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欧洲
2017-03-09陈甜
陈甜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Die Welt von Gestern, Erinnerungen eines Europ
ers)完成于一九三九至一九四○年间,当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因此茨威格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将此书手稿寄至中立的瑞士,而后,苏黎世的威廉斯出版社(Williams Verlag,Zürich)于一九四二年推出此书的英文版。此书的德文版于一九四四年由斯德哥尔摩的贝尔曼—菲舍尔出版社(Bermann-Fischer Verlag zu Stockholm)出版。其时茨威格在巴西自尽已有两年。虽然茨威格在一九四○年五月十八日致朋友马克斯·赫尔曼(Max Hermann,1886-1941)的信中说:“出于绝望,我正在写我一生的历史。”但事实上《昨日的世界》并非他的自传,因为书中主要不是写他自己的生平,而是写他所认识的人物,写他亲身经历的社会政治事件,写他对时代的感受、对世界的看法。此书的副标题是: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不同于一般的回忆录,因为书中主观感情的抒发远远超过对客观事实的描述。全书总的基调充满悲情,因为茨威格是“怀着绝望的心情”回忆过去。他在一九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致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的信中写道:“我们毕竟是一个世界巨大变迁的见证人,如果我不能用艺术的形式表现这些变迁,我至少要留下我的见证。”
欧洲人
茨威格以欧洲人自居而展开“回忆”,这既有历史原因又有文化渊源的原因。茨威格一八八一年出生在一个强大的帝国,即哈布斯堡皇朝的帝国。哈布斯堡皇室(Haus Habsburg)是欧洲历史上支系繁多的封建统治家族。公元一二七三年,鲁道夫一世(Rudolf I,1218-1291)出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二七三至一二九一年在位),从此开创哈布斯堡皇室的极盛时期。公元一二八二年,鲁道夫一世把奥地利公国和施蒂里亚公国(Steiermark)传给自己的儿子阿尔布雷希特一世(Albrecht I,1255-1308),以后,哈布斯堡皇室就长期统治奥地利。其间,虽然神圣罗马帝国于一八○六年被拿破仑一世(Napoléon I,1769-1821)瓦解,但奥匈帝国的皇帝仍然是弗朗茨一世(Franz I,1768-1835),在他之后,哈布斯堡皇室的奥匈帝国皇帝是费迪南德一世(Ferdinand I,1793-1875)。他驾崩后,奥匈帝国皇帝是他的侄儿弗朗茨约瑟夫一世(Franz Joseph I,1830-1916),也就是茨·威格在本书中多次提到并亲眼目睹过的老皇帝。再者,欧洲大陆的欧洲人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古代罗马人和查理曼帝国的后裔。德意志人、法兰西人、意大利人、西班牙和东欧各封建邦国的子民都是一家人,统治者也都有亲缘关系。这种观念一直传承至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十卷本《约翰·克利斯朵夫》(Jean Christophe,1904-1912)。
茨威格以一个欧洲人的视角,重点记述了他所历经的三个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时期。一八七○至一九一四年期间,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经济繁荣、社会安定、人们崇尚文化,作者在无忧无虑中成长、求学。这个时期在茨威格的心目中无疑是“美好的时光”。第二个时期叙述了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至一九三三年希特勒在德国掌握政权期间动荡的欧洲社会。第三个时期记述纳粹政权的独裁统治、纳粹思想如何在欧洲蔓延以及茨威格自己颠沛流离的生活。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纳粹德国进攻波兰,九月三日英、法向德国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昨日的世界》写到这一天为止。茨威格既被欧洲大地上无休止的如火山爆发般的动荡所震撼,又为远远超过一代人所经历的事件、灾祸与灾难充当着历史变迁的解说员。
欧洲的文化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亦即茨威格 “美好的时光”里,他历数维也纳文化的光辉灿烂,称赞欧洲没有哪一座城市像维也纳这样热衷于文化生活。首先,维也纳是音乐之乡,七颗不朽的音乐巨星—格鲁克、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约翰·施特劳斯都曾在这里照耀天下。其次,维也纳人对戏剧的热爱达到不可理喻的程度,一个普通的维也纳市民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第一眼看的不是国会的辩论或者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一个皇家剧院演员(松嫩塔尔)的理发师或者一个皇家剧院演员(凯因茨)的马车夫都是人们暗暗羡慕的体面人物。至于在文学领域,左拉、斯特林堡、豪普特曼等人所开创的写实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所具有的斯特拉夫人的魅力,法国诗人瓦莱里、马拉美、魏尔兰、兰波等人的抒情诗使维也纳人趋之若鹜。更值得注意的是,一个由阿图尔·施尼茨勒等人组成的“青年维也纳”派使独特的奥地利文化第一次在欧洲范圍内发生影响。生活在其中的茨威格,自幼就耳濡目染文化界的盛事,结交文化名人。正是维也纳培养了茨威格的多才多艺,造就了茨威格诗人、小说家和传记作家的多重身份。
诚然,维也纳文化并不能代表整个欧洲文化。欧洲人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已生活得多彩多姿。在茨威格的笔下,巴黎有一种使人处处感到青春活力的氛围—其美丽的市容与温和宜人的气候,其财富与传统,足可以让人们生活得逍遥自在。而令茨威格印象最深刻的乃是,巴黎人的无拘无束和没有种族、出身、社会地位之间的隔阂。在茨威格看来,英国虽然不在欧洲大陆,但这个不列颠岛上的王国始终在世界上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几个世纪以来,世界一直沿着这个国家的轨迹向前运转。茨威格自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先到巴黎游览,然后又从巴黎前往伦敦。三十年后,茨威格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再度到伦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奥地利。伦敦谦恭温和的氛围,令茨威格生活得更安宁、更满意。
欧洲的苦难
《昨日的世界》呈现了维也纳文化的盛况和当年奥地利太平世界的美好时光,也呈现了战争带来的恐惧与绝望。茨威格见证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革命和饥馑、货币贬值和恐怖统治、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亲眼看见了各种群众性的思潮—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产生和蔓延;目击了人类不可想象的野蛮,以及这种野蛮带来的不宣而战的战争、集中营、大肆抢劫和轰炸不设防的城市。茨威格心目中的欧洲故乡,也在第二次同室操戈的战争中被撕裂得支离破碎后,失去了故乡的意义。茨威格这一代人被时代驱赶着而无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们不得不充当最愚蠢的政治的牺牲品,不得不适应各种离奇的时代变化。茨威格所遭受的一切苦难,使他的著作中始终贯穿着反对战争、呼吁和平的主题。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茨威格被征入伍,在军事档案馆服役。一九一五年七月,茨威格到位于加利西亚(Galicia)的波兰前线,收集奥地利占领区内的俄军宣传品和告示原件,亲眼看见战争的残酷,于是决心写一部反战戏剧—《耶利米》(Jeremiah)。耶利米是《圣经·旧约》中的一个先知,他反对以色列穷兵黩武,预言耶路撒冷将遭毁灭,以色列人不但不信,反而将耶利米定罪。后来耶利米的预言果然成真。茨威格以此剧借古讽今,预言德国军国主义必将失败。此剧本于一九一七年在莱比锡出版。虽然此剧当时未能在奥地利上演,但剧本出版后反响很大,两万册书很快销售一空。一九一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此剧在苏黎世首演。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茨威格和他第二任妻子洛特·阿尔特曼正在英国的巴斯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上午十一点左右,传来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消息,正在为他们填写证书的英国官员因此而无奈地搁下了笔。茨威格听后无比惆怅,为《昨日的世界》写下这样的尾声:
我仿佛在一片幻觉中重新看见了一九一八年战后的欧洲……正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注意到在我前面自己的影子一样,我也看到了眼下这场战争后面的另一场战争的影子。战争的阴影会笼罩我们整个时代,它不会再从我的身边消失;战争的阴影将萦绕我日日夜夜的每一个念头;它的阴影大概也蒙住了这本书的某些章节。但是任何阴影毕竟都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过光明与黑暗、战争与和平、兴盛与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呢。
茨威格写这段话,他个人的心情是悲观和绝望的,但客居他乡的他愿意将“光明”的希望留给后世人,并在生命进入冥府之前,为欧洲、为全世界的人保存这份记忆。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新译本〕,斯蒂芬·茨威格著,舒昌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一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