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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囚禁: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中的时间观

2017-03-10

关键词:使女特伍德弗雷德

张 雯

(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流动站, 上海 200433;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时间的囚禁: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中的时间观

张 雯

(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流动站, 上海 200433;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阿特伍德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两部小说《使女的故事》与《猫眼》,虽然风格与内容迥异,但都隐含了对于“时间”这一命题的思考。《使女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被囚于“现在”,试图通过“对话”的方式为自己寻得释放;《猫眼》中的科迪莉亚则被禁在“过去”,一切寻找终将徒然。事实上,阿特伍德的时间观一方面固然是她自身创作过程中的一个主题,另一方面也是对加拿大在上世纪后期后现代主义思潮中的时间观的一个回应,由此可以看出阿特伍德的作品所打上的加拿大语境与当代哲学思潮的双重烙印。

阿特伍德;时间;《使女的故事》;《猫眼》;加拿大

作为加拿大著名的后现代主义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具有自己独特的时间观,她的纪实性长篇小说《猫眼》(Cat’sEye,1988)开篇第一句话是:“时间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维,就像空间之维一样。”*Atwood, Margaret. Cat's Eye, Toronto: McClelland & Stewart, 1988, p.1.她认为时间未必始终是一维的纵向线性结构,而是与空间一样是一个多维的存在。阿特伍德的长篇小说《使女的故事》(TheHandmaid’sTale,1985)和《猫眼》虽然风格与内容大相径庭,但都试图通过时间主题来探讨更为宏观的,诸如女性命运和加拿大身份等命题。下面将具体这两部作品来论述“时间”在阿特伍德笔下的后现代主义式变形与张力及其叙事隐喻。

一、囚于现在

《使女的故事》通常被认为是一部反乌托邦小说。作品假想在21世纪初叶(对于创作当时来说是未来)的美国,黑暗的宗教极权主义政权基列统治了社会。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自由与娱乐都被剥夺,一切的行为和言论都被严格控制。人们根据其在这个社会中所担任的不同职务被分成不同的等级,而基列政权建立前没有正式婚姻的成年女性被统一收编为“使女”,轮流为没有子嗣的大主教“生儿育女”。小说女人公奥芙弗雷德就是这样一名“侍奉”大主教的使女。

奥芙弗雷德在基列国处于被严格管制的状态:她被关押在一间简陋的小房间里,只有在“履行职责”(外出采购食物以及与大主教进行“交配”仪式)时,才可以离开。这种囚禁固然是空间上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时间上的。奥芙弗雷德因为拥有“无所事事的大把时间,毫无内容的大段空白。”*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Toronto: McClelland & Stewart, Houghton Mifflin, 1985, p.79.所以她就陷在了时间里面:“时光如同陷阱,我深陷其中。”*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165.时间之所以会成为囚禁,是因为像奥芙弗雷德这样的使女,她们的过去与将来都被切断了。对于她们来说,“过去”已犹如一扇大门被永远地关上了:基列政权剥夺了她们过去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家庭、工作、财产、甚至名字;而这些没有自我身份的使女们自然也无任何“将来”可言。于是,她们便被囚禁在了“现在”之中。“现在”本是一个时间上的观念,但是当一个人完全被割裂“过去”和“未来”以后,她的“现在”也成了囚牢。“现在”被无限延长,成为没有尽头的空白。

由于不能使用纸与笔,奥芙弗雷德口诉自己的人生经历并且录在30盘卡式磁带上。事实上,《使女地故事》整部书除了最后一部分“史料”以外,就是这些磁带上的录音内容。阿特伍德的研究专家芭芭拉·瑞格尼(Barbara Rigney)认为奥芙弗莱德虽然不能控制她的世界,但至少通过记录的方式控制了自己:“她的责任……是记录她的时代以告诫其它的世界”*Rigney, Barbara Hill. Margaret Atwood, Houndmills: Macmillan Education Ltd., 1987, p.120.。可事实上她不仅仅是“记录”自己的故事,更是有意识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记录与讲述的不同在于,记录旨在把事实记下来,而讲述更侧重于特定的听者。两者的目标指向性稍有偏差。而奥芙弗雷德讲述的对象性是很明显的,试看下面这一段话:

……但是,只要是故事,就算是在我脑海中,我也是在讲给某个人听。故事不可能只讲给自己听,总会有别的一些听众。

即使眼前没有任何人。

讲故事犹如写信。“亲爱的你”,我会这样称呼。只提“你”,不加名不带姓。……我只说“你”,“你”,犹如一支古老的情歌。“你”可以是不止一人。

“你”可以是千万个人。

我眼下尚无危险,我会对你说。

我会当作你听到了我的声音。*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44.

奥芙弗雷德设想多年以后,在戒备森严的基列国之外,会有一个她称之为“你”的倾听者。小说中这一类元小说手法比比皆是。奥芙弗雷德在讲述的过程中会时不时地停下来对“你”说上一两句:“这也是你头脑里正在想的吗?”*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106.;“很抱歉这个故事中充满了痛苦”*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305.;“不管我还剩下什么没讲,你也该听听”*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307.等等。那么,奥芙弗雷德为什么一定要为自己制造一个虚设的“你”来呢?巴赫金说:“语言、话语——这几乎是人类生活的一切。”*[俄]巴赫金:《文本问题》,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4卷,白春仁、晓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22页。然而基列政权剥夺了使女与他人交流的基本权利。巴赫金还认为:“人实际存在于我和他人两种形式中(‘你’、‘他’或者‘man’)。……我自己是人,而人只存在于我和他人的形式中”*[俄]巴赫金:《关于陀斯陀耶夫斯基一书的修订》,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87-388页。。从这个角度看,奥芙弗雷德是在为自己寻找一种存在方式。所以这个“你”的存在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我在给你讲这个故事,我要你存在。我讲述,所以有你。”*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279.此处,阿特伍德将笛卡尔独善其身的“我思,故我在”转变成了更具对话性的“我说,故你在”。

格林童话故事《拉普索》(Rapunzel)是阿特伍德最感兴趣的文学原型之一,经常以互文或戏仿的方式出现在她的作品中。拉普索即“长发姑娘”,她被关押在森林里的塔楼里,将自己的长发从窗户垂挂下来,以便王子能顺着头发爬进塔楼里与之幽会。头发是拉普索伸向外部世界的触角,是连接囚室内外两个世界的纽带。换个角度看,奥芙弗雷德的讲述相当于拉普索挂到塔楼之外的长发,是她抛给外部世界的一条求救绳索。《使女的故事》的英文原文是“The Handmaid’s Tale”,其中“tale”除了有“故事”的意思,还与“tail”(尾巴)一词谐音。由此我们可以推测暗示这个故事是使女奥芙弗雷德给后世的一段“尾巴”,她希望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有人能抓住这根“尾巴”进入她当时的世界。她这根“尾巴”与拉普索的头发一样,都是希望外人能抓住它爬进她的世界,进而将她从被囚禁的空间中解救出来。两者所不同的是,拉普索的头发诉诸于空间上的解救,而奥芙弗雷德的头发寄希望于时间上的逃离。

我们知道,口头语是即时性的,没有时间上流传的功能,而文字则可以穿越时空而保存下来。如果说语言或者交流是打破囚禁的有效途径之一,那么口头语就是对囚禁空间的突破,而文字就是对时间的反抗。奥芙弗雷德虽然是口头讲述,但是她把她的话录了下来,那么这些保存她的话语的磁带从某种程度上说也具备了文字的长效性。奥芙弗雷德幻想后世的人们可以通过这些磁带进入她现在所处的生活空间和心灵世界。因此可以说,奥芙弗雷德的反抗其实是一种时间而不是空间上的逃离。

这样说来,奥芙弗雷德的这种自我逃离还需要那个“你”的回应和解读才能完成。奥芙弗雷德的英文原词是“Offred”*基列国的使女们都不能使用原先的姓名,而是根据她所服务的主教来命名,因此所有的使女的名字都是由“奥芙”(Of)加上主教名构成的。小说女主人公“奥芙弗雷德”(Offred)的名字就是因为她的“主人”叫“弗雷德”(Fred)。,本义是“属于Fred的”,但它与“offer”(提供)这个词在拼法和语音上都比较接近,而阿特伍德又十分喜欢用双关语和改变单词拼写这样的“文字游戏”,此处她可能故意用这个名字来暗示奥芙弗雷德是“提供”(offered)了一个故事。但这仅仅只是信息的发出,这个过程需要其他人的接收和反馈才能完成。换言之,“使女的故事”是那位被反复提到的“你”的倾听与理解。

然而,这些磁带最终到了被一群未来的男性历史学家之手。解读磁带的地点是在2195年的一次基列政权史料的学术研讨会上:奥芙弗雷德所希望的温馨的倾听变成了理性而冷漠的分析。以皮艾索托教授为代表的史学家们只关注《使女的故事》的史料价值,而对于奥芙弗雷德个人的女性心理世界和情感体验完全不感兴趣。奥芙弗雷德本来寄希望于有一个听者能通过倾听她的故事而走进她的内心世界,从而将她的灵魂从深深的压抑中释放出来。可是这些男性史学家们似乎一直在讲述内容的外围打转,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研究磁带的真假问题、录制的材料、方式,以及录音中提到的他们认为对研究基列历史有用的细枝末节的问题。皮艾索托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寻找奥芙弗雷德的讲述中所谓的史学证据和线索,不可避免地会觉得《使女的故事》是令人失望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份文献虽然从它自身来说可谓滔滔不绝,但在这些问题上却缄默无语。”*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350.更有甚者,这位史学家的一句“这些磁带有可能是伪造的”*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340.,就可以完全抹杀掉奥芙弗雷德的存在以及她的故事。

皮艾索托等教授虽然得到了这根“故事∕尾巴”,却无法获得“使女的故事”的精髓,无法真正进入奥芙弗雷德的内心世界。他在发言的最后说奥芙弗雷德像欧律狄刻一样“挣脱我们的手逃走了。”*Atwood, Margaret. The Handmaid’s Tale, p.324.其实是他并没有抓住奥芙弗雷德有如欧律狄刻一样渴望挣脱地狱的手,他与奥尔浦斯一样没能将他的欧律狄刻拯救出来。从这个角度看,奥芙弗雷德自始至终也没能逃离那段被囚禁的历史。她试图借此穿越历史时空的讲述没能将她在两百年后从时间上释放出来。

总之,在皮艾索托等历史学家对于《使女的故事》的物化处理和史料分析下,奥芙弗莱德的真实声音实际上并没有穿过历史而发出来。她的讲述,不管出发点是什么,客观上为读者展示了从女性视角看到的基列国,建构了一段一个基列国使女的心灵史,也就是所谓的女性历史(herstory),但是这部女人的历史没有得到两百年后的男性历史学家们的认可。这些男性史学家们根本无意扮演奥芙弗雷德的同情者和解放者,他们也不会选择从一个女性受害者的角度来看待男权极权制的基列政权。评论家卡罗尔·豪威尔斯(Coral Howells)就认为皮艾索托的解读是“将女性历史(herstory)完全转变为男性历史(history)*Howells, Corel Ann. Margaret Atwood,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6, p.146.。

二、禁于过去

《猫眼》是阿特伍德的第七部长篇。小说讲述已然年逾五十的女主人公伊莱恩回到家乡多伦多举办画展。围绕着画展的筹备过程,伊莱恩回忆了她的儿时生活,包括童年时候与兄长跟随父母在丛林里生活,入学以后与同龄女孩之间的各种矛盾,特别是她与女孩科迪莉亚从小学至中学相处过程中几番此消彼长的复杂关系。伊莱恩在回忆的过程中,一直期待着能与科迪莉亚再次相逢,但直到画展结束,后者也没有出现。

《猫眼》被认为是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回忆录式的小说,但是阿特伍德自己在谈到这部作品的创作时曾说过:“这部小说我致力于表达的是时间。”*Howells, Corel Ann. Margaret Atwood, p.153.豪威尔斯也评论道:“这是一部‘空间—时间’小说。”*Howells, Corel Ann. Margaret Atwood, p.153.由此可见,《猫眼》其实并不是一部简单的自传体纪实性作品,而是隐含与探讨了后现代主义的一个关键命题:时间。正因为这个原因,小说中的很多描写都带有亦真亦幻的色彩。比如多年以后,当年过半百的伊莱恩回归故里时,她一边不停地行走在多伦多的大街小巷,一边回忆童年的经历,试图寻找“过去”那个世界。但是,“过去”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永远也无法走进,似乎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终于,当伊莱恩发现当年她与科迪莉亚一起就读的小学校舍已被夷为平地时:“我感到肠胃深处被什么击了一下似的。旧学校被抹掉了,被从空间擦去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脑子里被割了出去似的。我忽然感到彻骨的疲惫。”*Atwood, Margaret. Cat’s Eye, p.418.旧学校的消失意味着她在多伦多寻觅“过去”的彻底失败,她现在所能寻到的不过是“过去”的碎片和影子,此时的多伦多与过去的多伦多其实是两个世界。因此,伊莱恩被困在了“现在”里,于是她向过去的科迪莉亚发出求救的呼喊:“把我从这里弄出去,科迪莉亚。我被困住了。”*Atwood, Margaret. Cat’s Eye, p.419.可以这样说,伊莱恩与科迪莉亚分别被囚禁在“现在”和“过去”两个世界中。

科迪莉亚(Cordelia)是伊莱恩儿童与少年时代的玩伴,她的名字与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中的考狄莉亚完全相同。科迪莉亚也有两个姐姐,并且同样失爱于威严的父亲。小说中说科迪莉亚总是“在模仿什么东西,模仿她脑海中的某种东西,那是只有她自己才看得到的某个角色或某个形象。”*Atwood, Margaret. Cat’s Eye, p.250.这就使得这个人物像是从莎士比亚剧本里走出来的幽灵,穿越重重历史和现实的迷雾来纠缠伊莱恩,使得这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异常微妙而复杂。她们俩人之间的权力总和像是个恒量,此消彼长,但无法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猫眼》也在章节的安排上回应了这种对称性,在第36章,伊莱恩选择疏远科迪莉亚;而又在第72章的回顾展上苦苦守候科迪莉亚。36和72都是9的倍数。阿特伍德对于数字9情有独衷。这个女性母体孕育胎儿的月份数(与中国人十月怀胎的理念不同,西方人普遍认为女性怀孕的时间是9个月)似乎代表了某种生命轮回与交换的时间期限。在《猫眼》里,伊莱恩与科迪莉亚之间分分合合的历程似乎也总与9这个数字有不结之缘。例如伊莱恩在9岁时的一天,因被科迪莉亚等人欺侮而困于冰天雪地的桥洞里。当伊莱恩再一次来到当年被困的那个桥洞时,她又一次看到了一个9岁的小女孩:“开始我以为是我自己,穿着我那件旧茄克,戴着那顶蓝色的编织帽。我随后发现那是科迪莉亚。”*Atwood, Margaret. Cat’s Eye, p.436.当年被困于此处的明明是伊莱恩,怎么又会变成科迪莉亚呢?我们可以认为在那个黑暗的桥洞里,伊莱恩与科迪莉亚发生了神秘的对调。

这个神秘的过程就是《猫眼》扉页阿特伍德援引的《火的记忆:创世纪》里的“无论其愿意不愿意,知晓不知晓,其受害者的灵魂都将进入他的身体。”*Atwood, Margaret. Cat’s Eye, Title page.这个原始且带有巫术性质的理论来暗示伊莱恩和科迪莉亚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这一事件成了她们俩人之间关系的转折点。从此,伊莱恩由弱者变成了强者,而科迪莉亚却由强者变成了弱者,而两者发生交合就是在沟壑这个“地下”的时刻:作为受害者的伊莱恩进入了作为施害者的科迪莉亚。那么,这个桥洞到底有什么象征意义呢?其实,这个桥洞相当于“现在”与“过去”这两个时空的接口。这就是为什么此时的伊莱恩站在桥上看到的依然是那个9岁的女孩。可以这样假想,如果她再次进入这个桥洞,她就可以进入“过去”并且与科迪莉亚重逢。然后她终究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留在“现在”,而此时“天空即仿佛向两边移动了下。”*Atwood, Margaret. Cat’s Eye, p.436.这个细节似乎暗示这个神秘的过去与现在的入口被关闭了。于是,伊莱恩始终没有再见到科迪莉亚,她的过去与科迪莉亚一起失落了。

三、时间与身份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阿特伍德的时间观带有比较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如果说传统的时间观将时间看成是一种以钟表等计时单位来衡量的、独立于万物与心理之外的宇宙的客观时间的话,那么阿特伍德的时间则是一种个人时间或者主观时间。这种时间观的形成与整个西方现代主义主义思潮中由外部向心理转化的趋势是一致的。

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欧洲哲学被大量引进和介绍到加拿大学术界,这些哲学思想被称之为“欧洲大陆哲学”(Continent Philosophy)。包括多伦多大学在内的许多加拿大高校都开设了“欧洲大陆哲学”的课程。作为现代西方哲学的重要命题之一的时间问题,19-20世纪的西方哲学家们对其进行了重新定义与阐释。康德率先将时间由外在、客观转向内心与主观, 而柏格森又将时间的自足性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将其理解成是流动的、绵延不可分割的意识流,但在内在性和主体性方面与康德基本保持一致。胡塞尔也重拾两千多年前奥古斯丁的观点,进一步强调了时间的主观性。海德格尔则在柏格森颠覆客观时间与钟表时间的基础上,提出了“此在”的概念。作为此在的载体,时间不但是主观的,更具备了空间的立体延展性。总的来说,近代欧洲大陆哲学的时间观演变过程的主线是从外到内,从客观到主观,从线性到多维与立体。阿特伍德的创作带有比较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西方哲学中时间观的演变新趋势在她的作品中有着比较明显的表现。不难看出,她的时间观也是内化、主观与多维的,特别是海德格尔的空间化时间,与《使女的故事》中的时间尤为接近。

从加拿大本土的哲学来看,弗莱说在加拿大人寻找自我身份的过程中,“这里是哪里”这个问题比“我是谁”更重要*See Northrop Frye, “View of Canada”, in Jean O’Grady and David Staines, ed., Northrop Frye on Canada,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3, p.467.。当代著名的加拿大作家罗伯特·克罗耶奇(Robert Kroetsch)则更为形象:“我贴肤穿着地理。”*Kroetsch, Robert. The Lovely Treachery of Words: Essays Selected and New,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Acknowledgement, Ⅸ.阿特伍德本人也表示:“加拿大除了多伦多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是从地理开始的。”*Atwood, Margaret. Writing with Intent: Essays, Reviews, Personal Prose: 1983-2005, New York: Carroll & Graf Publishers, 2005, p.32.加拿大由于地广人稀,巨大的空间不但极易使人迷路,更使得加拿大人的思维在某种程度上更具空间感。对于加拿大人来说,他们更多地是从空间上来探索自己的身份,空间才是寻找和定位自我及民族身份的坐标。这也可以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为什么阿特伍德的时间带有空间化的特征:作为一个加拿大作家,她更习惯于从空间上来认识和叙述这个世界。

再从《使女的故事》与《猫眼》这两部作品创作的年代来看,上世纪80年代的加拿大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在60年代因独立100周年而高涨的民族主义思潮到这个阶段进入了低迷。与此同时,国际关系的变化、科学的迅猛发展都使加拿大文化界迷漫着反思、困惑甚至悲观的情绪。阿特伍德创作的短篇小说《黑暗中的伊西斯》(IsisinDarkness)中的诗人塞琳娜从60年代的意气风发到70年代的黯淡消沉,再到80年代的平庸肥胖,完全放弃了诗歌,乃至于最后死亡,这个过程其实隐喻了整个文坛,甚至整个加拿大思想界这30年来的所经历文化激长和阵痛。塞琳娜在80年代的彻底失败折射了加拿大民族主义思潮和精神在这一时期的低迷与衰退。

与此同时,1980年代对于阿特伍德本人来说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期。时值她本人的年龄进入不惑之年,而创作生涯又进入关键的成熟期。这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使得阿特伍德在回顾自己的生活和职业生涯的时候,对于“时间”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猫眼》中对于自己早年生活的回忆,《使女在故事》对于整个人类社会的关注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时间”这个点上。另外,阿特伍德本人作为一个昆虫学家的女儿和一个富有影响力的物理学家的妹妹,不止一次地在访谈中提到自己对于科学的浓厚兴趣。不难想象,现代科学对于时空领域探索的新成果给予了阿特伍德的创作以新的启迪。所以说,阿特伍德创作中的时间观既有西方哲学大环境的影响,也有加拿大本土时代与文化的渗透,也夹杂着阿特伍德本人独特的创作思想,是一个多方面原因混合的复杂的主题。

结 语

不管是《使女的故事》中的“囚于现在”,还是《猫眼》里的“禁于过去”,阿特伍德的时间主题带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空间化特征。阿特伍德对时间主题的文学处理代表了她对于“存在”问题的探索,而这种探索又往往是与对女性生存境遇的思考联系在一起的。虽然我们反对往作家身上贴上诸如“女性主义者”之类的标签,但阿特伍德对于女性命运与生存状态的关注是毋庸置疑的。阿特伍德多次谈到当代社会中女性地位的特殊性,所以她总是将女性放置在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些哲学空间去考量。在后现代主义诗学的观照下,作为女性“存在”载体的时间,与女性命运纠缠在一起,跳跃、扭曲、变形,甚至于成为精神囚禁的象征。

ImprisonmentinTime:TimeViewinMargaretAtwood’sNovels

ZHANG Wen

(PostdoctoralMobileResearchStation,CollegeofForeignLanguagesandLiterature,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SchoolofForeignLanguages,HangzhouNormalUniversity,Hangzhou311121,China)

Margaret Atwood’s two novels—TheHandmaid’sTaleandCat’sEye, written in the 1980s, despite differences in their styles and plots, share a common theme: time. The protagonist ofTheHandmaid’sTaleis incommunicado in the prison of “now” and she tries to find her way of release by talking to someone else. Cordelia inCat’sEyeis imprisoned in “the past” and there’s no hope to escape. On one hand, the theme of time in these two novels is a result of Atwood’s own experience when her career as a writer entered its third decade; on the other hand, the theme is also a response to Canadian postmodernism in the late 20th-century.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Atwood writes in Canadian contexts and is also influenced by contemporary western postmodernism.

Margaret Atwood; time;TheHandmaid’sTale;Cat’sEye; Canada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加拿大当代英语诗歌‘共同体想象’研究”(项目编号:15BWW052);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课题“阿特伍德的加拿大民族性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5NDJC003Z)

2017-09-04

张雯(1979-),女,浙江金华人,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流动站博士后,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加拿大英语文学研究。

I06.4

A

1674-5310(2017)06-0076-06

晏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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