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概念的廓清
——对散文通行定义的批评
2017-03-09吴正一
吴正一
(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散文概念的廓清
——对散文通行定义的批评
吴正一
(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直以来,现代“散文”概念的外延和内涵都不甚明确,这给散文的发展乃至生存造成巨大的影响。广狭义散文的划分是现代散文理论的一个重大缺陷,既容易引起歧义,又模糊了散文的外延;“真情实感”不能成为散文的本质属性,而且这一提法本身也存在问题;唯有“真人真事”是区分散文与其它文体的“种差”。由此,散文的外延是文学体裁,“真情实意”是散文的重要属性,“真人真事”是散文的本质属性。至于将虚构引入散文的文章则需要重新命名。
散文概念;散文理论;学术批评
一直以来,散文的概念不甚明确,以致引起散文创作和研究的混乱,这严重影响到散文的发展,甚至生存。也给人们对散文本质的认识带来许多困惑,以致一些散文家也因此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郁达夫无奈地指出:只能大概地说,散文是Prose的译名,和Essayse有些相像,系除小说、戏剧之外的一种文体,至于想以一语来道破内容或特点,却是万万办不到的[1]3。巴金在谈到什么是散文时,也无法说出确切的定义[2]456。为什么散文的特点“讲不出来”,正如散文研究学者陈剑晖所指出的那样:关于散文的定义,既没有统一的标准,又没有严密的逻辑,有的过于宽泛无边,有的又失于简单,有的显得过于草率,更多的是概念模糊、前后自相矛盾[3]142。周伦佑也认为,由于散文定义的混乱,散文所指的宽泛无序,特别是散文理论的根本缺失,致使客观、公正、权威的散文价值尺度无法建立,其结果必然是赝品泛滥、杰作隐匿[4]58。散文概念是散文研究的逻辑起点,也就是说,没有散文的定义,散文的研究也就很难展开。所以,厘清散文概念,对于散文文体的认识、研究和创作意义重大。
一、“散文”概念的由来
罗书华先生经过大量材料的整理和考证后发现:“散文”概念在中国宋代就已经出现,经历由词体到语体到文体的发展过程。在中国古代,“散文”分为两种,一种是词体散文;一种是语体散文,词体散文关涉的是词语,而语体散文关涉的是语句,文体散文还未真正发展起来,至多只是“语文体”。[5]从罗书华先生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前,“散文”概念只是相对韵文和骈文而言,它的范畴是十分广泛的,以致模糊了文学性散文和非文学性散文的界限。古代非文体散文概念和现代文体散文概念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周作人在《杂拌儿》“题记”中谈到现代散文产生的背景时说:“现代散文好象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6]96
现代“散文”的名称来源于中国古代,因为西方根本就没有与“散文”相对应的称呼。所以,郁达夫以为“散文”概念来源于西方是没有道理的,但“散文”具体的内涵和外延无疑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正如周作人所说,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是明代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的结合。[7]419朱自清也认为,中国现代散文所受的直接影响还是外国的影响。[8]24“散文”在英语中一般用两个词来表示:“prose”和“essay”。“prose”,相对韵文(verse)或诗歌(poetry)等讲究韵律的作品而言,包括文学散文和非文学的应用散文。“essay”在内容上一般由一件小事生发开来,信笔由缰,意到笔随,揭示微言大义的文章,也可以是政论或文论之类的文章。一般译为“随笔”,相近于文学散文。
刘半农是现代最早提出散文这一概念外延的,他指出,“散文是文学的散文,非文字的散文。”[9]25从而规定了现代散文的文学性;周作人于1921年6月8日的《晨报副刊》上发表了《美文》一文,指出了现代散文的审美性;王统照在1923年6月21日的《晨报副刊》上又发表文章,提出了“纯散文”的概念,从内容、语言、结构及接受者效应等方面说明了现代散文的特点。这些不同的名称都突出地强调了散文的文学性和审美性,散文于是就与小说、诗歌、戏剧一起成了文学的体裁。郁达夫认为,散文更具有自传体色彩,他指出通过散文可以知晓作者的为人、性格、爱好等,也就是为作者自己画像。在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眼里,散文的外延与内涵相对是明确的。外延是文学文体;内涵是真实。到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葛琴对散文相关理论进行了大致的总结,她指出,散文往往是作者对于实际生活中间所接触到的真实事物、事件、人物以及对周围的环境或景物所抒发的感情与思想的记录,是一种文学形式。[10]138现代散文所崇尚和追求的真实包括了题材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两方面。现代散文家在散文中所选取的题材一般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真物、真景;所抒发的情感也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真情, 绝不是无病呻吟, 向壁虚造之情。
可以这样说,正是现代散文概念的外延和内涵相对明确,从而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散文作品,形成了现代散文创作的第一次高峰。如鲁迅先生的《百草园与三味书屋》、《藤野先生》、《风筝》等;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致亡妇》等等。正如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所说,“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散文小品的成功,儿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11]576
二、“散文”概念的广狭义之分的缺陷
关于现代“散文”概念广狭义之分的源头,林非先生认为,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的发表,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的发表,是“五四”之后最早提出“散文”这一名称的,从此广义散文和狭义散文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和流行。[12]90
对于广义散文概念的成因,周伦佑在《散文观念:推倒或重建》中试图从古代文学中寻找答案,他说:影响“广义散文”这一概念成型的前因,分间接和直接两个方面。间接影响有三大因素:一是把韩愈建立时“古文文统”等同于“古代散文”;二是把韩愈倡导的用散句、散行行文的“古文”等同于“散文”;再一个是中国古代的几种古文选本的选文标准。而最直接的影响则来自郁达夫介绍的国外的“广义散文”概念。
周伦佑接着说:五四时期,周作人传达的散文观,更多来自英法等国家的随笔小品和中国明代公安派的性灵小品,侧重于狭义散文(美文)和比狭义散文更狭义的小品文。周作人的散文观影响了白话狭义散文和小品文的发展。与周作人不同,郁达夫的作用是反方向的。郁达夫明确提出了“广义散文”这个概念。这是他的贡献,也是他的大错。[4]68
当然,刘半农对“散文”的广狭义之分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将散文分为文字散文和文学散文,其实就隐含了“散文”的广义和狭义。朱自清先生也认可散文的广狭义之分,他在《什么是“散文”》的一文中说过这样一段话:散文的意思不止一个。对骈文而言,“散文”是散行的文字;对韵文而言,散文是无韵的文字;还有与诗相对的散文;最后一种是与诗歌、小说、戏剧并举的“小品文”或“抒情文”。[13]121在朱自清先生眼里,“散文”有以上四种含义,外延各不相同。
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广义散文”一般指的是非文学散文,也可以说是语体散文,“狭义散文”指的是文学散文或文体散文。但到了当代,散文的广狭义又有了新的一些变化,老舍认为:“我们写信,写日记、笔记、报告、评论,以及小说、话剧,都用散文。”甚至“广播的话,也可是很好的散文。”[14]2余光中也说:“广义的散文天地宏阔,凡韵文不到之处,都是它的领土。”[15]无疑老舍先生和余光中先生所说的“散文”是语体散文,即非韵非骈散文,而非文体散文,取的是广义。徐迟强调:广义的散文好比是狭义的散文的塔身、塔基;狭义的散文好比是广义的散文的塔顶、塔尖。[16]29在这里,徐迟承认了广狭义散文的存在,并指出它们之间的关系。但《辞海》认为现代散文是一种文学体裁,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散文包括杂文、小品、随笔、报告文学等在内;狭义散文则专指表现作者对生活的情思的叙事、抒情散文。[17]3858在学者刘锡庆和张国庆眼里,广义散文也是文学散文,狭义散文是抒情性散文,无疑广义散文和狭义散文的外延缩小了。
从以上可以看出,即使在不同的作家或评论家那里,散文的广狭义也有不同的解释,这样散文的外延界定就很不明确、很混乱,严重地影响到散文的发展,甚至生存,正如刘锡庆所说,现代散文在理论建设上的一个失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范畴”界说上无所作为,以及对散文的整体“定位”不清。[18]佘树森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散文是一个有着双重含义的概念,这对于散文创作或许影响不大,但对于散文的研究与评论,却有些麻烦。以至于在使用散文概念时,常常要事先声明:此处所论述的“散文”,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这种相互矛盾的、概念混乱的状况,理该改变。[19]18鼓吹“在场主义散文”的周伦佑也说:散文的“广义”和“狭义”划分,是中国文人干出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他运用归谬法,提出人与其他动物是否也应有广狭义之分。[4]57
对于文艺创作而言,语言符号的能指(语词)指向多个所指(概念),即一词多义,往往是作家追求的目标,从而形成作品意义的不确定性或朦胧性,充分呈现出文艺作品的艺术魅力,如“象征”手法的运用。诗歌《雨巷》中的“丁香姑娘”形象既可实指一女子,又可虚指“希望”等;散文《白杨礼赞》中的“白杨”既可实指一种树,又可虚指“团结”、“坚强”等;话剧《雷雨》中的“日出”既可实指为一种自然现象,又可虚指为“光明”等。但对于科学研究来说,散文广狭义之分,势必会造成散文概念的混乱。在读者看来,一提到散文,他们自然把它与文学联系在一起;对于创作者而言,影响甚微,但在评论者这里,影响很大。提到“散文”这一能指(语词),它的外延是什么?可以指“非韵非骈”的文字,也可以是“文学”,还可以是“抒情性文章”。也就是说“散文”的外延至少有三个,自然会产生歧义,这与学术研究或评论要求概念的明确性是背离的。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对语言符号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正如孙绍振先生所说:“科学语言的内涵是严密的,内涵是一元化的,而文学语言则是语义多元化的。”[20]96
造成“散文”概念不明确的原因是因为新文学革命的先贤们基本上都是作家,如郁达夫、周作人等等,他们擅长形象思维而拙于学理思维,如周作人把叙事和抒情的文章看成是论文,他说:“外国文学里有一种所谓论文,其中大约可以分作两类。一批评的,是学术性的。二记述的,是文艺性的,又称作美文,这里边又可以分出叙事与抒情,但也很多两者夹杂的。”[21]3论文,顾名思义,一般是指以议论为主的文章,而非叙事或抒情。从这点看出,周作人对于散文理论的随意性和主观性。这些先贤们把文艺创作的形象思维或感性思维追求形象或语词的不确定性带入到文艺研究领域而不自知,从而为散文的发展,甚至生存埋下了隐患。这是五四时期散文理论架构一个非常重大的缺陷。
为了使“散文”概念的明确化,唯一的途径就是重新命名,厘清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系,如种属关系、并列关系等等。其实,在“五四”时期,有一个很好的机会,遗憾的是被错过了。周作人提出了“美文”这一概念,但是他把“美文”这一名称仅仅指代“抒情和叙事文章”,而把议论性的文章排除在外。也就是说,“美文”的外延比“文学散文”的外延要小,是“文学散文”的属概念。而对于“文学散文”或文体散文,他还是继续引用中国自北宋以来就有的“散文”这一名称,致使散文这一概念的明确化失去了一次宝贵的机会。倘若这时周作人以“美文”指代“文学散文”,而不再借用古代“散文”这一名称,散文概念的混乱和歧义就有可能避免。
对于今天的我们,为了避免散文概念的混淆或偷换,最迫切的任务是重新命名。由于读者往往把“散文”理解为“文学散文”,因此固定“散文”概念的外延,仅仅指代“文学散文”。至于古籍中出现的“散文”,用中国古代“散文”替代,而“中国古代散文”则是“中国现代散文”(即“文学散文”)回望中国古代文章而形成的一个概念,也即指称中国古代带有文学性的文章,对于非文学性的文字则排除在外。
当然,我们也可以赋予“文学散文”一个新的名字,只要大家能达成共识就行,然后理清各种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
三、“真情实感”是散文的本质属性吗?
20世纪80年代,著名的散文评论家林非先生提出了“真情实感”这一散文文体规范。他在《散文创作的昨日和明日》中说:“散文创作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对于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像的再现,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对主观感情的表现中间,它主要是以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22]37随后,林非又在《关于当前散文研究的理论建设问题》、《散文研究的特点》、《散文的使命》等文中,把散文的“真情实感”定位为散文创作的基石,甚至提升到散文本质属性的地步。可以这样说,林非先生的“真情实感”说是对当时及以前散文界“假大空”之风的反拨,从而把散文从“瞒和骗”中解放出来,以及对巴金的“说真话、抒真情”的支持,无疑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是,毋庸讳言,“真情实感”说具有历史和时代的局限性,存在着不科学和不合理的地方,更多的只是一种感性经验的总结,还无法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高度。所以,楼肇明先生在其主编的《繁华掩蔽下的贫困》一书中便率先提出质疑,指出这一散文文体规范存在着三方面问题:首先,“真情实感”是一切文学创作的普遍要求,散文也不例外,不能视作散文的文体规范。其次,“真情实感”说过于宽泛,难免会把一切非文学艺术的因素囊括进去。其三,“真情实感”具有多层次性,带有个性化特征,不能泛泛而谈。但同时楼肇明先生也承认:“真情实感”是评判散文优劣的起码条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初始构成项。[23]5在笔者看来,楼肇明先生对“真情实感”说的反驳不无道理,“真情实感”是文学创作的共性,不仅是散文的个性;同时,“真情实感”还需要进行转化,使其成为审美情感,才能进入文学领域;另外,“真情实感”要因人而异,具有层次性。
当然,全面、系统地对“真情实感”发难的是孙绍振先生。从《散文:从审美、审丑(亚审丑)到审智》一文开始,孙绍振先生连续发表了《世纪视野中的当代散文》、《建构当代散文理论体系的观念和方法问题》、《“真情实感”论在理论上的十大漏洞》、《从文体的失落到回归和跨越》、《散文理论:审美、审丑和审智范畴的有序建构》六篇长文来反思中国现代散文理论体系的建构,尤其是对散文的“真情实感”说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孙绍振先生看来,“真情实感”说“既没有逻辑的系统性,又没有历史的衍生性”[24]81。如果说《散文:从审美、审丑(亚审丑)到审智》仅仅是批判“真情实感”的开始,那么《“真情实感”论在理论上的十大漏洞》一文则是对“真情实感”说一次总的清算,孙绍振先生列出了“真情实感”说的十大缺陷,内容包括:从心理学上来看,对于同一事物,不同心理状态的人的感知是不同的,因心而异,所以很难说谁是“实感”,谁是虚感;从美学上来看,以情感为唯一价值的“真情实感”说却与情感的审美价值背道而驰;从逻辑学上来看,“真情实感”说忽视了真情与实感的矛盾和转化以及对审丑与审智散文的漠视;从文艺学上来看,“真情实感”说以实用价值遮蔽了审美价值以及内容与形式关系的单向决定论;从语言学上来看,“真情实感”说无视真情实感和语言之间的矛盾,从而遮蔽了语言的创造性;从思维学上来看,“真情实感”说是一种线性的简单思维,等等。[20]林非先生后来也承认自己有欠缺。他说:“当时确实是没有将问题说得很全面和深入。在我自己的潜意识里面,应该始终都是注意文学创作的审美作用和艺术魅力的,然而在阐述自己具体的论点时,却偏偏没有明确地强调这一点,回想起来确实是觉得颇为遗憾的。”[25]150陈剑晖在《散文“真情实感”之辨析》一文中对“真情实感”说进行了辩护。他谈到了“真情实感”说的历史进步意义。可惜,陈文在谈到“真情实感”说之后,则没有针对“真情实感”说进行辨析,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大谈“散文情感”、“诗的情感”和“小说情感”的不同,以及如何提高散文的情感质量。[26]所以,陈文试图对“真情实感”说进行辩护,但并未提供充分的理由,无法让人信服。当然,孙绍振先生批评的主要对象是“实感”,至于散文是否应该表达真实情感,葛琴早已指出:“散文写作中间的第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真实的情感。”[10]139然而,其他文学文体也同样需要有真情的渗入,鲁迅先生在谈到讽刺艺术时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27]158其实,对于诗歌、小说、戏剧何尝不是这样呢?这就是说,对于文学作品来说,无论是虚构的,还是非虚构的,都必须要有真情,那么散文与小说、话剧、诗歌之间的“种差”(即根本区别)是什么呢?要找到一个事物的本质属性或特有属性,就必须找到与它相邻的同类事物的“种差”。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真情”不能作为散文与小说等其他文体区别的“种差”,因为他们都具有这一属性,所以,“真情”不能成为散文的本质属性。
散文是侧重抒情的文体,强调和突出真情的表达,这既是历史教训的总结,也是现实的需要。一方面,“真情实感”说不能成立;另一方面,“真情”不能作为散文的本质属性。因此,我们认为,提“真情实意”比较好,即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思想。同时,“真情实意”是散文的重要属性,而非本质属性。
四、真人真事不是散文的本质属性吗?
“在场主义散文”追求“去蔽、敞亮、本真”,即通过揭示事物,追求真相、真理,其代表人物周闻道在文章《在场刍议八则》中说:“叙事”的情节、细节和内容可以虚构,但“再现”对象的整体必定是真实存在的。[28]126这两者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没有细节上的真实,又何以揭示事物的真相呢?众所周知,刑侦人员正是在蛛丝马迹中发现事物真相,找到嫌疑人的。所以,散文中的“真实”是排斥虚构的。
陈剑晖先生提出了“诗性散文”这一概念,并认为:“散文的诗性是一种度量,即以诗性来度量散文的整体质量特别是内在的质量达到了何种高度。”[29]82在陈剑晖先生看来,散文的“诗性”决定散文质量的高低,但同时他又说:“应该承认:诗性散文的‘诗性’两字,是一种难以把握,甚至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社会生活、自然状态和精神感觉的复合体。”[29] 76从而陷入了不可知论。其实,陈剑晖眼里所谓的“诗性”就是“文学性”或“审美性”的近义词。而鼓吹“在场主义散文”的领军人物周伦佑认为“诗性”是诗的特质,“散文性”才是散文的特质。相对而言,周伦佑的观点更合理些,但他却语焉不详,没有对“散文性”进行系统的阐述和论证。
另外,陈剑晖先生认为:“散文是一种融记叙、抒情、议论为一体,集多种文学形式于一炉的文学样式。它以广阔的取材、多样的形式,自由自在的优美散体文句,以及富于形象性、情感性、想像性和趣味性的表达,诗性地表现了人的个体生存状态和人类的文明。它是人类精神和心灵的一种实现方式。”[30]58这虽然提到了散文的形体特征,但未触及到散文的本质特征。其实,对于散文而言,它的主要特征就在于“真实”。唐弢提出,“散文的主要条件是真实”,主张把真实性作为散文的文体属性,他强调:“散文和事实不可以分离,即使是一篇随笔或杂感吧,也是通过真实的经验,真实的感觉,而且是真实地被抒写着的。”[31]160这里的“真实”包含两个方面内容:一是主题要有“真情实意”;二是题材上要求“真人真事”,这两者都涉及到散文内容特质的。由以上分析得知,“真情实意”不能算是散文的本质属性,只能是重要属性。散文区别于小说等其他文体的特有属性的只能是“真人真事”。王安忆说:“我以为小说和诗都是虚构的产物,前者是情节的虚构,后者是语言的虚构。而散文在情节和语言上都是真实的。”[32]39铁凝也认为:“小说是虚构的写作,有些写作是非虚构的,比如日记体、日记、散文,反正我写散文完全是非虚构的。……我是指散文的事件,还有人物。”[33]313对于散文而言,非虚构性正是它的特色,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有些学者鼓吹将虚构引入散文,表面上好像拓展了的散文的表现空间,其实是害了散文,这样无疑会降低了散文的独有魅力。许多读者爱好散文,正是在于它的“真实性”。小说、诗歌、戏剧可以虚构,而散文不虚构正好填补了空缺,满足了人们不同的审美需要。尤其是现在市场经济和电子信息时代,“假货”泛滥,网络虚拟,社会虚构,“真实性”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这就是为什么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长篇报告文学的原因。
最近几年流行的“非虚构文学”,其实就是“散文”的别名。因为“非虚构文学”是舶来品,来源于西方,而西方文学理论中是没有“散文”这一名称的。可以说,“非虚构文学”和“散文”指向的是同一个所指,正如“土豆”与“马铃薯”,“番茄”与“西红柿”是同一事物一样。
五、结语
从现代散文的发展历史来看,散文概念的外延和内涵的相对确定,迎来了“五四”时期散文创作的第一次高峰和新时期散文创作的第二次高峰,而在延安时期和建国初,“把散文当作通讯来写”这一倾向将散文的叙事功能推向极致,模糊了现代散文的文学性特征,从而引发散文发展的第一次危机;20世纪60年代,杨朔“把散文当作诗来写”虽然增强了散文的审美性,但是模糊了散文与诗之间的界限,将散文的抒情功能推向极致,出现滥情、矫情的情形,导致散文发展的第二次危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散文创作也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文体之间相互借鉴和渗透,如“把散文当作小说来写”(即散文的小说化),一方面指散文借鉴小说的写作技巧,如反讽、意识流等手法,表现的仍然是散文的形体变化;另一方面指的是散文引入小说的虚构,表现出散文的质体变化。余秋雨在他的文化大散文创作中充分发挥想象力,运用虚构的手法创造了一些情景,以便达到一定的艺术效果。如《道士塔》一文中虚拟王道士每天粉刷洞窟及贩卖珍贵文物的情境。孙绍振先生把散文发展的第三次潜在的文体危机归结于滥智,其实,在滥智的同时,这种把虚构引入散文也会导致散文的危机,除非重新命名。
对于“散文”来说,概念的明确非常重要。从前文分析可知,“真情实意”是散文的重要属性;“真人真事”则是散文的本质属性;而文学体裁则是散文的外延。散文应回到自己的本位和原点,也就是要“把散文当作散文来写”,而不是其他。至于溢出散文的部分,则需重新命名。
在散文研究领域,一件吊诡的事是本该重新命名的概念却没有得到命名。如现代散文与古代散文有着本质的区别,但依然沿用“散文”这一名称,从而引发混乱。本可以无须命名的概念,却被频繁地命名,正如段炼所指出的一样,“艺术散文”、“新散文”都是一些散文概念的“伪命题”。[34]这不得不令散文研究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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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何旺生)
Expurgation of the Concept of Prose——ACriticismonDefinitionofProsePassage
WU Zhengyi
(SchoolofHumanities,HefeiNormalUniversity,Hefei230601,China)
For a long time, denotation and connotation of the concept of modern prose is not very clear, which has an enormous effect on the development and survival of prose. Wide and narrow proses division is a major defect of the theory of modern prose, which is easy to cause ambiguity, and blurs the epitaxial prose; “True feelings” can’t become the essential attribute of the prose, and the idea itself is a problem; Only the “ true story” can differentiate between prose and other genres. As a result, the extension is a literary genre, the real thing is an important attribute of prose, true story is the essential attribute prose. As to the writing introducing fictional prose needs to be renamed.
prose concept; prose theory: academic criticism
2017-01-30
吴正一(1971-),男,安徽枞阳人,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创意写作。
I207.6
A
1674-2273(2017)02-0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