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中作者与主人公的隐喻关系
2017-03-10万明子
万明子
(北京大学 世界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871)
论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中作者与主人公的隐喻关系
万明子
(北京大学 世界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871)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谈论复调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关系时,他真正关心并想要解决的问题,一是人与神的关系,二是人与人的关系。巴赫金关心这样重大的哲学命题的最终意图,是要消除上帝死后现代人的焦虑感,要对抗异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要实现这个意图,惟有通过自我意识的普遍觉醒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对话。这才是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作者与主人公关系隐喻的本义所在。
巴赫金;复调小说;作者;主人公;现代性焦虑;他人话语;平等对话
一、作者与主人公——创造者与创造物
巴赫金在其学术著作展现出逻辑的严密性、态度的严肃性。譬如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第五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中,对不同语言类型的区分,对双声语的概念细致的分析、定义。可是,正是这样一位对概念十分严谨的理论家,他在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最重要的概念“复调小说”时,却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必须指出,就连我们所用的比喻——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比做复调——,同样只是一种现象的类比,如此而已。……我们把这个比喻变成了一个术语——“复调小说”,是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名词。可不要忘记我们这一术语来源于比喻。[1]50-51
按照巴赫金自己的说法,这部严肃认真的有关复调小说的理论著作,实际上在讨论的仅仅是一个比喻问题。如果说巴赫金可以借由复调音乐来比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又可以看作对什么问题的比喻呢?这时候,巴赫金自己对自己的一个判断显得十分重要:“你们要注意到,我可不是文艺学家,我是哲学家。”[2]160这样的自我定位使得巴赫金本人一生的学术工作都显出了譬喻的意味。正如鲍涅茨卡娅对巴赫金的评判:“年轻的学者给自己立下的目标是构建出涵盖一切的关于存在的学说,——美学本身,更不用说文学理论,乃是被作为实现这一纯然是哲学构想的某种副产品而得到思索的。”[3]250巴赫金作为苏联特殊历史时期的知识分子,避而不谈哲学问题而转入文艺学的研究领域也实属无奈。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巴赫金从来没有放弃他对哲学问题的思考与关注。谈论诗学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巴赫金借以谈论自己哲学构想的手段。
基于上述理解,我们接下来讨论的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也不可避免的落入了譬喻之中。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开篇伊始如是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恰似歌德的普罗米修斯,他创作出来的不是无声的奴隶(如宙斯的创造),而是自由的人;这自由的人能够同自己的创造者并肩而立,能够不同意创造者的意见,甚至能反抗他的意见。[1]28-29
巴赫金不仅将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称为创造者,还将他与其他创造者相区分。他不仅将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展现出来,还将他放在了普罗米修斯的敌人——宙斯的对立面上。作为宙斯对立面的普罗米修斯与人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神与人的关系。当普罗米修斯和人一同站到宙斯的对立面时,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牢固的同盟关系。这种同盟关系也正是巴赫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读出的作者与主人公间的平等关系。巴赫金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的修改》中总结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独立于自己之外的人物,他们处于平等的地位上”[3]。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建立起的崭新的关系,打破了旧有欧洲小说的范式,“创造出欧洲小说史上新的、真正天才的一页”(列昂尼德· 格罗斯曼)[1]39。创造者与创造物间达成的同盟关系成为了对抗旧秩序的制胜法宝。主人公与作者的平起平坐并不是主人公对作者的反动。主人公并不因此而出现在作者的对立面上。主人公自我意识的觉醒并不扼杀作者的主体性。作者已死的判断在巴赫金这里是不成立的。主人公的觉醒并不为推翻作者,而是要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与作者达成同盟关系,构建成崭新的文本世界。在巴赫金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伟大之处正是在于这样崭新的关系。
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巴赫金向我们展示了创造物转变为创造者的可能性。巴赫金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1]82。按照巴赫金的判断,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现的文本世界已然成为了主人公心识的创造物。主人公摇身一变成为了具有创造力的主体。巴赫金认为:“拉辛的主人公是固定而完整的实体,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是永无完结的功能。拉辛的主人公一如其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没有一时一刻与自己一致。”[1]87在巴赫金眼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时刻因他人的存在而否定着先前的自我,继而成为了新的自我。从中,我们看到主人公具有了上帝一样的特质,他应其所是而非任何是。既然主人公具有与造物主一样的特质,那么我们也有理由相信主人公大有可能就是造物主本身。至此,创造者与创造物间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创造物成为了与创造者与平起平坐的主体,甚至成为了创造者本身。
二、他人话语的创造力与平等的对话关系
回到我们最开始对巴赫金譬喻性的判断。当巴赫金从主人公身上发掘出创造者的特性后,我们隐约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隐喻性。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巴赫金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作者与主人公之间关系的描述分析,向我们展示了主人公如何同作者一样成为了创造者。我们禁不住要去思考:作为创造者的神与他的创造物即人的关系是不是始终如一的主客关系?根据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作者与主人公关系的判断,我们可以推断出,人也是可以反客为主,与神平起平坐的。这时,我们又忍不住去思考,主人公究竟依靠什么成为了与作者平起平坐的主体。因为,这应该也是人可以与神平起平坐的关键所在。
巴赫金在论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主人公的本质时曾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不是一个客体形象,而是一种价值十足的议论,是纯粹的声音;我们不是看见这个主人公,而是听见他;在语言之外我们所看到和了解的一切,都无足轻重……[1]90
我们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建立起的崭新关系是依靠语言建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才是真正具有创造力的绝对权威。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对于世界的看法是:“Die Welt is alles, was der Fall ist.(世界的一切即是事件。)”[4]30这,几乎与巴赫金的“存在即事件”[5]4完全一致。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哲学的本质就是语言。语言是人类思想的表达,是整个文明的基础,哲学的本质只能在语言中寻找。语言在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中也一样至关重要。巴赫金认为复调的实质恰恰在于:“不同声音在这里仍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可以这么说,复调结构的艺术意志,在于把众多意志结合起来在于形成事件。”[1]50维特根斯坦与巴赫金的哥哥,即尼古拉·巴赫金私交甚笃。尼古拉·巴赫金与米哈伊尔·巴赫金在思想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尼古拉·巴赫金曾是伯明翰大学的首席语言学教授,他是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的第一位听众。互相独立的巴赫金兄弟的声音跨越重洋与维特根斯坦交互对话。我们能从维特根斯坦的声音中听到米哈伊尔·巴赫金的语气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观和巴赫金的语言观还是存在着质的不同。在维特根斯坦那里,语言会限制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无法表述的即我们无法认知的;而在巴赫金这里,语言则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整个认知过程也呈现出未完成的开放性。在维特根斯坦那里,语言的重要性体现在它的限制力;而在巴赫金这里,语言的重要性则体现在它的创造力,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平等关系正是借由语言的创造力才得以实现的。
作者通过语言在文本世界里建构出了主人公的思想世界。那么,语言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具有同样的建构力呢?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利用双声语、杂语构建出了一个作者与主人公,主人公与其他人物之间平等相处的文本世界,那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如何利用语言来实现人与人之间非物化的平等相处呢?巴赫金并没有直接给出问题的答案,但他的整个学术工作几乎都是在试图回答这一问题。在巴赫金看来,我的存在本身就依赖于他人话语。他认为:“我生活在他人话语的世界里。我的全部生活,都是在这一世界里定位,都是对他人话语的反应……”[6]407由此,我们几乎可以说,他人话语创造了“我”。如果说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充满了限制感,巴赫金的语言则充满了生长感。譬喻的使用可以说是巴赫金对语言生长特性的一种把握。如同他人话语创作出“我”,譬喻中本体的展现完全依赖着喻体。巴赫金想要追问的人与神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正是借由谈论作者与主人公这对关系得以实现。他人话语即便无法给出“我是谁”这一终极哲学命题的精准回答,但却赐予“我”在他人话语世界一个确定的位置。至此,“我”不再漂泊无依。世界上千千万万的“我”就这样在与他人的对话互动中寻找到了自己。基于对“我”被他人话语创造而“我”则作为他人话语参与创造他人的这一共识,人与人之间才有了平等相处的前提。甩掉我的重负,我以他人的身份彻底融入了他人的世界。[6]412
从个人上升到民族、国家,他人话语的这种创造力也一样明显。巴赫金在谈论语言哲学时称:“为了弄明白这些哲学,就一刻也不能忘记这是他人话语的哲学。假如说某个民族只知道自己的母语,假如说这个民族的眼中从未出现过神秘莫测的他人话语,未出现过他人语言的词汇,那么这样的民族永远不可能创作出类似的哲学。”[7]237也即没有另一种语言、文化作为参照,我们则无法对自身有深刻的理解。由此可见,他人话语对于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来说,也是极具创造力的。在这一点上,中国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譬如,季羡林先生就认为中华文化的长河之所以能够不枯竭,就是因为注入了新水。这里的新水指的就是依靠翻译引入我国的他人话语。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是个人自我建构的方式,那么文化间的对话则是文化自我建构的方式。他人话语之所以可以参与到我民族话语的建构中,是因为他人话语与我话语之间存在着相通之处。这种相通之处,在本雅明那里即是纯语言,而在巴赫金这里则是语言的对话性。本雅明认为一部真正的译作是透明的,它不会遮蔽原作,不会挡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过自身的媒介加强了原作,使纯语言更充分地在原作中体现出来。这暗示着每种语言都具有纯语言的可能性,每种语言都可以不断丰富和完善自己。巴赫金则认为“他人话语应转变成自己的他人话语……客体在同它的对话式交际过程中,要转化成主体(另一个我)”。在这里,他人话语与我话语在交际对话过程中相互转化了。他人话语成为我的他人话语之后,我也因为他人话语的介入产生了变化,成为新的我。
语言产生之初本就是为了沟通交流。非对话性的语言本应是非常态的。现代人的失语往往不是因为语言自身的堕落,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丧失信赖、理解而失去了沟通交流的基础。巴赫金则希望在语言与理解间建立某种纽带以找回语言产生之初人们对彼此交谈沟通的渴望。语言与理解具有互生互构的关系:语言使理解成为可能,理解又反作用于语言、丰富语言。这种关系在譬喻中十分明显:我们借由喻体(现有语言可以描述之物)理解了本体(现有语言暂不能直接描述之物), 被理解了的本体以其自身扩充了喻体原有的内涵。巴赫金认为“理解能充实文本:因为理解是能动力的而且带有创造性的性质”[6]405,理解加入之后,独白变成了对话,僵死的语言变成了活生生的话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对话中可以摆脱现代人之间物与物的关系。克里斯蒂娃基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将人的世界看作文本的世界。她认为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在一个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种多少能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的文本。这看似无伤大雅的逆向思维实际上从根本上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背道而驰了。只有在对人与人之间平等关系的实现充满希望的情形下,我们才有可能从抽象的文本世界中读出活生生的具体的人的意味来,而不是停留在文本自身的互文相关性上。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从本质上是抵制将人与人之间关系等同于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的。巴赫金的超语言学讨论的不是传统语言学符号层面上的问题。他将自己的超语言学放置在了与传统语言学完全不同的位置上。如果超语言学可以走出旧有语言学的限定,新的人与人的对话关系也可以从旧有的社会秩序中脱离。这种新的人与人间的平等对话关系是帮助我们走出人异化为物的现代性焦虑的大胆尝试。
总之,巴赫金通过对复调小说中作者与主人公关系的分析,向我们提供了上帝死后,人与人之间相处的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的实现要依赖活生生的对话式语言。人与人之间想要摆脱物与物的关系必须依赖对话。中西文明之间也只能依赖对话才能实现真正的平等相处。他人话语成就“我”的存在;他民族话语为我民族注入新鲜血液。只有在与他人话语不断的交流中,我们才能不断发展完善自身。只有在他人话语不断介入的情形下,我们才能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人公那样找寻到永未完成的自我。巴赫金的思想也同样具有未完成性。这种未完成性使得巴赫金的理论充满开放性、对话性。这为巴赫金研究提供了诸多的学术生长点。巴赫金的理论可以用来解释、解决现代性产生的诸多问题。本文谈论的只是巴赫金为现代人异化倾向提供的一种解决办法,即通过接纳他人话语、平等对话来调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然而,如何实现这种平等对话,我们还需进一步探讨。这使得本文也同样具有未完成的特性,也期待着他人话语的参与,以不断完善之。
[1]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1988.
[2] 钱中文.巴赫金——一个命运独特的思想家[J].河北学刊,1998,(3).
[3] 鲍涅茨卡娅. 巴赫金的著作中的艺术作品之文本问题[M]//周启超,王加兴. 跨文化视界中的巴赫金丛书:俄罗斯学者论巴赫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4]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德英对照(影印本)[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5] 巴赫金.论行为哲学[M]//巴赫金全集.第一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6] 巴赫金.1970年—1971年笔记[M]//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 B.费奥多罗夫,C.格雷茨卡娅.巴赫金与语言问题[M]//周启超,王加兴. 跨文化视界中的巴赫金丛书:俄罗斯学者论巴赫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 何旺生)
On Metaphor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Author and Hero inBakhtin’s Polyphonic Novel Theory
WAN Mingzi
(ResearchInstituteofWorldLiterature,Beij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When Bakhtin discuss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host in polyphonic novels in The Problems of Dostoyevsky’s Poetics, what he actually wanted to solve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 and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man. The ultimate purpose why Bakhtin cared such an important philosophical proposition is to get rid of the anxiety the modern humans have after God’s death, to resist the alienated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man. And his intention can be realized by universal awakening through self-awareness and equality-based dialogue between man and man, which is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metaphor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hero in Bakhtin’s polyphonic novel theory.
Bakhtin; polyphonic novel; author; hero; modern anxiety; other’s discourse; equality-based dialogue
2016-12-05
万明子(1986-),女,安徽霍山人,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比较文学专业博士生。
I207.42
A
1674-2273(2017)01-00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