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青色长角羊
2017-03-10娜仁高娃
娜仁高娃
一
那只羊叫了几声,逃去了。逃远了,驻足回头,又叫了几下。咩咩———第二次比第一次拖长了,长长久久的,仿佛在呼喊。母亲朝那只羊望着,长长久久的,任咩叫声毫无回应地在沙窝子地游荡、四散、沉寂。谁都猜不透,那只羊是如何钻到围栏那边的。它的角大大的,在它窄长的脑首上扎住根后,直直地冲天攀,长长久久的,几乎能插到云中,搅拌搅拌,搅下一场雨来。
若真能搅下来一场雨,那该多好,我们就不会为几株草的衰败而黯然了。
“它吃了她的草。”我说道。
“她的?围栏那边明明是我家的草场,咋就是她的了?”
“那点绿滩子,是我家的,你哥说过。”母亲的语气犹犹豫豫的,好像把话说得过于果断了会惹姑姑恼火。
“我哥?你拿死了十五年的人来堵嘴?”
姑姑抱起怀,将两枚可以切出半盆肉馅的大乳房挤成一上一下的。她脚下踩着窄口长脸的高跟鞋,鞋跟儿插入沙子,鞋尖翘起,整个人斜斜的。从我的角度看,姑姑完全是冲天喊话。
“你哥———他,活着———哩。”
母亲的话音零零落落的,却又密不透风地把姑姑的话掩住了,姑姑没好气地把脸扭过去,她顶烦母亲浑身的苦凄样。姑姑是来论“理”的,是要拿鞭子抽死那只长角羊的。
四周静悄悄的,沙窝子地被夏季暖阳烤得惨白惨白。一溜歪斜的羊蹄印留在沙包子上,姑姑的鞭子扔在一旁,鞭梢挂着几丛毛,青灰灰的,那是长角羊的。母亲走过去蹲下,从鞭梢揪羊毛,一下又一下的。可是母亲的指头笨笨的,捏不住羊毛。她那手,一年四季地肿着,鼓鼓囊囊地,厾一一小坑,像是太阳下暴晒过久的羊血肠,红皮儿红瓤,积着母亲身上最浓稠的血液。我凑过去,一抓,便抓下羊毛来。
“迟早有一天,咱得有个了断。”
姑姑把话往死里拖。我把抓下的羊毛塞给母亲,母亲揉巴揉巴揣进兜,她不接姑姑的话,眼睛瞅着不远处的木桩子。从木桩子向这边,延过来一道围栏,向北延过去一道,我们三人站在两道围栏之间的沙包子上。姑姑与母亲论的“理”是,这根木桩子究竟是不是两家草场的分界点?如果是,这片沙包子地一半儿是姑姑家的,一半儿是我家的。如果不是,重新确定。谁知道地界点准确位置?十五年前分草场时,父亲在两家地界点置了三块儿红色牛头石。时至今日,石头已不见影踪。可是,虽然地界石不见了,母亲却一口咬定地界点在沙包子南端,因而长角羊吃的那点绿滩滩是我家的。姑姑则刚好相反。
“既然地界点在那边,当初拉围栏时你干吗不把木桩子埋到地界点上?非要留个豁子,扯下一堆的麻烦?”
“那时沙包子高嘛,没法儿埋杆嘛,沙尘暴一来,就把杆子吞了。我寻思吧,过些年,等风吃去一半的沙包子,再挪木桩。”
“风吃去沙包子?亏你还是个沙窝子地人。是风在生沙包子,若不是风,哪来的沙包子?”
姑姑越说越愤愤,眼神如刀片,往母亲身上哗哗地乱削一顿。
“那年,伊玛呼还在肚子里时他爹给我指过地界点———”
“伊玛呼”(羊儿)原本是我的乳名,如今已成了我的姓名。
“我还在羊圈里,来不及回屋,跟前半个人都没有,你嗷嗷地哭,我又挪腾不了———豁乐嘿,它来了,一口咬住了脐带———”母亲口中的“它”便是这只青灰色长角羊。此刻,它还在那边矮坡上立着,像只猎犬一样远远地守候。
“拿死的堵不成,拿活的?”
姑姑冲我扫了一眼,那眼神好比是夹板,夹走一个温顺的我,留下个叛逆的。我走过去横到母亲与姑姑之间,以此来宣告我的“怒气冲天”。
木桩底部已被风吹出来了,如果不立刻挖坑填埋或者挪位置,木桩就会倒下。木桩倒了,整个铁丝围栏也会倒,围栏倒了,我家的羊群或者姑姑家的羊群就会从上面跨过。那结果是,不是我家的羊吃了姑姑家的草,就是姑姑家的羊吃了我家的草。
在沙窝子地,别人家的饭可以多吃几碗,别人家的草却吃不得一口。在这里,各家靠着各家那点草丛稀疏的草场过活。过得快活与不快活,得由年景来定。假如,遇个丰年,草长得密,也就没人把草当稀罕物了,那种“多吃一口是祸”的事自然就不存在了。但是,遇个年馑,草变得稀罕了,日子就摞到单薄的草梢头上,风吹不得,雨淋不得。
偏而,在沙窝子地,丰年很是少。因此,人心也一年比一年的饥馑。
“我家的草,我家的羊还不能吃几口了?”
母亲的语调低沉而悲伤,像是质问自己。
“把眼睁大了瞅,是谁在剜别人家的?”
沙包子光秃秃的,寸草不长。四周有灌木丛、沙竹儿,虽长势不好,却也疏疏地吐着绿,将沙包子围于中央,当作孤岛。眼下,这孤岛成了母亲、姑姑与我三人的舞台。
姑姑的话尖尖的,见缝就钻。
“我那青毛羊老了,吃不住你的鞭子。”
“老了?吃不住了?我看,牲口老了也能人似的活成个精。”
往家走的路上,母亲咻咻地擦了一路的泪。我跟在后面,把那一连串的“咻咻”接入耳郭子,再从那里往里塞,添进脑壳,最后挤入骨髓。母亲的步伐很宽,她的两步,顶我三步。为了不被母亲丢下,我一路颠晃。
没多久,母亲把围栏往北挪了三十余步,将那沙包子空了出去。第二年,姑姑家也用铁丝圈住了草场,也把那沙包子空了出来。姑姑家圈围栏之前,母亲到沙包子南端刨坑找牛头石。母亲认定,是沙子吞了石头,把沙子撩开,就能看见石头。她刨了十多个腰深坑,却未见石头。当母亲刨坑时,姑姑站到沙包子上,居高临下的。母亲朝姑姑招手,姑姑却僵住了似的不动。云縫里射来一道阳光,直直地落到母亲脸上,叫母亲瞅不清姑姑的脸。从那之后,很多年,母亲与姑姑未曾见面。
姑姑家拉了九层铁丝,不单单把长角羊的嘴堵住了,也堵住了母亲。母亲不再去刨坑找石头了,对她来讲,那九层线太高太密了。
二
已有三年,我家母羊们没给母亲生下一只青毛羔子了。听母亲讲,从我高祖父那一代人开始,每年腊月二十三,拿青毛羊胸骨祭火神。三年之前,我家母羊每年能下个一两只青毛羔子。母亲伺候孩子似的伺候它们,在她眼里,它们是来自原野地的魂灵,不是单单的牲畜。可是,三年之后,母羊们好似忘却了分内事,一只青毛羔子都没下。
我端着一碟祭灶饭走向大爹家,“腊月二十三近亲间送祭灶饭”也是从高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俗儿。说实话,我顶烦这个。母亲却当“盛事”来过,只可惜,每次到最后,“盛事”总落个“寡欢”。但母亲从不动摇。
这天,母亲大清早地起灶烧火炖胸骨。等朝阳爬梁头时,胸骨已被母亲捞到盘子里了。我在一屋子的肉香中醒来。母亲叫我勤快些,我却自作主张地慢条斯理起来。
母亲用父亲留下的短刀剃胸骨肉,刀太小,完全不像个男人的物,而母亲的指头又太粗,且透亮透亮的。假如刀舌稍偏个方向,就能把手指头划破。那样,血就会喷出来,溅到胸骨上。这么一联想,心下怪怪的、七上八下的。剃完胸骨肉,母亲用五色纸线缠扎,塞入灶膛。
灶膛里一阵嗡嗡响。母亲跪下冲着灶口叩首,叩三下,缓缓地,叩一下,祷告祷告,叩一下,祷告祷告。我也叩首,一下、两下、三下,鸡捣米似的快。
从我家到大爹家需要迈一百三十六步,当中有道围栏,那是我们两家的地界线。长角羊送我似的跟到围栏前,然后,用一双苍老的眼睛盯着我,它知道我跨不过这道六层围栏。见我来回踱着找“缝口儿”,它轻轻地叫了几声。它这是在给我鼓劲儿。
“伊玛呼,又钻围栏了?哎哒,钻来钻去的,钻成个窝背老头呀。”
大妈说话时热火朝天,嗓门高、语速急、噼里啪啦的,叫人接不住。不过,这席话大妈也没想让我接住,她冲着我讲,眼睛却对着我身后的某个空间。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席话是讲给我母亲听的。大妈知道,这当儿母亲的耳朵在一百三十六步之外支棱著呢。
“哎呀呀,这么冷的天,还走这么远。”大妈接过碟子,惊惊乍乍地:
“哟哟,这肉、这黄米、这枣,各是各的,不沾亲带故的。”大妈边讲边捏走几粒葡萄送进嘴里吧咂着,扭头对着大爹喊:“你弟媳的饭还真是有嚼头。”
大爹不搭腔,眼角的光从我脸上拂过,匆匆忙忙的。大妈叫我坐到凳子上吃碗茶,凳子不高,我刚坐稳,大妈却说:“高不高?高就坐炕头吧。”见我拿起碗吹热气,大妈追一句:“碗大不大?大了给你换个小的。”这时大爹终于发火了,朝着大妈低吼:
“闭嘴!”
大妈听了,哼的一声,脸上的笑都死了,掉下一地的笑壳儿。
送过大爹家的,得送姑姑家的。姑姑家在我家草场南端,到她家得走四里地路。临走,母亲叫我绕弯子抄路走,免得钻围栏。可我却偏不。母亲只好把我身上的羊皮袄子换成棉花袄子。母亲担心铁丝钩住羊皮袄子,将我牲口一样空吊。
母亲的担忧没有落空,我真的被夹到铁丝间动不得了。我的脑袋和一条胳膊在那端,剩余的都在这端。使劲使劲地挤,肩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咯吱咯吱响。向后抽,下巴处横过一道铁丝,冰凉凉的。拧巴拧巴,把能动的关节都操练一遍,还是无济于事。
冬天的天空蓝蓝的,阳光洒满沙窝子地。可是,空气却很冰。身上的衣裳被卷到一处,露出肚皮了,风在那上面恣意撒野。朝四下看,除了寂静,啥都没有。朝铁丝处看,一层一层的,如同横着的琴弦。
陡地,传来咩咩叫,长角羊来了。它来了,先是拿长长的细细的角撞了几下铁丝,我痛得叫。它停止了,来回走,最后咬住了铁丝。我钻过去了,它还在咬,满嘴红殷殷的,原来,它没牙了。
远远地望见,姑姑家灶房门敞着,我朝那里走去。进了灶房,热乎的雾气扑面而来。不见姑姑,只见雾气下的灶口,以及灶口内扑腾着的火舌子。没一会儿,雾气间凸出一张红里藏黑的脸来。我不去找那张脸上的眼睛。我将碟子放到灶台上后,倒着走了几步,我不想叫姑姑瞧见肩头上的撕口儿。
姑姑拿过碟子往一旁的铁盆翻下去掀上来,碟子空了。
长角羊从沙包子那端冲着我叫,我远远地回应:噢噢———
到了沙包子南端沟子地,我去抓几把草屑。长角羊见我在那里抓草,急促促地叫着,仿佛看到姑姑持鞭子抽它似的抽我。
到了夏天,我带你来这儿吃草———
我朝它喊。它听了,又是一阵急促促的咩咩叫。
等我长到二十一岁时,我家羊群里没有一只青毛羊了,除了长角羊。
“从今年开始不拿青毛羊胸骨祭火神了,也不再给他们送祭灶饭了。”说话时我不看母亲的脸,我怕我的眼神“抠出”母亲眼里的悲愁。
“伊玛呼,要不就跟———长角羊———借几丛毛?”母亲的语调苦凄凄的,好似口腔里含着一颗玉珠儿,稍稍粗心了,便会掉地碎去。
“它是翁衮羊。”
母亲缄默了,手往怀兜里伸,我知道她在那里藏着那丛鞭梢上的羊毛。
“决裂就决裂了罢,也没个怕的。这么多年,单单就咱家守着,大爹姑姑他们早不行那了。”
母亲听了,脸上上上下下地一阵抽搐,末了,说:“你姑姑从小娇惯得很,是在你爹和你大爹的肩头上长脚的。咱不怪她。”
“那又怎样?谁让她早早地嫁了那么个人家———”
母亲立刻要驳几句,但嘴张开后,被人刮了耳光似的愣着。
姑姑嫁了个什么人家?嫁了一屋子人的人家。姑夫弟兄九个,个个五大三粗的,不提别的,光吃饭就是一大景观。听母亲讲,姑姑嫁去后头一遭下厨,见婆婆切了一大盆土豆,吓得以为进了羊圈(姑姑娘家人用土豆喂羊)。没多久,姑姑便开始嚷嚷着要分家。那时,沙窝子地实行分产到户已有几十年历史了,所有的土地都有了主子,没有一块儿地是闲着的。然而姑姑却不管这个,她要过清静的日子,哪怕因弟兄多分得的草场很少,从而无法放牧足够的牲畜,她也不愿意在婆家委委屈屈地熬日子。姑姑婆家老人像是也一直在等这样的一个媳妇,听儿媳这么嚷嚷,老人家没讲二话,点头答应:
“分草场、分羊群,三千六百亩草场,分九户,一户四百亩。按沙窝子地草场规定,二十五亩养一只羊,四百亩就是十六只。”
最终,姑姑一家分得四百亩草场、十八只山羊。头几年,姑姑家的羊长得快。那是因为她婆家虽然把草场分成块儿了,可谁家也没拿铁丝圈起来,各家的羊还能“逐水逐草”地把自己喂饱。渐渐地,当各家的羊超了该有的数时,各家草场上的草来不及长身子了。为了叫草长足身子,他们开始圈围栏,不叫羊吃了长身子的草。
在我六岁时,母亲也把草场拿铁丝圈起来了。比起姑姑家“袖珍”草场,我家的草场大大的、横竖都有一派景象。草种也繁多,从入药的甘草、黄芩、沙茴、马豆、猫眼,到拿来焚燃祭祀的针茅茅、隐马马、臭柏柏,再到牲畜爱吃的沙竹儿、羊须儿、秃头儿、牛筋儿、猪毛儿等,都有。多少年来,我家的草,春是春、秋是秋地活着。把我家的羊群也养得一年年的“香火”不断,只是,我家的母羊已有三年不下青毛羊了。
三
“那边,那边,羊,吊在,铁丝上。”
母亲叫我把话慢慢讲,我却越发地吞吐起来。
“铁、铁、铁丝上、羊、羊、羊———”
母亲朝原野地疾步走去,我从后面追着,喊:“沙包子西边———”
我和母亲赶到时,姑姑也来了。两家草场分界线的围栏上,吊着七只羊。一个接一个的,远远瞅去,像是故意相跟着来吊脖子的。七只羊都是姑姑家的,它们是在钻围栏吃沙葱的路上死的。原来,围栏这边长了沙葱,那边没长。风将沙葱刺鼻香从这边卷到那边,羊群抵不住那味儿。冲着那香,上刀山下火海似的扑,一扑一个准,叫九层铁丝接个正好。
姑姑与母亲之间硬生生的,互相不搭话,也不递个眼神。我走去想着把羊尸体放下来,姑姑说了句:
“那是我家的羊。”
没几天,羊尸体腐烂了。恶臭四散去,张牙舞爪的,风里疯。我熬不住那臭,吐嘴儿吐到半碗酸水水。母亲耗着忍着,不吃东西,光吃水。吃了几日的水,手上的腫大了一圈,脸上生出了肿。瞅上去,一对儿眼睛藏到脸深处了。长角羊似乎也很难熬那臭,一天到晚地往坡上逆风走。它很老了,身上的新陈代谢已错了节奏,本该春天里褪去的绒毛,到了夏末还在它身上拖着,将它裹得皱皱巴巴、毛毛茸茸的,远远望去,不见四蹄,不见脑首,只见青青的毛球上插着一对儿长长的角。它已成一颗行走的月亮了。
过了些天,铁丝上只剩羊骨头了。到了冬天,下过雪后,羊骨头被狐狸叼走了很多。过了几年,铁丝上一干二净了。我家草场上也不再长沙葱了。
羊吊死铁丝后的几年里,我居然长了一拃身子。母亲挨住我,拿手往我头上摸,看我究竟有没有超过了她鼻尖?不等母亲把手伸得足够,我匆匆地避过去。我居然承受不了母亲近距离的靠近。见我刺猬似的缩住身,母亲的眼睛往脸深处躲。她说:“赶紧给你讨个媳妇算了,不然性子越来越野了。”
没多久,母亲的这句话传到大妈耳朵里了。有天傍晚,大妈来家里了。她这是时隔十年后头一回进我家门。上一回是长角羊被姑姑抽了身子之后。那次,见大妈来了,母亲叫我到外面去。等天黑了,大妈才出来,脸上灰灰的,冲我瞅瞅,走了。这次,见大妈来了,我朝外面去,母亲却拿眼将我拖住了。
大妈开门见山地:
“你要给伊玛呼问媳妇?”
“嗯。”母亲应着,往碗里倒茶。
“听说还是个捎带油瓶的?”
“有个儿子好送祭灶饭啊。咱几辈子都送来了,哪能到了咱这儿就断了?”
母亲这话是挡不住大妈的,我们已有好几年没给大爹家、姑姑家送去祭灶饭了。不是不送,而是我家的羊群里已有好几年没有青毛羊了,除了长角羊。
听着母亲的话,大妈脸上滚过水波似的笑,但她不把心思往这处放,她敛住了笑,说:“你跟你哥招呼过了?”
母亲抬起头,将茶水递到大妈手里,反问:
“我生的儿子,我还去问别人?”
接下来的对话基本上是“旱鸭子游水”了,死一下活一下的。然而,我发现,比起十年前,眼下的母亲不悲切、不犹豫,反而是平平静静地把话往狠处拽。
“哟哟,把你能耐的?满嘴的针尖尖。到底是守了一辈子活寡的人!”
听大妈这么讲,母亲笑了,笑得很突然,仿佛大妈冷不丁说了句哄人的话。
“嫂子,你们的那点心思我晓得。不就是想跟我分点草场吗?我啊,这些年,把话在心头腌菜似的腌了十年,咸咸的,叫我吐不得咽不下的。既然,今日您来了,我也就把话抖出来吧,您可要接住啊。我家的草场啊,不多,可也不少。可要我给你们腾?甭说是三五百亩,就是三五亩,也不可能。当初,我嫁到沙窝子地来,我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现在,不是我一个人靠它过活,我儿子也要过活。我知道你们瞧着他很糟糕,”母亲冲我扫了一眼,继续道,
“他的日子还长着哩———”
不等母亲把话讲完,大妈站起,甩过袖口,摔门走了。母亲有些意犹未尽而遗憾地望着门,长长久久地叹口气。
四
那个女的,长着一张羊脸,羊眼,温顺的,逆来顺受的。曾经,长角羊脸上也有这样的一双眼。如今,它脸上的毛发像个帘子,把那双眼遮得严严实实的,从外看不到。有时候,月亮似的它走过来,我把那帘子撩开,盯住那双井底一样的眼睛看。它深深的,静静的,等着我拿水瓢来舀口水喝。
长着羊脸的女人站到我跟前,叫我从她眼里舀去一肚子的苦水。女人脸上红扑扑的,我想,那是因为我的手太短了、手里的水瓢儿也太浅了,根本对付不了她那满腔满腹的苦水。女人要给我当新娘了,她浑身的红,那红,艳艳的,叫我无处入手。
女人身后跟着她那四岁的娃儿,娃见了我,有些惊讶地咧嘴,笑。见娃儿笑了,我身后一阵躁动。有人从我身后冲娃儿勾手,娃儿以为是我在叫他,一步一个趔趄地走过来。这时,我身后又是一阵躁动。在等娃儿走过来的几秒间,我冲我的新娘看了几眼。她悄悄地向后撤去了几小步,瞅着娃儿和我,脸上的红愈来愈红,最后成了酱红,像是往脸上糊了一层死血。我有些尴尬地往嘴角挤笑,伸手抱住了娃儿。娃儿是个男娃,胖乎乎的,我觉得我在抱一只吃饱了的羔羊。
嗷哇哇———
男娃直溜溜地冲着我脸看了片刻后,陡地,大哭起来。那声响干干的,犹如在风里撕开一面面的布。我立刻生出浑身的水来,脸上、额头上、脖子上、手上,湿滑滑的。我嗷嗷叫着,学着母亲哄羔羊似的哄男娃。男娃躁躁地乱踢乱腾、乱抓乱刨,把我当个热锅,四肢朝天。
人堆里传来一声喊:矬子———抱瘸子喽———
我朝人堆里望去,我寻思,这当儿母亲该来了。然而,母亲并不在人堆里。有人又喊了“矬子———抱———瘸子———喽”,人堆里爆出闹腾腾的笑。男娃越发的撒起野来,像是听懂了什么,拿拳头打我的脸。一下、又一下,又一下。脸上的水珠儿四下溅去,闪闪粼粼的,逃也似的。
我的新娘扑上来,打劫、抢夺般地抱走了男娃。我眯缝着眼,朝着我的新娘笑。我的新娘不接我那笑,低着头转身走去,那瞬间,我身上的水干了。我追过去,人腿挡住了我的去路。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了朝我看的姑姑。她那眼神长了触角,左右躲闪着,从人堆中摸到我鼻尖上。我扒开人堆朝姑姑走去,我要跟姑姑讲讲话。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与她好好讲过半句话。这次,我得好好讲。讲鞭梢上的羊毛,讲羊毛里的眼睛,讲眼睛里的深井———可不等我挨过去,有人从我肩头一抓一拽———我被困在大爹家三个儿子、姑姑家三个儿子、邻居家好多男人中央了,他们要我喝酒。
“来,新郎官儿,把这瓶酒干了。”
我摇摇头。
“不喝?不喝就脱你裤子。”
他们人多,手多。一人出一根指头,便是秋日的葵花地。我仰头一看,半空里吊着一圈儿眼珠,油亮油亮的,忽而红一下,忽而绿一下,它们太想知道一个矬子的“庞大”秘密了。有人拿牙齿咬去了酒瓶盖儿,冲我晃晃瓶酒。
“不喝?不喝真脱裤子了啊,今儿个可是你大喜日子,我们想咋你你就得咋。”
我把酒瓶接过来,朝身后望去,我想看看我的新娘。从认识我的新娘到眼下,才过了四十五天。我还没来得及与我的新娘聊几句亲亲话。
“干了,干了!新郎官!”
我咽了一口,好呛,呛得我眼圈里尽是水。人堆里有人吹起口哨来,有人把酒瓶往我嘴上凑。我躲闪着,再次朝着身后望去。人堆那边很远距离,挨着墙我的新娘抱着娃独自站着。男娃向我这边指着,嘴上说了什么。我的新娘听了,直摇头,并不朝这边看。等了片刻,我想我的新娘马上就会朝我这边看的。
“喝哇喝哇,酒吗,喝哇,一瓶酒吗,又不是给你灌毒了———把嘴张开。”
我张开嘴,仰起脖颈。嗞溜嗞溜的,酒液拧着身段从我喉咙处往深处钻去。我把眼闭上。
“好!够爷们儿!身子短,志不短———”
好多的笑声。
我找个凳子坐下,浑身酥麻酥麻的,胸腔里一阵热。我朝人堆里看去,我的新娘依然抱着娃独自站在那里。男娃从肩头冲我看着,我向男娃笑笑。男娃呆呆地盯着我,忽然,嗷叫着哭起来。
我胸腔里感到一阵疼,如同有个刀片在那里走。我摁住了那刀片,疼痛弱了些。我再次朝我的新娘子望去,我想她这下应该朝我这边瞅一眼了,就一眼。然而,没有。渐渐地,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我感到昏昏沉沉的,想要好好地睡个觉。我的手从胸口处滑下来,刀片挣脱了捆绑,立刻左左右右地乱刮。剧烈的疼痛来得太突然了,我都来不及张嘴,便倒地了。有人要给我喂水,可是我张不开嘴。口腔里满满,大概是舌头发胀了。我躺倒在地上,余光里,地上洇开一摊红。我知道,那是血。
五
沙碛地上,一座硕大的柴垛。高高的、黑黑的、鼓鼓的。柴垛下,七高八低地出现了十多人。我朝那里走去。这是我近十年以来头一遭往人跟前凑。这倒不是我要他们给我喂草,虽然我已有三个黄昏没嚼一口草了。我是要人们把我这身毛发拔去,它太多、太厚、太长,将我箍在里面,叫我挣不脱逃不过。
风轻轻地拂过来,从我脸上掀帘子似的掀走几丛毛发,借着这豁口,我才辨出那拨人中谁是谁了。瘦高的是抽我鞭子的女人,女人这边抱着孩子的是新娘,新娘这边是给伊玛呼灌酒的男人们。他们个个神色凝重,缄默不语。
有人蹲到柴垛下,燃火。嗞嗞啦啦的,青烟冒起,左左右右地拧着。一会儿,火舌子噗啪噗啪地窜起,不见烟了。火舌子越窜越大,终于,吞去了整个柴垛。
咩咩———咩咩———咩咩———
我拼尽劲儿大叫起来。这也是我近十年来头一回呼喊。我没想过,我会发出如此沙哑、粗粝、苍凉的声响。那拨人听到了,四散逃去。
“翁衮羊(神羊),翁衮羊来了———”
有人喊,逃去的人这才明白过来什么了,遥遥地冲我跪下磕头。
我是叫给伊玛呼听的,他躺在柴垛上,身袭无扣长袍,脚穿布鞋,鞋底儿是薄薄的三层,密密麻麻地走着针脚。这当儿,火苗儿已经完完全全地覆住了他,从他小小的、瘦瘦的、薄薄的,未开刃的男儿躯体上放走一个老魂灵。是的,一个老魂灵。很多年前,当我嚼断他的脐带时,我与老魂灵相遇。它因欢喜而浑身战栗着,它终于可以再次结束原野地上的流浪了。曾很多次,我与它相遇。它苍老,但不疲倦。活过几个世纪的它,每当遇见安居的“巢穴”时,总会如此歡喜地战栗。当伊玛呼嗷嗷叫着将它接纳时,我看到了它战栗。
我尽力往火堆走着,好让这身毛发葬于火海,放逐“我”。然而,这身毛太沉了。还有我那长长的角,这些年往粗里长了不少,只因毛发的遮掩,谁都不知道它已经叫我很吃力了。
我一点点地挪着身。没多久,我已经感觉到温热了。这时,那拨人却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急促促地叫了几下,我这是在告诉他们,我不怕这个。我不怕火烧过后的灰烬,那不是结束。可是,他们固执地站成一排,横于我跟前。我再次叫了几下。可是,他们依然听不明白。我只好停住。
安安静静地,没人说话,没人哭泣,除了火苗嗞溜嗞溜的声响。此刻,我想告诉他们,我怕的是,我长长久久地活着,沙窝子地却早早死掉了。
这些年,沙窝子地已有死亡气息了。到了春天,很多草沉睡在土壤下,醒不过来。还有很多河流,藏到土壤底下,眷恋那里的黑似的不出来。还有一些活了几百年的老树也变得吝啬,不把种子借给鸟儿们,叫它们到别处播种。
原野地景象一年比一年枯,唯有一种叫醉马草的家伙空前地狂喜。它个头不高,叶子也不旺,甚至有些丑丑的。可是,眼下,绿葱葱的尽是它。羊儿们先是不想嚼它,它们知道它有毒,那毒会叫它们上瘾。它们想到别处去吃别的草。可是,那些铁丝围栏太结实了。眼瞅着,能活过几个世纪的结实。最后,饥肠辘辘的羊们只好去啃那醉马草。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啃,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大口大口地嚼。不到十多日,羊儿们的舌头肿了,咽不下一滴水,走起路也是摇摇晃晃的。
忽地,一道亮光刺过来,我眯眼。原来有人撩开我脸上的毛看我。我认出是那个抽我的女人。她静静地注视我片刻后,举手。她手里抓着一把醉马草。我笑了,嚯嚯地。她听出这笑声来自我喉咙深处。她也笑了,扔去了草。
女人把这只手也放了,刺眼的光没了。一会儿传来哧哧哧的脚步声,有人走过来,顿了顿,小心翼翼地伸过手来。
咦?啊!
他们把伊玛呼埋到沙包子上。那坟包小小的,我想,小小的风就能把它吹没了。
等人们离去了,我坐到铁丝上。那个老魂灵也坐在我一旁。我俩不谈一句,也不相互看。我们沉默地望着沙窝子地。我想,我们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隔了几日,伊玛呼的母亲赶着羊群远远地走过。羊群见了我俩,朝着我们叫。它们的模样已面目全非,瘦骨嶙峋,饥肠辘辘又醉醺醺的。它们的主人想要把它们赶到别处去,可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居然找不到围栏的口子了。她怎么都无法把羊群赶出围栏内了。她只好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赶着羊群在围栏内四处走。羊们走累了,就地卧息,等一会儿再次赶路时,有的羊就站不起来了。
原野尽头,一个青青的点在移动。
天空上,万里的蓝。
许久许久后,那个青青的点已经离我们很近了。我认出“青青的点”是我那身毛,有个男娃撕扯着它。
“哪是翁衮羊?明明是阿拉姆斯啊———”
男娃吼。
男娃没想到,青灰灰的毛发下,还藏着一对儿惨白白的、塔尖似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