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乎
2017-03-10胡竹峰
胡竹峰
我家栽過枣树的。
老家的南面有一棵枣树,北面也有一棵枣树。南面的枣树结米枣,北面的枣树结葫芦枣。米枣细小精致如垂髫丫头,葫芦枣核大肉厚像胖大女人。
枣树在仲夏后挂果,初如米粒,绿茵茵一片铺在枝头。童年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枣树,看看枣们长势如何。那时候嘴馋,从来没有让枣子红透。一大群小孩,今天摘一个,明天摘一个,每年如是,从来不知道红枣的滋味。
我小时候没有吃过新鲜的红枣,实在是等不及。去年夏天,路过小区楼下的枣树,跳起来拽了一颗青枣,入口涩得水汪汪,苦得清凉凉,吐掉了。现在想来,当年的馋劲不可理喻。
岳西风俗,每年春节前总会买一些山东大枣备年货。为什么是山东大枣?我老家离山东并不近。山东大枣让人想起《水浒传》上的山东大汉。第一次看见山东人,身高却在一米七以下,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失望了很久,都是小说害的。后来去山东,想买山东大枣,岂料遍地都是新疆大枣。有朋友从新疆回家,他告诉我:“那里大枣好,个头有这么大。”边说边用大拇指与食指环个圈比画了一下,凑过去看,差不多茶杯口大小。
挺喜欢吃枣,小时候母亲买来作为年货的大枣,腊月没过完就被我吃掉了。干枣吃在嘴里干甜,有嚼头,类似牛肉干。吃干枣要慢,专心致志才得味。吃急了,枣核容易卡住喉咙,要么磕了牙齿。
我把大枣归于甜食一类。前几天读报,见专家写文章说甜食能稳定情绪。“吃甜口的人以及他们的经历使得他们的个性、行为和影响都偏向于亲近社会,比如在情绪恶劣时要吃巧克力。”我并不喜欢吃巧克力,即使情绪恶劣。有一天心情不好,倒是吃掉了十几颗大枣。
记忆中祖母也喜欢吃枣,红糖炖枣,能吃一海碗。
有道菜曾经喜欢,已经十多年未吃了———大枣煨肉。昨天突然想吃,做了一点,肉没有肉味,太甜,枣没有枣味,太腻。
秋天,我看见一树枣每天在树梢摇啊摇的,仿佛弹珠在滚动,滚成了黄色,滚成了红色。一个少妇经常带着她儿子在枣树下学步,一阵风吹过,万枣齐动,落叶寂静。
上周回安庆,友人送我一盒新郑大枣,唯恐易尽,每天早上吃一小袋,别有风味。
西瓜
天气一天天热得很了,早晚也不见凉。正午时分,烈日高悬,三五只鸣蝉叫个不休,真有十分躁意。西瓜大范围上市了,以前大抵是平板车,现在则变成拖拉机或者农用车了,装得满满的。
我在江南很少吃西瓜。江南有冬瓜,江南有南瓜,江南有北瓜,江南无西瓜。不是说江南没有西瓜,而是江南的西瓜品质不高,口味寡。江南沙地少,雨水多,空气太潮,西瓜也就不甜,即便偶尔遇见一个甜的,三口两口下肚,水汽却又突然袭来,甘之如饴的甜丝丝变成吞吐不得的水汪汪一团,味道大打折扣。
记得小时候,夏天热,父母偶尔会从村口小店抱回两只西瓜,回来后,那瓜也不慌吃,装进尼龙袋或者用网兜套住,沉到古井里,用井水冰镇一下午,晚饭后全家人坐而分食。现在偶一回忆,我还记得这样的场景: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平坦的稻场。乘凉的人们睡在竹床上,或仰着,或趴着,或侧着。顽皮的小孩翘起双脚临空挥动,数不清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闪着光亮。老妪摇着轱辘,从井深处拽起西瓜,放在椅子上,用菜刀打开来。刀锋过时,隐隐有布匹撕裂之声,绯红色的瓜汁流在椅面上,顽童嘴馋,以手指轻濡,吮指而食。老妪嗔骂道:“你这个好吃鬼。”反手一刀,切下一大片瓜递了过去。那顽童是我,老妪是祖母。
前几天去郊区朋友家,他老岳父也把西瓜沉到井底,让我想起童年往事。现在祖母已故去好几年,再也不能切瓜给我吃了。祖母喜欢吃西瓜,十来斤重的能吃掉半个。
一个大西瓜,三个好朋友,在漫天星斗下静坐,不必把酒也能闲话。
西瓜是真正的怡红快绿。怡红是瓜瓤,瓜瓤入嘴,心旷神怡。快绿是瓜皮,瓜皮入眼,快意无限。瓜皮的绿,像翡翠,也像碧玉,但没有翡翠和碧玉的高贵。朴素,更多的是朴素,绿原本是朴素的。
好久没有回郑州了,小冬说今年中原西瓜丰收,卖瓜人比往昔更多。中原西瓜,以中牟所产者最佳。我在郑州生活了六七年,没吃到太多中牟的西瓜。现在身在南方,哪里能吃到中牟的西瓜呢?
永井荷风不喜欢西瓜,有年夏天,朋友从邮局寄来个大西瓜,不知怎么对付,口占一首俳句道:如此大西瓜,一人难吃下。
樱桃令
日子如飞,走得无声无息,忽然立夏。立夏两个字真好,有看不见的团团生机。立夏的况味是好文章的况味,一片郁郁葱葱蓬蓬勃勃。
立夏后第二日从郑州回安庆,朋友送我一袋樱桃。车行“况且况且”,一边吃樱桃一边看倒退的树木山岚人家。不知不觉已过开封,商丘在望。
张恨水《啼笑因缘》中写过这样一节插曲:樊家树出行,何丽娜送他梨子“以破长途的寂寞”。伯和笑她,说:“密斯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大发明?水果可以破岑寂?”樱桃差不多见底,突然想起读过的小说来。
吃完樱桃,四周看看,火车上邻座女孩,衣服是樱桃红,车厢内明亮不少。女孩的烂漫,又不是机心全无,红得活力四溢,车厢太小,差不多快飘出窗外了。
樱桃滋味甚佳,酸酸甜甜。一味酸,一味甜,味道就单一了。樱桃是酸中有甜,甜中有酸,偏偏酸得内敛,衬住那一汪柔和的香甜,让人好生消受。
樱桃:细雨绵绵,春色撩人。就是这感觉。卢延让在《谢杨尚书惠樱桃》中有两句诗可以做樱桃口感的说明:“万颗珍珠轻触破,一团甘露软含消。”
我爱吃樱桃,口感新嫩,像睡在棉花堆里,或坐进春天的被窝。灯光宁静,想着微甜的未来,这未来是少年与青年的未来。
樱桃质地细腻、温润,其色红者仿佛玛瑙,色黄者俨若凝脂。我喜欢红樱桃,不全是蒋捷那阕《一剪梅·舟过吴江》的缘故,主要是樱桃红红得人心头一暖。
见过不少齐白石笔下的樱桃,画在青花描边的白瓷托盘里,宣纸上清灵灵的一颗颗红果弥漫着氤氲的薄雾,快滴出水来。齐白石樱桃里的着色颇有日本浮世绘女人的闲闲情色,其间独有一份寂寞纯洁的风情。风情不是万种,偏成一味,偏要干干净净,更让人销魂。
齐白石的樱桃,看似俗物,但气息不凡。吴昌硕的樱桃显得浑浊,美感上弱了。丰子恺的樱桃信笔草草,过于寒酸,好在还有活泼泼一段生活。张大千也画过樱桃,疏朗清洁,有一幅如此款识:
恰似妆台倚点唇,筠笼乍启口生津。
荔枝三百轻相比,解得文园病渴身。
六八年夏孟,友人远寄朱樱、喜赋并图。
八十一叟爰
画面散落十颗樱桃,果粒鲜艳欲滴,枝叶自然,十足风雅。张大千的樱桃小品,诗书画俱佳,有流连书案的文人襟怀。
我在南方生活十多年,没吃过几回樱桃。乡下虽有不少人家栽樱桃树,暮春大雨,常常一夜之间扫尽枝头。
一直以为樱桃是南方之佳果,最近才知道它主要产地是烟台、栖霞等处。一方水土养一方风物,他乡抢不得也。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樱桃红的时候,芭蕉正绿。我乡下老屋的北窗下植有一丛芭蕉,上次回家,奄奄一息,不知今年是否生出一片绿来。江边的原野里一园樱桃在潇潇雨中浸润得红了。
枇杷
杨梅上市的时候,枇杷黄澄澄挂了一树。“初夏端阳枇杷熟,夏至杨梅满山甜”,俗谚是这么说的。
今年的杨梅还没吃到,今年的枇杷也没吃到,留待明年吧。往年没吃到的樱桃,今年吃了不少。几次说好要去买杨梅的,临时又买了话梅;几次说好要买枇杷的,临时又买了荔枝。像我写文章一样,常常跑题。近两年写作,经常跑题。文章偶尔是顽皮的小孩,伊在电话里说小兮活泼得很,出门像脱缰之马,爬高爬低,不亦乐乎。
周作人写《儿童杂事诗》,形容新年时孩子的模样:“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是不是可以改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枇杷”。上次回家,我喊过小兮小枇杷的。小兮更幼些的时候,还喊过她小青蛙、小蛤蟆、小臭虫、小花猫……乱套了,伊说以后只准喊“小宝”或者“小贝”。
枇杷晚翠,格比荸荠高,与滋味无关。“枇杷”两个字,念出来有音律美,不像荸荠,发音走气。
关于枇杷的文字,印象最深的是张爱玲《小艾》中的描写:“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剝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这样行文,酸酸甜甜,有枇杷新鲜的滋味。倒垂莲的比喻,真是新奇。张爱玲的文章,好就好在她那些飞来石般的念头。
金农有幅《枇杷图轴》,在博物馆看到过。一枝枇杷,硕果累累,笔法古拙,质朴苍老。更妙的是题跋,款识:“橛头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妻同一饱,此予十年前自度曲也,本为晋岩世老先生画复书前词。七十六叟金农记。”有意思的是,金农将“我与山翁同一饱”记错了,写成“我与山妻同一饱”。
金农笔下的枇杷不算高品,比不上吴昌硕。吴昌硕的枇杷是逸品,潘天寿的枇杷是能品,齐白石的枇杷是妙品。“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翁同一饱”的话,齐白石加吴昌硕加潘天寿都写不来。
吴昌硕题枇杷诗,有“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饿空向林间飞”一句,笨拙、做作,不如金农来得自然。
葡萄
葡萄的样子好看,不管是红色的、紫色的、蓝色的、青色的、黄色的、橙色的,还是黑色的,都好看。
以前我家院子旁有株葡萄,根藤有胳膊粗,绕在一棵乌桕树上。每到夏天,葡萄结果了,一串串,在藤上,由小至大,盈盈似绿豆,累累如青珠,壮观得很。白天,乌桕树一片浓阴,葡萄笑哈哈挂在树上。夜里,萤火轻舞,虫豸杂鸣,葡萄睡在凉爽的夏风中。
新摘的葡萄滋味绝佳,轻轻一揭,皮去了大半边,丢在嘴里,汁水充沛,脆嫩酸香中透着甜。甜又并非一味到底,九分甜中缥缈着一丝酸、一丝涩、一丝苦,滋味就上来了,而且回甘悠长。
与其他水果相比,葡萄味道繁复。梨、苹果、哈密瓜,口感相对单薄一点,容不得人回味,咽下肚子,“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葡萄不是这样,吃罢一串葡萄,一上午嘴巴都是清爽的。
葡萄入了曹丕的文章,身价就高起来。
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曹丕《与吴监书》
信中所说的中原葡萄是什么品种,不知道,人家并未交代。曹丕这篇文字写得喜气盈盈,有小儿得饼之乐。“宁有匹之者”五字不像帝王手笔,但文章正好在这里,后世帝王不多见这样的性情文字。
有画家给曹丕绘像,居然让他手持一串葡萄,假充学问,恶俗得很。曹丕说葡萄“脆而不酸”,不少人对“脆”字颇觉讶异:脆的是什么葡萄?我吃过一种野葡萄,小拇指头般大小,入嘴有脆之感。
葡萄的香气很好闻,一阵一阵的,时有时无,时浓时淡。
吃过的葡萄,以新疆葡萄第一,口感纯正,含蓄,大度。新疆葡萄个头大,皮薄,汁水比别乡所产者足,轻轻一捏,皮就破了。新疆葡萄好吃,新疆的葡萄干也好吃。新疆葡萄干粒大,壮实,吃起来细腻柔糯,有韧性。中国所有的农副产品市场一年四季都有卖新疆葡萄干的,即便是从“旧场”来的,也打“新疆”招牌。
我母亲不爱葡萄,喜欢葡萄干。葡萄干可以熬粥。煮稀饭外加一把葡萄干,甚美。
吃到葡萄的人说甜,吃不到葡萄的人说酸。
葡萄是著名的酿酒原料。我基本不喝酒,有次居然独饮一瓶葡萄酒,吓人一跳。
荸荠
我爱荸荠之形超过荸荠之味。
路过菜市场,遇见卖荸荠的,总会选几个又大又圆的回来把玩。每次玩不到三天就被人偷吃了,家里有荸荠迷。
荸荠迷吃荸荠方法多,生吃,蒸吃,蘸糖吃。荸荠生吃,清清爽爽,有春来野草之气。荸荠蒸吃,有盛夏黄昏之味。荸荠蘸糖,是饭店里的家常菜,入嘴甜香清爽,清爽过后又回旋出盛夏黄昏的浑浊,差不多是秋意浓、衣衫薄的况味。每每在餐桌边吃到,令人不无惆怅地怀旧。荸荠之形也令人怀旧,矮实朴素,像记忆中乡村民房。
荸荠之色更令人怀旧,黑灰紫麻褐,如墨分五色,倘或夹杂有去皮的,又成“六彩”了。“六彩”是孤本秘籍,知道的人不多,“六合彩”才是大众读物。清人唐岱《绘事发微》谓:墨色之中,分为六彩,何谓六彩?黑白干湿浓淡是也。
一位老先生画荸荠,纯水墨写生,散落在白瓷盘上,旁边还有一个踮起脚尖扬着下巴的小孩。
荸荠放在白瓷盘不好看。白瓷乃雅器,荸荠本俗物,黑白分明,一树梨花压海棠。去皮荸荠例外。一树梨花还是一树梨花,但不“压海棠”而“一树梨花落晚风”了。我有幸见过一群白鹭在徐徐晚风中栖落树头,像梨花满枝开放。
去了皮的荸荠,酒店里经常看到,菜单上写成马蹄。酒酿马蹄、清水马蹄、糖渍马蹄、虾仁炒马蹄。有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道大荤。
老家乡下人不吃荸荠。秋天时,挖出很多野荸荠,扔在田埂上,祖父经常捡回来洗干净给牛吃。他把荸荠捧在手中,牛掀动嘴唇,咯吱咯吱嚼起来,一边吃,一边摇着尾巴,很得意的样子。吃过荸荠的牛大概不多。
周作人笔下多次提到荸荠,晚年写有《甘蔗荸荠》《关于荸荠》两篇文章。读周作人不少年头了,慢慢读出闲话的意蕴来。通篇文章,全是闲话。全是闲话是大境界,越自然越好。
石榴
之一
上月写出十六篇文章,心想存货不少,不妨歇歇,每日且去吃喝玩乐。今天从超市买来一兜石榴,回来数数,居然是十六个。这个月不打算写十六篇文章了,先写一《石榴篇》再说。
河南石榴,名满天下。汪曾祺说的。汪先生没口福,他在北京吃到的河南石榴,粒小、色淡、味薄,后来在文章里感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估计汪先生吃到的是“赝品”———冒牌货。我买的河南石榴就不错,外皮颜色红紫,打开后,榴籽艳若宝石。
名满天下的河南石榴,实则白马石榴。三国魏时洛阳白马寺前有大石榴,京师传说“白马石榴,一石如牛”。我在偃师吃过白马石榴,好吃。我在成都吃过会理石榴,西安吃过临潼石榴。这些石榴极大极甜,一掰两半,满瓤晶亮,至今难忘。我们安徽的怀远石榴,也是名品。
秋风起兮,石榴上市。這几天走在街头巷尾,到处是卖石榴的果农。挑担的,开车的。我喜欢挑担的果农,如果挑担里还有三五枝石榴树枝,越发觉得有生机,好看。秋天的水果,口味浑厚一些,譬如石榴、柚子、柿子之类。春天的水果,口味单薄一些,譬如樱桃、草莓之类。
石榴籽分白红两种。两种都好看,白石榴仿佛白娘子,红石榴好像红孩儿。吃起来,还是红石榴滋味更好,爽脆嫩甜,白石榴稍微寡淡一些。
在民间,白石榴被称为“大冰糖罐儿”。许仙娶了白娘子,掉进了“大冰糖罐儿”。奈何法海多事,多情女偏逢薄命郎,弄得永镇雷峰塔下。
红石榴之红,分酒红血红玫瑰红。酒红如葡萄酒,红得艳;血红似血,红得烈;玫瑰红最好看,玫瑰红的石榴籽藏在茼萼里,风情万种的样子,风情万种得欲说还休。
不是什么水果都红得风情万种,更不是什么水果都红得欲说还休。苹果红得风情万种,但欲拒还迎,格调低了。樱桃红得风情万种,但红得太嫩,止于风情,多了风雅。西瓜没能红出风情,倒是红出了滥情。亏得还有石榴红,好看又好吃。
石榴很入画。见过徐渭的《石榴图》,他还题有一首诗,别的都忘了,只记得“颗颗明珠走”一句。徐渭画的石榴,写意,“明珠走”三字更是写意,写心中意。画面中枝叶倒垂而下,一颗石榴成熟裂开,笔墨有道家气息,意境比其《葡萄图》高。
小时候不喜欢石榴,粒小味寡,弄得一嘴籽乱窜,得不出多少味道,远不如西瓜、苹果、梨子、哈密瓜吃得痛快。现在年岁大些,才有了吃石榴的心境。
童年之际,喝过一种石榴酒,清爽香甜。因为过年,父亲破例让我喝了三杯,现在想来,还觉得美味。
不管是红石榴还是白石榴,吃在嘴里,恍如一片冰心在玉壶。
之二
前天晚上从郑州回来,一夜听“况且”。有人造句说:“火车经过我家边上,况且况且况且况且……”还有人在文章中写道:“京剧刚一开始,就听见‘况且,况且的锣鼓声。”
一夜况且多,旅人莫奈何。没休息好,今天上午就赖床。这是借口,其实即便休息好了,我也经常赖床。赖床又不是赖账,怕什么!也有人赖账如赖床,任由日上三竿。
起床后去买菜,看见路边小摊有人卖石榴,选了三个。不知道是我眼光太差,还是石榴向橘子学坏了,竟也金玉其外。回家后打开来吃,苦且涩,粒小核大。苦倒也罢了,反正没少吃苦,不在乎多吃三五次,涩实在不好消受,吃了几口,只能扔掉。
石榴的味道,我喜欢的是甜酸。甜中有酸,甜非得盖过酸,酸也不能过于低眉顺眼,隐隐反抗才好,酸得“小荷才露尖尖角”,甜才能“立上头”。
小时候吃过各种水果,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很少吃石榴。石榴在我家乡,不如桃、梨、枣、葡萄一样多见。
我家院子外,种过一棵石榴树,每年挂果,可惜生得小了,黑且瘦,没人想过去吃,任它在秋风中老去。每年石榴花开的季节,坐在院子里,能独得一份好心情。暑热初至,阳光如瀑,看蟪蛄在花叶间沙沙振羽,至有情味(古人把蝉分为四类,合称“四蝉”:蟪蛄,春末出现;黑蚱蝉,夏至开始出现;蛁蟟,暑伏中后期出现;呜蜩,夏末暑伏开始出现)。
汉时石榴从西域传来中原,南北朝大概普遍栽植了,很多女子穿的大红裙子上绣有石榴花。梁元帝萧绎《乌栖曲》中有“蛟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的句子。
到了唐朝,人们将红色裙子一律通俗地称为石榴裙。据说唐玄宗下旨文官武将见了杨玉环一律使礼,众臣无奈,见到杨玉环身着石榴裙走来,纷纷下跪。这一拜,千百年来,多少英雄好汉成了“花边之臣”。
《会理州志》中有段记载有意思:“榴,则名曰若榴,曰丹若,曰金罂,曰天浆,曰朱实,曰朱英,曰金英。”若榴如野兽之名,丹若是美人之名,金罂者,金发婴儿乎?天浆是佳果,朱实、朱英、金英,殷实人家三姐妹。
会理石榴中最大的超过两斤重,那是石榴王。
柿子
乡村的日子很美,看鸡鸭一俯一仰地啄食,小儿擎支竹竿在庭院嬉戏,野鸽子飞落在树梢低气粗声地乱叫,池塘水草上趴着螃蟹,不远处还有三五条小草鱼围在一起探头探脑……简单平凡的日常如一片素净的风物图,让人好生欢喜。树更不必说,村口的银杏,墙外的乌桕、五角枫,随季节更迭而变化。门前的桂花树、宝塔松、铁树,却一年四季那样青着。
薄暮时秋光最是大好。夕阳发出金黄的亮,云也染得金黄,照着门前的柿子树。柿子黄与阳光黄融在一起,更有萧萧的风声与唧唧的虫韵。
今年树上的柿子依然累累垂垂,由青色到淡绿再到橙黄,转眼一片橘红。那些柿子小巧玲珑,一个个调皮地挂在树枝上,主干三三两两,枝头却五五六六,为所欲为,活泼又可爱,有婴儿气。站在树下看着,像遇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仰着头在苍黄的叶子间捡熟黄的柿子,一颗颗摘下来,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片叶。
柿子吃法多种,常见的有柿子饼和熟柿子。
柿子涩,熟柿子却涩得像好的文章,薄薄的涩有了回甘。轻轻揭开熟柿之皮,明黄的瓤入口,在滿嘴薄涩中,略略还有些彷徨,忽地一股空茫的无来由的清甜呐喊着垂天而降,野草纷纷。
最喜欢“懒柿子”。将一些青黄相间的柿子放在温水里,放适量的盐,再密封泡几天,“懒柿子”即成,削皮切块,入口清脆甘甜。只是这滋味寻常已不大得见了。
柿子入画,吴昌硕、齐白石、虚谷、赵之谦、潘天寿的柿子见过不少。南宋牧溪也画过柿子。虚实、阴阳、粗细,不同笔墨,每个柿子呈现出“随处皆真”的境界。草草杯盘,昏昏灯火,在南宋人的画册里翻到《六柿图》,追忆逝水年华。六个柿子端坐彼岸,像六尊佛,简拙,憨笨,透出智慧,入眼心头空明。
前年冬天,大雪夜里,友人冯杰送我一幅《诸事如意》图,上画着几棵竹子,两枚柿子,皆朱砂所绘。
核桃硬,柿子软,在饮食上,人欺软不怕硬。
梨桃杏和苹果与柑橘以及其他
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苏东坡贬往惠州,绍圣四年筑屋二十间于白鹤峰上。房子建好后,苏东坡给朋友程天侔写信求数色果木,说:太大则难活,太小则老人不能待,当酌中者。又须土砧稍大,不伤根者为佳。不罪不罪。
信写得啰里啰唆,反复交代,树太大难活,太小了我年纪大等不及它结果,树苗要大小适中,树兜子带的土不能太少,千万别伤了根。到底是苏东坡,贬谪在外,还有闲情栽树莳木。
我家门前有棵梨树,当年祖父植下的,一抱粗。春天梨花盛开,白得耀眼,像下了场雪。梨花白是素白洁白,兴冲冲开满枝头,不如梅花白好看,是雅白。
梨花谢了,梨树萧瑟起来。梨树叶子也鲜绿,只是模样贫乏,或者说贫而不乏,尽管一簇簇长在枝头,感觉还是弱不禁风。
立夏后,梨树叶子密了一些,气韵生动了。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纳凉,嗑嗑瓜子,说说闲话,月亮斜挂在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阳台涂上一层银粉。
那棵梨树不大结果,只有一年丰收,青兜兜装了几箩筐。那棵树上的梨,入嘴略酸涩,并不见佳。我家的梨是葫芦梨,不如邻居家的沙梨甜。
葫芦梨形状好看,常入画。金农的瓜果册页,其中一帧即是两颗葫芦梨,放在白瓷盘里。金农的画敛得很,设色淡而不艳,像老僧心如止水。金农的画有药味,金农的人也有药味,一生命运多舛,凄苦随着笔管落到宣纸上幻化成水墨。我起初觉得金农的画作不丰富,后来才知道他的了不起。金农的药味如梨,平和、性温。
梨是一味药。读来的故事,说有人患痨病,傅青主开的药方是一船梨,让他坐卧其间,顺流而下,一船梨从山西吃到河南,病在黄河上痊愈了。傅青主本名傅山,我谈到书法时,称他傅山,高山仰止;谈到医药时,我称他傅青主。傅青主三个字有药气,是不是小说读多了。
有一年在蓬莱吃过烟台梨,皮色淡青,肉软核小,入嘴绵,是我吃到最好吃的梨。烟台梨汁水充盈,口味甘甜,不似别处的梨发干发涩。
王献之《送梨帖》大美:“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现在人写不出这样笔墨双绝的信札。
我家门口有不少桃树,栽在稻床外的瓜蔓地一头。梨花盛开的时候,桃花才有始开之感。桃花不如桃树,到底太喜庆了。不是说喜庆不好,只是桃花的喜庆里有闹哄哄的意思,看久了心烦。
桃花是绛红深红淡红,格低了。桃树是水墨,从根到干,从干到枝,墨色丰富,有老气横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桃花似开未开之际,老气横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竟成富贵气。这富贵并非大富大贵,而是小富即安。此时桃花里有一分家常,像新过门的小媳妇穿一件红夹袄。
桃花没有桃子入画,画得不好乱成一堆残红。任伯年画桃花画桃子,我宁要他一个桃子不要他一树桃花。见过不少齐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篮子里或者开在枝头,桃尖一点红,红得干净红得素雅,安安静静,一点也不闹。
我家的桃子有两个品种,一种是毛桃,一种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两半,紫核黄肉,香甜满口,三两个即能吃饱。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虫,其味涩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饭碗,一个人吃不完。肥城佛桃果肉细嫩,半黄色,汁多且浓,味甜而清香,至今难忘。
树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齐白石笔下的桃子清爽。有老中医告诉我:“生桃多食,令人腹胀及生疮疖,有损无益。”
我乡有不少杏树。我乡的杏树高且大,双手抱不拢。杏小树大,小孩子够不着,故能熟老枝头。一个原因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烂在树上,或放在瓷盘里,作为清供,或让小孩拿在手里玩。
到郑州后才第一次吃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古人喜欢用杏子形容女人的眼睛。《平鬼传》第三回:“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样的眼睛。王叔晖笔下的仕女,据说有些生的是杏眼,双目含情又会笑又会说话,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可做成罐头,也可以做杏酱。杏酱味道饱满,食之如春风入襟。我吃过杏脯,比杏子好吃。
齐白石老家大概有不少杏树,他用过别号“杏子坞老民”,纪念老家所在的地方。
汪曾祺待客,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来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说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太不值钱了。汪曾祺不服气,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插了牙签的小萝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没见过。齐白石笔下的萝卜见过不少,多是红皮萝卜,没有插牙签,真是雅。齐白石画的萝卜,我见过不下十种。齐白石也画过苹果,多是苹果柿子图,取平安如意的意思。齐白石的苹果没有齐白石的萝卜雅,苹果难入画。
苹果甜有两种,一种脆甜,一种粉甜。脆甜的苹果一身意气才华横溢,粉甜的苹果不卑不亢儒家精神。
我吃過最好的苹果是烟台与灵宝两地的苹果,又香又甜又大又红,有富贵气,满面红光,像挺着肚子在院子里闲逛的员外郎。
我在河南见过苹果树,挂满果了,风一吹密密麻麻挤成一团。
我家栽过一株苹果树,不结果。
苹果面慈心软。
汪曾祺认为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倘或汪先生吃过岳西的栗子,昆明的栗子只能屈居第二了。徐志摩说秋后必去杭州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赏桂花,吃桂花煮栗子。汪曾祺也说他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桂花栗子我没吃过,桂花鱼吃过,桂花糕吃过,桂花糖吃过。桂花晚翠,格比玫瑰花高,与滋味无关,尽管桂花年糕也好吃。这是我文章中的句子。
念小学时,学校附近有一片栗园,树皆合抱,枝叶浓密,树干用石灰水刷白,树下浅草碧翠。树大招风,中秋后,每天从那里经过,常能捡到落在地上的栗子,我们叫它“哈子”。
栗有斗,斗外生了长长的硬刺。斗嫩时,看起来毛茸茸的,甚美。栗子熟了,斗也大了,张牙舞爪,有凶气。栗子好吃斗难开,小孩子皮嫩,力气小,剥不开斗,只能望栗兴叹。新摘的生栗子呈象牙黄,脆生生的,一口一个。
我乡人吃栗子,多为煮食。煮食的栗子粉粉的,生栗的清甜褪了一层,又好去皮,吃起来有余香,与糖炒栗子滋味不同。
汪曾祺说北京的糖炒栗子是不放糖的,郑州与合肥的糖炒栗子也有不放糖的。我见有人炒栗子不时往锅里倒糖水,外壳黏糊糊的全是糖稀,吃完得洗手,真麻烦。手艺好的人炒栗子,据说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我不吃糖炒栗子。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品,我家乡人喜欢做栗子肉。栗子肉其实是栗子红烧肉,做法简单。栗子去皮壳,猪肉切块,加葱姜大蒜煸炒,放生抽,肉炒到泛黄时,加水放八角和冰糖,煮至八成熟,再放栗子继续炖至软烂,大火收干即可。肉最好选五花肉,栗须完整不碎。
栗子吃不完,放在竹篮里,在通风处挂几天。风干的栗子微有皱纹,吃起来有韧性。《红楼梦》中怡红院的檐下挂有一篮风干栗子。李嬷嬷吃了贾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捡剥。
大观园中人剥风干栗子。倘或是糖炒栗子,只能让《金瓶梅》中的人吃。《金瓶梅》七十五回,如意儿挨近桌边站立,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与西门庆下酒。
认字形论,我喜欢“橘子”不喜欢“桔子”。
一瓤一瓤剥开橘瓣,橘肉黄得沁人,口舌生津,何止望梅止渴。
去年秋天,朋友约我去他的果园玩,临走时采了一点橘子。朋友说橘子一定要在树上等到打霜,才真正红透熟透,才真正好吃。王羲之《奉橘帖》读得熟:“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送上橘子三百枚,还没打霜,能吃的也就这么多了。市上出售的橘子都是皮色尚青时摘下的,王羲之一定不吃也不会送这样的橘子给朋友。韦应物亦是知味人,《答郑骑曹青橘绝句》一诗风情万种:
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
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
霜打后的橘子我吃过,清甜,清得近乎寒凉了,其味入喉透彻。
我母亲不吃橘子,怕酸。其实橘子还是甜,真正酸的是柑子。柑子不仅仅酸,而且涩,没法吃。
我家庭前有柑树,祖父生前手植。祖父离世后三年,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