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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士人故国情结的书写
——以船山词为考察中心

2017-03-09曹秀兰

关键词:船山故国士人

曹秀兰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明清之际士人故国情结的书写
——以船山词为考察中心

曹秀兰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全明词》录王船山词305首。综观船山词,抒发故国情怀是其最主要主题,主要围绕三个方面:一是词人在明朝灭亡后精神上的无所归依,二是对入仕清朝者的不屑与婉讽,三是愤激的复仇报国之情。通过对王船山词的考察,可以概知明清之际士人内心的故国情结。

明清之际;士人;故国情结;船山词

船山乃明清之际思想之大家,哲学之鸿才,并不单以词名于史。《全明词》录船山《鼓棹初集》《鼓棹二集》《潇湘怨词》《愚鼓词》等,凡305首。[1]历来论者对其词毁誉参半。毁之者谓其词不合音律,似长短不齐之诗,一如李易安讥苏词,如清张德瀛《词征》卷六“王船山词”条云:“王船山有《鼓棹初集》《鼓棹二集》,其词多不叶律,如诗之长短句而已。”[2]4175誉之者谓船山词风格刚健,能挽明词颓靡之弊,如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五“明词不尽纤靡伤格”条:“世讥明词纤靡伤格,未为允协之论。明词专家少,粗浅,芜率之失多,诚不足当宋元之续……洎乎晚季,夏节愍、陈忠裕、彭茗斋、王薑斋诸贤,含婀娜于刚健,有风骚之遗则,庶几纤靡者之药石矣。”[2]4510“不叶律”、如长短不齐之诗者,概因船山固以词为陶写情怀之具,自不求合律与否,故全幅人生感怀毕见于词。又因船山生逢鼎革之际,其内心之悲感又自异于太平词人,发之于词,故成刚健之风。

明亡后,船山自以“亡国遗臣”居于世,悼明亦成终其一生之大关节。深切于心、痛彻于心的故国情怀亦是船山词最重要主题。本文拟从三点探析船山词之悼明情怀,从而管窥明清之际士人儒者之故国情结。

“归去来,何处可言归”:无所归依之痛

数千年儒家文化熏陶下,士人儒者对其朝代的情感,可谓深植于生命。个人对社会的责任感,以及个人从中获取的归属感,都与之密切相关。

船山与明朝感情,观其一生踪迹言行,可谓忠爱至诚。这不仅源于其自身深受中华古文化传统熏染,更与其家庭密不可分。据船山《先考武夷府君行状》[3]27,张献忠占领衡州(今湖南衡阳)后,劫持船山父亲以迫使船山兄弟充伪吏。船山父亲不仅寻机写信告诫船山万勿因父之故而作计入寇,甚至寻机投缳自杀以坚船山不受伪职之志。最后竟以船山自残肢体方得以逃避。清军入关并定鼎中原后,船山父亲仍对朱明满怀忠爱。顺治四年(1647)秋八月,船山父率船山兄弟隐于南岳潜圣峰。十一月,船山父病殁。临终前,遗命船山兄弟死后绝不与满清相涉:“我即不起,当葬我此山之麓。无以榇行城市,违吾雅意。”[4]36-37明亡前切诫儿子拒受伪职,明亡后遗令灵柩绝不与满清相涉,此种种情怀心思,皆源自内心与朱明共存亡之忠爱维护之情。

船山忠明情怀有类其父。顺治年间船山积极参与反清战争,以图复明。清廷逐渐天下一统之际,仍未消减对朱明之深情。康熙十七年(1678)吴三桂叛清,于衡州登基为皇帝,时有荐船山入仕者,船山以“亡国遗臣”婉拒:“先生之未没也。盛名为湖南之冠。戊午(按:康熙十七年)春,吴逆儹号于衡,伪僚有以劝进表荐先生者。先生曰:‘某本亡国遗臣,鼎革以来,久逋于世。今汝亦安用此不祥之人为!’遂逃之深山,作《祓禊赋》。”[4]144可见船山对朱明之忠情,贯之始终。

爱之深,故痛之切。一个朝代的灭亡,对于心存良知、满怀忠爱之士人而言,无疑会摧毁其有生以来业已建构的精神大厦。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自抑的悲痛,更有心无所依的虚无漂泊之感。船山于明亡后深切体验到无所归依之痛,并发出“何处可言归”之悲叹。

渊明不堪官场冗累,为追求人格自由与独立,弃官归田以逞己志。苏轼作《哨遍》(为米折腰)隐括渊明《归去来辞》以抒浮沉官场为米折腰之累,以及对渊明式归去来之决意仿效。船山有《哨遍·广归去来辞》,效苏轼《哨遍》(为米折腰)而作。“玩词意,当作于晚岁,但不能确指年份。”[5]315词序曰:“苏子瞻隐括《归去来辞》,陶公之余藩也。吾自有大归大去而大来者,为期未知远近,然知迟迟不如接淅久矣,因借其韵,以抒己怀。”船山指出苏轼之《哨遍》(为米折腰)系渊明之境界,而自己亦“自有大归大去而大来者”。遗憾船山虽欲接续前贤,却已无可归处:“归去来,何处可言归。”无处可归,是失去家国之后的一种无根之感。明朝的灭亡,于船山而言不单单是朝代的兴亡更替,更是精神家园的彻底倾覆。“望万里荒烟,一蓑渔艇,渺渺无归处。”(《摸鱼儿》(向西园))旧家园失去,精神灵魂无所归依。

船山有时在词中托物寓意,表达精神无所依托之痛。如《清平乐》借咏鹧鸪之哀啼、乳燕永失乌衣巷,抒发悼明之情,以及永失家国之痛。词曰:

但南无北。费尽丁宁舌。说与天涯行不得。也似欲啼清血。 空山烟雨霏微。离披败叶低飞。乳燕莫夸轻俊,人间何处乌衣。

宋陆佃《埤雅》卷七《释鸟》“鹧鸪”条:“鹧鸪自呼其名,常向日而飞……臆前有白圆点,文多,对啼,志常南向,不思北徂,《南越志》所谓:‘鹧鸪虽东西回翔,然开翅之始,必先南翥,亦胡马嘶北之义也。’”[6]船山湖南人,地属南方。清定都北京,在北方。词的上片通过咏鹧鸪的“但南无北”的特性,表达词人忠于明朝、不接受清朝的遗民情怀。似欲啼血的鹧鸪,是船山痛失家国后哀痛的写照,足显词人对明朝之衷情、之深情。

刘禹锡《乌衣巷》有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时过境迁,乌衣巷已今非昔比。乳燕失去往昔乌衣巷,正如船山失去故国。词人借乳燕表达内心深处无所归依之感。“问归飞双雁,江南江北,冰融风软,何处可堪留。”(《风流子·春感》)对春天回归的双雁的询问,亦是船山自己内心无所归处之痛的真情流露。

朝代的更替并不以摧毁旧朝山河为手段,亦不以之为目的,故不管朝代如何变迁,山河永固。但新旧朝代的更替给士人造成的心灵创伤,却绝对给其心目中的山河涂上异样色彩,使昔日熟悉江山变得陌生。这源于词人内心对故国的执念与对新朝的自觉疏离。船山《哨遍·广归去来辞》一方面深知“旧家山(朱明王朝之家山)、目前即是”,一方面又深惜“知者稀”。随着明清鼎革,昔日家山已被陌生化,词人内心滋生的是一种生疏感。“满目江山无熟处,一曲林峦新造”(《贺新郎·自题草堂》)亦是抒写因自身情感疏离而对昔日江山产生的陌生感。“一曲林峦新造”,据《王夫之年谱》“国朝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明桂王永历十四年”条:“徙居湘西金兰乡高节里,卜筑于茱萸塘,蓬檐竹牖,植木九柱,编篾为壁,初造小室,名曰败叶庐。”[4]58此《贺新郎》所谓“自题草堂”,当指败叶庐。自造小室,何尝不是船山精神世界的努力重塑!

“不是旧家庭院,也争飞”:对入仕清朝者的婉讽

历代王朝兴亡更替之际,都会将士人推到一种两难选择的境地:是出仕新朝,还是固守故国坚作遗民?对于任何一个士人,这种选择都异常艰难。出仕新朝有悖于儒家文化的核心精神——忠爱,固守故国又极可能使生活陷入困顿,以至于有冻馁之患。这种矛盾有类于理想之于现实的冲突。在明清之际,这一矛盾冲突更为突出,因为明清两朝的更替是不同民族间政权更替。不可否认,朝代更替之际,部分士人由于种种现实问题而选择出仕新朝,但他们并无忘怀故国之心。他们时时形诸吟咏故国情怀,甚至利用自己在新朝职务之便帮助前朝遗民,从而从行动上诠释内心的故国之情。明清之际浙江之曹溶和安徽之龚鼎孳便是极好的例证。对于这类人出仕新朝的行为,虽需给予充分理解,客观看待,却无法更改他们有亏大节的事实。

相较而言,如船山固守故国,以前朝遗民终其一生者,足让后世历代景仰。他们克服种种现实困难,执着坚守一份故国情怀,保持心灵之忠贞与高洁。“任柳絮、穿帘扑面飞。既不粘泥,自然轻脱,唯吾之意。”(《哨遍·广归去来辞》)柳絮翻飞,因不沾染污泥而自在洒脱,干净自然。穿帘而飞的柳絮,是船山忠于故国的高洁情怀的写照。船山心向故国,誓不仕清,亦洁如柳絮。

入仕新朝与誓作遗民是两种价值观念的碰撞冲突。船山以遗民心眼度入仕新朝者,固心生不屑,以词婉讽其人。如《摊破浣溪沙·偶兴》上片“为讯南朝燕子飞。人间何处有乌衣。不是旧家庭院,也争飞”,借不择庭院、随意即可成归的燕子,婉讽了入仕新朝者忘却“旧家山”、随遇而安的忘本行为。《满江红·直述》更是词人深积于心复杂情感的喷薄而出。词中既有船山对故国“痴狂不醒,口如布谷”的忠爱之情,又有对出仕新朝获取俸禄者的责问:“千种粟。谁家粟。黄金屋。谁家屋。”我国历史以干支纪年,始于尧帝甲辰元年。词末“把甲辰、尧纪到如今,从头读”,既是船山申明自己永作遗民绝不忘本的坚定决心,更是对那些出仕新朝的忘本之人的呼吁提醒。船山在《自题墓石》中自称“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3]116,其忠明之情概同于此。

船山有咏史组词《生查子》六首,全幅展现其遗民情怀。组词借咏历代史事全面细微地流露了生逢鼎革之际,一个儒者的价值观念与道德操守。其中既有对历史上忠于故国之人的敬仰,亦有对不守大节之人的嘲讽。如第三首“分得余香归,骄杀邯郸子”,对比了明亡后仕清和邯郸子誓死报国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表达了词人对明亡后仕清者的鄙夷与嘲讽。第六首“可怜松雪翁,不惜天水碧”,借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赵孟頫(松雪翁)在宋亡后先一度隐居后又仕元的失节行为,嘲讽了明亡后出仕新朝、不能自保其节者。

对入仕清朝者的讽刺,足见船山对“旧家山”“旧家庭院”即自己精神家园的固守之情。

“将吴宫旧怨,血洒灵衣”:愤激的复仇报国之情

船山身历国变,沉痛于心。王之春《王夫之年谱》“明崇祯十七年甲申国朝大清顺治元年(1644)”条:“公始闻国变,悲愤不食者数日,作《悲愤诗》一百韵,吟已辄哭。”[4]23悲愤痛哭是人类面临重大灾难时最为本能的情感反应。当痛定思痛,既之而起的往往是努力拯救,奋力挽回。清军入关后,中原各地反清复明斗争不绝如缕。这是有良知的士人爱国情怀的最直接体现。忠爱如船山者,亦自有拳拳报仇复国之心。顺治五年(1648),船山参与衡山反清起义。起义不幸失败后,船山远赴肇庆。《王夫之年谱》“顺治五年(1648)暨明桂王永历二年”条“冬十月,公与管公嗣裘举兵衡山,战败军溃,遂携敉公走耒阳。至于兴宁,宿石角山僧阁。遇欧阳公霖,遂由桂阳庆岭,下浈江,过清远,径赴肇庆。”[4]38时桂王朱由榔称帝于肇庆,是为永历帝。于船山而言,奔赴肇庆或许是距离其实现反清复明理想最为直接的途径。惜桂王因清兵所逼而辗转两广一带,并不能据守肇庆。船山亦离开肇庆辗转流离。不管现实如何,船山从未泯灭反清复国之心,其愤激慷慨的复仇情怀,时时流露于词。如《望海潮·本意》,据彭靖《王船山词编年笺注》,该词作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暨明桂王永历八年。[5]32词题标明是为观潮而作,上片除了抒发“吾将谁与言归”的孤独感,主要笔墨亦集中在对涨潮壮观景象的描写。下片则绾和钱塘江涨潮成因的历史传说,深隐表现内心强烈复仇报国情怀。周生春《吴越春秋》载:“吴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之器,投之于江中……子胥因随流扬波,依潮往来,荡激崩岸。”[7]伍子胥忠而被杀,吴国最终为越国所灭。子胥心怀悲愤之情,死后仍有报仇之志,于是驱水成涛,激荡成潮。“怒遣”“滥驱”“奋驾”,这些饱含激荡情感的词,虽是在绾合历史传说时形容伍子胥的悲情状态,又何尝不是同样怀有复仇报国之心的词人心情写照!“结语可见船山志在兴复,不希荣利。爱国之情,冲淡之怀,并呈纸上。”[5]35可谓知言。

由于心怀深厚的复仇报国之情,船山词大量使用兵器意象。如:“江湖短剑。醉卧不知谁野店。”(《减字木兰花·忆旧》)“碧海人归,雄剑谁怜孤吼。”(《扫地花·忆旧》)“宝剑在,英雄掌。”(《贺新郎》(海门孤月上))“剑光冷,血溅潭龙。”(《兰陵王·秋感》)“销尽残虹半折,短剑蚀清光。”(《南浦·惊秋》)“剑吼匣中如昨。”(《更漏子·本意》其二)“剑吐蓉光三尺冷,弓垂蟾影半轮斜。”(《望江南》其二)等等。诗词中意象是作者情感的真实投射。船山词频繁使用兵器意象,流露了船山内心强烈的复仇情怀。

船山亦借咏叹历史上志在报仇之人事,发抒内心复仇报国情怀。如《生查子·咏史》其二“沙中奋一椎,飞影不知处。知非赌命场,不下千金注”,通过咏叹张良棰杀秦皇以报韩,表达对张良为韩报仇的景仰,并隐曲表达内心深隐的报仇复国之情。船山《读通鉴论》(一)卷二《汉高帝》“留侯从赤松子游非为保身”条云:“子房之言曰:‘家世相韩,为韩报仇。’身方事汉,而暴白其终始为韩之心,无疑于高帝之忌怒。其忘身以伸志也,光明磊落,坦然直剖心臆于雄猜天子之前。且曰:‘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视汉之爵禄为鸿毛,而非其所志。忠臣孝子青天皎日之心,不知有荣辱,不知有利害……抑惟其然,而高帝固已喻其志之贞而心之洁矣,是以举太子以托之,而始终不忮。”又曰:“若夫未忘故主,而匿情委屈以避患,谢灵运之所以身死而名辱。”[8]船山对张良忠心赤胆、不隐匿忠韩之情的忠孝行为大加赞扬,对谢灵运心怀忠诚却匿情避患的行为颇有微词。对比之下,可见船山对不回避内心忠情的磊落情怀的景仰。他忠于明朝,并于抗清失败后隐而著述,亦是从行动上诠释了对明朝光明磊落的忠爱之情。《生查子·咏史》其五“堂堂灵隐僧,桂子香清夜。五字万年碑,竟是谁天下”,通过骆宾王为李敬业作《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讨伐武则天“伪临朝”,匡复李唐统续,表达不承认清朝,渴望恢复明朝国祚的深隐情怀。其六“龙凤是何年,人间瞒不得”,通过吟咏韩林儿反元复宋,表达对报仇复国行为的深深赞许。咏叹历史事件,看似客观平静,实则裹挟词人激荡澎湃的复明情怀。

明清易代之际,上自朝廷,下自士人,都深陷绝境。船山词全面展现了面对易代之绝境时,士人内心的痛苦、挣扎与抗争,以及对故国深挚的悼念之情。通过船山词,我们可概知明清之际士人之普见心态。

[1]饶宗颐,初纂.张璋,总纂.全明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唐圭璋,编.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王夫之.王船山诗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王之春,撰.汪茂和,点校.王夫之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89.

[5]彭靖.王船山词编年笺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

[6]陆佃,著.王敏红,校注.埤雅[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68.

[7]周生春.吴越春秋辑校汇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85-86.

[8]王夫之.读通鉴论[M].长沙:岳麓书社,2011:85.

责任编校 边之

I206.2

A

2095-0683(2017)04-0097-04

2017-06-15

曹秀兰(1978-),女,山东阳谷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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