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觉醒与局限

摘 要：在张洁的小说中，塑造了许许多多的知识女性，她们大都缺少美丽的外表，婀娜的身姿，但又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希望爱情婚姻幸福美满，在工作上能有所作为。然而她们的命运大都是不幸的，在人生的道路上遭遇坎坷，饱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她们渴望自尊、自由与自强，但面对着强大的恶势力，又是那么不堪一击，在痛苦与不幸之中挣扎。主要以张洁小说中的知识女性为研究对象，以《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祖母绿》和《无字》等作品为例，力求把握她笔下的知识女性的不幸及其成因。

关键词：张洁 知识女性 不幸分析

在社会结构中，知识分子并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阶级，因而，知识女性更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阶级而存在。进入新时期后，女性的社会地位提高，受教育的机会增多，知识女性便应运而生。她们思维敏捷，情感细腻，与传统的女性有较大的不同，也正是因为如此，知识女性所遭受的规抑也格外深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感到的更多是痛苦而不是欢愉，她们的人生呈灰暗色，缺乏感情色彩。张洁通过塑造这一系列的形象，来从特定角度透视社会现状，让人们看到这些知识女性的不幸与痛苦。

一、不幸知识女性的形象分析

（一）被爱情遗忘的知识女性

爱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不少作家将刻骨铭心的爱情呈现给读者，通过对爱情的描写来抒发感情，揭示事理，感人至深。但在张洁笔下写出了爱情不同的一面，这些爱情当中的女主人公通常是孤独的。

在有关爱的主题中，《爱，是不能忘记的》是一部比较重要的作品。这篇小说所展示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更是人类情感生活的一种缺陷。女作家钟雨已经年过半百，虽在事业上取得一定成就，但在爱情上却一直没有着落。她与老干部真心相爱，但两人接触的时间还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连手都没有牵过一次，他们只能将对彼此的爱埋在心底。这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心灵的折磨，是一种畸形的爱。钟雨是一位成功的知识女性，并不是像别人所以为的那样没有爱老干部的资本，但是文章中的她却是作为一位隐忍的爱恋者出现。其实她的爱是强烈的，为了能看一眼老干部的车，她煞费苦心，算好老干部每天经过的时间，等待他的到来。但是由于老干部的政治身份，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与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当钟雨知道这些后，毅然选择离开心爱的人。她被爱情所抛弃，面对着残酷的现实，她显得那么的孤独无助，钟雨在爱情与道德之间难以抉择，那种想爱不敢爱、不能爱的痛苦时时刻刻折磨着她，使她最终只能屈从于现实。因为在传统道德的面前她显得太过渺小。

與钟雨相比较而言，墨荷和叶莲子显得更加不幸。墨荷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与丈夫叶志清根本无爱情可言。在叶家，她只是一个长工和奴隶。她像萧红的《生死场》中的人物：忙着生，忙着死。她将爱情视为“一旦作为爱情的篮筐，有什么权利拒绝人家的投篮？至于投篮准确，只是技术问题，与恩爱无关。”[1]因此，她始终逆来顺受，唯一有力的反抗便是回娘家，唯一的欢爱便是幻想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理想中的爱人。她忍受着无爱的婚姻，从没反抗也没想过反抗，最终死于难产，走完了愚昧而又凄凉的一生，成为被爱情婚姻遗忘的人。叶莲子比墨荷多了些自主，她不顾别人的阻挠，选择与顾秋水在一起，主动选择有爱的婚姻，却终究没能得到幸福，反而处处遭到顾秋水的打骂与凌辱，并最终难以逃脱被抛弃的命运。

以上几位知识女性的爱情婚姻都充满了不幸，她们憧憬过美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但面对现实却又那样地无奈与痛苦。她们渴望超越那种现实对女性的定位，去实现自我的价值，但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牺牲了爱情、婚姻以及安逸的生活，成为被爱情遗忘的知识女性。

（二）自我形象扭曲的知识女性

在张洁的笔下，几乎没有一个女主人公像传统小说里所塑造的那样温文尔雅，美丽多情，她们不仅形象上毫无女性特色，如《沉重的翅膀》中对叶知秋的描写：“说不出叶知秋脸上的那个部件究竟有什么明显的缺陷，可是这些部件凑在一起，毫不夸张的说，几乎使她成了一千个女人里也难以遇到的一个顶丑的女人。那些很代表她性格的头发，又粗、又多、又硬。头发的样式也非常古板，又不肯让理发师剪个稍稍时髦点的发型，于是，又短、又厚的头发像放射线一样向四外支棱着，远远看去，活像头上戴了一顶士兵的钢盔。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女性的曲线和美丽，肩膀方方正正，就像伐木工人用斧子砍倒的一颗老树的树桩。”[2]作者直言不讳地承认叶知秋丑陋的相貌，丝毫没有女人味，在《方舟》中的三位女性也是如此，在外貌上不同于往日女性形象，她们的脸枯黄，没有色泽，声音沙哑，身躯干瘪，像风干了的牛肉。即使这样，也不愿意将过多的心思放在修饰自己的外表上。

不仅仅是外貌，这些女性在精神本质上也没有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定位，在看似独立的外表下，仍然依附于男性。叶知秋这个只追求理想、从不考虑个人婚姻与爱情的女人，在看似坚强的外表下，仍有一颗渴望得到爱情的脆弱的心，她总是在无形之中表露出对男人的依附性；在《方舟》中的三个女人由于生存的艰难，逐渐失去女人的风韵，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吸烟、喝酒，而且张口就可以骂人，对于传统女性的分内工作诸如生孩子、居家过日子之类的事都不擅长。在男人面前，这些女性决不以贬低自我的价值去迎合异性的赏识，她们不会为繁殖而去生孩子，不会像藤蔓一样附着男人身上居家过日子。她们渴望男女能够平等，希望成为一个独立自尊的人，但社会并没有如她们所愿，她们渴望的尊重与理解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在梁倩、柳泉、曹荆华走出婚姻领域后，生活得十分艰难与困苦，她们虽受到社会的歧视凌辱，但仍然对男性有所期待，期待可以有一个理解自己的男人出现，在内心深处幻想着能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托付终身的男人。梁倩她们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渴望做一个女人，做一个有人疼爱的女人，这种期待却因为现实的残酷而落空，接着便喷出怒火——这世上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在这诅咒的背后隐藏的是对男人的幻想和对自身的否定。这诅咒的深层意识仍然是女人不如男人，张洁对男性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但同时将女性也一起否定了，在张洁看来，完美的男性是女性得以拯救的希望，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还是认为女性只有靠男人才得以拯救，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了这些看起来强悍的女人依然具有软弱的依附性，仍然渴望能有一个坚强勇敢的男性给自己遮风挡雨，虽然她们在政治经济上获得了独立，但那种根深蒂固的传统依附心理让她们难以自拔。对于自己该担任何种角色、处于怎样的地位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位，在争取独立的时候不自觉地有成为男性的依附者。就如李小江所言：男女平等的取齐是以男性为标准的。如此一来，这些女性们的反抗都是片面的，最终导致自我形象的扭曲。

（三）彷徨在梦与现实之间的知识女性

黄秋耘在《关于张洁的断想》中指出：“痛苦的理想主义者是纯洁的，但是在任何时代她们都只能是悲剧人物。”[3]在张洁的作品中，能够感受到她所倡導的神圣的理想，但同时也能体会到爱情乌托邦被现实颠覆后的悲楚与绝望。

小说《无字》中的吴为是一个典型的理想追求者。文章开头有一个吴为饭后擦洗餐叉齿缝的细节：“她刷的很仔细，连叉齿中间的缝隙，也用洗洁布拉锯般地擦了很久。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是已然寥若晨星却仍固守旧日品位的高档饭店，或是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的时候，擦洗插翅中间的缝隙呢？”[4]通过这一细节，可以看出吴为是一个追求高贵、典雅、浪漫、完美生活情调的人。当胡秉宸走进她的世界中时，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她的情感之路，当胡秉宸凭借地下工作者的技俩稍有表示时，她更是爱得义无反顾。于是她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情感道路，和胡秉宸保持了十年多的婚外情关系，甘心忍受外界的鄙夷与不解。但在历经了种种苦难终于可以与胡结合的时候，现实之中的胡让她失望了许多，这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白马王子。他猥琐、自私，而且见异思迁。吴为的爱情童话破灭了。但是吴为偏又难以割舍对理想爱情的向往，面对爱情，她满是困惑。就像墨荷的女儿做梦时所说的话：“女人自出生起，就在等待一个白马王子，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直到她们碰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痴心妄想。”[5]可往往在明白是痴心妄想之后还是不愿接受现实，去反思自己的梦是否合乎实际。

如果说吴为还保存有女性对爱情美好的追求，而在《红蘑菇》中，作者真正将爱从理想拉回现实，回归生活。《红蘑菇》讲述了一个有着丰厚收入的女演员梦白嫁给了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吉尔冬的故事。戏剧演员与大学教师，在别人眼里堪称完美，连他们自己都这样认为。然而他们却是痛苦的，曾经以为很美好的爱情恰恰成为痛苦的导火索，夫妻之间相互报复，经常展开没有硝烟的战争。梦白最初所追寻的以爱为基础的婚姻却像有毒的红蘑菇一样，看似光鲜亮丽，实质却截然相反。丈夫吉尔冬看似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却内心丑恶、人品极差，他工于心计，为得到财权不惜使用卑鄙的手段，没完没了地与女人调情，最可恨的是结盟姨姐对付自己的妻子梦白，以诋毁妻子为乐事。或许我们会感到疑惑，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男人？其实原因很简单——迷信知识分子，认为他们会有共同的话题，为了所谓的绅士风度和名牌大学毕业生、教授这个名。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理想中的爱情，梦白甘愿放弃做母亲的权利，打掉孩子却还要遭到吉尔冬的侮辱和攻击。可以说，婚前的吉尔冬绝对是一个最佳丈夫的典范，是那些女性理想爱情中的男主角。所以梦白才会心甘情愿地担负起家里的重担，渴望去呵护这个自认为可以很幸福的家。但现实是她被骗了，当爱情遇到现实，是那么地不堪一击。她为了这个男人痛苦，有充足的理由离开这个男人，但却没有付出行动。梦白有着丰厚的收入，掌握着家庭中的经济权，认为“养家糊口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但同时她又是一个愿意依赖男人的女人，渴望从男人那得到自己期望的幸福，所以她才会一再纵容吉尔冬对自己的折磨。因此，梦白一方面想摆脱这种困境，一方面又想坚守自己心中那份对爱的渴望，最终也陷入了梦与现实的矛盾之中。

二、知识女性不幸的根源

（一）传统文化观念的禁锢

在传统上，中国是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国家，就是因为这种观念的束缚，造成了这些知识女性不幸。女人，作为一个性别群体，历来被看作传宗接代的工具与供人把玩的物品，不是具有独立思想的人。正如作者在《方舟》中所说的那样：“你将格外的不幸，因为你是女人”。作为一个女性群体，在中国这样以男权为中心的国家，要想获得实体与精神的独立任重道远，男尊女卑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并没有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而减弱，也没有随着政权的更迭而消失，它一直阻碍着这些女性的发展与解放。

如小说中的三位知识女性，她们有思想，有追求，渴望获得自身的独立，实现社会价值，但在白复山和魏经理眼中，她们只是女人，是性征消退、不得宠的女人，仅此而已。而女人就得依附于男人，成为被男人统治的工具。尤其是离过婚的女人，这在他们看来是不正经的。他们凭借所谓的那一点工作或生活上的关系，就以为可以随意支配干涉她们。白复山与梁倩的关系差到了极点，但他照样理直气壮地要求梁倩和他父亲为自己办事；魏经理只是柳泉的上司，却可以数次对她进行骚扰并干预她工作的调动；曹荆华的论文引起学界的关注，刀条脸却在座谈会上设置圈套，企图把她踩下去。这充分表明，男尊女卑的思想不仅仅是一种观念，更是一种渗透人心的现实氛围。这种情形同样存在在作品《红蘑菇》中，梦白是一位事业有成的知识女性，她完全可以放弃这段失败的婚姻重新开始，但是她却选择了容忍，在她的思想中有着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落后观念，又是一个被传统观念禁锢的知识女性。也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这些知识女性陷入了依赖男性与向往独立、推倒男权与渴望男人照顾的双重矛盾之中，在这矛盾中，我们看到了男权意识的深固。这正是造成她们不幸的根源之一。

（二）女性自身的局限

在《方舟》中张洁就曾指出：“妇女的解放不仅仅意味着经济和政治上的解放，还应该包括妇女本人以及社会对她们存在的意识和价值的正确认识。”作者曾指出“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告诉妇女本人不仅仅是抱怨社会和男人的不公平，纠正这种不公平全靠她们自己，靠她们的自尊和自我价值”。[6]张洁透过一个一个的社会缩影，剖析了问题的实质，向人们揭示出女性自身之中所存在的局限性。

在《七巧板》中，金乃文与尹眉因病住进了一个病房，她们有知识、有学历，是新中国的大学毕业生，新时期的知识女性，尤其是金乃文，她天生丽质、仪态万方，在事业上有着杰出的成绩，算得上是一位成功的女性，她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去追求人生的幸福。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她最终却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从表面上看，造成她患病的原因是因为丈夫谭光斗对他的摧残与凌辱，但究其原因，那就是她畸形的心态，那种逆来顺受、麻木僵化的旧操守，对所谓的“尽善尽美”人格的追求。为了顺应贞操观念的偏见，保住完美的形象，高傲纯洁的她在谭光斗的诱奸计划得逞后，放弃了对谭控告的权利，甘愿忍受这个无赖的暴虐行为。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时竟然跪在地上请求谭与自己结婚，几十年的蹂躏使她精神失常，一个杰出的知识女性最终沦落为男性的奴隶。金乃文原本可以凭借自己高超的医术和善良的人格等条件摆脱谭光斗的欺辱，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她却缺少这种自尊自爱的意志，没有依靠自己的奋斗去实现自己价值的勇气。虽然她受过高等教育，但全身都散发着“战战兢兢的奴性”，金乃文是一个典型的烈女形象，因受贞操观念的影响，她甘心接受谭光斗的摆布。屈从、麻木的性格是导致她不幸的内在原因，这种性格的纵容了谭的施虐行为，但她却用这种处事方式劝年轻同志为“优秀护士”称号而放弃自己的尊严。作为一个知识女性，金乃文不时的在内心控诉着对丈夫的不满，但除了这种宣泄方式之外，在公开场合，时时是夫唱妇随。因此，这种反抗完全是徒劳的。

即使在《祖母绿》《无字》等作品中也一样，里面的知识女性同样存在着性格缺陷，她们在精神上缺少独立性，过多的依赖心理使她们一次又一次的陷入痛苦的漩涡。张洁是最了解知识女性的，她以女性的视角对她们的不幸进行了揭示。在张洁看来，这些知识女性不是爱情的宠儿，时代的骄子，她们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和挫折。而传统文化观念和女性自身的性格缺陷正是造成她们不幸的主要原因。

总的说来，张洁所塑造的知识女性渴望实现美好的理想，即使遭遇再大的折磨也不愿放弃追求。为了疗救爱情带来的创伤，她们试图打破传统，去不断地发现自我、实现自我价值，为自己重塑一个精神家园。但在这过程中，由于受到传统思想以及自身的局限，所以对自我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要真正实现自我的独立与价值仍然任重道远。

注释：

[1][4][5]张洁：《无字第1部》，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2]张洁：《沉重的翅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3]黄秋耘：《关于张洁的断想——爱是不能忘记的》，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6]张洁：《方舟》，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

（李艳 山东曲阜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