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被味精改变的小城
2017-03-09
我的家乡在河南省周口项城,是一座普通的小县城,没有闻名的景点,也没有叫得出人名的历史人物,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时候,提到“莲花味精”,我会突然有所反应:哎?它的产地在我老家哎。
关于味精的记忆蔓延整个童年:最多的时候,莲花味精有将近两万多名员工,认识的很多亲戚、同学家长都在那里上班,工厂发工资、奖金的时候,很多人家喜气洋洋。
在这个不大知名的小县城,莲花味精留下的印记处处可见:项城市的市标是一座莲花仙子的雕像,至今还在市中心婀娜站立;莲花宾馆、莲花大道……这些建筑和这些名称,都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有过属于它的辉煌。
小時候的记忆很多时候并不清晰,模糊的印象是,从高中之后,工资开始发放变少甚至拖欠,在莲花味精工作不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而随着周围环境污染变得愈发严重,冒着黑烟的烟囱、刺鼻的恶臭成为长大之后记忆之中抹不去的底色。说实话,这些记忆让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以至于离家很多年间,我都未曾认真翻阅过属于这座小城和这个企业的历史。
在要写这篇返乡手记之前,我从网上仔细查阅了很多关于莲花味精的资料:莲花味精创办于1983年,1998年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在上世纪90年代的辉煌时期,莲花味精远销东南亚、西非共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口量占全国味精出口总量的80%以上,雄踞全国首位;进入2000年后,冗员、经营不规范、巨额欠款等问题逐渐暴露,公司一度濒临破产,2004年国有独资政策性投资机构河南省农开公司介入,使其得以喘息。
这些资料和我脑海中的记忆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串联起来。而在和几位曾经或者目前仍然在职的莲花味精员工聊了聊之后,我看到了自己的家乡如何在时代中被瞩目又被抛弃的过程。
知足的“内退”
57岁的花姨从建厂就开始在莲花味精工作。她的家族庞大,有六个兄弟姐妹,也全部都是莲花味精的员工。从最开始建厂到上市的头两年,在邻居、亲戚中,她家经济条件都算好的。至今让她津津乐道的是,在她上世纪80年代结婚时,家里甚至添置了当时甚为罕见的彩色电视机。
工厂效益好的时候,两三个月会发一次奖金。每逢这个时候,家里的孩子都特别高兴——有好吃的,也会有好玩的玩具,家里喜气洋洋。身边的公务员亲戚看着眼馋,想要丢掉“铁饭碗”去工厂上班,最后因为指标紧张而作罢。那个时候,在莲花味精工作是一件特别让人眼馋和骄傲的事情。在政府工作的同学父亲告诉我,情况最好时,莲花味精的纳税额在当地政府收入中能占到70%。
1998年,莲花味精在上交所挂牌上市,迅速发展的同时也开始了快速投资扩张,几年之内,拥有了5条味精生产线。味精是一个门槛低、利润低的行业,此外,生产味精所需的粮食、能源、运输等成本也在急剧上涨,这就导致企业所能获得的利润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进入21世纪,因为扩张和产能过剩带来的影响逐步凸显:管理臃肿、生产成本过高、市场竞争激烈。2003年,莲花味精危机爆发。
花姨作为底层员工,一直任劳任怨,不懂也不明白工厂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开始发现,工资不能按时发放了,有时候甚至两三个月才会发一次,家里经济也迅速开始紧张。但除了每天按时上班,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她心里想着,总会好的,熬过这一段就会又好起来了,这么大的厂子,不可能出现什么大问题。
但资料显示,当时莲花味精各项欠款已高达27亿元。由于资金链断裂,80%的生产线停顿。莲花味精一时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困境,濒临全面瘫痪、破产倒闭的边缘;除此之外,将近两万人的企业,人员编制冗杂,也成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为了解决问题,工厂通过买断工龄等办法,解决掉一部分人员过剩的问题,也就是“内退”:男工55岁以上每月400块,女工50岁以上每月260块。2010年,花姨正好50岁,成为了一名“内退”员工。
好在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花姨在家里难得清闲,做做家务、打打麻将,和平时的工友走动也越来越少。以前属于莲花味精的厂房因为产能缩小逐渐被拆迁,花姨工作过的莲花味精成品一厂,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破败的小院子。
今年回家,花姨告诉我:我今年正式退休啦。在时代的洪流下,从无奈接受到漫长等待,现在她看起来,分外知足。
错过企业黄金期
周哥今年四十多岁,从1998年开始在莲花味精销售岗上班。按他的说法,在他到莲花味精厂工作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他身上有中年男人的谨小慎微,一直反复问我:你想知道哪方面的信息?不是负面的吧?我觉得你如果要写的话,还是尽量从正面去写。
在资料梳理过程中可以看到,虽然莲花味精一直以来受政策关照,但现实的业绩在2000年后一直不尽如人意。因为味精行业产能供过于求,产品毛利率下降,莲花味精也已经启动了淘汰落后产能项目的工作,老化的生产线开始拆卸。
2014年12月,莲花味精宣布资产重组失败。截止到2015年6月30日,公司累计亏损 13.58亿元。负面新闻不断出现。莲花味精股票自2015年5月21日起,连续停牌近4个月,直至10月9日才复牌。复牌当日,莲花味精发布定增预案,计划以7.65元/股的价格,向包括大股东睿康投资在内的六家机构增发3.25亿股,募集资金不超过24.93亿元。此次发行的募集资金拟用于O2O线上线下销售体系、移动健康服务终端系统及偿还借款等。
在调整后的定增公告于2015年11月17日公布5天后,11月23日晚,莲花味精正式发布转型计划。同时,公司有意更名为莲花健康产业股份有限公司,未来产业链条或将以基于健康产品源、食品安全和营养检测管理体系、土地和植物营养、综合智慧农业、创新金融、现代C2B、健康服务解决方案等“七朵莲花”而打造的健康产品和服务大平台为核心来构建。
周哥告诉我,在拆除了老化的厂房后,现在莲花味精总共员工大概有6000人,总厂负责一部分味精生产,也在外面采购一部分,自产目前每年有一两万吨的产量;除此之外,还在开发其他系列新产品,销售情况也还算可以。
“要知道,莲花味精效益最好的时候,一年的产量能达到二三十万吨。”周哥说完,喝下了面前的酒。
治污技术上去了,生产形势却下来了
和我聊的时候,再过几天就是王仲山先生79周岁的生日,如果按照我們家乡的算法,他马上就要庆祝自己的80大寿了。
王仲山1964年毕业于郑州大学化学系,1970年到项城市化肥厂工作,1989年到市经济委员会任职,分管生产;1991年,在陪同领导调查一次莲花味精的安全事故时,被当时莲花味精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李怀清亲自邀请,到了莲花味精厂任安全处长,负责安全巡查和监督工作。
1993年,莲花味精带来的环境污染问题开始爆发。生产味精之后排出的污水让整座城市散发着恶臭,民众抱怨连天,上面也经常接到投诉,直到现在,网络上还有声讨它污染严重的帖子。
学化学专业的王仲山看到这种情况,主动向李怀清请缨:找个人来接替他的安全处长职位,他去负责环保。请求被批准之后,莲花味精厂在1993年成立了环保处,在当时总厂东边建立了“冲刺工程”,开始做实验。在有了一些进展后,王仲山他们和河南省科学院能源研究所合作,继续实验。
最开始,被污染的水浓度太高,经过不断地实验,王仲山一行人想办法对这些水进行浓缩、蒸发,蒸发剩下的拉到农村去当肥料。但农村需要的肥料数量有限,不用的时候,肥料被扔在路边,仍然对城市造成污染。王仲山他们继续寻找解决办法:在请了很多专家后,一位信阳市的复合肥厂专家建议去他们那里实验。被逼无奈之下,王仲山等人拉了100多吨浓缩后的废水到信阳复合肥厂,继续做实验,把浓缩后的废水变为了复合肥。“不仅从技术上解决了问题,还能够产生效益。”
从1993年开始治理,到1997年宣布达标,王仲山日日夜夜在工厂和几百位工友一起工作,很少有休息日。5年间,为了治理污水,前后投资共计一亿五千六百万元,建了三个水处理厂,其中包括厌氧设备、生产复合肥设备等。
王仲山回忆,在这套解决方案成功后,莲花味精还为此召开了“县长大会”,全国知名的味精厂都来了,他们免费公开了技术和材料,甚至于这项技术“造福了整个发酵行业”。
2003年,王仲山正式退休,在退休前,每个月工资是522块,现在,每个月退休金有3000多块。他感慨,污染严重时,技术没达到,污染问题解决了,集团的生产形势却开始往下走了。
“您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当时生产形势下滑?”
“我都退休这么多年了,不想管,也不想问了。”王仲山摆摆手,又忍不住向我多说了几句,“管理乱,生产成本又高。大家都是出人不出力,该管的不管。每个人要是把自己的工作抓好了不就行了吗?”
我停止了追问。王仲山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你知道吗?当时整个周口地区的行情就看项城市,项城味精厂发工资了,市场的物价立马就上去了。”
回不去的往昔
离开家乡之前,我在这座城市到处转了转。看到小时候经常人车进出频繁、烟囱耸立的厂区都已经停止运转,昔日气派的厂房也变成了安静的废墟,鲜有人问津。
我的同学们大部分人也都早已经离开了家乡,在各个城市工作、生活、学习。和身边的长辈们聊起莲花味精,他们虽然有人会怀念它昔日的辉煌,但也很少去刻意提及当年。
新年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恢复它平日里的宁静。人来人往,照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