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兹·阿罕默德的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
2017-03-10覃胜之
覃胜之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阿吉兹·阿罕默德的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
覃胜之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阿吉兹·阿罕默德是马克思主义后殖民批评的代表人物。在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问题上,他反对片面强调民族身份的问题,提醒应该注意个体差异与社会身份的问题。他关于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论述,有助于更理性地看待后殖民理论,但也存在机械唯物主义、男权中心主义、阶级同构等缺陷。
阿吉兹·阿罕默德;后殖民主义;后殖民知识分子;马克思主义
阿吉兹·阿罕默德开拓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立场的后殖民批评,被视为马克思主义后殖民批评的代表人物。他对于詹姆逊、萨义德、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的人的批评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并对阿里夫·德里克、尼尔·拉扎鲁斯等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阿罕默德的后殖民理论主要是围绕对“第三世界文学”观批评展开,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第三世界文学”终结观、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以及非西方式的印度文学构想。他的“第三世界文学”终结观为大多数相关研究所关注,对于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以及非西方式的印度文学构想关注不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后两者并不重要,只是它们的意义未受到重视。其中,阿罕默德的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就有利于我们更理性地看待后殖民理论。
一、阿罕默德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的思想来源
在《文化与社会》一书中,雷蒙·威廉斯在对乔治·奥威评价中对“流浪者”与“流亡者”进行了区分。这对阿罕默德后殖民知识分子观产生了直接影响。因此,在对阿罕默德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的阐述前,有必要将威廉斯的相关论述稍作展开。
威廉斯指出,放逐者是“由于丧失了一个安定的生活方式,或者丧失信仰,或者拒绝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信仰”[1]368,并逐渐发现自己随遇而安以及独立主张优点的人。他们具有自由派经验主义、正直坦率的优点,并能通过感性体悟分辨出被摒弃集团的缺点。放逐者强硬地拒绝向社会妥协,面对社会的痛感又显得无能为力。流浪与放逐之间存在着区别:“放逐通常有个原则,流浪往往只有松懈”[1]368。在文学领域,流浪者是一个报道者。入流报道者的作品具有新奇、专业直接性等特点。其中,中立派报道者限于自己的社会和阶级不可能深刻了解他写的另一社会或阶级;但处于骚动的社会时,他们往往会对“比较接近报道者自己的阶级或社会”做出尖锐批评[1]368-369。
接着,威廉斯指出,放逐者虽然强调个人的自由权利,但又无法否认社会条件却起到保证作用;他们虽然意识到社会本身就是极权,但是又无法完全置身其外。奥威尔这类敏感的放逐者,提出社会的“苦难及贫困”“可以避免与补救”,“甚至相信自己必须介入”[1]370。面对补救过程中个人自由与社会集权的矛盾,他们会提出了解决方法:在介入社会进行补救的状况下,作家要一分为二,一面介入社会进步补救,一面又避免被社会卷入。这种解决方案实际上宣告了这类放逐者的身份破产;但这种结果又是他们不可避免的。最终,他们往往会陷入到一种绝望之中。但是,不能因此将他们定义为“小资产阶级”,因为他们只是依靠自己的经验体悟出自己的生命。
在对奥威尔的评价中,威廉斯对“放逐”与“流浪”做了划分。在对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分析之中,阿罕默德采纳了威廉斯这种区分。但是,在利用这种区分中,阿罕默德刻意强调了其客观因素的部分。
二、阿罕默德移民后殖知识分子观的主要内容
阿罕默德指出,在“第三世界文学”领域,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民族身份会被优先强调。他们被描述为“旅行理论家”、“旅行批评家”的形象,他们被视为代表“第三世界”或者本民族的形象。但是,片面强调民族身份会掩盖掉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身上的其他问题。
(一)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自我流放”与“流亡”身份
在分析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问题上,阿罕默德受到威廉斯关于“流浪者”和“放逐者”划分的影响。他将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分为“自我流放者”和“流亡者”两种。认为“自我流放者”和“流亡者”在写作中的状态是不同的,单纯强调民族身份会忽略掉他们之间的区别。
阿罕默德认为,流亡者是那些被迫离开母国、移居西方的知识分子,他们总是被流亡痛苦所缠绕。流亡的痛苦渗透到他们的作品中,使得他们在作品中呈现出矛盾分裂的状态。阿罕默德以萨义德为例,阐述了流亡者在作品中呈现的矛盾、分裂状态:首先,萨义德的论述常常呈现出“大量文化理论的不可调和立场的自我分裂”;他采用反人文主义者福柯的话语分析方法,却又采用奥尔巴赫高度人文主义的历史观;同时,他将反对“阶级热情”和“激进热情”的班达与倡导工人阶级的“政治热情”的葛兰西等量齐观。[2]161-166其次,萨义德在同一文本中常常出现互相对立、互相抵消的陈述;他一面强调《东方学》的原创性,一面又指出一大批学者已经谈及相关问题;一面对历史主义做出攻击,一面又赞扬大量历史主义学者。[2]172再次,萨义德作为“一直渴望有自己国家的巴勒斯坦人”,他又将国家当作文学的“强制性的身份”。[2]211-212最后,萨义德渴望有自己的国家,却又在论述中变现出融入西方中产阶级的渴望。[2]200-207萨义德典型地表现出流亡者在文本中呈现矛盾的状态。阿罕默德认为,萨义德这类“流亡者”亟于求得归属感,又在本民族国家和西方国家之间摇摆不定;同时,流亡者作品的权威性被西方主流知识分子所赋予的。换而言之,将他们的作品归属于“第三世界”是不妥的,因为他们本身的定位就暧昧不清。
阿罕默德接着指出,自我流放者没有不能回到母国的束缚、维持着与母国的联系,他们面对母国文化以及西方大量的文化表现出一种过度归属的状态。过度归属的状态源自欧洲存在着一种古老的文化消费观念:世界所有文化都能成为个体意识下的消费品。随着老殖民主义时代转向现代帝国主义时代,都市消费者产生“超级市场”的消费观念。在“超级市场”的消费观念和文化消费观念合谋下,作家和理论家消费各种文化并归属于各种文化。[2]124-127阿罕默德以萨尔曼·拉什迪为例,论述了“自我流放者”身上过度归属的状态:首先,拉什迪在作品中采用《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这类印度式的非模仿式叙事,并努力表现出“印度文学迷恋于散漫地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的特征”[2]122;然而,他的作品却又明显有模仿《荒原》、《吉姆》等西方作品的痕迹。其次,拉什迪的作品一边“注意到‘第三世界’移民的社会环境”,一边又“充满了从高度现代主义的文学传统到后结构主义的哲学立场的回声”[2]123:他告别的“东方”不是他的出生地印度,而是告别第二国家巴基斯坦——这充满了“现代主义标签式反讽”;他告别的原因与后殖民制度和专制制度无关,而很大程度上与“自我流放者和流亡者所框定”相关。拉什迪无论对自己的本土文化,还是英国正统文化,都保持着矛盾心理。他并不真正属于一切的文化,一切文化只是支持他观念的消费品;拉什迪充分表现出了“自我流放者”身上过度归属的状态。“自我流放者”不信任所有集体,对一切采取普遍背叛的态度。他们既不能单纯归于“第三世界”,也不能归于“‘移民’的天真神话”。同时,这些“自我流放者”将作品的理想对象设定为“首先是英国人,其次是移民知识分子”[2]127。因此,将这类“自我流放者”的作品归于“第三世界”并不妥当。
阿罕默德划分了“流亡者”和“自我放逐者”两类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并指出这二者面对西方纷繁的文化呈现出不同的状态,继而点明片面强调民族身份就忽略他们存在区别的问题。阿罕默德还指出,这两类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创作和论著都保持着西方文化紧密的联系。同时,他们将西方作为他们的理想听众,片面强调民族身份就忽略掉这些问题。
(二)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性别与阶级身份
阿罕默德认为,不能因为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具有殖民经验,就将他们定义为“后殖民批评家”或“后殖民作家”;也不能因为他们的民族身份,就忽略他们个人的性别与阶级身份。否则,这不过是一种理念先行的行为,会造成一种非历史的匀质化。
阿罕默德指出,拉什迪的《羞耻》被视为反经典“第三世界文学”的代表作,但相关研究都专注于“第三世界”与“民族国家”的问题,却忽略妇女、少数族群、下等人等一系列问题。阿罕默德认为,女性在《羞耻》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同时“厌女问题在各种政治对看中都是一个核心问题”,所以有必要关注拉什迪妇女再现和厌女症倾向的问题。在拉什迪的《羞耻》中,性需求被描述成女性生存的核心问题,性需求的障碍成为小说中所有女性狂乱和空虚的原因。在故事转折处,一直保持处女之身的苏菲亚兽性被激发、引诱并杀死四个男人,成为“最古老的厌女症神话中的人物”;患有先天脑膜炎的苏菲亚被描绘为良知,面对堕落、无可救药的村庄,她幻化为复仇女神吞噬了一切。阿罕默德指出,大多数女性从事生产劳动并将工作作为生活的中心内容,她们在社会历史中有自己的想象力、远见以及创造力,她们的需求欲望并不只有性需求;在小说中,女性通过犯罪来反抗。女性反抗胜利的结果是毁灭,女性反抗并取得胜利的力量来自于脑膜炎——这种种都反映出拉什迪的厌女症倾向。阿罕默德总结:应该将《羞耻》中妇女再现做症候式阅读,将它视为“第三世界”国家政治的隐喻;小说中女性的反抗显示出拉什迪将暴力浪漫化的倾向,但是暴力无益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复兴,反而会让帝国主义与厌女症连接起来丑化“第三世界”国家的反抗;其实,对于“第三世界”国家的政治而言,重要的不是反抗而是团结。[2]137-147女性问题不仅隐藏在拉什迪的文本中,也存在于不少移民后殖民作家、批评家的文本中。如果只关注他们文本中民族经验和殖民经历,很有可能忽略他们文本中隐藏的性别问题以及厌女症隐含的政治倾向。
阿罕默德接着指出,如果将研究聚焦于“第三世界”与“民族国家”,也会忽略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阶级问题。首先,阶级身份会限制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视野。在《羞耻》中,拉什迪对于巴基斯坦的了解并不够丰富,他只能从整体和统治阶级了解这个国家。这导致他将统治精英的经验呈现为这个国家的经验,将单一社会阶层成员描绘成国家中的所有人物。同时,拉什迪也不了解巴基斯坦的黄金岁月,所以在他的小说中呈现的是一个扭曲的、民族分裂的社会。[2]136其次,他们的论述可能会反映他们的阶级需求。在《第三世界知识分子与西方文化》中,萨义德“着迷的是古哈的阶级出身、社会和地理位置等,以及对研究技能和西方西方知识的精通”[2]205。这反映出萨义德对适应西方上层阶级社会性要求的渴望。第三,他们的论述会刻意强调本阶级的优越性,再将母国的知识分子置于劣一等的地位上。这种赞颂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观点伴随着对民族国家的解构——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认为将文化归属于民族会导致艺术的窒息,他们“将自身作为自己的根源”;他们一面标榜以民族经验为基础的反殖民主义,一面又在解构民族以及民族归属。[2]中文版前言11-12赵稀方补充解释了这种矛盾的成因:反殖民主义只是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谋取西方优厚位置的工具,他们并不真正关心祖国;但是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他们又不希望加深“反殖民主义”与西方的对抗;“后现代对于民族主义本质化的批判”正好能调和这种矛盾;于是,他们摈弃民族主义转身投向后现代主义怀抱,“强调东西方的交汇和杂糅”,突出“移民‘杂种’者”在此的重要地位。[3] 161-162
在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问题上,阿罕默德反对将讨论聚焦于他们的民族身份,因为这将会掩盖他们的阶级和性别身份。同时,阿罕默德还指出,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加入后殖民研究的原因往往复杂多样,其中就包含着他们适应西方中产阶级、进入上层阶级的需求。
在分析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过程中,阿罕默德认为民族经验固然对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影响重大,但是不能忽略个体存在差异性以及他们的阶级、性别身份等问题。阿罕默德反对根据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民族身份将他们的作品轻易划入“第三世界”。因为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作品本身与西方文化的关系密切,他们作品的产生和权威化都在西方内部完成——他们作品本身的定位就暧昧不清。
三、阿罕默德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的缺陷
阿罕默德的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揭示了过去后殖民研究忽视社会、历史等客观因素的问题,“对于中国学界如何认识当代西方文论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都有启示”[5]228。但是,阿罕默德关于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问题的论述也存在在一系列问题。
首先,阿罕默德的论述存在机械唯物主义的问题。阿罕默德关于“流亡者”和“自我流放者”的划分,主要借助了威廉斯关于“放逐者”与“流浪者”区分的论述,但他在具体论述中片面强调客观因素。威廉斯所论述的“放逐者”,既包括被动成为者也包括主动成为者;阿罕默德可刻意强调了“放逐”(exile)中失去安定生活(即“流亡”)的含义,亦即“流亡者”只是被迫成为的群体。阿罕默德关于流亡者的界定,完全忽视了那些由于社会、政治、文化压力而主动放弃回到母国的后殖民知识分子。这类知识分子虽然主动离开母国,但他们只是不满母国状况而不愿返回母国,心中大都缠绕着流亡痛苦。根据阿罕默德能否回到母国的评判标准,这类特殊的知识分子只能划入自我流放者行列,他们也只是对异域的报道者——这显然不妥当。此外,阿罕默德也提及“流亡者”和“自我流放者”身份会滑动的问题:霍梅尼恐怖宣判之后,拉什迪即刻成了流亡者。根据阿罕默德的论述,拉什迪的作品也会因为他身份转成流亡者而充满矛盾与分裂;那么,1998年拉什迪重获自由(再次由流亡者转变成自我放逐者),他的创作会随之由充满矛盾、分裂又转回到过度归属的状态——这显然与现实不相符。在对“流亡者”和“自我流放者”的区分中,阿罕默德过度强调客观因素的作用,完全忽视了主观因素的能动作用——他在此问题上陷入了机械唯物主义中。
其次,阿罕默德的论述存在男权中心主义的问题。为此,巴特·穆尔-吉尔伯特就批评:“阿赫默德自己的批评基本上是父权制的偏颇”。他完全忽视了女性移民后殖民批评家,比如同样来自印度、跟他工作在同一学科领域的加亚特里·斯皮瓦克、钱德拉·莫汉蒂和拉塔·马尼。穆尔-吉尔伯特指出的问题涵盖两个层面:第一,阿罕默德忽视女性移民后殖民批评家,表现出他学术上性别歧视的问题。第二,他将主张不同的移民后殖民批评家同等对待,表现出他思维上存在菲勒斯中心主义本质化的问题。
最后,阿罕默德的论述存在阶级同构的问题。在分析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问题上,他完全忽视了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间也存在竞争、冲突的问题。不同移民后殖民批评家之间的交锋实质即是竞争、冲突的一种表现。同时,这也会忽视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也存在阶级差别,古哈等极少数移民知识分子属于上层阶级,更多的移民知识分子属于中产阶级;处于上层阶级和中产阶级的移民知识分子间的关系又是复杂多样的。过度强调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阶级问题,会忽视他们之间的差异性以及差异性所导致的相关问题。
此外,在阶级问题论述上,阿罕默德片面强调了阶级给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创造带来的局限性,忽视他们对骚乱社会中与自己接近阶级的尖锐批判。阶级既是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局限,同时也能成为他们有力的武器。
阿罕默德的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观,是在威廉斯关于“放逐者”和“流浪者”的区分影响下形成的,揭示了移民后殖民知识分子的主客观差异以及他们的阶级、性别等问题,这有利于我们更理性地看待后殖民理论。但是,他的论述又存在机械唯物主义、男权中心主义、阶级同构等问题。
[1] 雷蒙·威廉斯.文化与社会[M].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2] 阿吉兹·阿罕默德.在理论内部:阶级、民族与文学[M].易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 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 巴特·穆尔-吉尔伯特:后殖民理论:语境 实践 政治[M].陈仲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 冯宪光.新编马克思主义文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 陶有浩)
Aziz Ahmed’s Views on Post Colonial Immigrant Intellectuals
TAN Shengzhi
(SchoolofHumanities,Chongqing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Aziz Ahmed was a representative figure of Marxist post colonial criticism. With regards to issues of post colonial immigrant intellectuals, Aziz opposed one-sided emphasis on the national identity, noting that both the individual differences and social identity should be considered. His elaboration on post colonial immigrant intellectuals helps us to look at the post colonial theory more rationally. However, some defects such as mechanical materialism, male chauvinism and Class isomorphism also can be found in his views.
Aziz Ahmed; post colonialism; post colonial intellectuals; Marxism
2016-10-22
覃胜之(1991-),男,广西柳州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B17
A
1674-2273(2017)01-004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