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语》中的文质论看孔门论学的次第与工夫
2017-03-10陈明
陈 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北京 100732)
从《论语》中的文质论看孔门论学的次第与工夫
陈 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所,北京 100732)
孔子好古敏求,博学深思,基于对三代历史的深入考察,尤对周代的礼乐文明加以称颂。针对春秋时代礼崩乐坏的政治现实,孔子一方面对于僭越礼制的行为加以批判,另一方面则对于周代礼乐的人性根源与价值内核进行深入发掘,以“仁”诠释礼乐的精神,并以此为基础,因时损益,力图在其所处的时代中挽救与复兴礼乐制度与文化。为完成此一政治志业与文化理想,孔子以“文质彬彬”之志道君子作为人才培养的典范与目标。而在教学中,则又依“先质后文”、“以质为本”、“文质兼备”的原则,来具体指点为学的次第分别与工夫进境。
孔子;《论语》;文质;礼乐;为学工夫
在《论语》中,孔子与弟子子贡都曾从文、质关系的角度,对于如何方为君子的问题加以讨论。孔子对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论断,以及子贡答棘子成论君子时,对于“文质兼备”所做之强调,皆可从孔子基于对三代历史的深入考察而对周代礼乐文明之称颂,及其力图挽救春秋时代礼坏乐崩之势的努力中,获得更深入的理解。孔子在教育与培养学生时,又以“先质后文”、“以质为本”、“文质兼备”来具体指点为学的次第分别与工夫进境,并期待为学成德之君子,能够承担起复兴礼乐文明的政治志业与文化理想。以下,笔者将对此展开详细的论述。
一、《论语》中的文质论与何为君子的争议
《论语》中有大量的章节,涉及孔门师弟子讨论“什么是君子”,以及“如何成为一名君子”的内容,这对于我们理解孔门教学的目标宗旨,为学工夫的次第进境,都有重要的意义。孔子常将君子与小人对举,两者本指社会阶层与身份上的差别,从《诗经》等文献中我们看到,在周代政治文化的熏陶与培养下,贵族君子所具有的某种教养、美德与风度。小人,则为百姓众庶,于农工商各守其业,多只关心于衣食生计问题。孔子常以道德倾向的不同作为分判君子与小人的标准。正如朱子所言“君子”一词,乃“成德之名”[1]47,为学修德以成君子,正是孔子对于从学弟子的期待。在《论语》中,曾有两章记载了孔门师弟子对于文、质关系所做出的说明,并都将论述的核心指向“如何方为君子”的问题。
《论语·雍也》载:“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89在这一章中,孔子首先对于质与文两种成分,在某个人身上,当其中一种较之另外一种占据优势时所呈现出的不同状态,做出了比较与说明。对于人性问题,孔子曾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176,他认为人之初生,才性大体相近,但伴随人之成长,由于不自觉受到外在社会环境的影响,以及因接受教育而自觉主动地学习修养,从而使得不同个体所呈现的人性状态,逐渐产生较大的差别。本章中的“质胜文”与“文胜质”,便对应了“野”与“史”两种不同的人性状态。孔子讨论人性问题,乃针对社会中存在之人而言,故其更强调后天因素对于人性发展的影响。质,即指人先天共通相近的为善倾向与能力,在文明社会中,这种天性更容易得到护持与滋养,而展现为某种质朴的道德。文,则是指通过后天的学习而立基于自然质朴的品性所增添的文饰,从而在言语行为上表现出某种文采与风度。朱子注释《论语》所载子贡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中“文章”一词,曾曰“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1]79,内蕴之德展现为外在之“言文”与“身文”,即指此言。至于孔子在描述“质胜文”与“文胜质”所呈现之不同状态,而使用的“野”与“史”字,都是名词作形容词使用,并涉及周代典章制度的问题。“野”字,指西周国、野制下,居住在国、郊之外地区中的居民,相较具有较高文化程度的“国人”,“野人”由于没有接受专门的教育[2],而在言语行事方面,表现为一种质朴与粗鄙的作风。皇侃《论语义疏》曰:“实多而文饰少,则如野人,野人,鄙略大朴也。”[3]由此可见,对于生活于文明社会中的个体,即使未经过专门的教育与学习历程,亦能在社会生活中,透过政治与风俗潜移默化的影响,获得一定的教化。这也是鄙野之人,即使质胜于文,亦不会绝无文之成分的原因所在。“史”,乃周代官职之称,朱子在《论语集注》中曰“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1]89,认为人之行事若多修饰、少诚实,则类同于史官。由上可见,无论是“质胜文”,还是“文胜质”,皆不为孔子所称许。而在孔子看来需“文质彬彬”,方可称为一名君子。彬彬,古文写作份份,《说文》言“份,文质备也”。朱子《集注》曰“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1]89,认为文质彬彬,指文质兼备,而又彼此合宜适中,恰当其可的状态。
《论语·颜渊》还曾记载卫国大夫棘子成与孔门弟子子贡的一段对话。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1]136棘子成有鉴于当时文胜之弊,认为君子只有质即可以了,何必再加以文呢?子贡则提出不同看法,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1]136先对棘子成有关君子的看法表示惋惜,认为其偏颇之论所可能引生的流弊,以驷马之车亦难以追回。接下来子贡又言“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1]136。对于“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论语集解》《论语义疏》认为此乃子贡复述棘子成之言,认为文质无别,存质去文亦无不可。朱子《集注》则认为此乃子贡针对棘子成去文存质的说法,指出文质同等重要,不可相无。最后一句所谓“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是以比喻方式陈述自己的观点,鞟乃皮去毛之义,虎豹所以有别于犬羊,正在毛色文彩之鲜明华美,若尽去其毛仅存其皮,则无所别于虎豹与犬羊之贵贱。同样,如果尽去其文而独存其质,则君子小人亦无所分辨。但朱子对于子贡的回答仍觉不妥,言“夫棘子成矫当时之弊,固失之过;而子贡矫子成之弊,又无本末轻重之差,胥失之矣”[1]136。认为棘子成偏于言质固有所失,而子贡认为君子、小人之分全在于文,又偏重于文,而无“本末轻重之差”,文当以质为本,立本于质再饰之以文,方为孔子心中文质彬彬之君子。至于,朱子诠释中所言的“当时之弊”具体何指,以及孔子对于时弊之应对,只有通过进一步考察孔子对于周“文”的称颂,以及他于春秋时代企图挽救与复兴礼乐文明的努力,才可获得更深入的理解。
二、孔子对周“文”的称颂及其复兴礼乐文明的努力
孔子好古敏求,深明夏、商、周三代礼乐因革损益之道,但孔子对于周代于政治与文化中所展现的文明气象尤加称颂,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65。认为周代开国的为政者,能够以一种深刻的历史意识,于夏、商二代政治制度的得失加以反省别择的基础上,因时损益、有所开创,从而使得周代政治制度与文化具有一种超越前代的华美文采,这就是所谓的周代礼乐文明。孔子以“文”概括周代礼乐制度的特质,以“郁郁”之辞,形容其文之美盛,又以感叹之语气加以称颂。
然而,周代的礼乐制度,在孔子的时代却面临着衰落的危机。自平王东迁以后,王室衰落,虽然名义上仍维持共主的身份,但在诸侯中的威信已经大幅衰减,诸侯以降,各级贵族都出现了僭越礼制的行为,礼丧失原有的精神而被形骸化,成为扩张权力、涂饰奢华的工具。上文所引孔子“吾从周”的自述,以及“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1]178的慨叹,正是表达了孔子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力图挽救与复兴礼乐文明的政治志向与文化理想。对于周代礼乐文化,孔子曾广泛深入的学习,在被匡人围困而危及生命的关头,自言“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1]110,自信其能深得周代礼乐文化之精髓,乃天不欲斯文丧亡之征,并以承续与发扬文武周公之道,视为自己秉承天意的人生使命,故临危不惧,自信匡人亦将无奈其何。
为解决当时的政治与文化危机,孔子一方面对贵族种种僭越礼制的行为,严加批评。另一方面,孔子则由探寻礼乐之大本,从人性根源之处,发明礼乐文化的精神内涵。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179,“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1]61从人性基础与价值核心探论礼乐之本,并以“仁”来加以概括,指出若遗其本而专事其末,无其内而徒求于外,仅有玉帛钟鼓,礼乐亦不成其为礼乐。孔子亦以“仁”作为人之为学成德的最高境界,并以此人格理想展开教育工作,期待所培养之人才,能够持续承担起维系与发展礼乐文明的政治志业与文化理想。
三、孔门教学中“先质后文”的次第分别与工夫进境
孔子教学“有教无类”[1]169,乃是承春秋时代士阶层的社会变动之势而展开。正如上文所论,东周以降王室凌夷,伴随诸侯国、特别是诸侯国内卿大大夫势力的扩张,他们需要吸纳大量人才,士阶层的地位开始提升。由于对“士”类需求的扩大,一些平民出身的人,也可以凭借学习掌握政治方面的专业技能,参与到政治之中。所以“儒”在孔子的时代最初只是一种职业,《说文》解释“儒”为“术士之称”,也就是具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能,进身于贵族之家而求取俸禄的人,此与从事工、农、商而各守其业者无别,即孔子所谓的“小人之儒”[4]。但孔子教学,则对于学生有一种更高的期待,告诫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1]88,勉励子夏以“君子儒”作为自己的为学目标。
孔门教学,以仁作为人之成德的最高境界,并以成为君子作为志学修德之目标与典范。然而在具体教学中,孔子又依“先质后文”、“以质为本”、“文质兼重”的原则,来具体指点为学的次第分别与工夫进境。
(一)“孝弟”、“爱人”、“忠信”、“笃敬”之教与作为修德之基的质朴品德
孔子一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1]93,其个人之所学与其所教,皆重在“学为人之道”,“兼心地修养与人格完成之两义”[5]4-5。《论语》中,孔子有关“孝弟”、“爱人”、“忠信”、“笃敬”的教诲,不仅作为为学修德的入门与基础来指点初学,这些质朴的品行,也被孔子视为社会得以维系发展不可或缺的道德根基。
《论语·学而》载:“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1]49这是孔子对初学入门弟子的教诲,所言皆是从日常生活处事待人之处,亲切加以指点,并告诫弟子为学必先求于日常力行之处以尽弟子之职,待有余力暇日,方可以为读书学文之事。孔门以仁作为人之成德的最高境界,但孔子答弟子问仁,或论及为仁之事时,并未从抽象的观念层面对仁之内涵做出一种概说,而是结合提问者的具体情况,或针对为学、或针对从政、或针对其个人的偏弊,无不是从日常生活中做事待人、言语行为的具体之处来指点弟子如何善用其心,方能不断培养仁德,并逐渐体会、深入以至达到仁者的境界。综观孔子诸多论仁之言,与其对于初学的指点亦多有相通之义。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1]140可谓孔子对仁做出的最为简明的界定,即指“人与人间之的一种温情与善意”,本此爱人之心,行诸于外,即是仁道,乃“人群相处之大道”[5]6-7。但此仁爱之心,最先往往见诸家庭生活,在个人成长过程中,从父母、兄长对我们的抚育、照顾,最先体会与感受到一种具体、真实而非抽象、观念中的爱,本此被关心与被照顾的情感体验,也会对于父母、兄长自然流露出一种爱、敬之心,本此以为孝、弟之行,即是我们个人伦理实践中培养仁德的起点,此即有子强调“孝弟为仁之本”的用意所在。由此,亦当将这种对他人的关爱与尊敬,由近及远,由孝亲、敬长到泛爱众人,推之以达天下。孔子以“爱人”释仁,又以“泛爱众”为教,可见孔子已然具有一种人性平等的观念,并将对人的普遍关爱,由具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推及于一切之人。
近代以来,有关儒家伦理道德思想,如何由传统的熟人社会,转而适应陌生人的社会条件,曾引起广泛的争议。但在孔子的道德教诲中,确曾提出一种不受限于血缘家族、乡里熟人的范围,亦能广泛适用于一切社会的普遍道德原则,此即孔子所谓的“忠信笃敬”。《论语》载“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1]147又载“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1]163孔子所谓“忠”是讲处事待人要竭诚尽己,不可敷衍苟且;所谓“信”,则是指与人交往或言语行事,要做到诚实守信,不可虚伪欺诈,孔子亦常将二者并举,教人“主忠信”以为存心处事之本。至于孔子所谓的“敬”,指无论平常居处,还是待人处事、为礼使民皆需随时保持一种戒慎恭谨的身心状态,由“笃敬”之辞,则愈见持敬之心的诚笃与深厚。由此两则问答,亦可知在孔子看来,“忠信笃敬”作为一种待人处事的态度与原则,不仅可通行于陌生人的社会,即使到了尚未进入文明阶段的夷狄、蛮貊之邦,亦可行之有效而不当放弃。相反,若不能做到“忠信笃敬”,即使是在邻里乡党的熟人社会,亦是寸步难行。由此,可以见出孔子对于人性相近的乐观理解,故人与人之间可跨越各种的分别与差异,皆能以“忠信笃敬”相互感通;同时“忠信”、“笃敬”连同“孝弟”、“爱人”作为质朴的道德品性,也被孔子视为人类政治建构与社会维系的道德根基与伦理原则。因此,孔子教诲为政者亦当率先躬行此类道德原则,并为百姓做出表率,从而以道德风教的方式化民成俗。
此外,孔子对于这些质朴道德的强调,并以此作为孔门教学的入门与基础,亦有对时代风气的针对性。孟子曾这样描述孔子所处的时代,“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1]276,社会与伦理秩序失范,政治亦因权力的争夺不断引发叛乱与动荡。当时以庶民身份凭借政治才能进身贵族之家的士人,很多不过为求取个人的俸禄、荣宠或权力机会,故迎合贵族的奢僭风气,追求外在虚浮的礼文与言辞,既缺乏真正的道德与精神,从而无法对现实做出批判性的反省,甚而直接参与了贵族阶层的权力争夺与政治叛乱。
孔子对于时人尚佞之风,自言“恶夫佞者”[1]130,“恶利口之覆家邦者”[1]181,并强调为邦之道,要特别注意“放郑声,远佞人”[1]165。对于人才的培养,屡言“巧言乱德”[1]168,“巧言令色,鲜矣仁”[1]48,对于徒尚口谈而缺乏道德实行的现象加以批评。孔子常告诫门人曰“仁者其言也仞”,“为之难,言之,得无仞乎?”[1]134“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1]157,当“敏于事而慎于言”[1]52,强调行在言先,以言过其实为耻。同时又以“孝弟”、“爱人”、“忠信”、“笃敬”之教指点初学者,从日常践履之中厚植为学修德之本,并教诲为政者率行此类质朴品德以导引社会风俗之改善,皆是孔子为安定社会秩序、复兴礼乐文明奠定基础所做出的努力。
(二)“志道行义”、“博文约礼”之教与文质彬彬的君子美德
孔门以仁为修德最高之境界,并以成德君子期许来学之弟子。在孔子看来,仁心易见,仁德难成,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1]100,“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1]70,体会到仁心并开始践行于仁,并不很难,而难在持久的保持与不息的努力,所以孔门也只有颜回可以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1]86。此外,孔子还强调“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1]179,欲将爱人之心能够真正落实为有益于他人的善行,则必有待于学,故孔子曾经慨叹“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1]83,并常有劝学之言以勉进弟子。正如孔子答自贡为仁之问,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164,工匠必先快利其器具,方能完善他的工作,以仁作为生命志向的人,也必通过持续的力学笃行不断培养与磨砺自己的才德,尽其仁心以善其事。因此,孔子指点弟子先于日常践履养成质朴品德以为受教之地,又更进一步启发学生应当“志道行义”,通过“博文约礼”的为学之功,成就周代贵族一样的君子美德,并承担起复兴礼乐的使命。
孔子曾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1]54,此后孔子一生之为学进境,皆从此立志于学为起点。孔子曾自言其志,在能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1]82,此一志向看似平易,实则高远,天下之人凡所接触者,无不在孔子的关怀之中。孔子所谓之道,即指仁道,乃“人群相处之大道”。孔子教导学生“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94,应当具有高远的人生理想与价值追求,以行道于天下为己任,为学修德、笃志力行,黾勉终身而不懈,此方为孔子所谓的“君子之儒”。孔子又以“质直而好义”为天下之“达士”[1]139,以“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1]174自励以勉人,皆言君子当超越对一己衣食名利的关切,以大公之义作为人生使命与行事原则,无论平居为学,还是出仕为政,皆当无所改于其平生之志。正如孔门师弟子周游列国,当有隐士劝其共同避世时所言“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1]186,即使自知政治理想实现的希望甚为渺茫,却依然不愿放弃世界,亦不忍忘记世人,故仍行义尽道,“知其不可而为之”[1]159。
对于“志道行义”之君子,孔子乃授之以“博文约礼”之教。孔子曾言“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1]138,孔门以好学著称的颜在回顾受教心得时亦言“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1]111,可知“博文”与“约礼”确为孔门教导志道君子的最要纲领。博文之功,当涉及人文世界过往以至现在的一切人事作为、典章制度与著作文章,于此广泛深入研求以得其会通之理;约礼之功,则强调要将博学之所得,归约于自己的人生实践,如饮食起居、处事待人、言语行为、举止容貌以至性情好恶无不含纳其中。孔子答颜回问仁所言“克己复礼”[1]133,与“约礼”之意相近,即言待人处事,因为关照到他者的存在,而应对自身有所约束,同时亦要将对他者的爱敬之心,以恰当的言语行动、礼度节文予以表达,如此方能通达人情以得处事之宜,此正孔子所谓“义以为质,礼以行之”[1]166之意。当然“复礼”、“约礼”所指言之“礼”,并非指简单依循社会已有的种种礼俗规定,如何判断“礼”与“非礼”,如何在具体的境况之中,面对具体的人事,做到恰当其可,这就不仅需要与他人痛痒相关的内心实感与良好意愿,还要有对人情事理的体察通达,与斟酌权衡、处事应变的智慧能力,这都有待于“博文”与“约礼”相互为功,学思并用,知行相证,方能逐渐养成其德。孔子批判时人僭礼行为的同时,探求礼之大本,并能够于种种具体礼度节文做出取舍折中,皆见其自身亦当于此曾深入用功而有所心得。我们通过《论语》所载孔子应事待人之际的种种言行,以及时人对孔子气象德容之描述,甚而通过《乡党》篇中有关孔子种种生活细行之纪录,皆可让我们对孔子意象中“文质彬彬”君子之神采风貌,及其个人下学上达所至仁者与圣人的生命境界,获得更为具体和丰富的了解。
此外,由“博文”以“约礼”,除展现于君子个人之行事,还体现在孔子复兴礼乐的政治理想。礼乐本为周代封建秩序中贵族阶层的政治文化,故《礼记》有“礼不下庶人”[5]81之说,但孔子却提出礼乐之治的政治理想,主张以道德引导人民,并以礼乐作为一种适用全体民众的普遍教化方式,“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54,正是孔子相较于政、刑等政治法律措施,而对德、礼的教化功能与效果所作的精要论述。在孔子看来,礼乐并非以一种外在的强制性规范对社会与个人加以约束与管理,而是基于人性自然的伦理情感与道德意识,以一种政治、伦理生活的文明形式与教化方式,来协调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并使人性中向善的倾向,于日常生活中可以不断得到护持、滋养、畅顺与发展,也有助于社会中的杰出个人,培养出一种道德信念与社会责任感,从而以一种更高的价值与精神追求而为整个社会的福祉付出努力。孔子所谓“从周”,亦非仅在矫挽时人僭礼之风而恢复周礼旧制,而是基于他对历史与人性的深刻洞察与对人文事理的贯通理解,于过往一切制度仪文,斟酌时宜,因革取舍,并做出一种新的创制。
虽如我们所知,孔子的政治理想,未能当身实现,但却以其个人的生命展现、学术思想与教育事业,对此后中国的历史、政治与文化产生了持久与深远的影响。本篇论文由文、质关系的角度,尝试对孔门教学的先后次第与工夫进境加以考察与分析,希望可以帮助我们对孔子的教育理念与为学主张,获得更加深入的理解与体会。并期待由此之所得,对于我们观察孔子之后的儒学发展,以及反省当今的教育问题,亦能有所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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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4.018
陈明(1980-),男,北京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思想史与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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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7)04-0103-04
2016-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