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医生与建筑师
2017-03-09杨鹏
杨鹏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一间教室里,正在进行建筑系的设计课答辩会。一个学生面对评委们侃侃而谈,讲解自己设计的儿童医院。他对各种功能因素的分析面面俱到,例如人在走廊里的运动、各个年龄段儿童需要的不同类型空间、光线照进窗子的角度、材料表面易于清洗等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全。他顺畅地回答了几个评委的问题之后,评委席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操着北欧口音的英语,温和地问道:“你好像还是忽略了一種可能性:如果一只狮子从窗口跳进来,这栋建筑和这些小病人们该怎么办呢?那一大堆计算还适用吗?”顿时,报告厅里鸦雀无声。
哪里来的狮子?从马戏团或者动物园逃出来的吗?它怎么会跳进医院的窗口?提问的评委和他邻座哈佛医学院的儿科教授相视一笑,答辩会转入了下一个学生的课题。包括一脸迷惑的答辩学生在内,大家都没有把这段插曲太当真。
这位客座教授,芬兰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1898-1976),平时就经常提出让学生们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或者以“不知道”来回答学生的提问。即便是发表正式的演讲,他也保持着一贯的打趣和夸张。例如,在墨西哥城参加世界建筑师协会(UIA),他演讲开篇就说:“建筑师要同时面对至少三千个敌人!”
一旦拿起铅笔,开始在纸上构思设计,他就不再是爱开玩笑的讲话者阿尔托,而变成了冷静的建筑师阿尔托。这个名字,是任何一部现代建筑史都不会漏掉的关键词。他在十多个国家,留下了上百座建成作品。他设计的建筑类型无所不包:私家住宅、高层公寓、学生宿舍、教堂、大学、剧场、图书馆、博物馆、政府办公楼、市民中心。他创造的建筑,从整体的空间到厘米级别的细部,其使用功能都像温暖的手掌一般体贴入微。更重要的是,一切都散发着从容优雅的美,给人以质朴的惊喜。
除了作品风格的独特,阿尔托与其他现代建筑大师相比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在理论方面的格外“低调”。法国建筑师柯布西耶,抛出了“现代建筑五项原则”;美国建筑师赖特打造了“有机建筑”“广亩城市”的理想概念;就连惜墨如金的德国建筑师密斯,也留下了“少就是多”的箴言。阿尔托呢,如文章开头那般,似乎只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玩笑和逸闻。
然而,在与为数不多的知心朋友相处时,阿尔托常会变成与大众印象不同的“另一个人”。他会很严肃地谈论自己对建筑、对整个世界的理解。他的作品灵感不是自梦中得来,而是有深邃的哲学根源。阿尔托对于理想的建筑、理想的世界,都有构架清晰的蓝图。他只是不愿轻率地抛出理论,不屑于在陌生人面前布道。
他的多年好友,芬兰作家约兰·希尔特(Goran Schildt,1917-2009),为后辈的研究者们保存下这样一个“深刻”的阿尔托。希尔特牺牲了自己专攻的美术理论研究,利用和阿尔托交往二十多年积累的资料,撰写了洋洋数十万言的《阿尔托传》(Alvar Aalto:His Life),从大师的童年经历、学习和创业、辉煌的事业顶峰,直到内心孤独的去世。希尔特还悉心整理了阿尔托零散的演讲、接受的采访和笔记碎片,编辑成《阿尔托谈话录》(Aalto in His Own Words)。
这两部书是阿尔托思想发展的地图,标出了汇入大河的许多支流:民族史诗《卡勒瓦拉》,森林、湖岸和极光,古希腊、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欧洲建筑杰作。除此之外,地图上还标明了一些阿尔托从未谋面的导师:斯特林堡、易卜生、法朗士和克鲁泡特金,以及鲜为人知的卡雷尔。
阿历克斯·卡雷尔(Alexis Carrel,1873-1944),是法国著名的外科医生。他是法国里昂人,年龄相当于阿尔托的父辈。卡雷尔毕业于里昂本地的大学,由于受到法国同行的非议和排挤,来到美国进入洛克菲勒医学研究所。他最突出的成就,是改进血管的缝合方法。这一革新将拯救无数普通人的生命,同时为器官移植铺平了道路。早在一九○二年,卡雷尔已经开始在动物身上实验器官移植。一九一二年,卡雷尔由于“血管缝合与器官移植方面的成就”,获得诺贝尔生理与医学奖。
阿尔托在朋友们当中时常谈起卡雷尔写的一本科普读物—《人之奥秘》(Man the Unknown)。卡雷尔在功成名就之后,把自己对医学、人体和人类社会的看法,凝聚在这本书里。一九三五年以法语出版后,它很快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也曾引起不小的轰动。
本应在技术方面十分自信的卡雷尔,在书中不厌其烦地强调,“人”恰恰是人类了解最少的对象。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身体与精神不可分割的整体。用清晰的“二元论”驾驭人的科学,是何等的危险。
卡雷尔写道:“笛卡儿的错误在于,他认为物质和精神是异质的。它带来了一个错误的问题,即灵魂和身体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根本就不存在。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都无法单独地加以研究。”卡雷尔强烈地质疑人的生理与心理分离:“弗洛伊德造成的伤害,比最极端的机械论者造成的伤害还要大。”“血浆的物理属性、离子均衡、抗原的化学成分的研究,同对梦、性欲、言语记忆等的研究同样必不可少。”
当然,对于人的精确计量还需要“将人标准化”,让具体的人变成抽象的整体,可以统计、计算的“人”。卡雷尔写道:“现代社会忽略个人,仅仅考虑人类。它相信‘共相的客观实在性,将人视为抽象的概念。‘个人和‘人这两个概念的混淆,已经导致工业文明犯下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那就是将人标准化。”
“在人身上,无法测量的事物远比能够测量的事物更加重要。我们不能接受量的暴政。”
《人之奥秘》面世的时候,年近四十的阿尔托在欧洲建筑界崭露头角,正要跨过建筑师成熟的门槛。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平静期,欧洲建筑界盛行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乐观激情。如果说建筑和人一样是复杂的对象,何不让“功能”与“形式”二元分离?在此基础上层层递推,就能得到三五条定理,创造完美的建筑。以“理性主义”(Rationalism)、“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的名义,大片光洁的白墙、宽敞明亮的玻璃方盒子,意味着像机器一样精密、实用的空间。生活在这种“生理”足够健全的建筑里,人们自然会有健康的美好生活。视觉的愉悦、文化的抚慰,这些建筑的“心理”机能,完全可以被暂时搁置。
卡雷尔犀利的见解,套用在主流的现代建筑界,简直如量身定做。譬如“法国大革命的原则、马克思和列宁的愿景,仅仅适合抽象的人”,包豪斯的原则、柯布西耶和密斯的愿景,同样仅仅适合抽象的人。
从职业生涯初期,阿尔托就本能地怀疑这样的主流,卡雷尔正是他值得信赖的同路人。在接下来近四十年的建筑实践中,阿尔托坚定地远离了越来越强悍的主流。阿尔托把卡雷爾对于人的态度扩展到建筑,他从根本上否定人的身体与精神的二元对立,否定建筑的功能与形式的二元对立。建筑既不是居住的机器,也不是精神寄居的蜗牛壳。建筑是人的延伸,它同时容纳人的身体和精神。
阿尔托的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帕米欧肺结核疗养院—落成于一九三三年,与《人之奥秘》面世大致同时。用抗生素来治疗结核病的方法发明之前,治疗结核病的唯一方式,就是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环境里静养。阿尔托设计的疗养院,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的社区,病人们要在此生活两三年之久。在双人病房里,他专门设计了水花溅起声音非常小的洗手盆;病房里的灯光向上投射,经过浅绿色的天花板反射,洒下柔和的光线;黄色的楼梯台阶,醒目而又亮丽;楼梯扶手后面的墙壁,特意涂成灰色的图形,既耐脏又是含蓄的装饰。
阿尔托为疗养院专门设计了“帕米欧椅子”。天然木材经过特殊工艺制成的胶合板,贴合病人的头部、双手和双腿放的位置和身体后仰的角度。没有一处直角转折,通体是圆润的造型、温暖的触感。这件现代设计经典,荣登“牛津艺术史”系列《二十世纪设计》(Twentieth-Century Design)一书封面。在整个现代设计史上,很难找到更好的实例来证明,功能与形式无须统一,它们原本就是一体。
在阿尔托设计的其他杰作里,类似的手法比比皆是:一根作为主体结构的柱子,拆分成四五根细柱,隐喻外面的树林。露在室外的铜质门把手,被牛皮的细条缠绕着,形成精美的图案,在严寒中不再冰冷。使用功能和视觉愉悦之间微妙的平衡,这就是他签名式的“阿尔托风格”。
进入战后的重建期,建筑界的“理性主义”已经从包豪斯式的大盒子向前迈了一大步。用以衡量建筑的要素越来越多样,调研、统计、计算也越来越精确。设计儿童医院的那个学生,正是这种“理性主义”的追随者。但是阿尔托没有耐心向他苦口婆心地解释—无论堆砌多少精确的局部,都无法形成有机的整体,无法在轻重缓急当中做出取舍,甚至有可能忽略最重要的因素。因此,才有了那只跳进儿童医院的狮子。
尽管与主流相悖,阿尔托的作品仍然征服了来自各方的目光。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和美国建筑师协会的金奖、芬兰建筑师协会主席、芬兰国家科学院院士……各种荣誉纷至沓来。与这些荣誉相伴,他却陷入更深的怀疑。他怀疑左派的社会理想,怀疑资本主义的冷漠,也怀疑技术至上、福特流水线式的机器专制。更重要的是,他怀疑僵化的规范、繁复周密的计算是否能产生理想的建筑。
他隐约地察觉,建筑界—甚至整个世界,似乎在朝着令他失望的方向前进。建筑界功能(生理)与形式(心理)的二元对立,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愈演愈烈。有朝一日,极端割裂的理性主义,会很自然地导致矫枉过正,把建筑界的主流推向雕塑或者绘画的分支学科。美国建筑师文丘里在他的理论名作《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里,引用了阿尔托的作品。可惜他所谓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只是一些歪歪斜斜、碎片式的文化符号,如同耸立在街道旁的舞台布景。
晚年的阿尔托,显然有资格写一本《建筑之奥秘》(Architecture the Unknown),像卡雷尔那样,警醒众多同行。他时常对希尔特说:“你无法拯救世界,但是你可以树立一个榜样。”但他毕竟是建筑师,他最终还是决定用笔来勾画更多的建筑作品,而不是宣讲教义。
与阿尔托相比,今日的卡雷尔已然寂寂无名。一方面,卡雷尔确有不检点的行为。他和同情纳粹的美国人查尔斯·林白交情莫逆。晚年的卡雷尔,在“二战”中的法国维希政府中短暂任职,因心脏病突发去世,才躲过了战后沦为“法奸”的羞辱。另一方面,卡雷尔毫不掩饰他的“政治不正确”的言论。“我们文明的创造者—白人—是所有人种中最能吃苦耐劳者。”“为什么要增加不幸、自私、愚蠢和无用之人的寿命呢?在我们能阻止智力和道德衰败以及各种老年慢性病之前,万不可增加百岁老人的数量。”此类观点,赫然出现在《人的奥秘》一书中。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返回法国充当军医的爱国事迹、他拯救无数伤者的技术创新、他的诺贝尔奖章的光环……都轻易地消散了,《人的奥秘》也退出了多数学者的视野。
阿尔托和卡雷尔始终没有直接的交往。最接近的一次机会发生在一九三九年。阿尔托曾筹划出版一份政治性的期刊,由他和三两好友主编并参与撰稿。主题是人类和平与社会福祉,卡雷尔也在拟定的邀请撰稿人名单里。可惜的是,这份刊物始终停留在构想阶段,连一期也没有出版。
距离那只狮子跳进儿童医院,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阿尔托为麻省理工学院设计的学生宿舍贝克楼(Baker House),仍悠然地立在查尔斯河畔,每年都迎来一批新生入住。质朴的红砖墙,蜿蜒的曲线轮廓,所有的宿舍房间都能欣赏到窗外阳光下的查尔斯河。虽然不时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师前来参观照相,然而一旦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愿意追随阿尔托的人寥寥无几。从这个角度衡量,阿尔托与他的“导师”卡雷尔一样寂寞。
(《人之奥秘》,亚历克斯·卡雷尔著,钱磊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二○一五年版;Alvar Aalto - His Life, G.ran Schildt, Alvar Aalto Museum, Jyv
skyl
,2007;Alvar Aalto In His Own Words, edited by G.ran Schildt, Rizzoli, New York,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