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新华社记者
2017-03-10艾平
艾平
北京,宣武门西大街57号,矗立着一座现代化的大厦。灰白色横条建构的主楼,红褐色理石装饰的基座,简洁大气,坚实庄重。在建筑的顶端,那金色的塔楼,辉映着东方的云霞,光彩熠熠。这就是世界四大通讯社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讯社,简称新华社,业界人士常常亲切地称之为国社。
报道世界,传播中国。也许我们不能看见,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围绕着这座建筑集结、脉动、弥散,但是我们知道,不管你是谁,当你从这里走过,一定不会对门前“新华通讯社”五个鲜明的大字无动于衷。信息时代,中国波澜壮阔,世界风起云涌,居住在这个蓝色星球上的人,需要极目天下的望远镜,需要可靠快捷的信息枢纽站,需要这个现代化的通讯社带领你走进中国第一时间、全球第一时间。
新华社的历史是一本辉煌的书,书中记载着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华民族英勇奋斗的历程。从在革命老区瑞金始建,到今天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岁月峥嵘,烽火硝烟,英雄涅槃。如果说,战争年代的新闻,是战鼓号角,是投枪匕首,那么到了当今,新华社每一天都在面对新时代的课题。历史的面孔总是朝向未来,国家通讯社必须严肃、正确、快速地洞察现实,真实、严谨、权威地反映现实,把握时代舆论的航向,从而使现实正确地走进历史,使人类向着文明的新高度前进。履行这一崇高的使命,对于新闻机构来说,最重要的因素莫过于人。新华社记者,这个由八十年岁月磨砺而成的称号,这个不忘初衷、历久弥新的团队,对我们中华民族的未来,对于全人类的和平进步不可或缺。
2011年,新华社成立80周年。在筹办纪念活动时,制作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立功勋章。这枚立功勋奖章,正面以精镌的新华社社徽图案为底,上面凸显红色“新华通讯社一等功”浮雕字样,配以大红加金黄的国旗色织锦条形绶带,后面的序号是:新华通讯社第001号。从2011年到2015年,这枚立功勋章,静静地陈列在新华社大厦的某个房间里,等待着一个足以承担这份光荣的人脱颖而出。
四十年前,一个瘦高的少年,口袋里揣着父母节衣缩食攒下的十元人民币,像一匹倔强的马儿那样,从山西省阳高县罗屯村的荒野小路上启程,徒步赶到县城,搭上东行的绿皮火车,心走得比火车还快。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就在姐姐和姐夫工作的地方———天津大港油田;未来什么样,他却一丝一缕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世上有职业新闻工作者,知道中国有新华社这个机构,却压根儿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名新华通讯社记者。若干年之后,正是他,新华社高级记者,新华社内蒙古分社编委、政文部主任,本文的主人公汤计,获得了这枚标有“新华社第001号”的一等功勋章,成为八十四年来,唯一获得这份殊荣的新华社记者。
2015年1月22日,新华社在北京总部召开表彰大会。新华社社长、党组书记蔡名照发表讲话:“在新华社的长期推动下,2014年12月,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经再审,撤销原判,判决十八年前被判处死刑的呼格吉勒图无罪。从2005年发现‘4·09强奸杀人案一案两凶,呼格吉勒图可能被错判的重大线索之后,新华社内蒙古分社记者汤计秉持职业良知,坚守社会正义,坚持不懈采访,在总社、分社的坚定支持和共同努力下,通过翔实、准确、权威的报道,有力推动了问题的解决,最终使冤案得以昭雪。
“新华社党组号召全社同志学习汤计同志‘勿忘人民的新闻情怀‘深入实际的采访作风‘坚持原则的职业精神‘不畏困难的宝贵品质,不断提高报道的公信力、传播力、影响力。”
呼格吉勒图一案,从案发到昭雪,长达十八年,从发现错判线索到立案再审改判,历时九年。此案轰动中国,案情纷纭复杂,涉及仍在职的办案人员众多,压力不可谓不大,整个过程,跌宕起伏、曲折多舛。有黨的十八大和十八届四中全会浩荡东风,有新华社上下的鼎力支持,九年之中,汤计以笔为剑,犹如一个穿越柴达木盆地的探路者,矢志不渝地拼搏向前,终于完成了一个新华社记者的天职,把一份人民满意的答卷交给了崭新的时代。
呼格吉勒图申冤昭雪后,汤计的名字一时间家喻户晓,一张汤计拥抱着呼格吉勒图父母李三仁、尚爱云的照片在网上飞快传播。在新华社对他表彰之后,中国记者协会、中央电视台、东方电视台、《人民日报》、新华网、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政府网站纷纷转载这一消息,他的博客、微博、微信几乎爆屏。人们热议的焦点变成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关键词:呼格吉勒图———汤计。
如果说是呼格吉勒图案的重审昭雪,成就了一位默默无闻的记者,也不尽然。
通过本文,我们将会看到,在汤计的身后是一串串孜孜矻矻的脚印,是一个个如泣如诉的故事,是一个个冥思苦想的长夜,是一次次义愤填膺的秉笔直书。
一、远道而来的陌生青年
2006年,我在央视和呼伦贝尔的电视节目中看到一则诱惑人心的广告,先是一个叫陈相贵的人侃侃而谈,而后某东北小品作家、东北某喜剧女演员相继出场代言作秀,动员老百姓投钱买地,交由大造林公司代为种树,扬言利用十五年的时间,把中国北方的全部荒地变成森林,且利益回报丰厚。他们的广告词十分上口———“万里大造林,利国又利民”。说老实话,很是中我下怀。我不才,却十分爱惜大自然,见到家乡草原森林不断沙化,心底已然成殇。如果真能以投资方式,为大地葳蕤尽绵薄之力,又同时觅得银两若干,缓解囊中羞涩,实乃天大好事一桩。幸亏性格拖拉使然,没有以只争朝夕的精神状态投入其中,拖拉到广告突然消失,美梦终成黄粱。不久,丈夫从报社拿回一份材料,上面刊登了汤计所写《万里大造林,还是万里大坑人》一文,方知道事情始末。后怕之余,不由想起,那记者汤计,不正是王大娘家的六女婿,满子妹妹的夫君吗?毕竟是有一层老感情,所以,常常在网上跟踪这桩案件,结果看到有人扬言出100万悬赏汤计人头。当然,我权作哈哈一笑,并未相信光天化日之下,西风可以压倒东风,邪恶可以为所欲为。而那汤计绝非急流勇退之辈,他高调现身网间,与一群“万里大造林”的始作俑者和非法获利者唇枪舌剑起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直逼得对方且败且退。直到这次采访时,我才从内蒙古分社记者张丽娜口中得知,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万里大造林的那伙人曾经纠结数十人大闹新华社内蒙古分社,扬言找汤计算账,如果当时见到汤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施以拳脚棍棒不是没有可能。
第一次采访,是我和爱芳、汤计时隔多年的重逢。
采访伊始,我问汤计,你在内蒙古社会的前沿,埋头苦干了将近三十年,惩恶扬善,伸张正义,如今亲手匡正呼格吉勒图冤案,成就开中国司法史先河之功,可谓功德圆满。为什么在你的眼睛里,我常常看到泪水,我想你一定有心事在怀,心愿未了。
高大魁梧的汤计开怀大笑,那笑声从胸腔深处发出,如鼓在敲,回声铿锵。
汤计说他永远不会忘记老社长穆青的教诲———“勿忘人民”,想到人民群众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作为一个记者,我们有什么权力认为自己已经功德圆满?他的回答直截了当,这个一辈子都在采访别人的人,最懂得如何做一个被采访者。
我明白了,中国在进步,历史的大潮势不可挡,如果匡扶正义、惩恶扬善依然是这个社会的需要,那么汤计将时时刻刻有心事在怀。
我和汤计一家素有渊源,他妻子王爱芳娘家是我们家的世交。我称呼他的岳父母为大爷大娘,叫爱芳的小名———满子。四十八年前,我们两家都住在海拉尔肉联厂附近,当时我父亲作为“走资派”被关进牛棚,我母亲也成了批斗的对象。我只有十二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经常受人欺负。只有王大爷一家接纳我们,呵护我们。他们家的孩子们,由于身上的俄罗斯族基因,生就得高大漂亮,特别是他家的三位姐姐,自幼干男孩子的活儿,壮实有劲。她们踩着厚厚的白雪,背靠着肉联厂高高的红砖墙那么一站,不仅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更有股子压人的气势。记得姐姐们不止一次地出手,替我们解围,帮我们出气。其中二姐最厉害,有一次她轻轻一推,就把一个臭小子摔在了猪圈里。
后来,我听说王大爷家的六妹妹爱芳选择汤计为郎君,可能要随之远走他乡。便想那汤计是个记者,常年采访在外,又长得高大帅气,心里还真是七上八下了一阵子。在他们家三姐的怂恿之下,我到当时设在呼伦贝尔日报社办公楼内的新华社记者站办公室,偷偷侦察了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汤计不在,一问报社的朋友,他们异口同声为汤计点赞加分。最后,由王大爷钦点汤计到家中面试,终于得到首肯。
王大爷出生于俄罗斯,他的祖母是俄罗斯人。1945年苏联红军解放东北之前,王大爷跟随父亲,由俄罗斯返回祖国。王大爷所在的生产队叫金星队,有一圈土坯垒砌的大院墙,有很多马车,有一眼望不到边的牛群、羊群。王大爷挣的工分不少,家里又有自留畜,养育着六个女儿两个儿子,温饱有余。“文革”期间,王大爷被打成“苏修特务”,他们家多年积攒的贵重物品被洗劫一空,只有一个俄罗斯梳妆台和一本巴金的小说《家》得以幸免。请允许我说句闲话,那个俄罗斯梳妆台真是漂亮极了,上面的黑色油漆包浆自然,实木浮雕的葡萄玲珑剔透,好像刚刚摘下来似的,柜门的每一条木线都精美细致,上面镶嵌翡翠色的玻璃。当年我常常坐在这梳妆台前发呆,搞不清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美的造物。当初制作它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个人一定满头银发,整天默默劳作,心里装满了往日的爱情……那本《家》,竖排版,繁体字,本来属于王大爷的四弟所有,“文革”后期被我借来,成了我每日不离手的精神食粮。
爱芳告诉我,王大爷的首肯,决定了她一生的幸福。
当时爱芳在呼伦贝尔盟盟委宣传部工作,忙得早出晚归。有一天,王大爷做了一桌拿手饭菜,包括汤计的最爱———鲜美的羊杂汤、喷香的手把肉和炸鱼坯子。他并没有告诉爱芳,就找来了汤计,目的就是要亲自为六女儿把关,他觉得这是一个父亲不可替代的责任。汤计从采访现场直接就来了,风尘仆仆,毫不扭捏,大快朵颐。亲情就这样开始,王大爷渐渐了解了这个远道而来的陌生青年。王大爷说,这孩子忠厚,不狂言,不虚头巴脑。
爱芳说,汤计那时穿着两条腿不一边齐的毛裤和袖口已经磨破的夹克衫,一看就是一个农村知识青年。他就这样四处采访,什么大领导都见,然后回宿舍点灯熬油地写稿子……
我们见面之后,一场有关采访主题的长谈来不及开篇,就被浓浓的亲情话题阻断,过去的岁月纷纭而来,每一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讲故事,青春的記忆被我们激动的讲述揩拭成了永不褪色的宝石。令人喜悦的是,大家一切安好,如愿如初。爱芳改行后,在铁路系统工作近三十年,现已从处长的岗位上退休,在家相夫教子。历尽沧桑却壮心不已的丈夫,是她的重点保护对象,两个聪颖向上的女儿,是她手心里的珍珠。我吃了爱芳做的午饭,普普通通的茄子牛肉汤,少油淡盐,却鲜香怡口,一道韭菜炒鸡蛋,她竟然能够翻新出彩儿,做成了韭菜末蛋饼。我的满子妹妹深得王大爷真传。
窗外蔚蓝色的天幕下,洁白的苹果花含苞欲放,又一个春天已经开始。
我和汤计在新华社内蒙古分社的大门外告别。呼和浩特的六月,阳光竟然有些清冷,在他的眼角纹里弹回一丝晶莹。我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几乎在同时,我们都选择了无言地挥手。或许每一个心智成熟的人,都是语言的葛朗台。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1991年,我们一群文学青年去看望冰心先生。冰心先生说,生命从八十一岁开始,并再三嘱我们去看她室内梁启超所书集龚自珍诗句条幅———“世事苍茫心事定,心中海岳梦中飞”。
好在我们还有梦。人生许多事,因为我们在深思,总是意味深长。
我目送汤计的背影。
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他从容地走着,这个除了个头高大之外,别无抢眼之处的行人,没有目下无尘的表情,也谈不上衣冠楚楚,这是一个朴素自然的人。爱芳说,汤计每天写稿子的时候,十分专心,就是谁在背后打他一巴掌,他也一动不动。一词一句,一个细节,一个数字,他都要反复斟酌,认真核对。他经常说,这就是考状元,就是考大学。他每次写稿,就好像在考场上的学生,虽然胸有成竹,一挥而就,但是还要反复检查文本,然后才去点鼠标发送。女儿们说爸爸是一个放飞鸽子的人,只有在鸽子飞上蓝天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洋洋得意的微笑。
每一天工作结束,汤计关闭电脑,想着两个调皮的女儿,嘴里哼着少年时的谣曲,锁门,回家。新华社内蒙古分社离他家不远,穿过一条几百米的巷子即可到达。可是就在这几百米的路上,汤计往往就把回家吃饭的事情给忘了。他看见一个个散落在路边的棋局,开始心旌摇荡。这是一些退休的老者和街头商贩聚堆儿消磨时光的乐事———文弈安静无声,武战面红耳赤。汤计于是随便一蹲,就成了其中一员战将。直到夜幕降临,星星眨眼,爱芳还得派女儿出去找他。棋迷们扎成一堆儿,女儿无法找到爸爸,索性放开嗓门大喊一声:“汤记者———”汤计才从人堆儿里揉着发麻的腿站起来,意犹未尽地跟女儿回家。记者这个职业,给予了汤计一辈子不可更改的泥土味儿,使他把生命根植在大众的土地之中,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他为此十分自豪,他说:“新华社记者这个工作,必须先天下之忧而忧,想党和国家领导人在想的事情,但是新华社记者这个职业也很接地气,可以与老百姓一起快乐,一起幸福。”
平常,我是那种观棋不语的人。但是看人,我有独到的优势,就是一个女作家的直觉和细腻。我惯于通过细节读懂人,无论那个人的内心多么深沉、性格是多么坚强,又是多么善于掩饰自己生命中最温情最脆弱的部分,我都会让他开口说话。此刻我的使命,就是让这个习惯于讲述他者的人,讲述自己的情怀。
二、舅舅在哪里?
从北京出发,向西三百七十六公里,是山西大同市。大同有个阳高县,阳高县有个罗屯村。阳高县的土地面积只有一千七百五十六平方公里,竟辖有二百五十六个行政村,汤计出生并度过童年的罗屯村就是其中之一。不用掐指就可以知道,这个罗屯村大小也就几平方公里而已。不过这个弹丸之地很幸运,地处中华文化的高天厚土之中。这里虽没有什么钟鸣鼎食之族,倒是尽由高古遗风潜移默化数千年,因此家家崇尚诗书礼仪,并不蛮荒鄙薄。不远处的村子下梁源建了学校,虽然做长工出身的父亲目不识丁,但是一定要把幼小的汤计送去读书,他说,你要有文化,将来当你舅舅那样的人。父亲对儿子的期望,总是这样表达,那就是在儿子面前伸出拇指,夸赞自己的妻兄,也就是汤计的舅舅熊沛。
父亲说:“你舅舅那个人太了不起了,可有文化了。”
小学生汤计抬起头,看着父亲满脸高山仰止的神情,问:“咋有文化?”
父亲做一个手势:“半尺厚的书人家全都能念下来呢。”
父亲还说,你姥姥家院子里有一口井,你舅舅一念咒语,井中的水,就像开了锅似的冒出来;你舅舅拿两个蚕豆放在簸箕里,说,打!两个豆子就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跳得门槛那么高。你舅舅接着说,脱衣!只见那两个豆子的皮,就噼里啪啦地炸裂开了,裂成一朵花,豆皮剥落下来,直至蜕光,变成那么绿的两颗豆豆……
自咿呀学语,汤计就生活在有关舅舅的一个又一个神话里,父亲讲,母亲讲,姐姐和表哥讲,乡里乡亲,凡是见过舅舅熊沛的人都给他讲。汤计长大之后渐渐知道,父亲所说的书是一本《奇门遁甲》。那时候乡下的文化人,都喜欢研究这种预测术数之学,其实舅舅的文化远非一部《奇门遁甲》了得。舅舅毕业于太原师范学校,抗日战争后期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当过中共阳高县武委会主任,县大队队长,曾经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武装殊死战斗,是一位威武不屈的革命烈士。
在世界上还没有汤计的时候,舅舅就把一个个忠心赤胆的故事留给了他,也把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留给了他。
甘洒热血写春秋的共产党员熊沛,戴着沉重的脚镣,走向敌人活埋他的深坑之时,他已经知道在不久之后,新中国必将如毛泽东所说的那样,像一个躁动于母腹之中的婴儿,诞生在世界的东方!但是尚未娶妻生子的他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气质和风采会被复制在另一个年轻的生命之中,以血脉的方式传承下去,而自己毕生追求的天下为公的伟大理想,也会在外甥的人生历程中发光发热,像种子变成一棵松树那样日夜成长。然而这个后者,人人都说长得活脱脱一个熊沛再现的汤计,哪怕是在自己神采飞扬地讲述舅舅传奇的那些时刻,也并未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许多年之后,远去的舅舅,在汤计的思想里变成一种精神的脉动,隐秘而强韧。
舅舅在哪里?老家阳高县的革命烈士陵园里,只有一个舅舅的衣冠冢。
故事需从汤计的父母家族说起。汤计父亲家族没有家谱,所有的记忆来自于老祖父的口传心授。七辈人之前,家族移民到山西阳高,落地生根,却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只知道老祖宗是个铁匠。汤计的祖父汤凯,属于乡村里的有识之士,文可以提笔写状子,帮乡亲打官司,武可以使用三节棍将七八个人打倒,经常为乡里百姓伸张正义,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汉子。不幸的是生为豪杰,却英年早逝,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就是汤计的父亲和大伯,在这个世界上经受亡国和饥寒交迫的苦难。
1937年9月初,正是盛产京杏的阳高家家晾晒杏干、酿制杏脯的时节。以往,人们总在这个时候忙忙碌碌,屯子里到处都是丰收的喜庆气氛。此时,乌云沉重地压在这块土地上。日本侵略者的脚步像恶魔一样逼近,家家惶惶不可终日,大人孩子心惊胆战。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日寇利用大炮飞机狂轰滥炸,打败国民党六十一军的英勇抵抗,攻破天镇盘山防线,九月八日占领了天镇县、阳高县等地,开始了对抗日军民的报复性屠杀。阳高地方商会的咎光锷、孙存仁等人怀着苟且偷安的心思,甘做汉奸。他们一见鬼子破城,便连哄带骗召集来一些老百姓夹道欢迎“皇军”。让人简直不能相信的是,日军兽性大发,竟然将来欢迎的懦弱百姓全部扣押,又四处搜捕到青壮年和少年儿童共三千余人,用枪押至阳高县的瓮城,在城墙上架起机枪疯狂射杀。十二日,又如法炮制,残杀三百余人。当地士绅郝天福一家十三口,实在不甘受辱,一块儿投井自杀。当时阳高县被日寇灭门绝户的竟有近百家。
泱泱大中华,上有圣贤忠烈,下有七尺男儿,是可忍,孰不可忍!汤计的大伯,年十九,一腔壮烈,毅然将十二岁的弟弟,也就是汤计的父亲,委托到一富农家做长工,将五岁的妹妹送到邻村一户董姓人家做了童养媳,投奔共产党打鬼子去了。他成了中共武装的区小队战士,认识了当时的县武装委员会主任熊沛。
再说熊沛一家。熊家世代勤勉,刀耕火种,攒下土地千余亩。熊家长房独子熊沛,自幼聪明过人,被父亲熊泰山视若掌心之宝。发蒙之后,按照中国人光宗耀祖的梦想,倾其所能,供养读书,并百般顺其心愿,不论仕途经济,文韬武略,只盼儿立命成才,大展宏图。国难当头,儿子毅然选择共产党指明的救国之路,家中老小无不支持。生于崇文尚武的世家,长于内忧外患时代的熊沛,一夜之间,便由一介书生,变成了一名战士。
当时的阳高,国民党六十一军为抗日主力军,共产党只有一些游击队辗轉战斗,从侧面迂回袭击敌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熊沛就是这样一支游击队的指挥员。
一九四五年,日本天皇宣布战败投降。可是阳高百姓并没有盼来他们期望的国泰民安。不久蒋介石发起了第二次对共产党的清剿,国共两方武装你来我走,阳高这块土地成了拉锯的战场。
年轻的共产党员熊沛,毕业于太原师范学校,经过“五四”时代民主与科学思想的启蒙,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引导,党的长期培养教育,拥有了坚定的信仰和忠诚。他认为,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在具有几千年农耕文明的中国,只有农民阶级才是旧制度的掘墓人。解放农民,必须让他们耕者有其田,才能让他们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荡涤掉阿Q和闰土式的愚昧和奴性,慢慢懂得自己不仅是自家的主人,也是国家的主人,这就是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第一步。心怀伟大理想的共产党员熊沛,热血方刚,义无反顾,以广东海陆丰的共产党人彭湃为榜样,打土豪,分田地,并将自己家族的全部土地分给了乡里百姓。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就这样在阳高开始了。
火烧地契的灰烬,像透明的蝴蝶,在狮子屯镇前的大树下飞舞。红彤彤的火焰映照着一个个农民欢喜的脸庞。熊沛举枪一挥,振臂高呼:“阳高从此无地契,无地租,种什么,问自家!”那真是气势如虹,威加四野。
有人在暗中咬牙切齿,对熊沛恨之入骨。那就是汤计的三姥爷,也就是熊沛的亲三叔熊登山,此人是族人中拥有土地最多的人,也是一个国民党党员。不过他及其众多的随从者当时不敢流露出只言片语,表现得很识时务。因为他们惧怕熊沛手中的枪,惧怕熊沛背后强大的解放军。然而,在共产党因战略需要临时退出阳高时,“胡汉三”回来了,国民党在阳高重新建立政权,他们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开始对共产党进行秋后算账。熊登山当了还乡团团长,他第一个要“大义灭亲”的就是自己的“混账亲侄子”。仗着国民党得势,这个还乡团团长耀武扬威,围追堵截,采取地毯式搜查,挨门挨户抓熊沛,打击县大队。
汤计的父亲告诉他,你舅舅那些人真是太神了,刀枪不入,敌人的子弹嗖嗖飞,就是都近不了他们的身。
少小的汤计问,咋能刀枪不入呢?
父亲说,你舅舅他们可有办法呢!
汤计追问,咋有办法?
父亲给他讲,一次你舅舅带着队伍驻扎在邻村吴家河一户地主家。突然哨兵报告说敌人已经进了村子,说话间就听到子弹嗖嗖地飞过树梢,直往院子里钻。那时候山西的有钱大户人家,都在炕上铺羊毛毡子。羊毛炕毡大拇指薄厚,又大又密实,你舅舅他们卷起炕上的羊毛毡子在水缸里渗透了水,再把浸了水的毛毡往窗子上一堵,子弹打上去就像落上块泥蛋蛋,根本打不透。你舅舅他们躲在毡子后面,抽冷子还击几枪,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轮班睡。敌人包围了一白天也没打进院里,半夜里你舅舅他们披着湿淋淋的毛条毡,迎着敌人一个冲锋就打出来了。不仅自己无一伤亡,还打死了几个国民党兵。
你舅舅那人是个真共产党,别看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就是向着穷人,看得起穷人。你舅舅在抗日的工作中认识了你大伯父,就做主把你妈妈嫁给了我,我是一个扛长工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你舅舅看得长远,他说共产党坐了天下,天下的老百姓都会过上好日子。
你舅舅这个人啊,就是胆子忒大。我把做长工攒下的七块大洋交给他,跟他说,眼下国民党剿得太凶紧,你们赶快到长城外内蒙古大姐家躲一阵子。可谁知,第二天我到磨房干活,看见你舅舅并没有离开,正怀抱着你姐姐,给她烧山药蛋吃呢。有坏人告密,还乡团来了,死死围住磨房,大喊:“熊沛,这回你可跑不了。”你舅舅叫人喊来了你妈,把你姐姐交给你妈。你妈妈知道国民党这回得了手,又急又怕,直哭得厉害。但是你舅舅一点儿也不害怕,回头看看我,看看你妈和你姐,就跟着还乡团去了。
国民党一直把你舅舅关了三年,你三姥爷心里也清楚这个侄儿是个人才,作为亲叔叔,从亲情的角度也未必想把他们熊家的男丁杀绝,但是你舅舅软硬不吃,宁死不悔,在狱中坚持斗争,宣传党的主张。1949年全国解放之前,国民党屡战屡败,只得退出阳高,死守天镇。临退之前,开始野蛮屠杀,凡是被羁押的共产党一律拉到阳高县西城门外活埋。你舅舅牺牲的那个夜晚,他似乎对形势的发展有所预感,他告诉同一牢房的民兵王二圪蛋说,我们就要胜利了,你明天天亮就可以出狱了,我连今晚半夜也不能活过了。说完,你舅舅落泪了。
你舅舅他只有三十多岁,整天打来打去的,还没有顾得上说媳妇儿,熊家还没有见到后人,我思谋他掉眼泪不是怕死,不是后悔,他心里明白着呢,知道共产党坐天下就在眼前,自己却不能看到那一天了。他怎么能舍得去死啊,怎么能不悲伤?二圪蛋第二天就被解放军救出来,他没回家,直接找上我,说熊沛半夜被拉到阳高城西门外活埋了……我和你妈听了,哭着去找你三姨夫给你舅舅收尸骨,你妈和三姨哭着喊着不让去,她们害怕国民党把我们两个打死。我和你三姨夫说,熊沛为了咱们老百姓把命都搭上了,我们连去收尸都不敢,还算人吗?谁知我们到了西门外,看到活埋人的大坑被野狗翻得乱七八糟,遍地都是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支离破碎的残躯断肢。上哪里去找你舅舅啊,我们一个个翻动那些残尸,也弄不清哪个是你舅舅。那些吃死人的野狗,追着我们又叫又咬,一对儿血红的眼睛瞪得柿子那么大,舌头上挂着哩哩啦啦的哈喇子,老远就能感到它们鼻子里喘出的气发烫。我们慌得连带去的麻袋都不敢回头捡,连滚带爬地跑,算是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就这么,你舅舅的尸骨到如今也没寻到。
长谈中,提起舅舅,汤计立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把这个人物讲得栩栩如生,有血有肉。言语间,那个侠肝义胆的男子汉,那个威武不屈的年轻共产党员,已然来到了我们身边,他的呼吸,他的气场,他的朗朗之声,他的拳拳之心,让我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熊沛和汤汁,舅舅和外甥,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果说汤计这个没见过舅舅的外甥,这个远离了战场的晚生,能够完美地讲述舅舅的故事,并且透露出深深的敬意,是童年家教的沉淀,因耳熟而能详;那么讲到舅舅慷慨赴死,最后遗骨荒野,汤计这个高大的男人,似有心身俱焚之痛,竟然泣不成声,虽然他捂住眼睛,低下头,不让我看到泪水,但是他的身子却在剧烈颤抖,情绪久久不能平静。这一切用骨肉亲情未必可以阐释,毕竟舅舅去世经年,对于汤计来说是一个需要理性瞻仰的前辈。我感动,更好奇,专门去翻看了有关母系基因遗传密码的资料,简单地说吧,外甥的身上会有四分之一的基因与舅舅相同,而母系的线粒体DNA基因则全部会被外甥继承。汤计的外貌形象,汤计爱憎分明,疾恶如仇,路见不平,绝不绕行,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秉性脾气,应该说和舅舅的基因遗传不无关系。而最重要的是,汤计来自农村,从最基层的工厂开始职业生涯,在新华社工作三十年之久,接触百姓民生,了解世态炎凉,他的情感,和舅舅一样最贴近底层人民,因此舅舅对于他来说,并不仅是长辈嘴里的传奇,还是一个潜在的志同道合者。他非常理解舅舅为什么分家产,舍性命,为人民翻身解放出生入死。他在舅舅的故事中發现了信仰的力量,从而进入了舅舅的情怀。情怀是内心的意境,信仰是情怀的支点,在高贵的生命之中,情怀有如海洋,海纳百川,无时不在沸腾升华,把人类的梦想,文明的愿景,潜移默化于个人的生命肌理之中,形成气质。气质无形,却处处显现。不知不觉之中,“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舅舅未竟的梦想成就了汤计的人生理想。
三、你是一个泥娃娃
作为一个同龄人,我非常理解汤计童年里的饥饿。他讲到背着半袋子玉米面交学费,然后每天每顿都喝加了谷糠的糊糊,我都能感觉到那碗中的糊糊飞快倾入食管,然后一层咖啡色屑状物质,被筛挂在牙齿上,用舌尖舔舔,是怎样的一种糙硬无味。
我接触过不少现已出人头地的同龄人,他们在讲述童年的时候,或一言以蔽之———那时候穷啊……或完全没有了汁液,只剩下干瘪的履历,出生年月加上学时间而已。而一旦情到深处,就是流泪,让我看心底上的伤痕。汤计的讲述却时常引起我和助手乌琼的大笑。逗人的是当年的故事,更是他此时此刻的表情语气间那种孩子气,那个资深持重的老记者不见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聪明又懵懂的调皮鬼,是一个充满梦想很少烦恼的小小少年。
汤计的后脑勺正中,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朱砂痣。他的父亲一开始不信,后来坚信,这颗朱砂痣是一个泥娃娃的投生记号,来自于罗屯村八里之外的下梁源佛殿庙。
汤计父亲汤进朝三十五岁时,他仅有的儿子,被麻疹夺走了生命,膝下只剩一女,也就是大汤计十四岁的姐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们传说,八里地以外的下梁源佛殿庙可以抱泥娃娃求子,他听了笑笑,回家当笑话说给了媳妇和女儿听。汤计的姐姐那年已经十三岁了,没有大名,被父亲称作女儿,因此女儿就成了她的名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学会了替父母分忧。羊年的端午节,她悄悄揣上一些香火钱,穿过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健步如飞地走了小半天,来到了佛殿庙。庙里是尼姑做住持,她问女儿,你想要个啥?女儿回答,要个弟弟。那慈眉善目的尼姑一笑,回身进入庙堂,不一会儿抱出一个八寸大小的泥塑娃娃,胖嘟嘟的脸蛋儿,好像会笑的样子。把个女儿欢喜得不得了。她连连说:“就要这个弟弟,就要这个俊弟弟!”伸出手就要抱过来,好像抢的架势。
尼姑住持笑了,她说:“你这个小姐姐,比爹娘还急呢。你得等等。”
尼姑住持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朱砂,在泥娃娃的后脑勺上点了一个点。然后说:“这就是他的记号,赶明儿你有了弟弟,要原样抱回来,每年的端午节都得来庙里烧香拜佛,一直到他年满十二岁。”
女儿连声说好,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赶紧按尼姑住持的吩咐,给泥娃娃拴上红线绳,藏在了堂屋的门后。
一年以后,汤计出生。汤家终于有了男丁,汤进朝的脸上云开雾散,家中屋里屋外充满了欢笑。汤计的母亲爱干净,把儿子一天洗好几遍。孩子小,脖子软,她就要丈夫帮忙托着孩子脑袋,汤计父亲一摸孩子的后脑勺,恰恰就摸到了汤计后脑勺上的朱砂痣。哎呀,我的天!这可是心诚则灵,佛祖眷顾啊!这孩子就是那泥娃娃转世,连后脑勺上的朱砂痣都是一样的呀!这是1956年的事儿。
汤计长到六岁上,父亲说男孩子不能一味惯着野玩野耍的,该发蒙就得去上学。汤计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父亲用一辆小毛驴车载着他,往下梁源去。一路上,言语金贵的父亲唠叨个不停。他说,娃呀,知道读书做甚不?汤计回答,当县大队呢。父亲又说,当县大队做甚?汤计说,消灭日本鬼子蒋匪帮呗。父亲说,日本鬼子和蒋匪帮没了,如今读书不为当县大队了,读书是为将来做大事。
这回轮到汤计发问了:啥叫作大事呢?
父亲无语了。是啊,啥叫作大事呢?
父亲只好告诉儿子,等你读了书就知道了。
学校就是由佛殿堂庙改建的,迈进庙宇高高的门槛,汤计立在了老师的桌子前。老师见他比别人高出半个脑袋,就问他,你几岁了?
汤计说,六岁了。
老师说,叫什么名?
汤计怯怯地说:连成。山西民间戏曲二人台有个著名的唱段叫《打连城》,姐姐学晋剧,就随口给弟弟取了个二人台曲曲儿中的小名,一直叫着。汤计妈说,舅舅如果在,或许能给俺娃娃取个洪福齐天的大名。
老师问了汤家叔伯兄弟的名字:汤文、汤武、汤臣、汤忠,沉吟一下说,那你就叫汤计吧。从此泥娃娃连成有了永不更改的正名大号。许多年之后,新华社高级记者汤计在包头调研,发内参,为民除恶,惩办私设公堂的不法警察,一些恐吓和威胁的信息传到他耳边,他这样回答———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就是新华社记者汤计,你来吧,我等着!此是后话。
上了小学的汤计,觉得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奇妙。语文、算术,还有体育课、音乐课,简直像吸盘一样抓住了汤计的全部心神。世界在他的眼前,掀开了一道缝,犹如黑暗的剧场里,舞台的大幕透露着一缕璀璨迷离的光。他要去掀开那道大幕,看清楚舞台上是个什么样。他爱上了学习,一到放假,总能给父母拿回几张红五分的卷子。老师家访的时候说,你们家的汤计可是能坐得住板凳,上课从来都是盯着老师一动不动。姐姐女儿摸摸弟弟的后脑勺,跟弟弟说,连成,连成,你是个泥娃娃不假,是个点了朱砂红印的文魁也不假。
上小学的日子里,赶上三年天灾人祸,村里的光景大不如从前了,学生每个月从家里背到学校的伙食粮,都是玉米面或者带糠皮的小米。孩子们早上喝糊糊,晚上还喝糊糊,整天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
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到晚被吃东西的欲望驱动着,无论如何也坐不住教室的板凳了,他们仨俩一伙儿地走出了学校的大门。田野里的一切,都是集体的,集体的粮食丢了,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然而,生命的第一需求怎么可以抗拒,孩子们要站起来,要走路,要做操,要红五分,就得吃!鬼机灵的汤计一招手,几个饿红眼的同学相跟着,半夜里偷偷摸摸溜进了玉米地,掰下几个苞米棒子卧倒在地里听风声,确定护秋的社员没有发现,站起来就跑,一直跑,不回头,跑到灌木丛林子边上,在远离公社玉米地的地方,捡来一些树枝和干草,还没等玉米烧熟,就你抢我夺地啃起来。
在身体如此饥饿的时候,汤计竟然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种饥饿,那就是对故事的渴望。学校里有个高年级的学生是汤计的姨表哥,叫王然。王然比湯计大八岁,已经上了初中。一次挖野菜的时候,王然给汤计讲起了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的故事,令小小年纪的汤计十分着迷。那美丽坚强的林道静和英俊深沉的卢嘉川,还有那个自私狭隘的余永泽,让汤计有了一种牵挂。他朝思暮想,猜想这些人物的命运,也想象这些青年才俊的爱情未来。
汤计整天缠着表哥,后来呢?后来呢?吃饭的时候问,睡觉的时候问,表哥不耐烦了,就把一本已经残旧的《青春之歌》交给了他———自己去看吧。当时汤计只有二年级,很多字都不认识,汤计正是在那时学会了使用《新华字典》,明白了自己每天认认真真朗读的字词,竟然是山西话。比如麦子不念“灭子”,尹不念“影”。由此一来,识字和阅读双进取,小学即将毕业,汤计不仅读了《平原枪声》《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红岩》《晋阳秋》《烈火金刚》等二十几部长篇小说,气质也渐渐与众不同起来。他喜欢上了听广播,喜欢上了“长篇评书连播节目”,还喜欢上了“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他的作文越写越好,篇篇被老师选作范文朗读。他高兴了就给同学们背诵长篇小说的段落,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还有《林海雪原》中少剑波的诗句“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体灵比鸟鸟亦笨,歌声赛琴琴声哑……”他甚至知道毛主席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还知道原子弹一爆炸,天上就会升起红色的蘑菇云。他要说点什么事情,肯定周围有一帮同学竖着耳朵听,他说话绝对不像他的那些同学总是俺哒(爸)说、老师说、戏文里说什么什么的,他气定神闲,霸气外漏,一张口就是———我告诉你们,你们给我听着———在同学们眼里,汤计俨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乃众星捧月的故事大王、英明领袖是也。
老师告诉汤进朝,你儿子要不好管了。果然,初中时,老师发现汤计在偷偷读禁书《金陵春梦》,这还了得!在“文革”时期的中国,哪怕在闭塞的乡下阶级斗争这根弦,始终都是紧绷的。
老师没收了汤计的书,说:“你要好好学习。”
湯计说:“我咋不好好学习了?”
老师说:“你不要看这种封资修的书。”
汤计说:“我批判着读。”
老师说:“你再狡辩,我处分你。”说罢,拿着汤计的《金陵春梦》到自己的宿舍里一睹为快。
晚上,汤计无事可做,待着腻歪,就到草丛里捉了一只青蛙,悄悄地放进了老师的夜壶里。夜里老师起来撒尿,滚烫的尿液浇到青蛙身上,青蛙嗖一下跳出来,撞上老师的“小弟弟”。
尿壶倒了,老师在惊吓中摔了个大腚蹲儿。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脸还是青紫色的。他拿着粉笔头往一个个淘气包的身上投掷,说:“你,你,还有你……下课都给我站到墙根底下去。”
汤计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回乡探亲的时候,见到了当年的老师。老师还没忘这件事,他问汤计:“尿壶里放蛤蟆,是不是你干的?”汤计在老师面前低头认错,像满脸羞涩的大孩子那样怯怯地说:“是。”
老师说:“我当时就怀疑是你。真没想到你这个淘气包,还当了新华社记者!”
汤计再次不好意思地说:“是。”
老师笑了,说:“汤计呀,其实当年我最喜欢你爱读书的那股劲儿。”
四、我就是想当新华社记者
把日子过得好一点,过年能吃上饺子,出远门不用在肩膀上背一串布鞋,可以雇得起马车,这大概是罗屯村每个务农的男人都会有的想头。汤计的父亲汤进朝略显不同,他是个行动主义者,合作化使他成了两手空空的社员,他便悄悄背上十几个窝头,步行二十里地到了阳高县城,坐上火车走了一夜,就到了他心中毛主席、共产党住的地方———北京城。
在北京铁路局丰台工务段的一个桥梁工地,汤进朝找到了希望。每天抬钢梁、拧螺钉、打桩子,汤进朝不藏力气,很快就成了劳动模范。单位欢迎他把老婆孩子接来,谁知媳妇摇着脑袋说:“那城里到处写着字,不识字的人上个茅房都找不到,可不敢去,可不敢去。”
汤进朝还是不甘心,于是第二次出走。这一次到了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正赶上全国掀起第三个五年计划社会主义建设高潮,他很快在内蒙古第三建筑公司找到了一份泥瓦匠的工作。由于他手艺好,又肯干,被定为六级瓦工,一个月大约能挣七十元钱,足以养活七八口人。
领导觉得老汤这个人好,能干能说还厚道,就问他:“你家里的会做饭吗?”
汤计父亲说:“村里的女人咋能不会做饭?”
领导说:“那好啊,那就让她也来吧,到食堂工作。”
汤进朝又开始喜滋滋地筹划未来。一想到自己聪明爱学的儿子汤计就要穿上白小褂、蓝卡其布裤子,兜里别上一支抽水钢笔,每天高高兴兴地在学校的大楼里念书,他的心里乐开了花。
汤进朝的幸福梦最终又是折戟沉沙,妻子还是坚持不进城。这个从来没进过城的农村妇女,固执地认为天底下最养活人的地方是阳高县。汤进朝只好长叹一声,从此留在了罗屯村。等儿子汤计长到十几岁,汤进朝没像别人家那样,让儿子下地种庄稼,而是让他继续读书。汤计初中毕业,父亲说,儿啊,哒出不去了,你给哒走出去,过不一样的日子去!
汤计来到天津市武清县,投奔姐姐、姐夫。那时,姐夫的部队在天津大港油田“支左”,大港油田刚好招工,虚岁十五的汤计就到大港油田机修总厂当了工人。他个头高,篮球打得不错,厂里让他加入了球队,他整天穿着一双漂白的回力鞋,到处比赛,一晃就是四年多。后来偶尔写了几篇小宣传稿,被领导看中,便将汤计调到了工会搞宣传,当了干部。当上干部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到机修厂的“五七”农场锻炼,不一样的日子竟然是从淘大粪开始的!
十九岁的汤计和三十岁的师哥一组,每天开着罐车,挨个厕所抽大粪,然后送到发酵池,第二年做有机肥。六个厕所半天就可以掏完。让汤计受不了的是那挥之不去的脏和臭。每天干完了活儿,他就觉得自己汗毛孔都浸透了臭味,只好不停地洗衣服、换衣服。吃饭的时候眼前老是看见那成片的绿豆蝇和屎尿,恶心得没办法,不由垂头丧气,人也饿瘦了不少。他的领导是一位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转业军人,他看见了汤计,就开始了教育,他说:“你们这些小青年,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你们哪里知道,没有大粪臭,哪来大米香?过不了劳动这一关,看你们怎么能继承革命事业,接过老一辈手里的红旗?”
汤计当时正在积极要求入团,领导的一番话警醒了他。对呀,咱到五七农场干啥来了,不就是要踩一脚牛屎,磨一手老茧,炼一颗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红心吗?遇到这点臭味儿算什么,一定要战胜它。
厚道善良的师兄处处爱护汤计,汤计咬牙坚持,越是困难越向前,不久就适应了这份独特的工作。除了圆满完成分内工作之外,每到下午,他还开上手扶拖拉机,到稻田里帮忙运送稻种,插秧,一麻袋稻谷200斤,扛起来就走。汤计就这样,什么活儿都学着干,抢着干,到了一年锻炼期满,“五七”干校上上下下没有不夸他的,他也实现了自己的美好心愿,成了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
从1976年,汤计回到机修总厂宣传部做干事,1982年调到大港石油报做记者,到1986年考上中国新闻学院,在这将近十二年时间里,汤计跑遍了大港油田的所有钻井队,接触了许多平凡却伟大的工人、干部、家属,完成了数百件来自最基层的采访和报道,也为油田和工厂撰写了大量的公文。如果说汤计的职业生涯在呼格吉勒图案改判无罪之时达到高峰,那么,这十二年的历练,正是他的起步长跑。汤计的职业精神,业务基本功都是从这十二年建立起来的。汤计说,在厂里搞宣传,就是凭着直觉工作,没人告诉你专业知识,直到厂里派自己到《华北石油报》进修,才弄明白,什么是消息,什么是通讯,什么是评论,才知道自己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汤计此时悟出来了,同样是做记者,为什么有人就能出手不凡呢?关键是人家读书多,有学问,就能产生思想。万里长征始于足下,他每天手不释卷,朝夕不舍地读书。那个年代正值百废俱兴,每当新书出版上市,汤计就早早起床,到新华书店排队购书。文史哲统揽,见一本,买一本,读一本。他读得最多的是毛主席的书,有《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報告》《别了,司徒雷登》《实践论》《矛盾论》《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最喜欢读的文学作品是《红楼梦》《契诃夫短篇小说选》《唐诗选》《宋词选》……读书不仅提高了他的人文修养,裨益了他的新闻写作,也为他顺利考上中国新闻学院铺垫了基础。而进入中国新闻学院学习,则让这个正在新闻记者之路上求索的青年,像一匹跃入草原的骏马,看到了晨曦如金的远方。他明确了,坚定了,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夙愿,我就是要当一个新华社记者!
中国新闻学院由新华社主办。新华社社长,德高望重的穆青先生兼任新闻学院院长,并亲自为汤计他们授课。汤计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讲台上这个亲切和蔼的老头儿,就是那个被自己敬仰多年的著名记者穆青。此刻,那些稔熟的语言再一次浮现在他心中:
“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正是兰考县遭受内涝、风沙、盐碱最严重的时刻。这一年,春天风沙打毁了二十万亩麦子,秋天淹坏了三十万亩庄稼,盐碱地上有十万亩禾苗碱死,全县的粮食产量下降到历史最低水平。
“就是在这样的关口,党派焦裕禄来到了兰考。
“展现在焦裕禄面前的兰考的大地,是一幅多么苦难的景象呵,横贯全境的两条黄河古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片片内涝的洼窝里,结着青色的冰凌;白茫茫的盐碱地上,枯草在寒风中抖动……第二天,当大家知道焦裕禄是新来的县委书记时,他已经下乡了。他到灾情最重的公社和大队去了。他到贫下中农的草屋里,到饲养棚里,到田边地头,去了解情况,观察灾情去了……这一天,焦裕禄没烤群众一把火,没喝群众一口水。风雪中,他在九个村子,访问了几十户生活困难的老贫农。在梁孙庄,他走进一个低矮的柴门。这里住的是一双无依无靠的老人。老大爷有病躺在床上,老大娘是个瞎子。焦裕禄一进屋,就坐在老人的床头,问寒问饥。老大爷问他是谁?他说:“我是您的儿子。”老人问他大雪天来干啥?他说:“毛主席叫我来看望您老人家。”老大娘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用颤抖的双手上上下下摸着焦裕禄……”
多么真挚的情感,多么生动的细节,多么简洁的语言!穆青的笔,透过焦裕禄这个县委书记在兰考带领全县干部群众治沙的事迹,把一个与人民群众血肉相连的共产党员的形象牢牢镌刻在了读者心上。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发表于1966年2月7日的《人民日报》上,经历“文革”十年、改革开放十年,为什么魅力不减,至今让人读起不仅没有疏远感,没有陈旧感,反而越发感觉深沉凝重,令人掩卷长思呢?
穆青在授课中,像浇灌秧苗一样,将自己的宝贵经验告诉了汤计这一批未来的中国新闻事业生力军。
首先,作者要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选取最能体现社会本质和主流的材料,反映重大的历史命题,紧扣人民群众的心弦。如何把握住这一点,是要考验一个记者的政治素养的。在当时,“文革”的氛围已经出现。穆青认为,坚持真理,实事求是,是一个党的新闻工作者的党性所在,也是一个党的新闻工作者的素质所在。写焦裕禄,穆青坚持:“要具体描写自然灾害的情景。如果不写,就写不出焦裕禄,写不出焦裕禄领导群众艰苦奋斗的精神,看不到灾情,焦裕禄岂不成了堂吉诃德斗大风车了?文稿中之所以不写阶级斗争,是因为当时没有阶级斗争的事实。”
真实就是力量,就是生命。正像焦裕禄同志所说的那样,“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记者一定要深入新闻现场,掌握第一手资料。写焦裕禄,穆青踏着焦裕禄的脚印,走遍了兰考县的山山水水,访问过几十位基层干部和群众,亲眼看到了焦裕禄带领群众挖的沟渠,封闭的沙丘群。
这时候汤计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儿时,回到了在下梁源上第一堂课时的状态,他聚精会神,紧盯着老师,生怕遗漏了老师的半句话。老社长穆青还有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新华社就是党的耳目喉舌,有责任把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及时反映给党中央,千万记住,我们是人民的记者,勿忘人民!”汤计说,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穆青是我永远的榜样!我就是要当一个穆青这样的新华社记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