万国公法》的译校过程中,曾有总理衙门章京陈钦、李常华、方濬师、毛鸿图等人的参与,“交质”一词的使用很可能由总理衙门章京删校润色而来。从丁韪良的角度来讲,他作这番比附的用意在于,既然中国当政者认为目下国际局势类似春秋列国,那么从中国古籍中考据出国际法知识,中国自然就“乐从泰西公法,以与各国交际”[14]。这样一种心态不为丁韪良所独有,斯当东在翻译图里琛《异域录》时也有这种动机。斯当东认为,“我们可以放心使用的关于他人的信息,不少方面很可能都要从他们自己留下的文字作品中去发现”,并且“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主题和古今中国对外关系有关的作品所占比例寥寥”[15],所以翻译图里琛出使俄国的《异域录》就很有价值和必要。

事实上,随着社会风气的转变,这种比附的确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丁韪良“春秋公法”的比附在维新时期出现了一个高潮,例如唐才常在论述“交涉学”时,宣称“公羊为公法家言,而左氏其条例约章也”[16]。这种“以中国之古证西来之新”的思维,目的在于加强推行西法的合法性,这样一种风潮一直延续到了民国初年[17]。至于《万国公法》中“交质以坚信”这一条,对于刘坤一、李慈铭等将驻外公使视为“情同质子”有无直接影响,尚无明确的线索指向。不过,从时间先后,以及刘、李二人获得《万国公法》的难易程度及需求上看,不能直接排除受早已出版的《万国公法》文本影响的可能性。

二、视已成事:中国古使对驻外公使职能认知的影响

“不习为吏,视以成事”[18]俞樾序,意即不知道该如何为“吏”,前人如何做就照着去做。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办法,但至少不会出错。对儒家来说,积极向上的办法是“通经致用”,通晓经典以达到实用的目的,亦即解决现实社会问题。吕海寰之所以“在使言使”编辑《奉使金鉴》,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考虑,“士不通经,果不足用,则考古论经,舍经何由致力。顾史出于经,先河后海,士不知史学掌故,更何由通经,则史不可不究矣”[19]自序。

吕海寰着手编辑此书,是在其出使德、荷两国的任上,凡历三寒暑,“就使馆所储及箧中所携各书,排日采辑”[19]自序。其主要工作是“求诸载籍”,将春秋至元明以来“历代奉使者,疏其姓名,综其事迹,随时甄录”。其主旨是,本着孔子“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的训条,“以为法戒,将以自验其得失”,不仅以此“朝夕自励”,更希望后来者“皆得淬其学识,知所劝惩”[19]。由此推之,吕海寰的思想资源来自于古代典籍,从其所列书目及书中收录历代诏表诗赋来看,主要参考的是正史,也有稗官野乘补正史之阙漏,如刘向所辑《说苑》。由于很多书都是“使馆所藏”,也可说明吕海寰的前任乃至继任者,是共享这些传统思想资源的。

吕海寰将使臣的肇始追溯到《周礼》中的大、小行人之职。同时还特别将古制与现行外交体制做了很详细的比拟:“夫行人之制,周制列于秋官,有大行人、小行人诸职。其时封建统于王官,王朝以治群侯,列国以通盟好,俯问之时期、先后之班制、及于饩牵飨觌之仪等,具在礼官,掌於盟府,则公法寓焉;约言其例,则使等、使期、使仪、使权,为目有五,即今公使三等,专使事毕而返,驻使三年而代,接待免税之条约,递书议约之格式、训条、权限。国际公法之纲纪,于是乎在于以结邻好、联邦交,以礼相维,犹有古之遗制。”[19]自序

这样的比较与引申,不仅有“以古鉴今”的意涵,更有当时非常流行的“西学中源说”的影子。“经世致用”是中国思想传统中的一支重要力量,“中国知识分子在解释经典时,常为了经世的要求,刻意与时代寻求关联,最后竟至于严重扭曲历史的客观性”[20]120。“西学中源说”可以说就是这种为了观照时代而做出的刻意扭曲解读的一个典型,由此还激发出一种复古的力量,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思想资源的过于单一和陈旧。吕海寰在面对“今古时势不同”的质疑时提出,“圣言诏万世”,“天不变,道亦不变,自其不变者而言,乃谓之经也”,已经暴露出其思想资源的局限性,他对西方常驻公使制度的误读也就不可避免了。

就《奉使金鉴》一书的体例而言,全书主体部分按“古使”、“中使”、“外使”、“常使”、“小使”等类对历代奉使者进行分类与编排。协助其整理书稿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刘奉璋在其序言中,对这种分类有较好的解释,以最为主要的中使、外使来说,“在中国与洋人办理交涉,如古所谓中使者也”、“驻各国与洋人会商交涉,如古所谓外使者也”[19]刘奉璋序。这样的解释有一定的牵强之处,“中使”古代往往指“天子私使”,且多为宦官,如《后汉书·宦者传·张让》载:“凡诏所徵求,皆令西园驺密约勑,号曰‘中使’。”这里用来在国内办理交涉事务,可能更多的是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这也充分说明了,吕海寰并未能充分理解近代意义上的外交官尤其是驻外公使,与中国历史上的“奉使者”的不同之处。只认识到了“至若译署之章京,使馆之参赞、随员、领事、翻译,暨出洋游历、各省派遣出洋察看学堂洋操等事,较之古谓小使、常使者将毋同,是皆咸丰前所无,而近世则日新月盛者”[19]刘奉璋序,而没有注意到自己觉得与古代奉使者能对上号的“中使”、“外史”其实于西方的常驻公使内涵完全不一样。

像吕海寰这样基于中国古使经验,理解西方常驻公使职能,是很长一个时期内晚清官员和知识分子的普遍逻辑。赫德呈递《局外旁观论》时,董恂曾言“一个姓冯的苏州人曾经提出过与此十分相同的建议”[21],指的是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冯桂芬的建议中有“重专对议”一条,“专对”一词语出《论语·子路》,意指春秋时代的使节需要随机应变,能够独立地去谈判酬酢。由此可见,冯桂芬对于遣使建议的思想资源来自于春秋交聘的本土知识,“春秋时以善辞令为学问之一端……今海外诸夷,一春秋之列国也,不特形势同,即风气亦相近焉”,因此他对专对之才的要求是“有口辩胆气,机牙肆应”[22],对使节职能的认知仅狭隘地限定于外交谈判一途,即所谓折冲樽俎。1898年,清廷在维新期间组织各部院官员签议《校邠庐抗议》时,虽仍有很多官员对驻外公使的认知,停留于“词令可以靖兵戎”的传统认知,但也有不少官员认为“近今时势不同,有非可仅肆笔舌之争者,是知折冲樽俎不专恃机牙肆应之人”[23]4798,“但求有口辩、有胆气之人,似犹未探其本也”[23]4576,甚至提议“专对之外,宜以通晓洋文性情机警者为侦探,差还进密事书;以精于测绘揣摩形势者为游历,差还进地理书;以深明商务度量宽和者为保护,差还进华商衰旺书”[23]614,对驻外公使及其随员的履职提出了更全面、更接近西方外交经验的要求。

对于古代奉使者和近代驻外公使的本质区别,需要通过海外驻使经验及西方见闻来弥补,没有西方经验的参照,单从本土知识中去发掘是不可能的。郭嵩焘晚年在其《玉池老人自叙》曾明言:“西洋之通使,专为修好,处理寻常交涉事件。遇有办事疑难,别遣使任之,为事有从违,即荣辱系焉,公使终年驻扎,恐难以相处也。”[9]81郭嵩涛已经注意到,常驻公使的职能是维系两国的友好关系,同时办理一些普通的交涉事件。如果遇到重大外交事件,如外交谈判、签订条约等,则需要派遣专使。我国古代的使者恰恰属于后者。甲午战败后,国人对外交失败的讨论,已让有识之士对外交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使臣们在外国的见闻,更使得他们意识到“外交学问实另有至精至深蕴蓄,非可率尔操觚”[24]839,“观外人外交界之妙,令人恐怖”[24]857-858。此时使臣们不仅重视社交酬应的重要性,还认识到外交学问中还有很重要的一方面即外交思想和外交手段。

刘奉璋在其序言中提到,吕海寰有意“将本朝使事分属国、与国为二编,属国者,如遣使册封之类;与国者,如遣使出洋之类。又拟旁徴泰西各国使臣事迹别为一编”。虽然这里的“属国”、“与国”的分类也未能摆脱既有外交体制和传统思想资源的限制,但如能将本朝使事与泰西使臣事迹能进行梳理,或许可以在比较中厘清中外两种奉使者的界限所在。遗憾的是,吕海寰虽然续编了四十卷,但所收录人物依然是中国古代的奉使者,并未涉及本朝与泰西。或许,这更能反映出吕海寰思想资源的单一与陈旧。“一以孔教为宗,尤足为偏重西学蔑视孔孟者痛下箴砭”[19]刘奉璋序,刘奉璋此语的弦外之音已很好地对此作了概括。

三、晚清经世文编著作编目分类与外交语词的流变

自1826年贺长龄辑《皇朝经世文编》问世以来,讫至民国初年,仿其体例的续编、新编之作赓续不绝,达20种。这股经世文编续之风成为清末民初“六大世风”之一[25],在晚清士人中影响不可谓不大。汤寿潜言贺氏《皇朝经世文编》问世后,“一时纸贵,几乎家荆璧而人隋珠矣”,以致于“弋名之士射利之估,三编、外编、新编信手捃摭,为急就章”[26]。急就章之新编、续编且层出不穷,足见“经世文编”系列作品读者群体之众。从这一点来看,虽然不同的书的编者在编目分类及选词拟题时,有很大的主观性,受其个人思想资源的影响很大,但就编著问世后的面向来说,他也要考虑当时的整个社会背景及读者的接受能力。此外,就“经世文编之世风”对晚清士人的影响而言,每一种书的编目分类及选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士人对此类事务的认知,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贺氏《皇朝经世文编》按“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纲进行分类,每纲又下设若干目[27]。此时涉及“外交”(当时仍称“夷务”)的文章很少,主要在“兵政”类“海防”目下,仅《外番借地互市》《上广督论制驭澳夷状》《筹办洋匪疏》三篇关联度较高。贺长龄编辑《皇朝经世文编》原为变革之举,目的是为当时江苏漕运、盐政等政务改革服务[28],不想该书一经出版便引起巨大反响,“萃言经济者宗之”,不仅不断获得翻刻,续编之作亦层出不穷。原属编辑体例的创新转而成为一种被人效仿、恪守的成例,甚至“成书卷数亦如之”。然而,“有一代之政事,即有一代之文章”,经世文章对时效性的要求是很强的,必须适应时局的变化。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洋务为今日一大事,非原书海防所能尽”[18]俞樾序,“中叶震业,事尚权宜,条约纷歧,更变迭出,言交涉者遂为当务之急”[29]例言,如何处理日益繁重的洋务和交涉问题,成为后续编者编目分类的一个棘手工作。

1888年,葛士濬编辑《皇朝经世文续编》时,效法廷臣编撰同治实录时“洋务别为卷帙”的做法,将总理衙门相关政务“与六官并重”,于是又在原有八纲之外另设“洋务”一类,下列“洋务通论”、“邦交”、“军政”、“教务”、“商务”、“固圉”、“培才”七目[18]例言。涉及“外交”的部分主要在“邦交”、“固圉”、“教务”、“培才”条下,所选语词除“洋务”、“教务”两个当时很流行的新词外,“邦交”、“固圉”都是本土词汇,尤其是“固圉”显得较生僻,意指安定边境,有关边界的条约和相关议论、条陈列在其下。葛士濬这种将涉外事务全都归于“洋务”条下的新处理方式,并没有得到一致认同。例如,陈忠倚所编《皇朝经世文三编》,虽大的分类上与葛氏相同,但在目的分类上则根本不同。陈忠倚所设“洋务”类,收集的全是关系西方的历史,其目为“外洋沿革”、“外洋军政”、“外洋疆域”、“外洋邻交”、“外洋国势”,“外洋商务”、“外洋通论”,相当于今天的外国历史。涉及中国与外国交往的内容,则主要分布在“礼政”类,有关目有“大典”、“聘使”、“约章”、“交涉”,另外关于使臣职责方面的内容在“治体”类“臣职”目,使臣培养方面的内容则在“治体”类“培才”目,威妥玛《新议略论》等关于中西交涉大局的讨论则在“治体”类“广论”目。自强斋主人辑《皇朝经济文编》、何良栋辑《皇朝经世文四编》大体与之相同,只不过“洋务”这一类改称“西政”或“外部”,所属目的标题也有所不同。盛康在编辑《皇朝经世文续编》时,虽试图仿《晋书》“载记”之设及《三朝北盟会编》专门叙述中原王朝与边疆少数民族事务的先例,“有关交涉者,拟辑为外编,别立门目”,但终未能成书[29]例言。

甲午战败之后,“海内士大夫奋然而起研求当务之急,以图自强。风气为之一变,承学之士转移心志,弃其帖括词章而从事于西学洋务者,日见其多”[30],庚子事变之后更是迎来了一个经世文编著作初版的新高潮,1901-1903年间集中涌现出13部经世文编著作。此时的编目分类已完全抛弃贺氏所列之八纲及相关目的分类,进行全新的分类和命名。1897年三画堂主人辑《皇朝时务经世文编》出版,从“时务一”到“时务四〇”编为40卷,这一编目方式虽突破传统,但过于简略,参考意义不大。1898年麦仲华辑《皇朝经世文新编》,分“通论”、“君德”、“官制”、“法律”、“学校”、“国用”、“农政”、“矿政”、“工艺”、“商政”、“币制”、“税则”、“邮运”、“兵政”、“交涉”、“外史”、“会党”、“民政”、“教宗”、“学术”、“杂纂”二十一类。这种新的编目,较之以“六政”为纲的传统编目更加专门化,切合新政实施的需求,也反映出收录文章知识机构的变化。这一时期,知识精英已不能满足于葛氏、陈氏、康氏等以本土知识为主的续编著作,旧的知识“先后踵出,读者以重复杂陈为憾”[31]宋育仁序。麦仲华新编则“分类精详,脱前人六部之窠臼,改经世三编之体制”[32],成了后来者学习的榜样,如宋育仁所言“麦编体格新颖,后进艳称”[31]宋育仁序。

此时的编目方式,编者的个人色彩浓厚,对于西学的科学分类,知识界尚未形成共识,外交有关的编目有“交涉”、“外交”、“外史”、“国际公法”等不一而足。如邵之棠所辑《皇朝经世文统编》,分“文教”、“地舆”、“内政”、“外交”、“理财”、“经武”、“考工”、“格物”、“通论”、“杂著”十类。具体到“外交”一类,下又分“交涉”、“通商”、“遣使”、“约章”等;宝善斋主人辑《最新经世文编》则分“政学”、“兵学”、“计学”、“农学”、“商学”、“工学”、“文学”、“理化”、“教育学”、“美学”十类,外交相关内容在“政学”类“国际公法”和“外交”两目之下。收录的文章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廷臣奏议逐渐降低比重,论说类文章则占了多数篇幅。这些署名“阙名”的论说,大都辑录自报刊,例如“阙名”著《交涉学》即为唐才常所作,最先发表于《湘学新报》1897年第1期,题为“交涉学第一”。同时在华外国人的论述或者翻译的著作大量也被收入,如宜今室主人编《皇朝经济文新编》收入李提摩的论说就多达19篇。唐才常等国内知识精英的论说中,也大量参考国外的历史和经验,不再单以本土知识和经验作为论据,波兰、土耳其、印度失败的历史和俄罗斯、日本改革的成功经验,成了激励国人摒弃旧法走向变革的思想资源。

综观上述不同的编目取向,虽然五彩纷呈,但仍可以发现一些端倪。首先,随着洋务运动的兴起,新的事务不断涌现,大大突破了原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政”的框架。葛士濬新设“洋务”一类,大概参考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含义,较好地反映出了总理衙门领导的“洋务运动”这一大的背景。其他三人相当于另设一“外国历史”类的编目方法,则大有中学与西学泾渭分明的意思,同时尽量将对外交涉纳入既有体制,即礼部。礼部主客清吏司掌朝贡事宜,与此尚有相合之处,不过自强斋主人将“议院”一类也放入“礼部”,则显得有些牵强,也更能看出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内心活动。至于完全突破贺氏八纲框架的编目,从其所拟题目可以看出,其中不乏新式或外来词汇,这与甲午尤其是辛丑之后,大量新思想、新语词涌入中国有关,士人之思想资源有了极大的扩充乃至更替。诚如陆尔奎在首版《辞源》中所言,“癸卯、甲辰之际,海上译籍初行,社会口语骤变,报纸鼓吹文明、法学、哲理名词稠叠盈幅。然行之内地,即积极消极、内籀外籀,皆不知为何语”[33]5。

具体到编目所用外交相关语词而言,早期有“海防”、“聘使”、“邦交”、“邻交”、“固圉”等,渐渐“交涉”一词占据了主流。据实藤惠秀的考证,“交涉”一词来自日语[34],也是一外来词汇,不过清朝官员在奏疏中使用“交涉”较“外交”更普遍,甚至有《交涉学》之类的文章出现。具有近代意义的“外交”一词,虽说来自英人的翻译,是古词新意,并且将“外交”与“内政”并举使用,且时间较早,但“外交”这一概念获得接受不得不说还是受到日本的影响。汪荣宝、叶澜所编《新尔雅》言“国与国之相交,谓之外交,亦谓之国际”[35],可以说是第一次对“外交”一词做出解释。《新尔雅》被认为是第一本“素材取自日本的术语集”,甚至有研究者指出该书“是对日本书籍的翻译或改编”[33]2-3。虽说“外交”一词由英国人首译,但一直未能流通,汪荣宝等人给予“外交”一词明确的近代解释,这样的解释或者概念来源于日本人。贺长雄所撰《外交史及其研究法》与佚名日本人所译《欧洲近世外交史》,也屡屡收入经世文编著作,亦可作一旁证。邵之棠将“交涉”至于“外交”之下,是否首创虽不得考,但亦可透露出“外交”一词取代“交涉”的一种趋势。

四、结语

中国古代的历史以及典籍,是晚清士人共享的思想资源。历史类比可以使人从以往的事件中获取洞察力,是理性思维的有用捷径[36]225。这种人类认知的一般规律,被礼教至上的文化自信和通经致用的文化氛围所强化,其突出的表现就是“西学中源说”。然而,这样的类比也可以遮蔽现时事件中一些不同于历史事件的侧面,如果对过去的理解过于狭隘,不能认识到变化的环境所产生的作用,就会导致“历史禁锢想象”的现象出现,或者如泰勒所说“人们利用过去的经验来支持自己的偏见”[36]222-223。诚如王汎森所言,在“西学中源说”这一躯壳下,“事实上拥有两个灵魂,一个极保守,一个极激进”,“它可以成为抗拒西学的有力武器,但也可以成为要求吸收西学的有力护符”[20]111-112。辛丑之前,中国的知识分子与洋务官员,曾力图在中国古代历史中寻求对这种新式的国与国交往方式的解读,并将其纳入既有的体制。这样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新的事务必然需要新的“思想资源”来进行解释,“问题可以是内发的,改革可以是内发的,但在‘思想资源’大变之前,人们还是盘旋在老路上”[20]92。

19世纪六七十年代,富有近代含义的“外交”一词始在公文中出现,并与“内政”(或“内治”)并举,但在“以评论西人长处为大戒”[37]的环境中,这种新的概念不可能获得大范围的认同。晚清士人对本土知识的自信和推崇,在亲身经历了一次次战败的屈辱后逐渐被消解。就外交而言,甲午之后官员们对于中外大势的见解趋于理性,“今日国势与前三十年异,各国日强,中国日弱,战既不能,和岂足恃”[23]1064,在和、战两难的情况下,外交成了维系国家生存的重要支柱,外交的概念和相关知识也由此得到大规模的传播。“欲取乎西以政良,而西难,乃取乎东。欲取乎游学以启化,而游学寡,乃取乎译”[38],新的思想资源不断丰富和更新。1900年以后,随着社会风气的急剧转变,大量新语词、新概念从国外尤其是日本的输入,“外交”这一词汇出现频率才越来越高,渐渐成为指代国与国交往的固定用语。晚清士人对西方外交概念的认知与受容,大抵就是经历了这样一个从求诸本土知识的历史类比,到借鉴国外经验进而接纳西学知识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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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记录]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4.024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4.023

管世琳(1987-),男,浙江淳安人,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世界近现代史研究。

K26

A

1000-2359(2017)04-0129-06

2016-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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