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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姆斯

2017-03-10娜仁高娃

草原 2017年2期
关键词:仓房姑娘

娜仁高娃

根敦坐着,膝对膝,九条树干一样的手指掐着膝。在他四岁那年,冻掉了左手小拇指。对远去的童年,根敦没有丝毫的怀念。他从未觉得童年是美好的。整整三个小时,根敦都没动一下。弓背,脖颈前倾,两肩高凸,如旧衙府门前的石狮子。他对面炕头坐着巴岱。此刻,巴岱哭一溜骂一溜,手指拧得鼻子红一阵青一阵。巴岱五十五岁了,但他那张沙漠人惯有的茶锈色脸,以及脸上堆积的悲愁,早已将他推往七十五,甚至比这还老。

巴岱抽抽噎噎地讲了很多,内容却只有一个。

“你得娶她,你知道这孩子命苦,从小没有了娘,打小跟着我泥里出水里进的,耳软心软地活着。好不容易熬到十来岁了,却患个呆病。可怎么傻,我都好好养着。能不养吗?哪怕是个病羔子,咱也不能丢了吧?何况是我闺女。可,眼下,你看,你看啊。”巴岱用手扒拉幾下脸,没把眼皮周围的肿胀扒拉掉,却把整张脸扒拉下半截。他把“糟蹋”两字咬得脆脆的,仿佛不是用舌头发出来的音,而是用牙齿嚼出来的针,频频戳到根敦脊骨上。根敦出了一身汗,汗珠儿从腮帮两侧往下淌,一滴接一滴,一滴比一滴沉,滴滴把根敦往地上砸。如果,大地有感知,一定在牵引力的作用下,将根敦那颗越来越绞痛的心脏拽至深处,埋掉,了了。

是你闺女撩拨,是你闺女勾引了我。

根敦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可是,话滚到舌尖,总被他吞回去,吞得一干二净,连个圆润的气流都不留。他身上还穿着糊了泥巴的衣服,他的手上也沾着泥巴,他都没来得及洗手,就被巴岱堵在屋里。

几个时辰前,根敦在仓房里砌一台土灶,他想烙白面饼吃。白面饼耐存,挨个二五八天不会变味。当他埋头劳作时,未来日子在他心里早已被描摹成一幅完美蓝图:每天早晨啃张白面饼,每晚呷口烧酒。酒是六十八度的金骆驼,从舌尖滑入喉咙,辣辣的,催得人晕晕乎乎,躺倒睡去,连个挠心的梦都不会有。这样的生活,简单,一见到底。根敦喜欢。

然而,正当根敦汗淋淋地忙碌时,邻家二十一岁的阿嘎尔姑娘来到了仓房里。她笑着,她总是那样毫无根由地笑,有时候也会毫无根由地哭。

根敦是看着阿嘎尔姑娘长大的,所以对她的笑早已习以为常。他抬头看看她,用肩头上的毛巾揩去汗珠儿。也许他擦拭的动作有些过于滑稽,或者是他蓬乱的头发惹得姑娘开心,姑娘指着根敦的脸,咯咯笑。笑着笑着弯下腰,手在肚皮上来回蹭,好似那样才能收敛浑身的抖。末了,姑娘从持续的笑中捞出一句话:“啊呀呀,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根敦没当回事,在他的世界里,他自己是不存在,他从不关心自己的模样,他也从未觉得泥巴沾在脸上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他用铁锹和泥,用泥抹子搅烂泥,再有一天,灶台上就能架个铁锅了,到时,这间潮湿昏暗的仓房里就会弥漫着白面饼的香味,那是怎样的香味呢?一个朴实的、鳏居了几十年的男人用一双干瘪的手制造出来的香味,该是何等的沁人心脾?

嗤嗤,根敦用泥抹子刃削去半截青砖上的烂泥,他已经忘记阿嘎尔姑娘的存在了。不过很快,根敦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了。当他还没明白过来这个“不对劲儿”究竟是什么时,他看到几条白葱一样的指头,正悄悄地从他胳膊窝下探出头来。根敦吸了口气,还没等吐出去,那几根指头活泛着,往胳膊窝里乱抓起来。根敦猛地把胳膊夹紧,身子歪着,嚯嚯地笑出声来。同时他也看到阿嘎尔姑娘通红的脸,以及一对儿笑成两片月牙的眼睛。

咚的一声,半块儿砖落地了,根敦说:“阿嘎尔,快住手,住手啊,拿叔叔开什么玩笑。”

阿嘎尔姑娘咯咯地发出一连串疯笑,指头固执地在根敦身上乱抓乱刨。根敦扯着身向一边躲,手抱着怀,越抱越小心,仿佛抱着一颗蛋。他慌慌乱乱地低喊:“阿嘎尔,住手,住手!快回去啊,回去!你阿爸唤你呢。”可是,阿嘎尔姑娘却扑过来。她的两条胳膊敏捷而迅猛,像是两条泥鳅,在根敦身上蹿上蹿下的。她的半侧身还紧贴着根敦,贴得根敦无处可逃。根敦向前蹭了一步,脸蹭到墙上了,墙皮凉凉的。

“行啦,住手!青头大闺女的,咋能乱抓男人哩。”忽然,根敦低吼了一声。也许,吼声过高了,或者是根敦的表情过于严肃了,阿嘎尔姑娘立刻停止笑,手缩回去,眼睛发怔,睫毛耷拉下来,覆着一层干皮的脸蛋不自然地抽搐着,眼看就要裂出缝儿的样子。根敦见状叹了口气,甩甩手,走到灶台前坐下,泄掉了满肚子的气似的说:“阿嘎尔,回去吧噢,回噢!”

阿嘎尔姑娘没有动弹,根敦也不催,他用泥抹子将稀泥往灶台上吧嚓地甩过去,压块儿土砖,哐哐地敲了几下。阿嘎尔姑娘还是直愣愣地站着,根敦也没再搭理。他手忙脚乱的,在窄小的、阴凉的仓房里,他像只硕大的蜘蛛在忙碌着织网。许久许久后,根敦冷不丁转过身时,惊愕地看到,阿嘎尔姑腘娘不但没有走开,还把裤腰撸到腿处,露出两条惨白而敦实的大腿。

三日后,根敦和阿嘎尔姑娘合卺了。没有举行仪式,没有邀请外宾。巴岱没给女儿备几件可身的衣裳,也没有从城里买来几尺布匹做套被褥。唯一的妆奁是一头槽牙都钝了的老骡子。巴岱把阿嘎尔姑娘的旧衣裳塞入褡裢里,一手牵着骡子,一手牵着姑娘到了根敦家。夜里,相差五岁的翁婿俩,夹着小方桌灌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早晨,巴岱便回去了。过了三天,巴岱离开了沙窝子地。又过了三天,老骡子在黄昏时分突然吐了几口白沫后,死掉了。阿嘎尔姑娘见骡子死了,噗噜噜地直掉泪。空气闷热,围着骡子尸体,众多蚊虫发出庆祝般地鸣叫。当鸣叫声越来越稠时,根敦挑来两担水灌满木桶,又烧了半锅水兑到木桶里。

“阿嘎尔,不哭啊,骡子死了就死了吧,你晓得?就是这样———”根敦说着吐出舌头来,让阿嘎尔姑娘看。阿嘎尔姑娘见了,扑哧一笑,脸上的泪珠儿就四下乱蹦着不见了。

“来,你坐到木桶里,听话啊,不然蚊子会吃掉你的。”根敦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向暮色中的原野望去。阿嘎尔姑娘听了,手往身上捣捣,人就一丝不挂地站到木桶里了。她身上白,也丰腴,一对儿硕大的乳房受惊似的颤颤颠颠。过去三天里,根敦没有让阿嘎尔姑娘脱过衣服。此刻,他不看她,嘴上叼着一根烟,吧嗒吧嗒地吞吐。

阿嘎尔姑娘嘟哝几句,坐到水里,又哧溜地站起来,身上淌下几股子水。

“凉。”她的语调满是娇憨。

“用香皂搓,搓搓就不凉了。”根敦撕开新香皂包装,放到木桶沿儿上。

“我去把骡子埋了,你慢慢搓着。”他的眼皮垂下半截,直往下看。阿嘎尔姑娘抓过香皂稀稀罕罕地闻了闻,咧嘴一笑,笑出满脸的惊喜来。

暮色低垂,云从天边升。拉着骡尸的牛车嘎嘎作响。到了沙窝子,根敦挖坑埋了骡尸。他疲乏极了,躺到车板上,任牛由着性子往家走。

沙窝子地静悄悄的,老牛走走停停,顺路勾住沙竹嚼。根敦就听着牛嚼草的哧哧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空。天空很高,挂满星辰。风凉凉的,凉出满脑的清爽来。

阿嘎尔姑娘披条薄毯坐到炕头,照着巴掌大的圆镜,左一下右一下地梳頭。她的头发很长,大概是从娘胎出来后就没挨过剪子。听到牛车靠近的嘎嘎声响,梳头的手停顿片刻,又继续动起来。

“你把衣裳穿好了。”根敦坐到门口,脱掉鞋,巴巴地甩着,抖去沙粒。

屋里静悄悄的,一道影子从窗内闪了一下,不见了。

“阿嘎尔,你把衣裳换了,换身干净的。”根敦提高了嗓门。

屋里还是静悄悄的。

根敦将鞋子挨着放下,点了根烟,噗噗地吐青烟。

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根敦在沙窝子地送走了生命中的最美岁月。五十年间,他没想过要离开沙窝子地,也没向往过沙窝子地之外的人生。他不厌烦沙窝子地贫穷的生活。这里埋着他的父亲,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母亲,以及他认识的几个老人。如今,沙窝子地只留下他一个人了,就连那个脾气暴躁的巴岱都离开了。如果,他没有娶回阿嘎尔姑娘,巴岱就不会离开沙窝子地。现在,巴岱走了,这一走恐怕是永别了。那天夜里两人喝酒的时候,巴岱就告诉根敦,他是不会回来了。

不回来也好。根敦心下说道。

夜越来越黑,风飕飕地吹。不是夜太黑,而是风把全世界的黑赶到沙窝子里了。根敦莫名地感到悲伤。

阿嘎尔姑娘洗过身子的水还在木桶里,浮着无数个蚊虫尸体。根敦脱了衣服,站到水桶里。水冰冰的,冰得叫人抽筋,但根敦还是咬着牙蹲坐下去。

屋里的蜡烛灭了,一会儿又亮了。窗户内的影子从窗前移到门前,咯吱一声,阿嘎尔姑娘走了出来,她身上依旧披着毯子。她哧溜哧溜地走到屋后,一会儿又哧溜哧溜地回来。她走路总是这样脚底抬不利索。走到屋门口,停下,咯咯地笑。在寂静原野地夜晚,姑娘的笑声显得孤零零的,如同挂在屋檐下的铃铛被风吹着喤喤作响。

“阿嘎尔,你先睡吧。”

“埋掉骡子了?”一阵哧哧的赤脚踩踏声,根敦猜出阿嘎尔脱掉了鞋,用赤脚蹭墙面,也不知为何,她总爱用光脚蹭墙面。

“阿嘎尔,不要光脚来回跑。”

“埋掉了?”

“嗯。”

“在哪里?”

“沙窝子里。”

阿嘎尔姑娘进了屋,门却敞着。

“阿嘎尔,把门关了,蚊子进去了,咬人。”

屋里传来一阵咯咯声。

“二十几了?二十四?”

“二十七了。”

“噢。”

“看着像二十三四吧,城里待久了,人就往年轻长。”宝迪对着墙上的圆镜挤痘子。

根敦没吱声,盯着宝迪一头长发,满脸愁苦,好似那一拢火炬似的头发长到他心头上了。

“嗨,她出来了。”宝迪拧巴着身,将半张脸躲到门后说。

“别管她。”

“叔,她是谁呀?”

“病人。”根敦间断地说着,很不耐烦地向宝迪睃了一眼。

“病人?啥病啊?”

根敦缄默着。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顺口地道出“病人”二字了。

阿嘎尔姑娘从正屋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侧兜黄褂子,围着绿纱巾,到腰窝子的长发像条长棍挨着她身板儿垂下。

“还真是啊。”宝迪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掏几天?”根敦的语调很短促,明显是要把宝迪的注意力从阿嘎尔姑娘身上拽回来。

“我啊?有多少掏多少,甘草价格涨起来了。”

“记着留根,别杀了根子。”

“知道。”宝迪回到镜子前,嘴里不停地咝咝着挤疙瘩。

沙窝子地有甘草,春末时节掏出来出售,能卖个好价钱。根敦和宝迪商议好了,根敦管饭管住宿,宝迪在根敦家草甸子上掏甘草,出售甘草的钱俩人五五分。

一早,宝迪扛上锹出工了,他走时阿嘎尔姑娘还在睡,他就没见到她。阿嘎尔姑娘贪睡,能从头天黄昏睡到第二天太阳三丈高。睡醒了,她又会睁着眼在被窝里躺一会儿。过去,她总囫囵身子睡,揉得衣服皱皱巴巴的。自从嫁到根敦家,并在木桶里洗过身子后,她学会了光着身睡。这样一来,她的觉又拉长了,每天几乎是临近中午才醒来。

根敦叫宝迪睡耳房,那里有一盘小炕。他自己睡仓房,他在新造的灶台旁盘了土炕。小炕很窄,窄到只能容他一人睡。

仓房土墙刷了三层白灰,屋里就浸着吹不散的白灰味。根敦在里面睡了一个夜晚,鼻子就再也闻不到白灰了。起先小炕带湿气,根敦就烧炉子烘。烧得小屋墙面都滴着水珠,他自己也湿漉漉的。待小炕彻底干了,根敦就往炕上铺了旧毡,毡上铺了棉花褥子,褥子上铺了半截羔羊皮小褥子。他决定,后半生就住仓房了。

根敦往阿嘎尔姑娘睡的屋子端去三张白面饼,一小壶砖茶。阿嘎尔姑娘见根敦走过去,往脸上蒙着纱巾,笑嘻嘻地发出一连串呜噜噜呜噜噜。

“来,阿嘎尔,吃面饼,我搁糖了。”

阿嘎尔姑娘听了,抓过白面饼,往嘴上送。根敦忙地扯过姑娘脸上的纱巾。姑娘张嘴嚼,嚼出半个月牙,嘴里啪嚓啪嚓的,忽然哎哟一声,张开嘴半天没动静。根敦说:“小心点,咬着舌头了吧?”

“呜噜噜———”阿嘎尔姑娘笑着,继续嚼。

等根敦回仓房了,宝迪的一双眼闪着一种奇异的光,他说:“叔,她不会打人吧?”

“你一个大后生还怕姑娘呢?”宝迪不言语了,匆匆吃过三碗肉粥后扛上铁锹出工了。当他从正房窗前走过去时,不由自主地往屋里看了看。不过,此刻阿嘎尔姑娘正背对着窗户坐着,没看到宝迪。

根敦找来羊梳子调梳子牙,再有一个月就开始抓绒了。对于一个牧羊人来讲,那是收获的季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根敦刚要回头看,阿嘎尔姑娘已经站在仓房里了。

“阿嘎尔,饿了吗?”根敦随口这么问。

无人搭腔。根敦埋下头继续忙,他倒也习惯了阿嘎尔姑娘这般痴呆,过了片刻,他刚要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却看见绿的黄的一堆什么落到脚跟前了。根敦侧过脸一看,发现姑娘浑身赤条条的。根敦慌了,可匆忙中又找不出话来,正磕巴着,姑娘脸上已经淌下泪珠儿了。根敦更是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姑娘却露出很别样的笑。那笑浅浅的,浅到只有那么一点笑意。

根敦放下镰刀,拾起衣裳塞到阿嘎尔姑娘手里,说:“阿嘎尔,听话,把衣服穿好了。”

阿嘎尔姑娘甩甩手,衣裳又落地了。姑娘脸上的笑不见了,手往根敦身上抓。

根敦躲躲闪闪地避让着,从衣堆里抽出衬衫,往姑娘身上套。可是,衬衫一排扣子死死的,解不开。根敦胡乱地往姑娘身上套过去衬衫,说:“阿嘎尔,你把裤子穿好了。穿好了,我带你去看沙窝子。”

“不看,沙窝子不好,尽是沙子。”姑娘脸上泪湿湿的,话语间带着哭腔。

“咱去看麻黄草,麻黄草开花了。”

姑娘的手仍往根敦身上刨,根敦拎起姑娘的裤子,挡在两人之间,说:“阿嘎尔,咱去看花,花。你听到了吗?花?”根敦挤眉弄眼的,样子很滑稽。

“花?”阿嘎尔姑娘反问着,手缩回去,往脸上一过,泪儿不见了。

“嗯,麻黄草的花好看极了,狐狸还吃呢。”

“狐狸?”阿嘎尔姑娘抄起裤子,先蹬一条腿,再蹬一条腿,裤子就上去了。

“黄狐狸。”

“黄狐狸?”

“嗯。”根敦背过阿嘎尔姑娘喘着气儿,他觉着仓房里太憋屈了,而且,弥漫着隐隐的潮气儿,闻着闻着,闻出一股雌性的气味。是的,雌性的气味。根敦有些惧怕这种气味。

“黄狐狸在哪里?”姑娘穿衣动作粗粗鲁鲁的,像是在打架。

“在沙窝子里。”

“我要看。”

午后起风了,天空黄澄澄的,一眼望去,满世界的焦黄。

“天上掉土了。”阿嘎尔姑娘拍着脸,没好气地嘟哝道。

根敦和阿嘎尔姑娘站到一包沙丘上,向四下望。不远距离长着几丛羊角草,开着蓝花,阿嘎尔姑娘见了,跑过去一把拽断,扬在手里,喊:“花,花。”

根敦看了一眼姑娘,面无表情,也不知为何,他心里空落落的。

“呸呸,苦死了。”阿嘎尔姑娘嚼着花瓣儿,吐舌头。

“嗨!快吐掉,吃那玩意儿干吗!你又不是羊。”

也许根敦的语调太干巴太坚硬了,阿嘎尔姑娘听了,嘴上的动作停止了,一对儿眼瞪圆,陡地,眨几下,一颗颗泪蛋便你追我赶地滚下来。

“哎,哭吧,哭出来好受些。”根敦叹口气,坐下去,想要点烟,风吹得急,没能点着。根敦静静地坐着,等着阿嘎尔姑娘停止哭。跟阿嘎尔姑娘过了七八天了,根敦已经完全摸透了阿嘎尔姑娘的脾性,她爱哭,只要人不制止,她能哭半个时辰。

傍晚时分,风弱了,一轮驼色太阳在天际温吞吞地吊着。根敦和阿嘎尔姑娘走在沙沟里,姑娘脱了鞋,左右手各拎着一只。

“哎哟哟———”

“怎么了?沙米扎脚了?”

阿嘎尔姑娘抬起脚让根敦看,根敦俯下身看,姑娘顽皮地来回晃脚,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根敦笑笑,不过他那笑看起来哭凄凄的。

“哎哟哟———”

“又怎么了?”

根敦回头,姑娘却冲他脸掷过一把沙子来。

“嚯咦,阿嘎尔,活了傻性子了?往脸上掷沙子?”

阿嘎尔姑娘扭捏着疯笑,身子往一侧歪着,长辫子倒挂起,荡荡漾漾的。

根敦用指头掰开眼皮儿对着风吹,吹了几下,吹出浊浊的眼水来。根敦没笑,也没恼。一种莫名的征服欲令他不由向姑娘身上扫了扫。姑娘身上鼓鼓的,满满的。根敦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心下,他不由想起姑娘指头在他身上乱抓时的狂乱与焦躁。

根敦深深地吐口气,转身,大步走去。

“我饿了。”姑娘从身后喊。

根敦没回头,也没搭腔。

阿嘎尔姑娘轰地坐到沙丘上,东一下西一下地扔去鞋子。

根敦走了一阵,回头看,只见阿嘎尔姑娘坐在沙丘上一动不动。根敦只好喊:“饿了?饿了,咱就回去。”

姑娘不理睬,手插进沙子,慢慢抽,抽出一把沙子,对着风筛。

根敦驻足,等着姑娘。姑娘却偏偏与他对着干,没一会儿,顺着沙坡往沙溝处打滚。遥遥望去,活像一把顺风的沙蓬草。到了沙沟底,不动了,衬衫卷到胸口处,露出白净的乳房来。根敦匆匆将脸拧过去。许久后,阿嘎尔姑娘坐起,往肚皮上拍掌。也许手上的劲儿过大了,姑娘一边拍一边喊:“拍死你,拍死你,该杀的沙子。”根敦见姑娘这般模样,觉着很好笑,但视线却变得朦胧起来。

沙窝子地的傍晚安静极了,安静得让人不敢随意大声呼喊,好似喊一下,晚霞就会被喊碎,片片地落下来。夕阳下,远近处的沙梁扯下黑黑的影子,影子里走着牛羊群。

“花,花———”寂静中传来阿嘎尔姑娘的呼声。根敦忙往天空望去,幽暗中,一两颗星辰闪烁。阿嘎尔姑娘抓着一把黄芩,跌跌撞撞地跑来。

“花!花!”姑娘咧着嘴,喘着粗气,眼睛里闪着炫耀的光芒。在根敦眼里,姑娘眼中的光芒很原始。

“还香得很呢。”阿嘎尔姑娘将脸贴到花丛间,嗅嗅地吸气。那瞬间,根敦决定给姑娘治病。

“叔,你咋了?只往家里弄花草?这味儿熏的、呛的,叫人头昏哩。”宝迪见仓房炕头放着一把把的杨菜花时问道。

根敦不想把给阿嘎尔姑娘治病的想法告诉宝迪,于是他一边剪修杨菜花,一边说:“你可不要到正屋里啊。”

“叔,放心好了,我每天天亮前出工,天黑后收工,哪有机会与她照面。”宝迪嘴上这么说着,可眼神里满是疑惑与猜想。

其实,对于能否治愈阿嘎尔姑娘的病,根敦心里没底儿。只因看到姑娘见到花后的惊喜样,根敦觉着,这种质朴的欢喜不消耗人。不是有句话这么讲的吗?烦恼少了,心就会安,心安了,神就会安,神安了,智就会熟,智熟了,人便不疯傻。

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阿嘎尔姑娘生闷气或受惊吓。从巴岱将女儿送到他家的那天至今,已过去十多天,在这十多天里,根敦没想明白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十多天前,面对痛哭流涕的巴岱,根敦不但觉着脑子里空荡荡的,整个小屋,甚至整个原野都空荡荡的。对于娶亲这事,根敦老早以前就收了心。年轻时,他和邻家寡妇搭伙过了三年,后来寡妇死了,他就再没挨过女人。沙窝子地历来人少,根敦认识的人也就那么几十个,如今死的死,老的老,进城的进城,留下的没几个了。

可是,眼前的阿嘎尔姑娘呢?她才二十一岁啊。如果不是癫疯,她会抓他挠他,会对着他把自己脱个精光?绝对不会,甭说脱衣服,就是往跟前都不会凑过来。可是,他已经对她干了那事儿。事实明摆着,谁都没法抹去。但话在原地打转,他干的事合理不?

倒吸一口气,就在那么一瞬间,根敦明白过来了,他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件啥事了。明白过来后,他懊悔了。他觉着自己和那个在沙窝子深处藏匿的阿拉姆斯一样,又瘦又黑,浑身散发着动物的欲念。

他闭上眼,极力忍着不去想那瞬间。可,脑子里全是那瞬间。

他摁着她,用沾着泥巴的手抓着她的腰。她呢,却有着天生的弹性,像一片水池,任他怎么抓狂,她都只是轻轻地荡出几波水纹。他水性不好,一点点地被淹没,而就在他慢慢沉入水底时,她猛地一发颤,他便浮出水面了。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里涣散的、类似于醉了的光芒。

那也是一缕魂灵飞逝的光芒。

根敦想明白了,他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他得治愈她。虽然结果很渺茫,但他得继续。他也只能继续。无论如何,叫他再对她“那样”,他是绝对不会了。这种感觉令他有种“破釜沉舟”般的悲怆。

“啊呀呀,花,花。”当根敦将修整好的杨菜花捧到正屋时,炕头呆坐着的阿嘎尔姑娘喊道。

“噢,给你的。”

阿嘎尔姑娘接过花将脸塞进花中,吧咂吧咂地舔着。

“嚯咦,阿嘎尔,花不是吃的。”

“布呗———布呗———”阿嘎尔姑娘自顾自地捧起花,哼起摇篮曲来。“我是额吉。”忽然,阿嘎尔姑娘笑眯眯地说道。

“噢,噢,你是额吉。”根敦顺着说,心下不由一紧。

阿嘎尔姑娘听了,咧嘴一笑,抱着杨菜花继续在炕头来回走。这时,宝迪偏巧从窗前走过,听见屋里有人哼曲儿,凑过去从窗户一角向里瞧,刚瞧见一对儿赤脚时,身后传来一句:喂,去去。

宝迪走开了,轻描淡写地说:“叔,太阳晃的,啥也没瞧见。”

“你若再偷偷摸摸的,你就走哇。”

宝迪嘴一撇走去,到仓房里找吃的了。

一连几天,根敦都去摘花,什么胡枝子、角蒿、鸢尾草、黄芩、青兰、旋覆花,但凡在沙窝子里能找到的草花,他都摘。过去,根敦没发现沙窝子地还会有这么多花。

“嗨,嗨!”听见阿嘎尔姑娘叫唤,根敦从仓房里走了出去,只见阿嘎尔姑娘往发间插了几株沙茴香。沙茴香枝繁叶茂的,衬得姑娘像是一头长角鹿。

“我是阿拉姆斯———”陡地,阿嘎尔姑娘龇牙瞪眼,摇头晃脑地冲根敦走过来。

“嚯咦,阿嘎尔,不要讲胡话!”根敦说着要夺走沙茴香,姑娘却躲避着,傻笑着说:“我是阿拉姆斯,阿拉姆斯。”

“住口。”根敦猛地呵斥一声,阿嘎尔姑娘立刻僵持在原地,手往嘴里一放,嗷地哭出声来。

“我的老天,这哪是哭啊,分明是嚎叫。”在根敦家后梁掏甘草的宝迪听到阿嘎尔姑娘的哭声时,不由自言自语道。

春季沙尘天气开始了,连续三日的沙尘暴,使沙窝子地显得比往常荒凉而枯败。宝迪闲下来,一时竟觉着日子被拉长了。他受不了原野地这种死气沉沉的日子,如果不是这边的甘草好,他早回城里了,他宁可在城里打工,也不愿意在这人烟稀少的沙窝子里耗下去。

“给我一根。”宝迪向根敦伸过手。

根敦向宝迪扔去一根烟。宝迪倚着墙,顺炕斜躺着。烟到了他手里,他瞧了瞧上面的字,点住抽起来。

“幸亏有它,不然这日子咋过呀?”宝迪盯着屋顶说。

“咋过,就这么过。我都过了五十年了,不也挺好?”

“咦,叔,你听,啥声音?”宝迪屈起身,侧过脸,仔细地听起什么来。

“狐貍,狐狸叫呢。沙尘天气里,狐狸会叫。”根敦头也不抬地说,他坐在灶口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灶口添柴。

“不是,不是。”宝迪摇头,眼珠儿左右左右地滚。

根敦不言语了,低头盯着灶口,好似平生头一遭烧土灶。

“哦哦,鬼呀!”宝迪突然惊恐地喊着,手指向门口,跳跃着站到炕上。根敦看过去,仓房门口黑乎乎地立着一个人影,透过玻璃,根敦认出人影是阿嘎尔姑娘。

“嘘!叫甚叫了?是她。”根敦说着走过去将门拉开。

“哇———”

也许,阿嘎尔姑娘没想到屋门会开,在门被拉开的瞬间,她哇地叫着,并摊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根敦。

“阿嘎尔,你咋跑出来了?”根敦边说边向后撤着,明显是在躲开姑娘的拥抱。

阿嘎尔姑娘没有接根敦的话,进屋后,看到炕头立着的宝迪,突然,冲着宝迪发出很怪异的一声嗷叫。

宝迪愣了,脸色乌黑,纹丝不动。然而很快,阿嘎尔姑娘发出一连串的笑来,对着宝迪连连地说:“看你脸,看你脸。”

“来,阿嘎尔,咱回屋。”根敦走过去拉起阿嘎尔的手。阿嘎尔姑娘倒也听话,虽然嘴上仍痴痴地笑着,人却顺着根敦走了出去。

“叔,差点吓尿了。”待根敦回来了宝迪这样说。

“你一个大后生,骇个女娃娃?”

根敦本来长着一张绵羊般的温顺脸,可对着宝迪说话时总要摆出满脸的凶神恶煞来。这让宝迪一边觉着好笑,一边多少有些委屈。

那夜,宝迪睡到仓房地上。两个大男人挤在窄小的仓房里,总有种别扭。本来要睡个囫囵觉的,谁知俩人都没有丝毫的睡意。大风飕飕地刮着,墙角一阵阵的呜呜响,偶尔不知从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叮咚噼啪。宝迪觉着小仓房就要被风掀顶了。一盏玻璃罩煤油灯吱吱地撑着,灯苗偶尔抖一下,好似很疲乏。

“这鬼撩的沙尘暴。”宝迪仰面躺着,身上盖着棉被。

根敦盘腿坐着,烟抽了两根,有些头晕脑涨。根敦习惯了独睡,冷不丁闯进来另一个男人,他觉着身上犹如多了一只狗豆子。宝迪也睡不着,但又找不出话来,只好对着天气发牢骚。根敦心里觉着宝迪好笑,又烦人,一个都快三十的男人了,还不能单独对付了大风夜。

“这种天气里,阿拉姆斯会出窝子。”根敦很平静地说道。

“嗯?阿拉姆斯?”宝迪扭过脸,盯着根敦问,嗓音亮亮的。

“那是沙窝子地的妖,浑身长毛,跟人一样立着走,不过前两肢太长了,走路时总要拖到地上。”根敦不看宝迪,他担心自己看到宝迪脸上的表情后忍不住笑。

“胡说。我不信妖,也不信神。”

“阿拉姆斯有一对儿大乳房,见了人将乳房甩到身后了,人便敌不过它了。”

“它要干吗?吃人?”

“不。”

“那干吗?”宝迪拧过背,面朝门躺着。

根敦不作声,屋里立刻比先前还安静了。

“它喜欢年轻男人。”根敦似乎只给自己讲着听。

“啥?”宝迪翻过身来,张着嘴,看怪物似的看着根敦。

“那些年,每年新下的驼羔里总有一两只是三眼的。还有一年,巴拉吉家的十六岁姑娘生了独眼男娃。那都是阿拉姆斯干的。”

“还是喜欢搞母的。”宝迪很是认真地分析着。

“在我三十七岁时,与我同岁的包木包在梦里被劁了。”

“啊?”宝迪低声惊呼着,说了句,“真他妈恶心。”

“阿拉姆斯雌雄同体。”

“打住,打住。叔,咱不说这个了,咱还是睡吧。我是来掏甘草换钱的。”宝迪扯过棉被蒙住了头。根敦忍了好久才没笑出声来。

天气暖和了,又过几日,沙窝子地见绿了。龙葵、薄荷、车前草都开花了。根敦将摘回来的花分为两把,一把用来哄阿嘎尔姑娘,一把用来熬成药水给姑娘服。在他十多岁时,跟着老舅舅在沙窝子地采过药,他隐约记得哪些花草可以用来熬药。他的老舅舅是一位老喇嘛,懂得医术。

“苦腥苦腥的,你这药。叔?”宝迪尝了一口茶缸里的酱色水后说道。

“就你嘴馋,药吗,还乱尝了?”

“你这不是也乱熬了吗?”

“尽瞎叨叨,我老早懂这。”根敦拿过茶缸走出仓房。

“切几片甘草片搁进。”

“入伏了才能熬甘草。”

啧啧啧,也不知为何,宝迪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用一种感慨万千的眼神看着根敦往正屋走去。

宝迪在根敦家已经“熬”了二十一天了,再“熬”个十天半个月,宝迪就能收工了。他已经掏了一千三百斤甘草了,再掏个千八百斤,大半年的生活就不怕没靠头了。等到秋末了,他再来掏个千八百斤的,小半年的生活也能过下去了。宝迪熟知自己的脾性中少了几根“委婉”的筋,在城里讨日子时,总把持不住分寸,工作是隔三岔五地换。眼下的营生,虽是汗流的使劲儿使劲儿的,但叫人心里格外舒坦。

这一天宝迪烧了锅水,将根敦家屋后多年不用的石槽子洗净,又往石槽灌了两担水后,光身躺到里面。

天空湛蓝,阳光和煦。躺着躺着,宝迪居然睡过去了。蒙眬间,宝迪觉着肚皮上被什么抠了几下,他睁开眼,只见一张黑乎乎的脸对着他痴痴地盯着。

“啊啊!你咋能抓我?”宝迪低吼着,推开阿嘎尔姑娘,手上的劲儿过大了,姑娘向后跌去,嘴上嗷嗷地喊,不知是笑,还是在哭。

“走开,你快走开。”见阿嘎尔姑娘蹲坐在那里,发蒙般地盯着自己,宝迪不由提高了嗓门。他一手遮住胯裆处,一手挥舞着,接二连三地呵斥。阿嘎尔姑娘停止了嗷嗷叫,不笑也不发痴,而是静静地,像是在看一头从天而降的怪物,眼睛里蒙着一层水花。这让宝迪很意外,他看了看姑娘,用较为平静的语气说:“快回屋里去,听见了?”

阿嘎尔姑娘站起身,又安静地看了片刻后,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宝迪摆摆手。姑娘继续走去。宝迪舒口氣,手从胯裆处移开,但在移过去的瞬间,宝迪不由扑哧地笑出来。他看见自己的命根儿居然直噜噜地从水面上露出头来。

宝迪没将这事儿告诉根敦,他觉着没法开口。他已看出,关于阿嘎尔姑娘的一切,根敦对他完全是闭口不谈的。有几回他拐弯抹角地问了,可根敦根本不搭理。渐渐地,宝迪也就失去了兴趣。

然而,自这事后,宝迪发现,阿嘎尔姑娘傻乎乎的眼神里有了某种微弱的信号,这信号是发给他的。但它太微弱了,只是偶尔发出几丝似有似无的波纹。

到了六月初,宝迪和根敦将甘草拉到沙窝子地外卖掉了。宝迪捏着一沓钱,眉飞色舞的。他比往常黑了,瘦了,但眼睛里光芒四射。

“叔,到了秋末,我再来。”

“那时只能待半个月,你太能掏了,得给甘草留条活路。”

“啊呀,叔,你的话总是带刀子。得了,到时,我听你的还不行?”宝迪笑嘻嘻地道别走了。

根敦回到了沙窝子地,继续摘花摘草给阿嘎尔姑娘熬药。也许是药起作用了,抑或是心情欢畅了,阿嘎尔姑娘的气色一日比一日活泛起来。

三伏天来了,沙窝地成了硕大的铁锅。连绵沙丘被烘焙成橘色的海。根敦也不出去摘花了,只在家里切甘草,熬出甜水水给阿嘎尔姑娘喝。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看人的时候,阿嘎尔姑娘眼睛里暗含着某种“寻觅”的神色。不过,疯癫起来,还是那个眼神涣散的姑娘。

月杪,小雨淋过沙窝子,隔个夜,长出沙葱来。根敦去掐沙葱,走时没告诉阿嘎尔姑娘,回来却不见了。屋前屋后绕了一圈,发现姑娘朝着沙窝子里走了。他慌忙追着脚踪进了沙窝子。

过了几道沙梁不见阿嘎尔姑娘,继续走,走了三里地,仍不见。根敦的心噗突突地跳。好似什么在那里不停地扇着耳光。又走了四五里地,进了大漠子,沙梁都高耸如山了。根敦攀上沙梁喊姑娘。喊声无回音,干巴巴地浮在半空里,没一会儿销声匿迹了。

沙子上留着阿嘎尔姑娘的一只鞋,她从那里滑下了沙梁。根敦猜出阿嘎尔姑娘迷路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令根敦烦躁起来。

空气被骄阳烤得冒青烟,吸入胸腔,滚热滚热的。天空很蓝,蓝得一尘不染。沙漠又很白,白得令人晕眩。

“阿嘎尔———”根敦觉着每喊过后,脑袋里就嗡嗡作响。

没有任何回响,连个鸟鸣都没有。不安已升级为恐慌,根敦知道自己的眼球都烧红了,喉咙里聚着瑟瑟的气流,需要不停地喘气才能挣脱令人窒息的憋闷。

隐隐地传来牛叫声,根敦朝牛叫声小跑起来。在一片长满野芦苇的沙沟地,一群野牛正要围拢着姑娘。

“喂,阿嘎尔,趴下,趴下!”根敦拼足劲儿喊,喊得他胸口疼。他边喊边从沙梁上往下滑,他太知道野牛群下一步会怎样。从初夏以来一直在沙漠中野放的牛群,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类,是不会有丝毫的畏惧的。尤其是对徒步行走的人,它们会把人当成一丛会行走的草。

在众多赤色牛背中,阿嘎尔姑娘的花色衬衫简直是一朵绽放的花。听到根敦的呼声,阿嘎尔姑娘转过身,向他这边望去。牛群成半月形慢慢地聚拢,这当儿听到根敦沙哑的呼声,牛群稍许发蒙,但没有退缩。

根敦跑过去,拽着姑娘向一侧撤,撤到矮坡上。他气喘吁吁,鼻孔撑得比眼睛还大。牛群见两人挪了地儿,猛地发出震耳欲聋般的叫声。

“嘘———”根敦用巴掌擦掉姑娘脸上的鼻涕和泪水。

“渴,我渴。”

“嘘———”根敦不由向牛群瞥了一眼。他看到无数颗睁圆的眼,以及眼中的杀气。空气里,满是牲畜的臊味。

“我渴,渴嘛。”阿嘎尔姑娘尖尖地叫道。

啪嗒,根敦的巴掌落到姑娘脸上。不是很用力,但也足够令阿嘎尔姑娘发愣。姑娘立刻住嘴,呆呆地望着根敦。根敦脱下外套罩到姑娘头上。许久后,牛群离去了。

“走吧,回家。”根敦站起,牵住阿嘎尔姑娘的手,姑娘却猛地抽回手。

“回家,家里有水。”

姑娘痴痴傻傻的,毫无反应。根敦将阿嘎尔姑娘背上,顺着沙沟往回走。走了半里地,脚脖子发麻,腰骨酸疼。两人只好坐下来歇息。

走走停停,天黑后才到家。根敦给阿嘎尔姑娘喂水,谁知,见了水,阿嘎尔姑娘直吐酸水,说胡话。折腾到凌晨,根敦给熬药服下后,额头沁出汗粒儿了,姑娘才睡过去了。

之后十多天里,阿嘎尔姑娘除了服药喝汤外,便是昏睡。根敦见状,熬药更勤了,恨不得将他知道的所有药草都熬成汤。

吃过饭,根敦刚给阿嘎尔姑娘喂了一勺药,姑娘便皱着眉头把脸侧过去。

“吃药,吃药啊。”根敦哄孩子似的嘟哝。

阿嘎尔姑娘身上轻轻的,根敦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只瘦了吧唧的羔羊。姑娘身上的衣服太陈旧了,皱皱巴巴的,几乎是一拽便能扯碎。

“来,吃药。”根敦一手摁住姑娘的手,一手往姑娘嘴里送药。

姑娘死死地向后仰着脖子,腿脚乱蹬着,末了哀求般地说:“苦。”

“苦?你说的是苦?”

阿嘎尔姑娘捣得下巴乱晃。

“你听明白我的话了?”

姑娘不答了,脸扭过去,手指乱抓一气。根敦朝姑娘脸细瞧,他这才发现姑娘脸蛋上的死皮褪掉了,那个酱红红的腮帮不见了,露著巴掌大的白肉。还有那两片暗紫紫的嘴唇也没了,变成湿湿的小圈圈。

她怕是要变好了,根敦瞬间想到。他看了看碗底的药,看了看她的脸,又很不经意间朝她的胸部瞥了一眼。那里,鼓鼓的,没跟着身上瘦下去。根敦松了手,挪开手,阿嘎尔姑娘便挣扎着钻进一旁的被窝里去了。

这一夜,根敦挨着正屋土炕北墙睡了,阿嘎尔姑娘挨着窗户睡,两人中间是一张八仙桌。根敦睡到正屋不为别的,只为护着阿嘎尔姑娘。他担心万一阿嘎尔姑娘在夜里醒来了,想要找人问话,但又见不到人而发慌。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叫她发慌受惊。种种迹象表明阿嘎尔姑娘要变好了,她已经有几十天不发癫了。

秋分过后,根敦开始秋收。起早贪黑的,但又不敢走得离家太远。阿嘎尔姑娘也已经能下地了,虽然瞧上去人还是憔憔悴悴的,但规规整整的,先前的疯劲儿弱去很多了。

这几天,每当根敦抄着镰刀出工时,阿嘎尔姑娘便提着小凳坐到屋墙下。根敦叫姑娘回屋,姑娘直摇头。根敦走远了,回头看,阿嘎尔姑娘仍坐在墙下。过了些天,天气越来越萧瑟了,阿嘎尔姑娘便不到屋外了。她开始摔摔打打地干起活儿来,她把屋里清理得一尘不染,那些早些天摘来的花草也被她扔进炉子烧掉了。根敦觉着,阿嘎尔姑娘体内的某些东西苏醒了。

根敦回仓房住了,阿嘎尔姑娘也没说啥。她好似明白根敦就该跟自己分着住。这让根敦有些伤感。躺下去后,根敦睡不着了。他脑子里清亮亮的。屋顶是黑乎乎的,他却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到了后半夜,根敦索性走到屋外。秋夜寒意浓,风往衣袖处钻,灌得身上发麻。远近的沙丘泛白,像是随意丢弃的、大大的裹尸布。根敦好几次忍不住往正屋那边看了看,那边静悄悄的。灰灰的屋墙上镶着方方的一块儿黑,那是窗户。根敦觉着那块儿黑中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根敦匆匆向原野地走去,像是要逃匿到最深的黑中。四周寂静,沙丘上行走,脚底忽高忽低的,看不见天边,也看不到脚下,根敦觉着自己走在世界尽头。

一连几个夜晚,根敦都没能睡个踏实觉。有几回,他都想好怎么趁着夜的黑推开正屋的门。可翻了翻身,忍住了。白天他照着镜子,他很少照镜子的。这次他却很仔细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很老了,比他想象中的老不少。眉毛稀疏,睫毛更是没几根,额头上横切着三道长纹,硬是在不宽的额头上镶出另一张脸来。他还发现,年少时稀疏地攀着下巴的胡须不见了,眼下荒芜的下巴连着炉筒粗的脖子,脖子上也横切着三道长纹。他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觉着有些不可思议似的,那手早已成了一对儿从他身上长出的肉耙子。

从镜子里,根敦终于看到,他与阿嘎尔姑娘之间的距离了。很遥远,遥远到一个季节的两端。

在过去几个月里,每次给阿嘎尔姑娘喂药的时候,根敦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老。甚至,在给阿嘎尔姑娘扎针拔罐子时,他都没留意姑娘的身子———那个裹挟着满满青春年华的身子。那时,在他眼里,阿嘎尔姑娘是个可怜的家伙,是一只需要他哄着劝着照顾的羔羊。而如今呢?那只羔羊不见了,连个稍大的牛犊子都不是。从早到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是一个散发着雌性味道的女人。是的,散发着浓郁的雌性的味道。不论是从她眼角眉梢处,还是从她胳膊腿脚、后腰前胸,散发的都是一股酸酸的、甜腻腻的、富有感染力的雌性的气体。

每当闻着这种气味,根敦就会感到某种慌乱与绞痛。

在这种气味的包围中,他一下下地想起曾经的某个瞬间。在那瞬间,他毫无怜悯地扑向她,而她也是毫无矜持地嗷嗷叫。那瞬间,他撕开她,贪婪地吮吸,灌得满身雌性的气味。可是,现在呢?她连看他的眼神都是冰一样的坚固。她浑身上下都令他“禁欲”。他猜不出她身上为何会有如此的威慑力,使他不敢暴发丝毫的野性。

根敦觉着自己越来越温顺了,温顺到不敢将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更不要说扑向她。在她那里,他早已死了三个世纪。

“叔,我烧锅水了。”也不知何时起,阿嘎尔姑娘这样唤起了根敦。根敦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身子缩了半截。

“噢。”根敦闷闷地嘟哝道。

“叔,往锅里抓一把盐还是两把?”阿嘎尔姑娘脸朝着锅底儿看着,手里抓着盐筒。

“一把。”

阿嘎尔姑娘熬粥,她学着给根敦和自己备一日三餐。当一切落到一日三餐的时候,生活就露出了真面目。

根敦的话越来越少,一整天几乎不怎么和姑娘聊两句。他也不给她熬药了,都是她自己开始熬。她知道自己得服下那些苦得叫人胃酸的草药。

“叔,我去挑水。”

“别去。”

“我去捡柴火。”

“别去。”

“叔,那我做什么?每日每日地闲着,我直犯困。你总得叫我做啥子么。”

根敦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未想过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和阿嘎尔姑娘生活了几个月了,对于他来讲,他照顾她,好像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可是,现在呢?她居然要学着自力更生了。她不再是一个傻子了,不再是那个只会冲着他咩咩叫的羔羊了。根敦看看她,她也看着根敦,从彼此的眼神里寻找自己。

“你只管把药熬好了。”

根敦想告诉她,对她,他是了如指掌的。

“我知道。”

可是,她不要他这般胸有成竹。根敦终于明白了,那个她真的是不在了。事实上,她原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女人。是的,一个女人。一个有灵魂的、有七情六欲的、完整的女人。只是,过去的岁月里,那个真实的她藏在假的她体内。是他将原本的她拯救了。虽然他曾经那样粗暴地对待了她。但是,他没想到,假如有一天,原本的她苏醒了,他会怎么样?

他能怎样?除了失去她之外,还能怎样?难道要为此懊悔?

不,他不懊悔,永远不。他只是感到痛。他终于承认,人的灵魂是有疼痛感的。

他有几次想告诉她,他是她的丈夫。可是,他开不了口。他没那个勇气了,他也很奇怪,面对曾经被自己“糟蹋”(他觉得,这个词令他不寒而栗)的女人,他居然没有丝毫剥开自己面纱的勇气。她是如此的美丽,美得令他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原来,他是爱上她了。

大約过了半个多月,有天阿嘎尔姑娘从外面回来,不急着淘米做饭,而是翻翻这个,又翻翻那个,好似在找什么东西。

“你找什么?”根敦问道。

“叔,”姑娘停顿了片刻,然后有些迟疑地说:“叔,我阿爸呢?他在哪里?今天我去了家里。家里没人。”

“噢。”根敦应了一声便没了话。他心里慌慌的,坐立不安,但又想不出该说什么。他走到屋外,觉着太阳明晃晃的,大地又是那样的坚硬,他真想磕个长头,将这片原野地磕响。

“阿嘎尔,那你,你还认得我吗?”根敦用一种试探性的口气问道。

阿嘎尔姑娘听了,点点头,说:“您是给人抓药的根敦叔叔。”

根敦笑了,笑得很委屈,脸上尽是皱纹,愁苦满面,仿佛一个孩子突然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但是,又有几分温柔情绪浮在眼眉间,这是一种喜悦之情。

“噢,你还记得我啊?”根敦的话音虚虚的。

阿嘎尔姑娘点点头,她的动作在根敦眼里是那样的肯定。

“那就好,阿嘎尔,你终于好了。”

阿嘎尔姑娘再次点头时,根敦眼里终于溢出浑浊的泪来。不过,根敦没让姑娘看到,他也不想让姑娘看到。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当根敦告诉姑娘,她父亲离开沙窝子多日时,姑娘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阿爸啊?他啊?”根敦卡住了,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他来回搓着手指,越搓越用力,搓得手关节咔咔响。他想起巴岱那张因悲伤而变了形的脸,以及他牵着骡子走过来的模样。

“叔叔?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啊?回来,过了这个冬就回来了。”根敦抬头看了看姑娘,重复着说,“过了这个冬天,或者比那还早。”当他看到姑娘充满期待的眼神时,他只好编了个谎言。

“冬天啊?”阿嘎尔姑娘笑了,笑得很甜。根敦知道,这笑不是冲着他笑的。

夜里,仓房门口一阵脆脆的脚步声,根敦坐起刚披上外套,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瘦高瘦高的人影。根敦心里陡地颤了一下,但又瞬间平复了。原来不是阿嘎尔姑娘。

“叔,是我。”宝迪轻轻地喊著推门进来。根敦用巴掌撸了一下脸,看清了,是宝迪。

“有吃的没?我差点迷路了。沙子里走夜路,真是叫人瘆得慌。”

根敦点了灯,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宝迪。还是那张鸟脸,也不知为何,根敦眼里宝迪比往日不好看了。

“一天没往舌头放东西?”根敦问道。

“是啊,一路上没撞见个人家。”

根敦舀来一瓢儿水,顺手抓把茶叶洒到水瓢里。宝迪接过水瓢,喝一口水吹一口茶叶末,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一瓢水喝完。末了,倚墙蹲坐下,胸口一挺一挺地喘粗气。

“我烧火。”

根敦往灶口添柴,动作有些过于用力,哔哔噜噜地撇断柴棍。

“哟呵,好远。”

根敦看了看宝迪,鼻子里哼的一声笑了笑,说:“往炕头坐啊。”

“叔,让我歇会儿,腿抖的使不上劲儿。”

根敦洗了米,又切了几片肉。也不知为何,根敦心里陡然间蒙了一层悲伤。他感觉宝迪浑身的血液都在冒着泡儿,多好的年华啊。即便是累了、饿了、困了、乏了,喘出来的气也是滚烫滚烫的。

宝迪睡到日升高了才起身。

“这回你掏个七八天就得了。”见宝迪醒了,根敦闷闷地说道。

“啥?才七八天啊?叔,慈悲点,我都靠那活呢。”宝迪哀求的语调中含着顽皮。

“就八天。”根敦脸沉沉的,一丝的笑都没有。

“噢。”宝迪瞅了瞅根敦的脸,匆匆地往身上套衣服,嘴上说:“那今天算不算?这都快中午了。”

“算。”

“哎哟,老天,损失不少。”宝迪说着一咕噜坐起,鞋子袜子地忙乎。

“叔,龙布呢?”屋外传来阿嘎尔姑娘清亮亮的嗓音。低头绑鞋带的宝迪立刻停止动作,抬起头往门口看,一脸的疑惑。根敦向宝迪白了一眼,冲着外面喊:“耳房架子上。”

一阵脚步声。

宝迪看了看根敦,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继续绑鞋带。

没一会儿,阿嘎尔姑娘端着一盆面饼进来。她没想到屋里还有宝迪,见了宝迪,愣了片刻,眼睛瞅瞅根敦,又瞅瞅宝迪。

“是我———”宝迪刚说了这句,但立刻又发现屋里气氛有些不对劲儿,立刻打住,坐到炕头。眼睛却迅速将阿嘎尔姑娘从头到脚过了一遍。

三人坐下来,悄没声息地嚼着面饼。宝迪极力想做到眼神不挪开身前的碗。可是,眼神似乎却长了心似地,偏往阿嘎尔姑娘脸上扑。阿嘎尔姑娘则没他那么小心,毫不拘谨地一遍又一遍地冲宝迪看去。根敦一直不抬头,抓住一张面饼,囫囵塞到嘴里,嚼得腮帮鼓一下瘪一下。宝迪觉着根敦的眼珠子都被他嚼面饼的劲儿挤出来了。

“叔,中午吃啥?”阿嘎尔姑娘问道。她大概没发现根敦耳朵根前的青筋都鼓鼓囊囊的。

根敦不答话。

呼———根敦大大地咽了口茶。

阿嘎尔姑娘朝宝迪看,宝迪抿嘴笑了一下。笑完了,他才发现自己笑了。他忙向根敦看,根敦的眉头已经皱了。宝迪推开碗,走到门口,抄起铁锹向屋里说:“叔,您给我指地儿吧。”也不知为何,他居然用“您”来唤根敦了。以往,他可从未用过这个词。

根敦仍不答话,人走了出来,朝东面沙梁上走去。宝迪跟过去,走了十多步,他朝后看,发现阿嘎尔姑娘站在仓房门口目送着他俩。

晚饭又是在极其安静的氛围中结束了。三人谁都不说话,阿嘎尔姑娘也似乎觉察出了些什么,眼睛不往宝迪脸上看了。可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宝迪的手,以及根敦缺了一根小拇指的手。

“今晚,你睡仓房。”根敦说道。

“噢,叔。”宝迪向四下看看,好似在寻找合适的位置。

“你睡炕头。”

“叔,我还是睡地吧。您?”宝迪绕着头,语调有些巴结。

“叫你睡,你就睡。”

“噢噢。”

宝迪坐到炕头,不去动炕头的被褥,他记得耳房里有他用过的被褥。根敦走了出去,抱着被褥进来,往炕头随意地一放,说:“侧着睡,那样不打呼噜。”

“我从不打呼噜的,叔。”

“人睡下了还晓得自己出不出声?”

宝迪不接话,翻开被褥躺下去。

噗———根敦吹灭了蜡烛。屋里一下子没了任何响动。宝迪睁着眼,等着屋里有了响动后翻翻身。他觉着他居然有些怕根敦了。

许久许久后,根敦才慢慢地脱起了衣服。

半夜里宝迪醒来了,尿憋得慌。他悄悄地披上衣服,又悄悄地往门口走。待他回来时,只见根敦坐起吧吧地吸烟。他也不吱声,鬼影一样蹭步到炕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便躺下了。

早晨,阿嘎尔姑娘提桶水进来,宝迪伸手要接水桶,姑娘发蒙片刻,有些腼腆地抿抿嘴,向水瓮走去。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根敦看出阿嘎尔姑娘提水的两条胳膊在不停地发抖。根敦用扫帚往身上拍了拍,那动作很果断。他本不想再留意阿嘎尔姑娘,可又忍不住看过去,只见姑娘脸上蒙着一层红。根敦扔过扫帚,走了出去。宝迪直挺挺地站着,好似自己犯了什么错误。阿嘎尔姑娘拎着空桶朝宝迪抿嘴一笑,低着头走了出去。宝迪舒口气,也匆匆走出屋。

“啊呀,叔,您医术高啊,看样子,治好了。”宝迪掮着铁锹跟在根敦后面,故作轻松地说道。

根敦不语,双手背过,走得极快。

“叔,甘草价格涨了三毛。”

“噢。”

两人走到距根敦家三里地的沙窝子,这里有野水泡子,湿滩、沙碛地,长着黄蒿、青芨芨、旱芦苇及甘草等。根敦没备铁锹,待宝迪开始掏开了,根敦搓拾甘草籽儿。

“叔,春天那会儿,我掏死过蛇,草蛇,黑绿黑绿的。”宝迪好不容易从脑子里搜刮出这番话来。他太不习惯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了。

根敦头也不抬,也不吭一声,沙沙地搓着甘草籽儿,弄得脸上身上覆着一层碎末儿。

“城里有人炖着吃蛇肉呢,我看着都想吐。”

“嗯———”根敦應了一声。

“叔,我给您讲啊,这城里人啊,可日怪了,穿皮鞋鞋不穿袜子。”

根敦吹起口哨来,声响不大,但是足以令宝迪闭嘴。宝迪有些难堪地看了看根敦,咧嘴一笑,没笑出声来。

偏午,日头照得毒辣辣的。宝迪编了个草圈圈往脑袋上箍住。他给根敦也编了,根敦却不领情。阿嘎尔姑娘拎着草筐送来午饭,八个干牛肉苦菜包子,一壶酽茶,两只碗。

“哟呵,饿得头昏。”宝迪从阿嘎尔姑娘手里接过茶,眼睛看着根敦说。

根敦嚼着包子,眼睛凝望远处,眉头皱得死紧死紧的。阿嘎尔姑娘自己不吃,蹲坐到一旁,手持着铜壶,随时服侍的样子。

“好吃,嗯,好吃得很。”宝迪说着,向阿嘎尔姑娘投去询问的眼神,好似在问: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知道你是谁。

阿嘎尔姑娘也不避开宝迪的眼神,痴痴地盯着,说:“草圈圈上有虫子。”宝迪眼睛往上一勾,看到沿着草叶儿艰难跋涉的一条绿虫,用手捏住,张嘴,将虫子向嘴里一甩,姑娘不由哦地惊呼。宝迪笑着,甩去指尖上的虫子。姑娘见状方明白刚才是哄她的,她笑了,爽朗爽朗的。宝迪露出一排灰牙,笑嘻嘻的。根敦没笑,甚至都没抬头。他吧咂吧咂地嚼着包子,脸侧过去,望着远处,看上去孤零零的。

傍晚收工回去,遥遥望见晾衣绳上挂着大小几件衣裳。阿嘎尔姑娘换了衣裳,头发也洗过了,额角的碎头发都跑出来了,面颊也比往日过了好几回水,显得水灵灵的。

“来,用针来挑。”见宝迪用指甲抠掌心上的水泡,阿嘎尔姑娘手头捏根针,准备要亲自操针。宝迪啥也没寻思将手掌伸过去,姑娘凑过脸,说:“咦,好几个哈,疼不?”

宝迪摇摇头,这时根敦进来,见状顿了一下,别过脸去。然而,宝迪倒是惯了根敦的这副模样,和阿嘎尔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根敦莫名地烦躁起来,看哪哪儿不顺眼。在他眼里宝迪那张鸟脸上尽是不符合他年龄的圆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就不配有一张挑逗女人时暗含“轻车熟路”神色的脸庞,尤其是对着阿嘎尔姑娘时。她可不懂那些。她是多么的纯洁?多么的淳朴?她从未离开过沙窝子地,没见过沙窝子地之外的一寸土。没见过母亲,不记得父亲。除了几头长了膘后藏到沙窝子里不出来的野牛、几十只可怜楚楚的羊,以及永世保持沉默的沙丘外,她可什么都没有见过。

她更不可能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宝迪也不知道,这个鸟脸的年轻男人!他可真年轻,黑黑的皮肤闪着光。

根敦胸口憋得慌,夕阳烤着天边,云朵儿都涤荡着血色水柱。

根敦朝着晾衣架下收衣裳的阿嘎尔姑娘说:“明天中午你别送饭了。”说完根敦转身进了仓房,其实,前一秒他还没想过要说这句话,可是,就那么一眨眼功夫,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姑娘噢地应了一声,语调是迟迟疑疑的。

直到暮色沉沉,宝迪才回到仓房里。刚才他帮着阿嘎尔姑娘挑了一担子水,又把羊圈的羊粪清扫干净。不过,他干这些活儿时候阿嘎尔姑娘不在跟前,她被根敦叫去捣马骨了。

“叔,这是什么?”阿嘎尔姑娘问着根敦,眼睛瞟向屋外。

“马石骨。”根敦用干脆而干巴的口气说:“你细心捣好了,入药。”

“嗯。”

硁硁,硁硁,姑娘的手老不往药上捣,小铁锤落到石槽沿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根敦靠墙坐到仓房门口,不言不语地吸烟。他的样子很有趣,像是守着身后硕大的铁笼,笼内关着他的心爱物。

第三天早晨,宝迪早早出工了。阿嘎尔姑娘还没来得及烧熟早茶,他已经在沙窝子地里了。出工时他往兜里塞了两张面饼,他可再也不想大中午时在沙窝子里耗下去了,他得趁早晨和傍晚。

“咦?叔,他呢?不吃早茶了?”阿嘎尔姑娘端着三个碗进来。

“出工的人,哪有悠哉哉地吃早茶的功夫。”根敦发现姑娘还不知道宝迪的姓名。

“可饿着肚皮儿能做出个啥来了?”

“宝迪,宝迪,吃早茶。”阿嘎尔姑娘站到屋外喊。

原来她是知道他的名字的。根敦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走过去,猛地一拽阿嘎尔姑娘的手,阿嘎尔姑娘像陀螺似的转过来面向着根敦。根敦什么都不想,啪的一下,给了姑娘一巴掌。

“呃。”姑娘的嘴唇张开,不见呼吸,只见泪蛋儿嗖嗖地涌出来。根敦见了,呆了,他可没想到已经病好了的阿嘎尔姑娘的泪就在眼皮下攒着。他侧过身,指着仓房低声地说:“进屋吧。”阿嘎尔姑娘揉着脸,咻咻地抹泪,往正屋走去了。当闭门的空当,发出狼嗥般的哭声。

根敦摇摇摆摆地进了仓房,坐到桌前,抓起面饼大口大口地嚼起来。可是嚼着嚼着,喉咙里突然卡住了,怎么都咽不下去了,他朝自己脸蛋上打了一掌,嘎吱吱地,像是没了黄油的车轴承一样,发出干涩的哭声来。

“老粗了,比擀面杖还粗。那块儿的甘草好,叔,给我挑了好地儿。”宝迪哧溜溜地吸着大米粥,欢喜地说道。他已经不怎么畏惧根敦的缄默了,他觉着根敦本来就这么个人。人在沙窝子里待久了,脾性就会跟沙窝子一样了。不过令宝迪有些诧异的是,阿嘎尔姑娘也不言不语的,不接话,眼睛也不看他。宝迪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儿了,不过,他并没往深处想。待碗底空了,宝迪将碗递到阿嘎尔姑娘前,问她:“有茶水吗?”

姑娘被他冷不丁问了一句,忙抬起头匆匆点头。宝迪见她一脸凄楚楚样,不由笑了,谁知,他的这一笑居然勾出姑娘的泪来。姑娘点点头,起身去提茶壶,泪就吧嗒地落在茶壶上。宝迪扬起脸,他看到一对儿水泡儿一样的眼睛。他忙地将眼珠儿滚动着往根敦看,根敦低头稀里哗啦地喝着粥,眼皮都是半闭状态。姑娘走了出去,碗里还剩着半碗粥。根敦看了看,抄过来吃掉了。

夜里,宝迪睡不着了。幽暗中尽是阿嘎尔姑娘水泡子一样的眼。他还从未见到过如此令人揪心的眼睛。他想起姑娘曾经的模样来,疯疯傻傻、痴痴癫癫、蓬头土脸、双目暗淡。他还想起过去某天,他光身躺在石槽里,她过来,用指头抠着他的肚皮。那天,她也是泪眼蒙眬。可是,那次他真没觉得揪心。可是,此刻呢?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姑娘,而是另外一个人。不疯、不癫、不痴,除了稍许的呆板外,她没有哪儿不正常。更何况她的面容是那样的好看。宝迪在城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脸,有极其妩媚的、有平淡无奇的、有藏山隐水的、有妖里妖气的、有古板死气的,总的来讲,什么样的都见过,唯独没有阿嘎尔姑娘如此镶着一对儿水泡儿眼的。姑娘的颧骨高高的,眼睛却不是该有的三角,而是鹌鹑蛋一样大,眼珠儿也是灰褐色的,最好看的是她的两片嘴唇,厚厚的,盈满了女人的柔润。

宝迪翻翻身,叹口气。谁知,黑暗里根敦也叹口气。这让宝迪很是难堪,他什么都不想地卷起铺盖就往门口走。

“站住!”根敦掷过来一只鞋。

宝迪没理睬,哐地踢门走了出去。耳房的炕头空空的,宝迪躺下去,没一会儿入睡了。

宝迪走到沙窝子里,没心情动工,枕着沙蒿草躺下。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阿嘎尔姑娘那双水泡儿眼。过了半个时辰,宝迪扔下铁锹往根敦家走。他没顺着来路回,而是绕过湿滩子,从根敦家正北方向过去。到了正屋西墙往仓房看,门闭着,像是没人。再往墙角看,挑水担子不见了,宝迪猜出根敦是挑水去了。他匆匆走过去,推开了正屋的门。阿嘎尔姑娘见门缝里挤进来一个人,发愣怔,倚着炕沿立着不动。她大概没想到宝迪会来。宝迪笑了笑,手往脑勺处刨,好似要刨出一堆话来。阿嘎尔姑娘并没有笑,但满脸的欲言又止。

宝迪向前走过去,人还没靠近,胳膊已经将阿嘎尔姑娘拥到怀里了。姑娘像是见了烈火的干柴,拧巴两下,整个人便倒了。

如果不是门口响了一声坚脆脆的哐啷声,宝迪是不会将自己从姑娘身上抽回来的。他汗湿湿的,姑娘也是汗湿湿的。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衣服,都有些不好意思看彼此。宝迪漏空朝姑娘身上扫了一眼,看到零星的黑和粉红。一会儿姑娘刚要说什么,宝迪忙制止,然后凑到姑娘耳朵下,压着嗓门说:“晚上,你留门。”

宝迪说完走到门后,向仓房那面看着,待根敦从仓房里出来向沙窝子那边走去了,他溜到屋外,直直地向北跑去。

到了沙窝子,宝迪将前一日掏的甘草从埋处刨出来扔到周围,当作是新掏的。根敦到外沙窝子里了,但也不往宝迪跟前来。自顾自地搓起草籽儿来。

后半夜,宝迪悄然钻进了正屋。为了盖住姑娘高一阵低一阵的哼吟,他用棉被蒙住了头。这么一来,等他出来时,他身上尽是水汽儿。宝迪走到屋外,向天色看,天还没亮。夜风拂面而来,身上立刻凉凉的,他不由打个寒噤,往耳房疾步走去。而就刹那间,也不知为何他朝仓房看了一眼,不看也罢,一看,便瞧见仓房门口一豆火苗亮一下暗一下的。

宝迪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可是等到天亮了,也没等来。他都想好了怎么对付,他甚至都猜出根敦会抄着镰刀,或者铁锹来。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一整天都没发生什么。中午时分宝迪回耳房睡了片刻,吃午饭时,根敦也没跟他搭一句话,也没跟阿嘎尔姑娘搭话。宝迪倒是跟姑娘聊了几句,姑娘有些躲躲闪闪的,红光满面的。这让宝迪有些不安起来。尤其是姑娘的眼睛一直在他脸上,只要他朝姑娘看,姑娘嘴角就会弯出一道笑。那双大大的眼睛也是,异常地放光彩,丝毫的没有遮掩。这是宝迪没想到的。

晚饭备好了,根敦叫阿嘎尔姑娘独自到正屋里去吃,他给宝迪备了一桌酒菜。他亲自往宝迪跟前放了一双筷子,又亲自倒了盅酒,然后坐到宝迪的对面。宝迪有些受宠若惊,但又忐忑不安。

“来,宝迪,咱喝一盅。”说着根敦举起酒盅,嘴角弯着,本来要笑,可那样子比哭还难看。不过眼圈里没有泪花花,唯有树杈一样交叉的血丝。

宝迪举过酒盅,哐的,一对儿酒盅碰到一起。

“宝迪,来,咱再碰一盅。”根敦咬着牙,所以每一个词听起来都还是干硬干硬的。

“叔,我很少喝酒的———”宝迪本想继续说,但见根敦用一双非常奇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只好闭嘴。

“来,宝迪,咱再碰一盅。”不等口腔里的辣味散尽,根敦倒了第三盅酒。宝迪喝了口茶,看了看酒杯,果断地送进嘴里。末了,他突突地吹气,好让呛鼻的酒味淡去。

“臭小子———”根敦突然扑哧一笑,绷着的脸立刻敞开,一对儿血红血红的眼睛里洇出一层水来。宝迪愣了半晌,待根敦嚯嚯地笑起来,他也慢慢地笑起来。

“臭小子,你个灰孙子,驴日的,鬼操的,你可把老哥做害死了。你个泥娃娃,七窍不通气的脑壳。”根敦的这席话,宝迪根本听不懂,只是见根敦越笑越欢,整个人坐不稳了,他才跟着笑。可是对于根敦来讲,他知道,在他心下,一切在土崩瓦解,在消失殆尽。一切的一切,都在灰飞烟灭。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消失。面对这一切,他束手无策。多少天来的守望与坚持,不存在了。他终于被遗弃了。贫瘠的沙窝子地,终于还他一个更加真实的贫瘠。

“叔,这酒劲儿太烈了。”宝迪说道。

“辣吗?不辣啊。比这度数高的还有。”根敦的九根指头往脸上蒙住,用力地揉了一圈,那个绷紧了好几日的面孔不见了,变成一张酱紫色的,布满皱纹的,慈悲的臉庞。

“叔,来,我敬您一盅。”

“好!”根敦爽快地咽下一盅酒,继续说:“来,再来一盅,酒这东西啊,是好粮食。”桌上只有一盘咸沙葱,一盘酸水黄豆。这盘黄豆是白天里根敦特意从二十里地之外的邻居家要来的。

“宝迪,虽然年龄上,你比叔小很多,但是,咱都是爷们儿,说话落地有声的爷们儿,准不?”根敦意味深长地说道。

宝迪点点头,他有些不敢说出“准”。

“准不?不要点头,又不是捉食的鸟。”

“准!”宝迪被根敦一激,情绪上来了,有些不顾一切的样子。

“这就对了。”根敦说了这句后,不言不语、自顾自地呷了三盅酒。他不看宝迪,也不往别处看,仿佛整个原野地上,就他一个活人。

“宝迪,你说这沙窝子地好不好?”

“沙窝子地啊?”宝迪回问时避开了根敦的眼神,此刻根敦的眼神直勾勾的,让人有种“被逼到墙角”毫无逃避处的感觉。

“嗯。”宝迪含糊地回答道。根敦不接话,仍直勾勾地盯着宝迪,于是宝迪只好说:“挺安静的。”

“安静啊?那你稀罕这里不?”

“稀罕?”宝迪犹豫着。在蜡烛照映下,他那浓浓的睫毛映出两道黑影来,显得他几分俊俏。如果不是因为贫穷生活剥走了他眼里的果敢,以及因对生存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吞噬了他的勇气,从而使他整个人显得畏畏缩缩的,他的确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如果,他能明白他缺什么,他的脸也不是难看的鸟脸,而是一张讨人喜欢的长脸。根敦如此想到。

“稀罕,准不?”

宝迪懵懂地点点头。

“稀罕就留下来吧。”

宝迪听了,浓浓的睫毛匆忙地闪了几下,好似要把眼睛里的惊讶驱逐。他听明白了,明白了根敦眼神为何“直勾勾”的了。

“叔,哪能呢?”宝迪几乎是哀求地说道。

“你摆个哭丧脸干吗!嗯?你是说胡话哄我呢?”根敦面无表情。

“不,不是,叔,我是稀罕沙漠,如果不稀罕,春天那会儿走了,就不会再来了。可是?”

“稀罕不稀罕,我心里明白着呢。”根敦又自顾自地呷了几盅。

两人接着谁都没再提这个话,话题换到甘草上,没一会儿酒开了第二瓶。这当儿阿嘎尔姑娘进来,给两人烧了壶茶。宝迪明显有了醉意,见了阿嘎尔姑娘,大声地笑起来,好似在欣赏舞台上的小丑在表演着什么。阿嘎尔姑娘却不懂宝迪这种夸张的笑意味着什么,她只是看了看宝迪,又看看根敦,不插话,影子一样兜了一圈走了。

“阿嘎尔,回你的正屋去,不喊你你不要来。男人喝酒,女人甭看。明早早起,有事要同你商量。”

阿嘎尔姑娘听了,往门口走,走到门口,转过身,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宝迪。宝迪见状又是一阵大笑。他脸已成酡红,因为笑,嘴巴张得太大了,两排牙显得比平时白了几成。

“宝迪,你跟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待宝迪脸上没有了一丝笑意的时候,根敦平静地说道。

“那是什么话?”宝迪问着,张嘴打了个哈欠。

“你是真的稀罕沙窝子地,我的话准吧?”

“叔啊,跟您说句实话吧,我啊,真的不稀罕沙漠。这里死寂死寂的,哪能跟城市相比?您也到过城市吧?”宝迪拖泥带水地说着避过脸,再次打起长长的哈欠。他隐约感觉出有种不祥。因此,他以打哈欠来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根敦被宝迪这句话噎住了,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要看清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真不稀罕啊。”

咚的一声,根敦拿拳头砸了一下桌子,砸得一盤黄豆散去了半盘。宝迪立刻停住打哈欠,有些惊愕地盯着根敦。根敦的这一砸,也砸醒了宝迪。

阿嚏———宝迪打了个喷嚏,手心里全是黏糊糊的唾沫。他将手心往膝盖处擦了擦,看着根敦,半晌一句话也不说。根敦也直勾勾地盯着宝迪。宝迪朝根敦握紧的拳头扫了一眼,脸上便有了种不屑的神色。不过,他把持住自己不动气。他缓过神来了,心下猜出几分了。他歪着脸,眼睛里含着几分嘲弄的味道,咬了咬嘴唇,很是认真地说:“叔,这么跟您讲吧,如果不稀罕,我会回来吗?”

“那好,你就留下来。住正屋。”根敦快速地说道,仿佛很担心再迟说一两秒的话,宝迪就会落到地上摔死。

“就这么定了。”宝迪也咚地砸了下桌子,一盘黄豆完全不在盘子里了。

很快,俩人把第二瓶酒也喝完了。期间宝迪跑出去抠着喉咙吐了三回,吐的胃里火燎火燎地烧。待根敦斜靠着炕角睡下去时,宝迪的酒完全醒了。他坐着,痴痴地看着昏睡的根敦,面无表情,瘦瘦的颧骨上聚着一圈高光,衬得眼睛里漆黑一团。

宝迪走到仓房外,迎面走来阿嘎尔姑娘。月色暗淡,人的脸如同蒙住了一层薄纱。两人面对面站了片刻,宝迪侧过身向耳房走去。他要去找他的包。他已经想好了,得马上离开沙窝子地。

宝迪无心仔细收拾衣服,只管摸黑往炕头拾掇拾掇,往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当他刚走到门口时,被阿嘎尔姑娘堵个严严实实的。

“你要走?”

宝迪没回答,侧身想从阿嘎尔姑娘身边溜过去,姑娘往一边挪了挪,宝迪只好停下。

“我必须离开。”

阿嘎尔姑娘不作声。两人安静地待了片刻,宝迪推开姑娘,走了出去。刚走几步,阿嘎尔姑娘追过去,从身后抱住宝迪。

“别丢下我。”姑娘的脸贴着宝迪的肩膀,紧紧的,连呼吸都是很用力。宝迪则轻轻地掰开阿嘎尔姑娘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去。一阵急促的跑步声,阿嘎尔姑娘追过去再次抱住。

“放手。”这次宝迪没有轻轻地掰开姑娘的手,而是满腔厌烦地甩甩肩膀,姑娘趔趄着向后退去。宝迪径直往前走去,不回头,且越走越快。姑娘向正屋跑去,片刻后,幽暗中传来轰的一声摔门声。

宝迪本想到沙沟子扛走一捆甘草的,但是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去为好。走了一里地左右,宝迪觉得胸腔里干涩干涩的,每走一步,都很难受。远远地望见一池野水,宝迪走过去,喝了几口,吐出来了。他本想躺下歇会儿,谁知竟睡过去了。

当宝迪醒来时,已经是清晨了,四周的沙梁灌木都隐约有了轮廓,灰蓝色的天空也有了几分晨光。突然,他觉着身后好像有什么,他猛地坐起,回头一看,发现根敦坐在草丛上,嘴上呷着烟,脸色阴沉沉的。

“噢,叔———您?”

“是要我敲断你的骨头,还是削掉你的舌头?”根敦干巴巴地问道。他手里持着一柄铁锹,这会儿子已经对住了宝迪的胸口。

“叔,您这是干吗?”宝迪用手推去铁锹,根敦却移回去。

“我最恨哄人的人哩。”

宝迪动弹不得,头又痛得仿佛立刻要炸掉了。他躺下,喝了几口野水,干呕几下,感觉稍许好了些。

“你不是稀罕她吗?”

“谁?”宝迪皱起眉头反问道。

“你还哄她了?”

“阿嘎尔?”

根敦将铁锹推了推,铁锹泛着青光的刃儿已抵到宝迪脖子上了。

“叔?”

根敦像个石雕一样,脸色发灰,一丝血色都没有。

“叔,我真没法跟她过下去啊。”

“为嘛?”根敦非常平静地说道。

“不可能啊。”

“为嘛不可能?不可能,你还?你还哄人?”根敦艰难地说出这句话,说完他唾了口唾沫。

“我没哄人,叔,我没有。您说的那啊,那只是个瞬间,那瞬间我们彼此是稀罕的,可是,那只是瞬间。这种事天天发生,我不哄人。”

根敦又唾了口唾沫。他大概没想到宝迪会如此坦然。他舒口气,低沉地说:“告诉我,为嘛?”

“叔,我怎么可能娶她?您看啊,春天我来时她还不是?”宝迪没将“有病”两字说出来。他还不敢吐出那俩字。

“如今治好了。”

“谁会信呢?万一哪天犯了病呢?病又不长记性。”

“犯病?”

“是啊。眼下瞅着是好了,可,万一哪天———”

“你不爱她,为嘛还要?为嘛啊?”

根敦沙哑的嗓音几乎是一张风中扑腾的碎纸,不停地发颤。最后,他咬了咬牙,憋住气,手不抖了。

当朝阳升起時,根敦回到了家。他和了一大盆面,在土灶上烙了三锅白面饼,然后又熬了一壶淡淡的茶。他知道,阿嘎尔姑娘不爱喝酽茶。接着他捣了草药,放好,将桌上的黄豆清扫干净。

日升到很高了,阿嘎尔姑娘才从正屋里走了出来。一对眼儿红肿着,不看根敦,只低着头往仓房进去。根敦在仓房里转了一圈,四下看了看,说:“阿嘎尔,天凉了,你得把衣服穿捂了。”

阿嘎儿姑娘不吱声。她盯着满满一盆白面饼出神。

根敦走出仓房,走了几步又折回去,说:“药,一天服两顿。到了冬天就别服了。”

阿嘎尔姑娘还是不作声。根敦走了出去,顺手带上门。他直直地向南走去。他知道,穿过了南面近百里的沙漠后,就是城市了。那里有拥挤的人群,有拥挤的车辆,有拥挤的喧嚣、骚动、哭声、喊声、笑声、骂声以及拥挤本身。唯独没有沙窝子地的廓落,没有沙窝子地的寂静。根敦也明白,比城市更远的地方有高墙、铁网、手铐、脚镣以及无边境的黑。根敦没见过那些东西,但很奇怪,他能想到它们的模样。他甚至觉得,在很早以前,他其实就领教过它们的威力了。而此刻,所有的这一切,都将与他道别。他只是一缕隐入光芒的烟。的确,大太阳下的沙窝子地很热,很闷,很密不透风,几乎就要被烤成灰烬了。

后来,听人们讲,根敦家的牛羊群没人管了。没人管的羊群,渐渐活足了野性子,在沙窝子地乱窜。乱窜着,乱窜着,生下了很多独眼,或者三眼羔羔。有人说,牛羊群被阿拉姆斯赶到沙漠深处了,都学着阿拉姆斯嚎叫,那叫声能穿透整个沙窝子地。还有人亲眼看见了阿拉姆斯,那人说,阿拉姆斯的模样挺像个女人。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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