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中的双重忧愁
——论安东尼奥与夏洛克的忧愁
2017-03-10杨增艳
杨增艳
(海南大学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海南 海口 570228)
《威尼斯商人》中的双重忧愁
——论安东尼奥与夏洛克的忧愁
杨增艳
(海南大学 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海南 海口 570228)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著名的喜剧之一。然而这一出“喜剧”,却自始至终笼罩着一层“忧愁”的气息。看似敌对、冲突的安东尼奥和夏洛克两人,在认识、确证自我时,兼具沉重、忧郁的特质。这层忧郁的迷雾背后,反映出在人文主义运动的大背景下,安东尼奥在认识自我时的撕裂,“异邦人”夏洛克在确证自我以及本民族神圣性时的冲突。
《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夏洛克;忧愁
诸多学者从不同的视野出发,对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作了精彩细致的解读,彰显出戏剧独特的人文价值。戏剧《威尼斯商人》刻画了“高利贷者”夏洛克伶仃滑稽的形象,描绘出安东尼奥正直、勇敢的性格特点。然而这出“喜剧”,一开头就被安东尼奥“闷闷不乐的忧愁”所笼罩。安东尼奥“神秘的忧愁”和夏洛克“失魂落魄的忧愁”构成了戏剧的两重忧愁。看似踌躇满志的安东尼奥何故陷入忧愁之中?为何安东尼奥无法识清造成忧愁的原因?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忧愁有何意指和区别?这种愁闷的情绪是否可以得到消解、救赎?我们可以带着这些疑问进入莎士比亚的戏剧之中。
一、安东尼奥的“神秘忧愁”
(一)忧愁的来源
在《威尼斯商人》第一幕第一场,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一上场就吐露出自己的心声:“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你们说你们见我这样子,心里觉得很厌烦,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很厌烦呢;可是我怎样会让忧愁染上身,这种忧愁究竟是怎么一种东西,它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我却全不知道;忧愁已经使我变成了一个傻子,我简直有点不了解自己。”[1]5
按理来说,安东尼奥在威尼斯称得上是“有身价”之人,何故安东尼奥一登场就陷入如此这般的愁绪之中。难道安东尼奥的货船遭受了海难?还是安东尼奥陷入甜蜜又忧愁的爱恋中?面对朋友的追问,安东尼奥都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在这层忧愁的笼罩下,如此英明开朗的安东尼奥,都不知如何排遣自己的忧愁,乃至对自我产生了陌生感,竟认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扮演的不过是一个“悲哀的角色”。
若要剥离、追问安东尼奥的忧愁,必须回归到剧中。在戏剧的开头部分,安东尼奥就已经道出自己并非因物质、感情之故而心生忧郁。安东尼奥的朋友葛莱西安诺则认为,“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的脸上装出一副心如止水的神气,故意表示他们的冷静,好让人家称赞他们一声智慧深沉,思想渊博”[1]11,并告诫他,“千万别再用悲哀做钓饵,去钓这种无聊的名誉”[1]12。那么是否意味着安东尼奥故意用忧郁寡言,表现自己卓尔不群的智慧?或者说,安东尼奥在寻思着如何获得更高的荣誉,并为之发愁?
当安东尼奥与夏洛克签立借据时,巴萨尼奥称安东尼奥是值得信赖的“好人”,夏洛克虽认为此“好人”是指资产丰厚之人,但还是从侧面显露出安东尼奥的“可靠性”。罗兰佐评价安东尼奥是个“正直的君子”,巴萨尼奥称赞自己的朋友是“一个心肠最仁慈的人,热心为善,多情尚义,在他身上存留着比任何意大利人更多的古代罗马的侠义精神”[1]110。可见,安东尼奥在威尼斯具有一定的声誉和影响力。依照友人的评价,安东尼奥并非沽名钓誉之徒,其莫名的忧愁也并非一定指向求之不得的“荣誉”。
那么,必须进一步厘清安东尼奥、巴萨尼奥、夏洛克三人的关系。在剧中,从安东尼奥对夏洛克激烈的言辞、动作等不难看出二人紧张敌对的关系,夏洛克还声称自己要在将来某一天抓住安东尼奥的把柄,痛痛快快地报复自己的“深仇宿怨”。后人也从两人激烈的对立和冲突中,解读出基督教与犹太教之间的冲突,以及安东尼奥强烈的“排犹情绪”。
与此相反,安东尼奥则一直对巴萨尼奥默默付出、不计回报。从安东尼奥不问缘由地帮巴萨尼奥借钱,再到被夏洛克推上法庭,面临割肉赔款的险境,他并未对这一切感到悔恨和懊恼。“惟盼及弟未死之前,来临相视[1]113。”亦或“求上帝,让巴萨尼奥来亲眼看见我替他还债,我就死而无怨了”[1]117。故此,有研究者指出两人之间存在着“超越同性的爱”,并指出安东尼奥没有“由来的忧郁”是因他意识到自己对巴萨尼奥超乎寻常的爱,以及这份爱即将消逝时的巨大失落,以致安东尼奥宁愿死去,也不愿孤独地活在世间。
诚然,从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行为和言辞之中,可以窥见二人之间确实有异于常人的友谊。然而,开篇中安东尼奥一上场就吐露自己被忧郁缠身,闷闷不乐,而当时安东尼奥并未得知巴萨尼奥即将前往贝尔蒙特;再者,被朋友评价为正直、侠义、勇敢的好人安东尼奥,可以说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君子,却不止一次地强调世界不过是个舞台,自己不过扮演着一个“悲伤的角色”,更称呼自己不过是最“软弱的果子”,死是自己最终的归宿。因此,把安东尼奥的忧愁指向异性之爱的说法,仍然值得商榷。财产、爱情、荣誉、友情似乎并未带给安东尼奥安身立命的根基。安东尼奥的忧愁究竟指向何处?
(二)忧愁的深层根源索解
经历了漫长的中世纪,14世纪初,欧洲出现了文艺复兴运动,在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反对教会封建统治的前提之下,人文主义是文艺复兴运动的精髓。人文主义者比特拉克指出,“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中,或者把天地拥抱在怀里。属于人的那种荣光对我就够了。这是我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2]215。莎士比亚作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最伟大的戏剧天才”和诗人,考察安东尼奥“神秘的忧愁”必然要将其放置在一个更加广阔的历史背景之中。
高呼人性,发现属人的荣光,非文艺复兴独有。在古希腊时期,也有从“神义论”向“人义论”的转变。在柏拉图《普罗塔戈拉》《泰阿泰德》及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之中,普罗塔戈拉不仅是第一个智者,他还提出了“人是万物尺度”的准则。普罗塔戈拉指出:
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至于神,我既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们像什么东西。有许多东西是我们认识不了的;问题是晦涩的,人生是短促的[2]51。
无论是古希腊的普罗塔戈拉还是高举人性的人文主义者,其初衷并无不妥。千百年来,人从未停止过“我”的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将归于何处?”在种种的疑惑未得到解答前,人的一生显得盲目而被动。居留于天地之间,人感知四时之变,宇宙之妙,人情之冷暖,却时时有种孤独、荒诞、虚无的无意义感。人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将归于何处,但是人却已经如此这般的“存在着”。在不可阻挡的死来临之前,人是否有不可摧毁的意义存在?
原本,人对自我主体的发现,意味着人对主体意义及价值的确立,甚至生命在本心层面的安顿。然而,从人的现实处境来看,人对生命的关注、关怀、观照明显不够。难怪乎“存留着比任何意大利人更多的古代罗马的侠义精神”的安东尼奥惊呼“我简直有点不了解自己”。人企图认知、安顿生命,却似乎陷入混乱的迷途之中。“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因为这个谜底,俄狄浦斯显得有知识,但是,也因为他给出了这个谜底,使他遭受了两重巨大的无知:关于他自身以及关于他所做的事的无知。”[3]人何故会陷入自身的悖论?人在破解人之为人的奥秘时,为何陷入自身的反讽之中?
从欧洲文艺复兴及人文主义文学的发展特征来看,传统文学史将其划分为三个不同的阶段。14世纪初至15世纪中叶为人文主义文学产生与发展的早期,人文主义者强调个性解放和享受世俗生活,其创作的文学形象大都充满“情”和“欲”,显示出人的勃勃生机。然而,若过分强调人的欲望等基本特性,必然会遮蔽掩盖人之为人的深层意蕴。15世纪下半叶至16世纪上半叶,是人文主义文学发展的中期。人文主义文学家认为,只有将巨人的风采和理性展现出来,才能更加清晰地反映人在世界中的地位,才能真正理解人的价值和尊严。描写巨人、展现巨人的形象和行动,成为这个时期的主题。16世纪下半叶至17世纪初,人自身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被凸显出来,文学家不再仅仅刻画单一、平面的个体形象,也刻画了一系列立体、多维的人物形象。概而言之,文艺复兴企图发现人之为人的荣光,以理性之光让人的奥秘大白于天下。最后,人却愈加处在晦暗的迷雾之中。
《威尼斯商人》创作于1596年,主人公安东尼奥身上既有正直、勇敢、正义的巨人品质,内在又有一种无法被“标签化”的暗涌,始终萦绕着一股隐而未显的焦虑和忧愁。可以说,在安东尼奥身上已经呈现出人在认识世界、他人、自我时的断裂。这一点,可以对照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哈姆雷特高呼“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想是多么的高贵,力量是多么无穷,仪表和举止是多么端庄,多么出色。论行动,多么像天使,论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4]137,但依旧难掩人的渺小、脆弱、不完美。生的虚无和迷茫忧虑,使得哈姆雷特也陷入巨大的矛盾与撕裂之中。人文主义者强调人性、人的尊严、人生价值的同时,也将视野限定在了狭窄、有限的自我之中。哪怕柏拉图的“本相论”,亚里士多德的“实体”,都被赋予了形而上的意味,被看作存在的本体性依据。然而,海德格尔就明确地指出,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以“存在”为研究对象,但是“存在”在显示出来的过程中必然显现为“在者”并遮蔽了“存在”,使“存在”的本义被遗忘了。最后,所谓的“本体”也不过是主体的一个虚假预设。
究其根本,人文主义者始终困囿于人文之浅层,始终无法超越主体的藩篱。最后,人要么耽于相对主义的价值混乱,要么迷信形而上学的绝对本体。在戏剧中,格莱西安诺就毫不避讳地指出:“让我扮演一个小丑吧。让我在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中不知不觉地老去;宁可用酒温暖我的肠胃,不要用折磨自己的呻吟冰冷我的心。”[1]11莎士比亚所处的年代,人的虚无、疏离感逐渐显现。到18世纪,科学技术的发展,启蒙运动的蓬勃展开,“单子化”成为人真实处境的写照。人文主义者以“人本”反抗“神本”,以理性启蒙黑暗,殊不知“丢掉‘神’和‘自然’或把它们纳入自己的实用范围的现代‘人义论’或‘人本主义’及其‘启蒙思想’,无非是理性主义‘理想’蒙蔽下的归根结底的虚无主义而已”[3]。
此在为人,必然会依循不同的途径,寻找自我安身立命的根基。若以有限的自我观之,人要么建构一个个虚假的体系,要么假托外物来确立存在的根基,最后却滑入更深的虚无之中。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指出:“幸福是终极的、自足的。”[5]假借外物,始终有待。亚里士多德将善分为三类:身体的善(健康、强壮、健美、敏锐)、灵魂的善(节制、勇敢、公正、明智)、外在的善(财富、高贵出身、友爱、好运)。侠义善良的安东尼奥无疑符合了“善”的标准,可依旧无法获得自足圆融的幸福。在戏剧结尾,虽然安东尼奥的货船平安归来、在法庭上完胜夏洛克,但“忧愁”却没有被完全冲散、消解,而是隐匿在了“大团圆”的欢乐气氛之中。
安东尼奥看似没有缘由的“忧愁”,其实隐藏着文艺复兴时期乃至整个人类在认识、确证自我时的断裂。人企图认识、确证自我,但人依旧处于晦暗不明的遮蔽状态,人与自我仍旧隔着未知、断裂的深渊。安东尼奥始终无法弥合自我内在的撕裂,时时面临渺小、离异的挫败感。这些纠葛和冲突,也将安东尼奥从忧愁一步一步逼到了悲哀、绝望的境地。
二、夏洛克“失魂落魄的忧愁”
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夏洛克被刻画成一个可怜可恨的威尼斯犹太商人。在戏剧中,安东尼奥不止一次指责夏洛克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他在威尼斯放贷,收取高额的利息,“就像一个脸带笑容的奸徒,又像一只外观美好、心中腐败的苹果”[1]27。初看文本,必然会对夏洛克的吝啬、刻薄心生厌恶。然而,夏洛克却屡遭安东尼奥一行人的厌恶,甚至连女儿也携款与情郎私奔,最终人财两空。在法庭上,看似咄咄逼人的夏洛克,扬言要割掉安东尼奥的一磅肉,孰料却在一群基督徒的胜利呼声中,黯然离场,难逃改宗的厄运。看似冷酷无情的夏洛克身上,其实笼罩着一层甚于安东尼奥的阴郁愁云。
诚然,财产损失、女儿出走、法庭惨败、面临改宗等种种境遇,在一定程度上使夏洛克陷入悲哀之中。然而,若要深入探究夏洛克“失魂落魄的忧郁”的根源,必然不能忽视夏洛克犹太人的身份及犹太人在当时威尼斯城的生存处境。
犹太教是最古老的一神信仰宗教,犹太民族通过与耶和华建立契约,信奉耶和华为犹太民族的神。因犹太民族与上帝立约之故,是上帝拣选的子民,于是犹太民族具有了特殊的身份和使命,比其他民族更具“超越性”和“神圣性”。然而,从犹太民族漫长的发展历史来看,犹太民族的实际处境却始终与“特选”的身份相去甚远。甚至犹太民族的历史经历了漫长的流亡、驱逐、屠杀。受特定的历史影响,犹太民族只能以群居的方式散居于世界各地。诚然,饱受苦难的犹太子民始终相信,耶和华会在未来派遣弥赛亚降临,带领他们逃离苦难,重返家园。然而,如何在异国他乡安身立命,并保持自身“神圣性”的问题却被凸显出来了。
犹太民族通过外在的律法《旧约》和内在的信仰来建立与上帝的关系。犹太民族虽有“特选”的身份,却散布在世界各地,是否融合进其他民族?是否保持犹太人的传统信仰?是横亘在每个犹太子民面前的大问题。由于信仰的根本差异,犹太民族既不能通过联姻,也无法通过改宗来融入其他民族,而只能通过经济贸易联结其他民族。一方面,犹太民族极具贸易天赋;另一方面,在其他民族眼中,犹太民族常被刻画成惜财吝啬的“高利贷者”形象。因此,在莎士比亚笔下,夏洛克资产丰厚,从事着“放高利贷”的事业,声称放贷取利并非坏事,“上帝也祝福他,只要不偷窃,会打算盘总是好事”[1]26。
当得知女儿杰西卡跟情郎私奔后,夏洛克似乎更关心女儿带走的钱财。法律裁判夏洛克的财产一半归安东尼奥,一半没入公库时,夏洛克惊呼“把我的生命连着财产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们的宽恕。你们拿掉了支撑房子的柱子,就是拆了我的房子;你们夺去了我的养家活命的根本,就是活活要了我的命”[1]146。一般看来,夏洛克是个贪财无情之徒,值得注意的是,身为“异乡人”的夏洛克只能通过传统的贸易方式,与威尼斯城中的公民建立关系,在他乡占有一席之地。凭借其卓越的经商手段,夏洛克累积了丰厚的资产,却难掩寓居他乡的犹太人的尴尬处境。在当时的威尼斯,犹太人并未遭受非犹民族的驱逐和屠杀,甚至享有一定的权益,但最后也无法逃过暗淡的命运。
犹太民族在异域他乡始终面临着守住律法、守住本民族神圣性的重负。如果放弃财产意味着抽离支撑夏洛克的支柱,改宗则彻底攫取了夏洛克安身立命的根基。一个改了宗的犹太人是否还是“犹太人”?是否就能和谐地融入到非犹民族之中?夏洛克坚信威尼斯的法律,期盼割下安东尼奥的一磅肉,孰料随着鲍西亚的出现,让夏洛克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之中。夏洛克的忧愁是多重的,究其根本,则是犹太民族如何与非犹民族联结,并保持自身神圣性的难题。
三、愁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安东尼奥和夏洛克看似充满了对立和冲突,在面对认识、确证、回归自我的撕裂与冲突时,却有惊人的一致性。戏剧以安东尼奥的胜利、夏洛克改宗结尾,但是弥漫在安东尼奥身上的愁云并没有消散,改了宗的“犹太人”夏洛克亦将何去何从?
“莎士比亚被奉为文艺复兴时期‘时代的灵魂’,大写的‘人’是莎士比亚人性论中的关键字。”[6]文艺复兴“是人类以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次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激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7]。莎士比亚企图通过高举伟大的“人”,来弥合安东尼奥与夏洛克各自的矛盾与忧愁。当时的人文主义者高呼“我是人,人的一切特性我无所不有”。“异邦人”夏洛克企图以“普遍人性”为自己辩护,来阐释所谓基督徒与犹太子民在人性本质上并无差异。他宣告“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也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1]90但是,夏洛克的一番申辩,不仅未引起他人的同情,还变成了滑稽的笑料。
由于信仰的根本不同,犹太民族无法把自身降解到“普遍的个人”来拉近与非犹民族的距离。哪怕世代寓居城邦,犹太民族始终与城邦存在巨大的隔膜。犹太人海涅曾深刻地指出:“越是坚持自己属于德国人,是德国文化的真正传人,只关心德国的价值,或至少关心把启蒙的成果传播到他们的同胞中,他们在这些德国人眼里就越不像德国人。”[8]最后,犹太民族无疑陷入“既是又不是”的尴尬境地。一味坚持本民族的信仰,可能面临着隔离与驱逐;改宗则意味着完全放弃了犹太信仰。一个犹太人如何确立自身存在的依据?如何在不断推进的现代浪潮中保持本民族的“神圣性”?这不仅是夏洛克的忧郁,也是犹太民族的忧郁。
安东尼奥身上无疑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安东尼奥有认识自我完整性的渴望。人文主义者宣称,人之为人最重要的莫过于皈依自我,回归自我。人愈接近内心,也才愈接近自己。蒙台涅称:“多年以来,我的思想只以我自己为唯一的目标,我只研究和考察我自己,即使我研究任何别的东西,那也只是为了将他们直接应用于自己,或者宁可说,直接在自身之内应用。”[2]227退回到内心世界,意味着人以反求诸己的形式,进一步识清、突破自我的束缚,弥合内在的紧张和断裂。但是,一味退回到自我,可能也会遁入另外一重虚空之中,反而愈发割裂人与自我、他者的关系。如何回归内心,解决人的困惑,又不遁入狭窄、密闭的主体之藩篱?是安东尼奥无法忽视的悖论,也是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者不得不警惕的误区。
既然莎士比亚将故事安排在威尼斯,以《威尼斯商人》为戏剧之名,阿兰·布鲁姆也提醒人们必须注意当时威尼斯的社会面貌。故此,必然无法忽视莎士比亚的意图。如果说,莎士比亚以“普遍人性”来消弭不同文化、不同宗教背景之人的内在差异与冲突,那么,威尼斯作为共和国,常常被看作是现代优秀政治秩序的典范,是一个繁荣、开放、包容的城市,新旧思想的碰撞、交流使威尼斯散发出勃勃的生机与活力。莎士比亚无疑想从外在的政体,来消融城邦公民与异邦人的外在冲突,夏洛克之所以坚持以法律途径解决,意味着他对威尼斯法律的信任。但这样一个看似和谐包容的城市,却依旧无法消除弥漫在人们心头的忧愁。阿兰·布鲁姆指出:“威尼斯并没有为他们兑现自己的诺言——成为一种社会,其中人作为人存在,而不是白人和黑人,基督徒和犹太人,威尼斯人和外乡人。”[9]
最后,莎士比亚建构了一个大陆城市“贝尔蒙特”,一个满溢着爱的世外桃源。可以说,贝尔蒙特是对充满紧张、冲突的威尼斯城的补位,试图以欢乐、圆满的爱恋冲淡萦绕不去的愁情。看似圆满的结局不该忽视一个问题,安东尼奥和夏洛克并未前往贝尔蒙特,他们忧愁的症结,也未得到圆满的解答。换而言之,他们依旧处在近乎完满又充满矛盾的挣扎之中。在戏剧结尾处,莎士比亚也未曾恰切地解决这一冲突。然而,在面对“认识你自己”和“犹太民族如何保持自身的神圣性”这两个沉甸甸的问题时,谁又能给出完满的答案呢?
[1] 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 张志伟.西方哲学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3] 张志扬.偶在论谱系:西方哲学史的“阴影之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4]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卷九[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5]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6] 李维屏,张定铨,等.英国文学思想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
[7] 马克斯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以赛亚·柏林.反潮流:观念史论文集[M].冯克利,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02.
[9] 阿兰·布鲁姆.莎士比亚的政治[M].潘望,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龚 勤)
Double Sadness in The Merchant of Venice——On Sadness of Antonio and Shylock
YANGZengyan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enter,Hainan University,Haikou Hainan 570228)
TheMerchantofVeniceis one of Shakespeare's famous comedies.However,the "comedy" is shrouded in "sadness"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end. Seemingly hostile and conflicting,Antonio and Shylock both have attributes of sadness in self cognition and affirmation,which reflects the contradiction in Antonio's self perception in the context of humanism movement,and the conflict in alien Shylock's affirmation of himself and the holiness of his nation.
TheMerchantofVenice;Antonio;Shylock;sadness
2016-10-31
杨增艳,硕士生。
10.3969/j.ISSN.2095-4662.2017.01.010
I106.3
A
2095-4662(2017)01-005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