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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文人的“武陵桃源”
——论韩国和陶文学中隐逸意识的演变

2017-03-09卢文倩

潍坊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陶诗道家陶渊明

卢文倩

(潍坊科技学院,山东 寿光 262700)

海东文人的“武陵桃源”
——论韩国和陶文学中隐逸意识的演变

卢文倩

(潍坊科技学院,山东 寿光 262700)

在源远流长的隐逸文化中,陶渊明的诗作久享盛誉,陶诗意境之深厚真率,引来无数后代文人追随唱和。这种对陶渊明诗歌追和的现象并不仅限于中国文学,甚至远在海东一隅,我们也可以嗅到浓厚的“和陶”气息。韩国和陶创作始于高丽中后期,至朝鲜朝时期,和陶文学全面盛行开来。对他们而言,陶渊明是一种承载着强烈身份认同感的特殊的文化符号,儒家与道家两种隐逸意识在陶诗中交融汇合,同样也在海东文人吟和的武陵世界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陶渊明;和陶;海东文人;隐逸意识

群星璀璨的中国文坛,陶渊明象征着整个隐逸文化的辉煌。而在源远流长的隐逸文化中,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诗并行记》更是久享盛誉。南朝著名文学评论家钟嵘《诗品》中赞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陶诗意境之深厚真率,文辞之跌荡精拔,引来无数后代文人拟和追唱。

“和陶是一种很特殊的、值得注意的现象,其意义已经超出文学本身,而在更加广泛的文化层面上吸引我们进行研究。这种现象不仅证明陶渊明的影响巨大,而且表明后代的文人对它有强烈的认同感,表明陶渊明的作品具有普遍的意义。更为重要的是,这种现象说明陶渊明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种符号,和陶,在不同程度上代表了对某种文化的归属,标志着对某种身份的认同,表明了对某种人生态度的选择。”[2]对海东一隅的韩国文人而言,陶渊明正是这样一种承载着强烈身份认同感的特殊的文化符号,其自身理想的人格范式,独特的文学魅力,是这些异域文人无限的追求与向往,同样也是造成朝鲜半岛和陶创作绵续千载这一独特景观的内因所在。外在层面上,从新罗时期《昭明文选》的接受,到高丽时期苏轼诗词的盛行,再到朝鲜时期程朱理学的深入,无一不为韩国古代山水田园文学注入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元素。然而,形式上紧紧追和陶诗的韩国和陶创作,在作品内容及情感表达上却给我们展示了一个不一样的、有着独特民族风格的“武陵桃源”。因此,我们既不能将陶渊明这一符号意义直接嫁接到韩国和陶文学当中,更不能将韩国和陶文学中的隐逸意识与中国和陶作品中的归隐情结划上等号。通过对韩国和陶现象进行论述,分析韩国和陶文学中隐逸意识的演变,这对探讨陶渊明在韩国的接受及韩国和陶文学自身的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

一、韩国古代“和陶现象”探源

在韩国,和陶创作指的是韩国古代文人对陶渊明诗歌及辞赋的追和,即“和陶诗”与“和陶辞”①文中“和陶辞”主要是指韩国文人唱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作品,陶渊明另外两篇辞赋和作数量远不及《归去来兮辞》。《感世不遇赋》和作见权斗经《苍雪斋集》,《闲情赋》或因其“男女情爱”的主旨内容在韩国古文献中相关记载未详。的创作。这些作品按韵律与字数等规则创作而出,题目中常加以“和”“次”“拟”“步”等字眼。“和陶诗”,概言之即高丽中期后诗人所作的“和陶诗”的总称;“和陶辞”则主要指韩国文人唱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作品,韩国和陶辞创作第一人系李仁老。自李仁老以来,韩国文人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唱和之作多达150余篇[3],和陶诗数量则更为可观。在韩国文学史上,诸多著名诗人学者都留有和陶创作,如李仁老、李滉、李贤甫、金时习等。

韩国对陶渊明文学接受的基本演进轨迹,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即:陶渊明形象的初步登坛——统一新罗末期;隐逸诗风的全面盛行——高丽末朝鲜初期;和陶文学的蓬勃发展——朝鲜朝时期。

788年(新罗元圣四年),读书三品科成为韩国当时人才遴选的重要科举制度,作为考试科目之一的《昭明文选》承载九篇陶渊明诗文渐入韩国文人视野。当然,前者倾向于韩国文人对陶渊明形象的被动接受,而新罗留学生与唐代诗人间的唱酬活动,则为此后陶渊明形象在朝鲜半岛的盛行起到了更为积极的推动作用。这一时期与陶渊明有着直接联系的诗作出自新罗留学生崔致远笔下,即其所作的《和李展长官冬日游山寺》:“僧寻泉脉敲冰汲,鹤起松稍摆雪飞。曾接陶公诗与酒,仕途名利已忘机。”[4]崔致远自号“孤云”,这很容易让人将其与陶渊明的诗作“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咏贫士》)产生联想。此诗开韩国文人“陶渊明解读”滥觞,自此开始,陶渊明形象不再仅仅是通过科举考试的被动形式为韩国文人接受,他们对陶渊明超然物外的生命样态的仰慕,对陶渊明所构筑的武陵桃源的向往,通过另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文学创作进一步体现出来。

自高丽中后期始,海东文人开始进行数量蔚为可观的“和陶诗”与“和陶辞”的创作。而隐逸文化与苏轼诗风的盛行于世,正是他们如此热衷于和陶创作的原动力。

隐逸文化在朝鲜半岛自古有之。新罗时期的崔致远、金克己都是载诸史册的隐逸诗人,至高丽时期,不但隐逸诗人的数量远远超越了从前,更有团体性质的隐逸诗人群体开始登台亮相。他们啸游山林,放歌田园,礼赞大自然。影响较大的隐士群体有耆英会、后耆会等,其中以李仁老、林椿为首的“海左七贤”最负盛名。丽末时期,堪称韩国历史上的隐逸顶峰时期。以“隐”自号的诗人不计其数,有文集可考者如牧隐(李穑)、冶隐(吉再)、圃隐(郑梦周)、野隐(田禄生)、松隐(朴翊)、陶隐(李崇仁)、农隐(崔瀣)等,至于元天锡、郑枢、卓光茂等人,虽不以“隐”自号,但也堪称当时的知名隐士。[5]这一大规模隐逸文化的出现,有其内在的文化背景,也有外在的时代背景。

总而言之,黄宗羲“心即气”的天人关系论,不但将天人之间的一气流通转化为心气之间的道德感通[5](P116),而且使言人的心性论转换为了具有生态意义的生态德性论。“盈天地间皆气”的一气流通,又可说是“盈天地皆心也,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1](10册,P79)的道德感通。“盈天地皆间皆气”,是从根源上说万物同体一气;“盈天地皆心”,则是从天人之间的感应上说“人与天地万物一体”。因此,“人与天地万物一体”的心气感通,是实然的,也是本然的,更是应然的。黄宗羲提出的“心即气”命题,是一种与程朱理学“性即理”、陆王心学“心即理”完全不同的天人关系论。

文化方面,这一时期社会信仰更加多元化,儒释道三教盛行于世,尤其是道家思想,极大地推动了海东文人隐逸思想的进一步形成与发展。冯友兰先生认为道家学说实源于隐逸思想,并认为庄子学说集隐士思想之大成,所谓“道家者盖出于隐者”也。可以说,道家学说与士人的隐逸思想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陶渊明的思想兼容了儒、释、道三者,他任真自得、超脱尘世的恬淡心境,击壤自欢、逃禄归耕的田园情趣,正是韩国文人在构建自我价值过程中苦苦追觅的理想化境界。武人跋扈、政治动乱是其时代背景。先后经历李自谦之乱、妙清之乱以及郑仲夫发难的高丽王朝彻底走向了武人专政的时代,大批文人难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摧残,于是他们走下庙堂,走向山林。然而,他们是“名隐而实不隐”的,他们身在江湖却心悬魏阙,他们向往武陵桃源却放不下民族家国,这种隐与不隐的矛盾,是隐居求志的道家思想与出仕报国的儒家思想交汇融合的产物,在他们的和陶诗中,我们对这两种矛盾的隐逸意识可窥知一二。

其次,韩国古代和陶文学的兴起深受当时“苏轼热”的影响。宋朝和高丽两国外交往来本身较之前便更加密切,而苏轼自身的人格精神和诗文魅力亦强烈感染了高丽文士,在武臣当道的高丽中后期,豪放不羁的东坡文风更是深得统治者喜爱。“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6]作为第一位“尽和”陶诗者,苏轼一生经历坎坷,四十四岁遭遇乌台诗案后如洪破堤的诗风陡然转向,晚年开始和陶之作,有着相似经历的陶渊明成了他贬谪生活中的精神支柱。苏轼对陶渊明豁达的人品与诗性推崇之至,和陶诗共作一百零九首,除见其诗集外另有宋刊《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四卷,部分和陶诗后附有苏辙继和陶诗四十七首。[7]韩国最早和陶作品系李仁老的《和归去来辞》。通观《和归去来辞》全篇,作品所追求的并非形式上的归去,而是一种达观的、超脱的精神上的归隐,这与苏轼的和陶之作极其相似。由此可见,韩国最早的和陶作品是在苏轼影响之下创作的,“苏轼热”带动了韩国山水田园文学的“和陶热”,“苏轼的力量”引领了整个韩国文坛进行和陶文学创作的时代潮流。

和陶现象的全面盛行出现在李朝时期,这一时期江山易代,理学深入,《训民正音》的颁布更使得韩国文坛出现了汉文学与韩文学双峰并峙的奇象。李朝文人对陶渊明形象的理解有了另一种程度的升华,他们对报国与归园如何抉择的痛苦更加深刻,而受程朱理学影响,诸多和诗不乏孔门精神,儒家化倾向在字里行外处处可窥。

二、抱朴守拙:对道家哲学的追随

《庄子》所载殷周之伯夷、叔齐,《史记》所载秦汉之商山四皓,都是中国隐逸文化坚守节操道义的典范,由此我们可大略推知隐逸文化的两个源头:道家与儒家。[8]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说,主张处虚以柔,全性保真,天人合一。无论老子所描绘的“小国寡民”,还是庄子所营造的“至德之世”,处处漫扬着隐逸之风;这一自由朴素的社会形态,也成为了无数后世士人心中的理想乐园。

道家思想对陶渊明文学创作的影响无疑是极为深刻的。如果说,身处仕宦之家的陶渊明前期思想倾向于儒家,那么,不惑之年辞归彭泽令的他则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道家信徒。在韩国诸多和陶诗人中,承袭陶诗道家风格,汲取老庄道家思想者并不少见。但需要指出的是,处于高丽中后期及朝鲜朝时期的韩国,政治上王朝更迭,文化上理学兴盛,因此相当一部分和陶作品既推崇儒家又效法老庄,儒道兼行亦不为奇。李仁老(1152-1220)《和归去来辞》即道家思想较明显的代表作之一。

归去来兮!陶潜昔归吾亦归。得隍鹿而何喜,失塞马而奚悲。蛾赴烛而不悟,驹过隙而莫追。纔握手而相誓,未转头而皆非。摘残菊以为飡,缉破荷而为衣。即得反于何有,谁复动于玄微。蜗舍虽窄,蚁阵争奔。蛛丝网扇,雀罗设门。臧穀俱亡,荆凡孰存。以神为马,破瓠为樽。……归去来兮,问老聃之所游,用必期于无用,求不过于无求。化蝶翅而犹悦,续鳬足则可忧。阅虚白于幽室,种灵丹于良畴。幻知捕影,痴谢刻舟。保不材于櫟社,安深穴于神丘。功名须待命,迟暮宜归休。任浮云之无迹,若枯槎之泛流。已矣乎!天地盈虚自有时……第宽心于饮酒,聊遣兴于作诗。望红尘而缩头,人心对面真九疑。[9]

这是一首对《归去来兮辞》的次韵之作。作为韩国文坛首位步和《归去来辞》的诗人,李仁老的和陶辞对后世同题创作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该和辞开头部分借用隍鹿、塞马、过隙、玄微等诸多老庄文学意象,试图以道家哲学为根基建立起精神超脱的自我世界;蜗舍与蚁阵,蛛丝与雀罗,形象隐喻了众生纷争,最终却落得个“臧穀俱亡”。“以神为马”出自《庄子·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体现了道家“齐一物”的逍遥思想,“归去来兮,问老聃之所游”则直接对老子去处发出提问,这是作者在该作中对道家哲学追随的最鲜明体现。随后,作者再次引用庄生化蝶、断鹤续凫、幽室虚白、幻知捕影等一系列典故感叹人生的反复无常,以至暗下决心“第宽心于饮酒聊遣兴于作诗”,整篇文章都充分体现了作者隐逸意识中适性自足、守弱回避的道家思想。但作者这一隐逸意识其本质终究是矛盾的,作者吟哦归隐,又不止于吟哦归隐,在归隐的背后,此篇文学创作更像是一种对官场失意的心理补偿。

另一位将道家隐逸思想在其和陶诗中体现淋漓尽致的代表性诗人是金时习(1435-1493)。作为朝鲜朝初期和陶作品创作最多者(金时习作有五十余首和诗,分载于《梅月堂集》卷四、卷八、卷十五中)。金时习在1455年世祖篡位后坚定地做出了远离乱世、弃仕归隐的选择,他焚书毁服,削发出走,一切起于不事二君的儒家忠义思想,一切亦结束于对儒家思想的失信。可以说,他所作和诗基本都承袭了陶渊明原作的思想内容,和诗宗旨与原作无出一二。现取《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其中十二、十九首如下:

跖蹻与丘轲,彼此皆一时。及其运命乖,圣哲犹不辞。采菊见南山,淸兴复在兹。乘化终归尽,知命且勿疑。所以君子心,汪汪无自欺。譬如中流舟,驾浪任所之。[10]

穷经读书生,白头犹未仕。把册焚膏油,苦学犹为己。区区汨名利,知进不知耻。自夸衣夫锦,扬扬过邻里。是非毁誉间,劳劳送年纪。不如谢扰扰,乘流遇坎止。醉卧是良图,功名非所恃。[11]

“其十二”开头部分借典于《庄子·杂篇》。《庄子·杂篇·盗跖第二十九》假托盗跖与孔子对话表达出了道家绝圣弃智的思想观念,作者写盗贼(趾蹻)与圣贤(孔孟)彼此一时,命运之事皆无可免,同样具有极浓厚的道家色彩;后半部分则充分体现了作者的向往归隐之心与乘化终归之志。“其十九”叙述一生苦读,白头待仕,其意义终不过是“自夸衣夫锦,扬扬过邻里”。在这是非毁誉之世读书仕进只是浪费时间,如此争名逐利,不如乘流归隐,醉卧度生。该篇无疑更加全面体现了道家淡泊名利、清静无为的思想。联系金时习一生所历,我们便不难理解他在和诗中对归隐山林何以如此热望,政治动乱与世道险恶使他的这种崇陶思想在他的许多其他和诗中也皆有体现。

当然,此后的朝鲜朝亦不乏将道家哲学作为人生指归的和陶佳作,如许筠(1569-1618)的《和陶元亮归去来辞(并引)》:

余拙于用世,肉食家食,俱不能善谋,至今半生,颠毛已种种矣。唯喜读书,扫一室架万卷而嬉于其中,则累囚迁逐,皆是乐国。……归去来兮,吾挟吾书唯所归。既居宠而非喜,孰罹辱之可悲。惟韦编之三绝,庶宣圣之攀追。……以思为马,以识为舟,泛学海之绝茎,终税驾乎九丘。剔艺苑之秘珍,委朝宗于九流。羌不出于吾庐,适其适而浮休。已矣乎,吾有兹居,自少时本无其去。矧更留逍遥乎,去此安所之。广厦岂我好,青琐非素期。治居后之心田,日继夜而勤籽。服执中之虞训,咏无邪之周诗。居天下广居,子舆之论君莫疑。[12]

该作品开头即交代了作者个人的性格特点“拙用于世”,生活情况“肉食家食”及外表形态“颠毛已种种”。寥寥数字,写尽作者处境之寒酸,这一种基调凄凉的处境,为后篇作者不爱广厦爱诗书的逍遥闲适作了铺垫。“累囚迁逐”道出现实中的许筠多次曾被罢官流放,但因有万卷诗书相伴,于是在他眼里“皆是乐国”;“吾挟吾书唯所归”更是将一种逍遥姿态跃然纸上,可谓是作者性情中别具风格的归来之乐。“以思为马,以识为舟,泛学海之绝茎,终税驾乎九丘”排比、对偶、用典三者融合,进一步表达出作者对读书的痴迷与热爱。后半部分“适其适”、“逍遥”显然是对老庄道家哲学的意用。“广厦岂我好,青琐非素期”中“青琐”出自《汉书》,后泛指豪华富丽的房屋建筑,作者不羡广厦与青琐,只愿“治居后之心田,日继夜而勤籽”,这一隐逸意识充分体现了作者对老庄哲学的追随以及对道家思想的认同。在党争激烈的时代背景下,作者弃仕归隐的心境与陶渊明是相似的,不同的是,陶渊明之归归于田园,许筠之归归于书卷。

三、兼济天下:向儒家精神的演变

隐逸文化的另一源头即儒家思想。儒家精神讲求入世,然而儒家思想的全部内容并非唯有入朝为宦,“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隐居以求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一书中,孔子有关隐逸的言论俯拾可见。仕与隐,出与入,究竟该如何抉择?仕宦文化与隐逸文化,犹如儒家思想两只膀翼,缺一不可。

在韩国文学史上,朝鲜时代是陶渊明形象转变的重要时期:这是一段对陶渊明形象接受承前启后的时期,也是一段开始将陶渊明文学进行儒家化解读的时期。文化上,这一时期佛教逐渐衰微,理学日趋强盛,而朱熹对陶渊明的评价更是深深影响了韩国古代文人和陶创作的儒家化。政治上,初期的山河易代,中期的党祸之争,使隐逸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封建士大夫非仕即隐,一面歌颂自然,一面心念家国。他们以陶诗为摹本,赋予陶渊明形象以新的儒学意义。此处以部分诗人为例,对这一时期和陶文学中的儒家精神进行一番探讨。

李滉(1501-1570),号退溪,韩国历史上著名的性理学大师,他的理学思想不但在整个韩国哲学史上影响巨大,甚至对日本的朱子学发展也有着一定影响。李退溪对陶渊明隐逸思想的认识以儒家精神为主色调,从他的和陶文学中,我们可以读到基于性理学基础上的济世思想。在《和陶集饮酒二十》里,他将酒与儒家精神密切联系在一起,此处同样取两首和作:

其十四

舜文久徂世,朝阳凤不至。祥麟又已远,叔季如昏醉。仰止洛与闽,群贤起鳞次。吾生晚且僻,独昧修良贵。朝闻夕死可,此言诚有味。[13]

其十九

少小闻圣训,学优乃登仕。偶为名所累,辗转徒失己。龙钟犹强颜,窃独为深耻。高蹈非吾事,居然在乡里。所愿善人多,是乃天地纪。四时调玉烛,万物各止止。毕志林壑中,吾君如怙恃。[14]

“其十四”道出了退溪平生至论,他认为继大舜、文王、孔子百年之后世界一直处于昏醉状态,只因后来的程朱理学,儒家大统才没有断代。在退溪心中,真正的醒者,正是懂得朱子哲学的人。“其十九”是作者整个人生的缩影,“登仕”、“辗转”、“居乡”三段概括了诗人一生所遇到的坎坷不平,首尾表达的意愿虽不相似但却相通,最末六句拯救国家社会的儒家情操非常明显:作者祝愿世界多一些善人,社会方能进入太平盛世,自己方能林壑高志。退溪先生共作有二十二首和陶诗,在其余和诗中,亦有多处关于性理学的叙述以及对朱熹推崇之意的表达。

金麟厚(1510-1560),字厚之,后人尊称为河西先生。“先生年未及弱冠,而于四书五经诸子史策,无不沈潜讲贯。领会其宏纲大义,而必谨守程朱成说。”[15]纵观河西一生学术思想旨归,朱子性理学可谓贯穿始终,他的和陶作品自然带有更多的儒者意味。《河西先生集》中收有两首和陶诗,其中之一为《和止酒》:

鸟止止丘隅,人当知所止。动止日用间,静止方寸里。仁敬止君臣,慈孝止父子。事物各有止,得止斯可喜。食止于充腹,寝止于晨起。君言酒当止,止酒亦有理。一止浑忧乐,再止忘人己。一一止于酒,此止我知矣。不止未为道,止道无涯涘。永止醉乡中,奚止千万祀。[16]

同原作一样,本诗的“止”有两层意思,后半部分着重止酒内容的“止”意为“停止,戒除”,前半部分具体叙述其他事物的“止”则有“停留于,以……为标准”之意。自古来“忠”“义”“仁”“孝”一直被奉为儒家精神核心及道德标准,作者《和止酒》中“仁敬止君臣,慈孝止父子”一句亦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该句出自《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作为四书之一《大学》本身便是儒家经典的代表,而《和止酒》中的几个“止”字亦与《大学》中“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遥相呼应。河西先生这种儒家思想甚至可见于他的两首《读归去来辞》:

……登临啸咏兴尽回,乐天知命世所稀。毕竟山河属寄奴,卓卓政尔知先几。北窻尚存晋日月,义节不减西山薇。分明三复荆軻咏,感叹千古空嘘欷。[17]

……凄然秣陵不复道,百年忠愤无时阑。荆卿侠客不须说,屑屑三良何足叹。沾衣慷慨更何意,我独为君哀泪潸。归来一篇耀后世,抚卷三叹眉空攒。[18]

他将陶渊明“乐天知命”的闲适推向“义节”“忠愤”,最终不禁“为君哀泪潸”,做出“攒眉”、“空叹”之状。在这里陶渊明不再是那个心向田园的陶渊明,作者赋予了陶渊明另一种为国为民的儒者形象,并借此形象来表达自己隐逸意识中那份救世救国的儒家情怀。

除深受朱子影响的理学大家外,另一类儒风意味浓厚的和陶作品则体现在受苏轼的影响。正如前所述,“苏轼热”带动了韩国山水田园文学的“和陶热”,受苏轼和陶作品直接影响而进行和陶创作的文人自然不乏少数,而苏轼那种儒者精神亦深深感染了这一部分朝鲜文人。其中代表人物为申钦、金寿恒、李晚秀,三位诗人不仅同时受苏轼影响,且同样拥有数量可观的和陶创作,三人中作品拟苏者尤以申钦最为明显。

申钦(1566-1628),字敬叔,号象村,朝鲜朝时期著名政治家、文学家,1613年因辅弼永昌大君之罪被贬至金浦,后又被流配江原道春川昭阳江边。自此申象村开始接触苏轼的和陶诗,并在苏轼影响下创作出了百余篇和陶作品。不同于陶渊明的完全皈依田园,申钦在和诗中展示给人们的内心世界是极其矛盾的,他的文字多表达对宦海不平的苦闷,以及对现实政治的关心与愤懑。如其《和陶饮酒二十首》其十二对世道的描绘:“惟天不容伪,薄俗难见真。阶级日以下,谁能复其淳。诗礼还发塚,扬雄献美新。嗟彼桃源子,卒世能避秦。”[19]作者一心希望能够像孔子一样建立一个淳朴的世界,但世道已非从前,脱离混沌乱世只能是唯一的归宿。作者用反衬手法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强烈批判,而在他归隐避秦的无奈叹息中欲济天下的儒家意识隐约可见。这种情绪又见于《和陶杂诗》其九:“公议在草野,廊庙但素餐。岂乏谏诤姿,天路难夤缘。伤哉不可道,慷慨北风篇。”[20]书写贬谪之痛,心系家国的诗作亦有之,如其《和陶丙辰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俗情苦险巇,烈士徒悲哀。半生饶悔吝,沐漆不得开。垂老坐沦谪,悠悠星岁颓。方圆那复周,凿枘竟相乖。欲向君平问,几时可安栖。”[21]此外他的《和劝农》更是旨在表明儒家伦理与修身养性思想的一部作品:“以言饰身,言有时匮。以德澡身,圣域可冀。行之不息,千里斯至。其道伊何,屋漏无媿。惟贤在野,肉食者鄙。商音动天,穿肘弊履。其人虽古,尚有遗轨。奈何不敬,之德志美。”[22]农民抑或农事已不再是该诗的出发点,作者在这里最终强调的是儒家伦理世界中“德行”的重要性。这一时期的许多和陶作品都可窥其积极用世与哀国哀民之情,由于篇幅所限,此处不复赘述。

儒家的兼济天下与君子固穷,道家的求全保真与知足常乐,二者在陶渊明诗歌文学中交融汇合,也在海东文人吟和的武陵世界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境,亦不是“乌托邦”,他对个性解放、心灵自由的追求,对淳朴民风、和谐社会的向往,不仅对韩国古代文人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深深浸入到了这些文人的精神世界当中。

[1]刘中文.唐代陶渊明接受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袁行霈.陶渊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南润秀.“韩国的和陶辞”研究[M].首尔:亦乐出版社,2004.

[4]洪周.国译崔致远先生文集[M].庆州:大谱社,1997.

[5]严明.东亚汉诗研究[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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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袁行霈.和陶诗及其文化意蕴[J].中国社会科学,2003,(6).

[8]邓安生.从隐逸文化解读陶渊明[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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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金时习.梅月堂集:卷八[M].首尔:景仁文化社,1993.

[12]许筠.惺所覆瓿稿:卷三[M].首尔:景仁文化社,1993.

[13][14]李滉.退溪集[M].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15][16][17][18]金麟厚.河西全集:卷三[M].首尔:景仁文化社,1993.

[19][20][21][22]申钦.象村稿.和拟古:三[M].首尔:景仁文化社,1993.

责任编辑:陈冬梅

Korean Scholars’Wuling Taoyuan——Evolution of Seclusion Awareness in Korean Literature Responding to Tao's

LU Wen-qian
(Weifa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eifang 262700,China)

In the long history of the seclusion culture,Tao Yuanming has always been famous for his poems.Numerous scholars in the later dynasties followed his tranquil and profound poetic style.This phenomenon was not limited to Chinese literature.We could also find its traces in Korea.Korean literature started to respond to Tao’s poems in the late period of Korai Dynasty and flourished in the Joseon period.For the Korean scholars,Tao Yuanming is a special cultural symbol with a sense of personal identification.Confucianism and Daoism not only blended in Tao's poems but also were well reflected in Korean scholars’literature.

TaoYuanming;responding to Tao’s;Korean scholars;seclusion awareness

I106.2

A

1671-4288(2017)05-0077-06

2017—06—22

卢文倩(1988-),女,汉,山东潍坊人,潍坊科技学院外语与旅游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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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永恒话题与多元解读
苏轼和陶诗研究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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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 饮酒》
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张力
漫画道家思想
牢记道家养生“十不过”
不为五斗米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