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遗忘的一代学人
2017-03-09赵京华
赵京华
刘柏青先生以九十二岁高龄谢世,其人生与学问可以用“质朴无华”四个字来概括。我作为他的受业弟子,三十年来每每回想起先生,最深切的印象依然是“质朴无华”,无论音容笑貌还是思想学问。二○一六年四月的一天,我忽然收到靳丛林师兄的一个短信,惊悉柏青先生与世长辞,悲痛默然之余浮现于脑际的,还是那学问质朴与人生淡泊的印象。我甚至想,那是属于前一个世纪遥远时代的谦卑内敛之士的面影,早已不见于当今的浮华之世。
刘柏青出生于辽宁沈阳市,读过伪满洲国和国民党所办大学的法学院,甚至加入过国民党。但未到毕业就迎来东北解放,于是他投奔东北行政学院即后来的东北人民大学,也就是今天的吉林大学。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大时代。全国解放及大学院系调整后,他成为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教师。我印象中,他很少谈及这段历史特别是伪满洲国那一段,即使谈到也语焉不详。后来知道,他的上述经历也成为其后政治上要求进步的隐隐障碍。然而,像那个新旧交替时代的青年一样,刘柏青热烈拥抱新中国,积极学习马克思主义和社会科学理论。如其自述:在直到“文革”前的十几年岁月里,一面于学术思想上努力摆脱庸俗社会学的影响,一面认真地将文学研究纳入马克思主义的轨道(《文学的宽容》)。逐渐地,他掌握了灵活运用马列主义理论来辩证地处理文学与政治、文学与革命关系的方法,以及研究文学历史的实证主义态度。这个过程十分重要,使新中国初期成长起来的,也即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第二代学人铸就了质朴内敛、“守正纳新”的特别品格,而与后来“文革”前后成长起来的一代明显区分开来。也因此,他们在改革开放和多元时代到来的八十年代,能够发挥自身独特的学术特长。然而我不能不说,这一代学人在中国当代学术史上的特殊贡献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估价,反而有渐渐被人们遗忘的趋向。
刘柏青的学术贡献,大致体现在鲁迅与日本文学及中日文化关系史研究两方面。就专著的数量而言,他生前只有《鲁迅与日本文学》(一九八五)和《日本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简史》(一九八五)两部,而且都是二十万字以内薄薄的小册。二○一二年出版的《刘柏青文学论集》(时代文艺出版社)是其一生论文著作的结集,也不过上、下两卷而已。这让我想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的樊骏先生,这位对现代文学学科建设和老舍研究做出重大贡献的学者,晚年出版的论文结集《中国现代文学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也不过上、下两册罢了。刘柏青和樊骏两人是同代人,谦卑内敛的性格与几乎宗教禁欲似的严谨学风,都具有楷范的性质。他们筚路蓝缕为学科的发展奠基,又自觉开拓研究新领域而贡献卓著,在这一点上绝不是如今每年都有著作问世的一些所谓学者能够比肩的。
“鲁迅与日本文学”,如今已是广受关注并在中日两国有大量成果出现的研究课题,但在八十年代初它的确还是一个未开垦的领域。文学界前辈锡金先生当时就明确指出其“开拓性”:不仅在于考察了鲁迅所受日本文学的影响以及对其做出的选择、综合与发挥,而且还探讨了鲁迅给予日本文学的影响包括其中出现的误解和歪曲。由此,“数十年来‘鲁迅学的‘原地踏步现象获得了推进的力量”(《〈鲁迅与日本文学〉序》)。如今,我们可以用跨文化传播、关系史和接受美学等概念来界定这样的研究路数,但在刘柏青那时并没有提出方法论上的进一步阐释,他只是基于“事实”,本着摈弃庸俗社会学而灵活运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批评及实证主义的方法,来观察鲁迅与日本文学的关系问题。他认为,大体而言,鲁迅留日时期接触了明治时代的日本文学,五四运动以后与大正时代的文学有关联,而三十年代则主要和昭和时期的文人作家发生更多的交流。因此,他按照日本近代文学发展的顺序,逐次讨论了鲁迅与夏目漱石、白桦派作家、厨川白村、芥川龙之介等新思潮派文人以及无产阶级文学的关系。同时,又另辟四个章节讨论二十年代以来直至战后的日本鲁迅研究,包括正宗白鸟和野口米次郎对鲁迅的误解,以及鲁迅的反驳。这样,就建构起了一个立体的有关鲁迅与日本文学相互关系性的阐释架构。
这个看似“质朴无华”的研究体系,其实包含了丰富的方法论内涵和学术增长点。从事实和文本出发,紧贴着中日两国近现代文学的历史演进过程,对其交流互动现象进行科学的实证研究,这是刘柏青的基本立场。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文学,其交往应该是自然发生和双向互动的,研究这一现象的学术则应当关注其复杂性,而避免比较文学研究中影响比较的单向狭隘视野。这在今天已經成为常识,但在八十年代初期的确具有开拓学术新天地的功效。或者反过来说,今天我们从事鲁迅与日本关系研究的后来学者,其跨文化传播和关系史研究的视野,包括思想史等新方法,虽然在课题的纵深度和具体史实上有所扩展,但基本的研究格局和阐释架构依然是在刘柏青当年所开拓的那个研究路径上。
我是一九八四年入刘柏青门下攻读硕士学位的。记得第一次见面谈起鲁迅及中国现代文学与日本的关系这个课题,柏青师就提到早在一九八一年他发表于《文学评论》第六期上、后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编《文艺思潮与流派》一书中的《中国左翼文学所受日本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影响》一文,并且低调地说,此文只是文学比较研究的一个粗浅尝试,但能在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所编书刊上发表,至少说明它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今天,重读这篇当时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的论文,我十分惊讶于其学术视野的开阔和方法论意识的前瞻性。自己年轻的时候偷懒没有细心阅读,也无从理解学问方法上的价值。实际上,这是一篇典型的比较文学研究之影响比较的范文。文章以三十年代中国左翼文学所受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理论的影响为探讨对象,中国左翼文学并非日本的一个支流但确实受到过不小影响,在对于这个历史事实做出准确判断基础上,论文提出了影响与被影响双方其革命文艺运动产生之历史条件上的六点相似性,然后详细分析了一九二六年青野季吉的目的意识论、一九二七年前后福本和夫的理论斗争和分离结合论、一九二八年以后藏原惟人的文艺大众化及无产阶级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论,所给予中国左翼文学的积极与消极两个方面的重大影响。论文结论道:上述日本左翼文艺思潮三阶段的发展均对中国发生了影响,并且是与苏俄文艺理论的影响同时发生的,其时间大致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二年间。
可以说,这篇论文基本上解决了中国左翼文学所受日本影响的问题,三十五年后的今天也依然没有出其右者。我惊讶的是刘柏青掌握史料的丰富和做出判断的史识眼光,要知道那是一九八一年中国学术刚刚迎来“科学的春天”,人们对日本对比较文学还一片茫然的时代。我还记得乐黛云先生主编的《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也出版于这一年。至今,我还保存着大学时代的王云龙老师特意从北京为我代购的此书,也依稀记得读后的兴奋。它不仅让我们了解到久违了的外部世界对于鲁迅的学理探索,更推动了比较文学特别是中国现代文学与西方现代性关系研究的热潮。而今天看来,刘柏青的上述论文绝不逊色于这本译文集里外国研究者的议论。重要的是,如果说乐黛云等在北京带动起了八十年代比较文学研究的兴起,那么柏青师则在外省的东北开拓出中日文学关系研究的新领域。只不过,人们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往往眼睛盯着思想文化的中心而容易忽略边缘外省的存在。
此后,刘柏青继续以“守正纳新”的态度扩展自己的研究领域,在推出上述两书的同时,又积极吸纳一九八五年前后兴起的“文化热”潮流而在文学研究中引入“文化视角”,于“五四新文学与中国现代化”,尤其是“中外文学关系研究”方面提出新思考。这就是他的另一个学术贡献—基于“文化互补说”的中日文学文化关系史研究。这期间,柏青师还先后两次访学日本,积极推动中日两国学界的实质性交流。一九八三年访问日本东京女子大学等,不仅开启了鲁迅与日本文学的研究课题,而且与时任该校教授的伊藤虎丸商定《日本学者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选粹》(吉林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的翻译出版事宜。这本书与上述乐黛云编《国外鲁迅研究论集》相映生辉,成为我们当时了解东西方学者研究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成果的重要窗口。一九八九年访日,则是客座北冈正子先生所在的关西学院大学,进一步深化了其中日文学文化交流史研究的思考。我后来的留学日本也是他此次帮助促成的,这虽为个人私事,却也是至今铭记在心的。
发表于一九九二年,后来被《新华文摘》转载的《浅谈中日文化交流》一文,反映了刘柏青对交流史研究的总体思考。首先,他认为文化交流中存在着一种“势差现象”,即发展程序较高的文化对较低的文化会产生更大的影响,也就是水往低处流。一般来说,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在近代以前,主要是日本从中国的文化中摄取养分;近代以后则中国较多地向日本借鉴现代化的经验。其次,从现代化不等于西化的观点出发,刘柏青不同意下面这种对中日现代化成败原因的分析:日本全面吸收了西方故获得了现代化的成功,中国因分阶段地学习欧美而现代化的进程始终缓慢。他强调,即使在中国主要向日本学习的近现代,两国现代化的成败也是各有千秋。日本早期现代化的成功却曾带来侵略战争的恶果,而中国的现代化虽曲折迂回但最终找到了符合国情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第三,未来两国的文化交流,关键在于不忘侵略战争的历史并在相互尊重的原则下实现长久的发展。而两国以往对待“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态度,则各有经验教训,可以相互借鉴的。
从以上简要的介绍中,可以充分地看到始于一九八五年的“文化热”,即有关东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文化与政治等等问题的思想大讨论,所给予刘柏青的积极影响。正如他自己所回顾的那样,受到文化热的启发,他开始注意从民族文化心理的视角观察文学,并形成了“文学的现代化”这一新的研究课题。而现代化的文学,其确立离不开近代以来发生的东西方文化交流与汇通,其中也包括同一地区的中日两国文化文学的交流。这样,渐渐地就形成了上面提到的“文化互补说”,也使其中日文学关系研究具有了牢固的根基和比较宽广的视野。遗憾的是,随着九十年代中期从教学科研岗位上退下来,又遇上眼疾等健康问题的干扰,柏青师逐渐远离了学术界,中日文学文化关系史研究的宏大构想,在其后未能取得深入的进展。早年,在他指导下由靳丛林、李冬木完成的《中日文学交流史稿(1840—1949)》也只有一个“初稿纲要”,后因弟子们纷纷去了日本而告中断。
那么,如何理解刘柏青的学术个性乃至他那一代学人特殊的历史贡献呢?这里,我想试谈两点。第一点,就是前面一再提到的质朴内敛而“守正纳新”的品格。从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科建设角度讲,柏青师属于上承王瑶、唐弢、李何林等第一代而于五十年代形成自己学术个性的第二代学人。我们知道,五十年代前期苏联成为我们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窗口,对斯大林时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社会科学的大量引进,造成机械唯物论和教条主义的盛行。而在反右斗争爆发之前的中国,曾经有一个短暂的“百花时代”出现。虽然,这只是一个历史的瞬间,但对经历了战乱和解放而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中国学人来说,这的确是思想学术上的一个幸运时期。他们一边真诚学习马克思主义,一边努力清除庸俗社会学的影响,从而养成了特有的“守正纳新”不断进取的品格。
“守正纳新”的品格,这是我的另一位硕士导师刘中树先生概括自己学术道路的词语,同样可以用来描述刘柏青那一代学人。这就是,要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来认识和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精神、物质和政治文明建设当中提出的理论问题和具体的实践问题;信守由历史实践证实了的具有真理性的已有思想理论成果(刘中树:《治学之道》,长春出版社,4页)。我想,这应该是经历了五十年代苏联教条主义理论的泛滥而在反省庸俗社会学影响之后铸就的那一代学人的思想品格。守正,就是坚守自己认可的基本原理,纳新乃是基于这种自信而向新的科学领域进军的勇气和智慧。这样的品格,看上去有些坚硬、质朴和内敛,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故步自封,而是一种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地接纳和开创新事物的胸襟。以这样的特殊品格,那代学人在一九七六年中国又一次经历社会大转型之际,为将“五四”以来科学进步的学术传统接续到改革开放的多元时代,做出了重要的貢献。他们没有提出更多的新观念新口号,像新一代年轻学人那样。但是,他们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新时代的稳步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当我们回顾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学术史特别是现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历史时,这一代人的特殊品格和学术贡献应该得到中肯的评价。
第二点,是刘柏青供职于吉林大学所象征的外省边缘的位置。这里所说的“外省边缘”,当然是针对北京、上海那样的思想文化中心而言的。正像近代以来随着历次社会转型而来的思想文化新潮首先发生在中心一样,八十年代以后的思想解放、文化热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大发展也首先始于北京、上海。走向世界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比较文学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重写文学史、去政治意识形态化而回到文学本身,等等,这些新观念都首先产生于文化中心,而后逐渐影响全国各地。在回顾历史的时候,源自中心的观念与范式转变,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而外省边缘脚踏实地的工作往往被低估甚至忽视。就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言,实际上在八十年代前后有一批活跃于东北、华北、西北乃至华中等地的优秀学者存在,他们在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与输送方面贡献巨大。比如,在东北除了刘柏青之外,同代人中还有任职于东北师范大学的孙中田先生,八十年代初就有《鲁迅小说艺术札记》《论茅盾的生活与创作》等著作出版;在华北有薛绥之先生,自七十年代后期起相继出版《鲁迅杂文选讲》《鲁迅作品教学手册》《鲁迅生平史料汇编》;在西北,支克坚先生出版有《冯雪峰论》《胡风论》《周扬论》等专著;在华中则有陆耀东先生,一九八○年前后有《鲁迅及其作品》《二十年代中国各流派诗人论》等专著问世。
以上,只是我一时想到的外省学者中的代表。他们历经战争与革命的大时代,又穿越反右和“文革”等严酷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最终练就了自己的学术品格。在稍后到来的那个改革开放继往开来的八十年代,他们上承第一代学人的学术命脉,下开怀揣“走向世界”梦想的一代新人之荆棘路。至少,这一代人于确立科学的实证方法、坚守文学研究的社会历史原则而为学科奠基,还有从外省向中心输送大批优秀人才,这两方面的贡献是非凡卓著的。这样的历史功绩也包括那代人的局限,应该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为未来现代文学学科乃至中国学术健康发展的有益资源。而刘柏青,无疑是这第二代学人中重要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