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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归文学发展的历史现场与元代文学风貌重构
——兼评邱江宁《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

2017-03-09唐云芝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馆阁文人文明

唐云芝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28)

返归文学发展的历史现场与元代文学风貌重构
——兼评邱江宁《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

唐云芝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杭州 310028)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 的观念先入让过去的元代文学研究独尊元曲,又加之元朝以游牧文明掌政并统治农耕文明的历史特殊性,元代文学研究有必要回到文学发展的历史现场。邱江宁《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以史为本,通过立体、多维的馆阁文人活动系年,还原了一个较为原生态的元代主流文学发展现场。藉由该著,元代文学三大特征得以昭明:创作主体是馆阁文人而非民间曲家;游牧文明介入影响下,呈现多元混融的格局;整体风貌上趋于务实。

历史现场;馆阁文人;元代主流文学;多元混融

“要讲清楚中国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不能不顾及中国古人的文学观,不能不注重文学观念在历史中的变迁,不能简单地用今人文学观去剪裁史料”[1],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学研究应回归历史文献,尽力返归文学发展的历史现场,在奠定了可靠全面的文献支撑下,从元朝少数民族掌政的特殊性出发回到元代的历史空间与文化语境,切实理解元代文学的特点。

而伴随着《全元文》《全元诗》《元人别集丛刊》等一批元代诗文文献成果的结集出版,近10年以来的元代诗文研究呈现出新的发展势头,一批学者回归元代文学发展的历史现场,大力探索此前一直被贬抑于唐宋两座高峰下又黯然于元曲研究光芒下的元代诗文世界,产生了不少面目清新的成果。其中由邱江宁教授撰写的《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2015年人民出版社,以后简称《系年》)视角独特,作为元代文学文献的深度整理与研究成果非常值得关注。

作为一部文献整理之著,《系年》强调对历史现场的高度重视。《系年》认为:“对于元代主流文学研究而言,本著《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是一件必须进行的基础性工作。如果不能了解馆阁文人活动的国家社会文化背景,不知道馆阁文人的仕履作为,不理解馆阁文人包括国家著述和个人著述中所寄寓的意义,不熟悉馆阁文人活动交游的圈子,不掌握馆阁文人的生平基本情况,很难获得较为原生态的元代主流文学发展的基本面貌,也不可能走进元代主流文学的发展现场。而如果没有对元代文学发展基本面的把握,缺乏元代主流文学的发展现场的文献支撑,那么也很难对元代文学进行综合地、中肯地考量。”[2]《系年》以史为本,围绕“国家文化背景、仕履作为、交游活动、著述情况、生平介绍、生卒简列”六个方面,以条目配合按语的方式对元代馆阁文人进行了多层面、立体化的逐年纪实。按语作为该著的“灵魂”,表现出对条目进行深度挖掘与史料考辩以“表达出每个条目背后的人文现场与历史实景”的学术逻辑与学术判断。所以该著虽名为“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却并不同于一般“系年”“编年”类著作停留于资料汇编层面,而能借助结构与条目的逻辑编排,配以按语溯本求源、析疑甄别,再加之绪言提纲挈领,高屋建瓴,着实于一种理性包容与择取中以开阔的学术眼光,建构出了一个较为原生态的元代主流文学发展的基本面貌,也由此让此前学界所普遍认定的以元曲所代表的元代文学面貌被解构,可以说重新架构出了一个全新的元代文学风貌。

1 由“民间曲家”到“馆阁文人”

因冠以“一代之文学”的称号,元曲素来为元代文学的主要代表形式,以民间文人为主的元曲作家则成为元代文学的主要代言人,被视为元代文学的创作主体。但随着学界对元代诗文文献的整理与观照,这一认知被质疑甚至被推翻。杨镰曾于《元诗文献研究》一文中表示:“通过元诗文献研究,结论出乎意外。元不但不是传统的诗文正在消退而让位给新型的代言文体的时代,而且诗的繁荣普及大大超过了宋:这就促使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元代文学的布局,必须换一个视角看待元诗。”[3]查洪德亦通过雅俗文学创作作家的队伍和数量两个方面的比较,指出元代文坛还是以传统诗文为代表的雅文学为主导①。既然诗文是元代文学的主导,那么元代诗文的创作主体就该是诗文的创作者,而元代诗文作家中创作数量居多又最负盛名的往往出于词林,如“元诗四家”、“元文六家”②等。以此来看,无论在量还是质上,馆阁文人都应当得起元代文学创作主体的候选。

对于元代馆阁文人的研究,此前学界也有相关涉及,如任红敏《金莲川藩府文人群之文学研究》、杜改俊《论元初金莲川文人集团的文学成就》、叶爱欣《“雪堂雅集”与元初馆阁文人活动考》等,这些成果皆集中于元初某特定馆阁文人群,还只是点的研究,对元代馆阁文人的总体创作情况及其之于元代文学的意义、与元代文坛的整体关系等问题并不能作出面的解答。邱江宁《奎章阁文人群体与元代文坛》首次将目光聚焦于元中期奎章阁文人群体,并指出其于元代文坛重要的承前启后作用。其后继续沉潜于这一论题,接连出版《奎章阁学士院与元代文坛》《奎章阁文人群体与元代中期文学研究》两部专著,后者正式确立起“元代诗文发展、繁荣的真正主力军和推动者,主要是以馆阁文人为核心的奎章阁文人群体”[4]的认识,是为学界第一次对元代馆阁文人群体在元代文学中的地位和影响展开的系统研究,但此著具体着眼点主要还是在元中期文坛,元代馆阁文人与整个文坛的联系与互动还有待进一步回到历史现场发掘,于是《系年》作为“必须进行的基础性工作”由此展开。

通过对元代馆阁文人相关史料的系统爬梳,《系年》指出:“元杂剧兴起、繁荣于汉地士侯统治时期,繁兴至至元初没几年,而且地域范围也只局限于北方部分区域,在百余年元代文学发展的时空范围中,只占有其中的一小部分,真正与元代游牧民族统治下,多种文明、文化的主体特征,起伏浮沉,关系最密切的创作者一直是元代馆臣。从蒙元到元末,元代文学的创作主体一直是馆臣文人。”[5]以《系年》整体所陈所述,首先可以看到,馆阁文人频繁活跃并贯彻元代文坛始终,是元代主流文学的中心和标杆。如元前期馆臣刘秉忠、郝经、姚枢、许衡、王鹗、王恽、姚燧,中后期馆臣赵孟頫、袁桷、元明善、虞集、揭傒斯、杨载、范梈、张养浩、贯云石、黄溍、柳贯、马祖常、欧阳玄、苏天爵、许有壬、泰不华、萨都剌等,《系年》不仅详细著录他们的活动,在“生卒年”栏里,往往尽可能全地引录能反映其一生行藏出处的文献附于条目之下,在这些文献的铺排下,这群文人之于当时文坛及其后明清二朝的影响往往让人震撼,成为“了解和研究元代文学绝对不能绕开的人物”[6]。也由此,《系年》以馆阁文人为经串联出一条元代文学的发展脉络,对元代文学进行了分期。

《系年》以赵孟頫出仕元廷和虞集由馆阁退居山林两点为界,将元代文学的发展划分为蒙元时期(1235~1286)、元中期(1287~1332)、元晚期(1333~1368)三个时期:蒙元时期的元代诗文发展主要以忽必烈潜邸文人群和许衡及其子弟、门生为中心——这一时期“元代文坛的主导地位基本由金朝过来的北方文人把持”。1286年,程钜夫访贤江南,以赵孟頫为首的一批南方文人入驻元代主流文坛。自1276年元灭南宋开始的南北政治一统,自此加速进入南北社会文化的大融合时期。《系年》特别指出:“江南访贤之事乃程钜夫等人奋力促成,是元王朝南北统一后的重大事件,也是提升南方士人政治地位的关键事件,对南方士人影响最为深远”[7]——“这一时期是南北多族馆阁文人酬唱密集、统领元代文坛的巅峰时期”。1332年元文宗去世,次年,虞集退归江西。随着社会矛盾的纷起与元廷统辖南北力量的弱化,以杨维桢为首的一批文人崛起于东南,由于杨维桢亦是泰定帝四年(1327)科进士出身,且与京师馆阁文人多有诗文往来,元末四明文人廼贤的文集亦是借助馆阁文人的推誉而扩大影响力③——这一时期的“文坛成为北方京师馆阁与南方民间文士共同活跃的文坛”,“是南北文坛共相发展、馆阁与山林保持密切往来的文坛”[8]。

由于地域的广大与立国时间的短暂,一般认为元代文学有着鲜明的地域分野,但没有明显的时间分期,要分期也多以元廷重开科举之延祐元年为界分为前后两期,而这更多是一种政治分野,不太涉及文学内部发展特点的探寻。《系年》依据元代游牧文明与汉地农业文明的融合进程(包括少数民族与汉族馆阁文臣的互动融合),考虑到元代的特殊性,即游牧文明入主中原后与汉地农业文明之间的复杂关系,体现出开阔的多民族文学史观,其所展现的以馆阁文人为线串起的元代文学发展的三个时期,文学传统一脉相承而又特色鲜明,与蒙元一统南北的政治历程和元代社会南北民族走向融合的社会大背景相契,对元代文学的整体风貌及其与前朝后代承启情况的把握极具启示意义。

另一方面,相比疏离于主流文化圈之外的剧曲作家,元代馆阁文人与元代文化特色联系更紧密,元代独具时代性的文化特色在元曲中体现不多,但在馆阁文人的诗文中得到充分展现。元朝是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并逐渐从草原本位过渡到汉地本位的大一统王朝,在文化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以中原传统文化为主的多民族文化共同发展”[9]的特色。政治上,元朝实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一统,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南北分裂局面,幅员之广,睥睨今古;官制建设、礼仪典章、文化政策、语言文字方面等皆夷夏并举,开放包容的宗教政策更使得各类宗教在元代取得前所未有的繁荣,中国宗教文化的发展在元代达到高峰,大批宗教人士进入元代政治、经济、文学、艺术等领域,并发挥重大影响;理学在元代被确立为官学,程朱理学成为元代思想领域的主导哲学思想;于世界民族、文化的大融合历史链条上来看,元朝是涵盖东、中、西亚的南北多族士人、多种文明走向大融合的重要一环。这些特色在多数处于政治体系与主流文化边缘的剧曲文人手中实难得到全瞻,但元代馆阁文人作为掌握着国家核心文化资源与文化权利的群体,这些特色与他们的生活、思想密切联系,也深融于他们的文学创作。元代馆阁文人对“大一统”时代所带来机遇普遍有着清晰的认知,在他们的诗文中,“幸生乎车书混一之时”[10]可谓共同心声,元代馆阁文人又基本都有着理学教育背景,“学有根柢”“文本乎道”是他们诗文创作的共同宗旨,且这个族群集南北各族甚至异国人士于一体,以诗文建立起亲厚关系,是元代南北融合进程中的文学典型。享受着“大一统”的时代礼遇,这个群体也扛起元代文学创作的大旗,自觉担起社会与文学责任。借助《系年》所列大量条目与按语文献信息,可以看到,“最具元代文学特色的创作、题材、审美倾向、表达方式是馆臣文人贡献的”[11]。如因特定历史时空与身份限制而最富时代特色的元代上京纪行诗是完全借助馆阁文人之手发兴繁荣,在元代空前高涨的画上题诗、题文风气与馆阁文人的职业性质、生活方式、交游活动息息相关,元代诗文中注入大量多元文化质素与多样化宗教题材,与身居元代南北融合势潮中心与文化权利中心的馆阁文人能直接接触并能高度接纳这类元代广泛涌现的新元素密切相关。

由上述可知,馆阁文人之所以能成为元代文学的创作主体,除却其于量上的压倒性优势,更多还是出于对其质的考量。作为元“大一统”时代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核心文人,他们的诗文创作及其本身代表着当时最主流、最前沿的文化,他们的文学主张、审美风貌亦应是当时文学思潮中的主流。

2 由“农耕文明一枝独秀”到“多元文明混融”

以诗文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文学是农耕文明的产物,发展至元代,其赖以生发、存在的经济基础以及上层建筑都遭到了游牧文明的强势冲击。在以农耕文明或者汉文化为中心的视角里,人们一方面努力指出游牧统治者们在“汉地”行“汉法”的成绩,挖掘少数民族精英在中原农耕文明的浸润下“舍弓马而事诗书”的事例,另一方面也忍不住痛心地认为,野蛮的游牧文化介入之后,文化事业衰弊,除“一代之文学”元曲外,其他文学创作不尽人意。某种程度而言,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虽能撇开“种族之见”,对元代文学及学术作出较为切实中肯的认可,但每以华化程度来判断少数民族精英的文化成就高低,其真正体现的还是农耕文明的魅力。

事实上,从1234年蒙古铁蹄踏平北方,到1276年浮汉入江,一统南北,再到1368年退出中原,归守漠北,一百余年游牧草原风气对元代社会、元代文学必然造成多方面的影响,诚如明人所指出“独元氏一统百年,舆图广于唐、汉,腥羶徧于寰宇,而又其甚者,刘、石诸胡皆久住中国,窃我华风,辽、金二氏,虽兴于沙漠,而杂用汉仪,缘饰窳陋,而元氏敢肆凭陵,以夷变夏,衣冠言语,国书、官制,多仍其俗。”④要客观认识游牧文化在元代文学中所起的作用,就必须要跳出农耕文明或者汉文化中心的单向视角。如《系年》所言:“处于多元文明形态中的元代文学必须用更综合、更多元的视角进行探究。我们长久以来都把注意力放在元曲的创作上,却较少意识到大元王朝以游牧文明统治农耕文明,又借助海洋文明来接通二者的关联,这样三维文明背景对于元代文学所产生的混合影响。这与其说是元曲所取得的成绩过大,还不如说是我们评价视角较为单一,总以农耕文明的审美视角来评价元代文学,以至于忽略了元代文学最根本的特征:多元混融。”[12]

事实上,早在这个世纪初就有学者指出元代“多元混融”的特性,如张晶在《中国文学通论·辽金元卷》中言“不同文化的融合带来的元朝文学艺术的独树一帜,造就了灿烂辉煌的元曲,传统形式的元诗与元文也蔚为大观”。[13]近年来的元代文学研究中也出现了一批以文化的融合视角来探视元代文学的研究成果,代表如云峰所著《元代蒙汉文学关系研究》以及以民族文化交融视角分别对元代散曲、杂剧、诗歌进行研究的三部论著⑤,杨镰先生的国家课题“元代双语文学现象与双语文学家研究”,较其二十余年前的元西域诗人群体个案研究,诚如杨先生所言“体现出一个世纪以来元代文学的研究者以及学科本身的进展”⑥。元代文学多元混融性根柢于元代多元文化的交融,既然认识到元代文学不是农耕文明的一维支配,那么其他文明特别是代表统治力量的游牧文明在元代文学中究竟施加了怎样的影响力,农耕文明又作了怎样的调适,才使得多元文明呈现共融之势呢?在这一点上,《系年》以其从元蒙民族融入中华民族的视角,通过多层面、全方位的史料为我们还原了元代文学中以游牧文化为主的异质文化所扮演的角色,甚有可鉴之处。

首先,《系年》认为游牧文明对元代文学多元混融特征形成有着深刻影响,“不仅在政体上改变和影响着元代文学的创作特色,而且在精神意识层面上也深刻地影响着元代文学多元混融特色的形成”[14]。政体上的影响典型如元朝独有的两都巡幸制,代表草原文明的上都与代表农耕文明的大都通过每年须依例往返于二都之间的巡幸制度紧密联结互通,直接催生了元诗一大题材——上京纪行诗的热兴。“上京纪行诗的热兴,不仅意味着一个新的创作增长点的形成,它更昭示着元代文学创作南北多元混融特色的形成”[15]。精神层面上,《系年》详以宗教为例,认为游牧文明对宗教的亲近态度使得“宗教在推动元王朝文明进程的同时,也凭借自己的政治优势在社会各个领域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精神文化领域发挥影响”,对元代文学的具体影响则是:一方面,许多重要作家直接就来自宗教界人士或信徒,如佛教中之耶律楚材、刘秉忠、中锋明本、释大訢等,道教中之丘处机、李志常、吴全节、朱思本、张雨等,还有信奉伊斯兰教的高克恭、不忽木,信奉基督教的马祖常、丁鹤年等;且这些宗教人士往往不是本身就处馆阁,便是与馆阁文人有着频繁的交游往来。另一方面是“元代主流文学由于宗教力量的强大不可避免地大量羼入宗教方面的内容。这其中最直观的便是,馆阁文人无论是职业著述还是个人著述活动中,都有大量的宗教寺庙碑和塔铭、碑记等”,甚至“儒家也被蒙古统治者视为一种宗教”而推行[16]。

而在游牧文明的统治下,传统农耕文明已然改变姿态,“以融汇整合的气势对元代文学多元混融特征产生重要影响”[17]。我们知道,书画艺术在元代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文人画在元代臻于成熟,一批集诗、书、画艺于一身的文人在元代卓然而立,元代文学与书画艺术结合密切,反映于文学中是“画上题诗、题文在元代空前高涨”[18],题画诗、书画题跋小品成为元诗与元文当中的两大形式。《系年》从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整合中对这一现象作出解释,认为蒙元统治者所代表的游牧文明对农耕文明孕育出来的文字文明缺少兴趣,但热衷书画的收藏、品题,面对统治者务实、直观的审美兴趣,中原文人所代表的农耕文明于有意或无意中选择了调适自身,“用更直观的方式来吸引统治者,并推动元代文学以别样的特色呈现”[19]。但“元代题画诗的兴盛到底算农耕文明在元代的自我救赎还是算革新求变呢?”[20]《系年》提出的这个问题值得深思,但由于诗画艺术的历时发展性、元代政治的复杂性、文化的多元性、文人心理的差异性等,这个问题显然不能简单作答。但值得确定的是,在诗书画艺风格上,蒙元统治者所代表的游牧文明与中原文人所代表的农耕文明经过双向调适、整合达成了较为一致的审美风尚。

此外,《系年》对于元代萌兴的海洋文明亦有较为全面的史料观照。元代海运之发达,即便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也是非常突出的,表现在:历代漕运均以运河航运为主,而元代独以海运为主,河运为辅。元代对海运的重视也带来了元代海祭、海上工程的繁兴。《系年》认为,元代发达的海运事业在解决元代经济问题的同时,也影响和改变着元代的意识形态,对元代文学的多元混融特征亦产生影响,“元代文学由此围绕海祭、海事、海叙等几方面不断羼入海洋的叙事单元”[21]。如《系年》著录“王恽作《泛海小录》”条,所附原文不仅叙述了蒙元与日本作战海上的过程,也对“海中诸屿”与“洋中之物”有所描绘[22]。又据“黄溍任江浙儒学”条,黄溍曾任台州路宁海县丞,较熟于海事,不仅有多首吟咏海洋的诗,还将海运中“东南之水利,莫大于吴淞江”的状况,以策问形式试之考生[23],可见海运及其相关问题深入元代社会。《系年》言“海运作为元代经济的重要命脉,它最终必然以它的意义和力量进入元人的思维,汇集到元代主流文学的创作中”[24],可为确见。

通过《系年》以多元视角挖掘出的元代多文明相关史料,几乎可以说,元代文学中所有的新变都与草原文明对中原文明的强势渗透、农耕文明对游牧文明自觉或不自觉调适密切关联,游牧文明在蒙元统治时期对文学产生的影响程度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制高点,海洋文明的注入亦为元代文学增添了新的题材,从多元视角看元代文学问题是古典文学研究中普及全球化视野与多民族文学史观的必然要求,更是根柢于多元文化共融中的元代文学自身决定。

3 由“趋俗”到“务实”

在元曲全权代表着整个元代文学成就的过去,元代文学的整体审美风尚也局囿于元曲的俗文学性质,被认定为“由雅入俗”,元代文学从文体、内容、语言风格、接受对象上皆呈现出“趋俗”倾向。但通过前两节叙述,我们确定了元代文学的创作主体是馆阁文人,诗文所代表的正统文学依然在元代占据主导地位,时间上贯穿元朝始终、空间上包举海宇、影响上辐射四境的以馆阁文人为中心的元代多民族文人所创作的元代诗文,成为元代文化多元混融特色的突出代表。由此,元代文学的审美风尚亦需重新考量。

文学思想系于意识形态,以馆阁文人为主体的元代文学更是与蒙元统治阶层思想关联甚密。《系年》借助元代馆阁文人各类著述活动以及相关条目按语,指出元代主流文学在蒙元统治者“务施实德,不尚虚文”的观念下,总体呈现出“务实有效”的风格。元廷久未开科举亦是因以诗赋取士的“科举虚诞”之虑,之后仁宗重开科举,以经义取士,则是基于“得真儒”以兴“治道”的立场,并强调“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浮华过实,朕所不取”。[25]统治者的务实理念深为普泛拥有理学教育背景的元代文人,尤其是靠近政治文化中心的馆阁文人所认同。他们力矫宋儒空谈性理之弊,于文学创作上讲究经史、重视根柢,而这恰可与元统治者务实之旨某种程度上相契合。基于此,文人学养当中固有的务实经世思想在蒙元的务实思潮中被着力放大,并推广于当世,成为一个时代的思想风气,进而推动了有元一代于文学审美倾向上的“务实”气象。

《系年》对于馆阁文人如何有意识引导和推广这一代“务实”之风,基于史料的考辩提炼三点以示:其一,通过同题集咏、抱团发声形成集团效应;其二,借助序跋、传记文献的写作扩大影响辐射;其三,通过荐举、担任科考主考官员、出考卷的方式来影响天下士子。这三者在具体条目著录中皆有着充分的史料诠释。以第三条为例,《系年》条目中对袁桷、虞集、黄溍、宋本、宋褧等多次主持乡试时所出策问之题目皆有予以原文附录并反复强调其所彰显的“作文务实”“切于实务”的为文理念。对于元代主流文学具体创作上的务实之况,《系年》根据条目所著录的馆阁文人的活动与著述情况,作有简单小结:以经史为本,涵容百家,讲究考据核实,叙事规矩中寻求辞章表意的正大、宏肆,不刻意文辞而文辞自胜[26],但未予详论。本文且在《系年》所提供的观点与材料基础上,就笔者自身对元代文学研究的一些思考,作以下补充论述。

首先,元代主流文学的“务实”之风表现为功用之“务实”。就文而言,元代散文创作承唐宋古文运动,以经义为本倡“载道之文”,重视“文有补于世”的实用功能。郝经有言:“事虚文而弃实用,弊亦久矣……天人之道,以实为用,有实则文,未有文而无其实者也。《易》之文实理也;《书》之文实辞也;《诗》之文实情也;《春秋》之文实政也;《礼》文实法,而《乐》文实音也,故《六经》无虚文,三代无文人。夫惟无文人,故所以为三代无虚文,所以为《六经》后世莫能及也。”[27]此诚可为“经义文章,不可分而为二”[28]时代下成长起来的有元一代馆阁文人之通识,也因此体式上实用性较强的传记、碑诔、序跋、记说等应用类文体成为元代散文中的大头⑦。苏天爵纂《国朝文类》的标准“所取者必其有系于政治,有补于世教,或取其雅制之足以范俗,或取其论述之足以辅翼史氏,凡非此者,虽好弗取”[29],诚如《系年》所评“代表着元代馆阁审美的典型”[30]。就诗而言,则“诗可以观”、“诗可以群”的特质在元诗中有明显发挥。如元代诗歌创作的一种重要形式“同题集咏”,常常由文人群体切于实事而发,并达成识见或意见的交流。《系年》中有著录“宋本祭祀天妃诸庙,虞集、许有壬等馆臣作诗践行”一条,通过按语可知文人就宋本代祭天妃事所作诗赋不仅可以看到当时海祭活动的盛况,亦能看到文人就集咏发表了对元代海运问题的思考。[31]元人大量作上京纪行诗载纪风物,以示“见所未见,行所未行”,亦显“观”“群”之道。此外,词这一抒情文学载体,在元代的务实风尚中亦走向实用。《系年》著录欧阳玄仿欧阳修作《渔家傲南词》十二阕,标明目的是“以道京师两城人物之富,四时节令之华”,“至于国家之典故,乘舆之兴居,与夫盛代之服食、器用,神京之风俗、方言,以及四方宾客宦游之况味,山林之士未尝至京师者,欲有所考焉,此亦可见其大略”。[32]古赋取代更重文辞的律赋,成为元赋的主要形式。另值得一提的是,郭英德《元杂剧与元代社会》论元杂剧作家不计崇卑而愿以儒试吏,亦是“源于元代的务实风气”。[33]可见“务实”观念不仅促进了元代主流文学实用观的形成,亦影响着多居于下僚的元杂剧文人。

其次,乃笔法之“务实”,此“实”主要指向内容上的“纪实性”特征。杨镰先生曾在其所著《元诗史》与《元诗叙事纪实特征研究》一文中提出了元诗的叙事纪实倾向,认为“叙事纪实特征是元诗有特色的表现手法”,“元诗以叙事纪实之作为元代历史文化提供了丰富的细节”。杨氏对元诗摹物载事之具象化纪实倾向有详论,在此不再赘述。⑧究之元文,这一特点更甚。元代散文于叙事多讲究义精辞核,议论常为达本溯源,即《系年》所言“讲究考据核实”。如果说元文之于功用上的务实多基于“经义”之道,那么其于笔法上的纪实特点则多源于“史”的素养。从元初元好问、王磐、王恽、姚枢、姚燧、袁桷、张养浩、吴澄,到元中后期虞集、柳贯、揭傒斯、黄溍、欧阳玄、张起岩、苏天爵、危素等,元代散文名家通常有着深厚的史学素养,并深刻影响着他们的文学创作。这一特点在元代传记体文类中相当明显。相较于宋代传记作家“往往能突破史的藩篱,重视文的一面,突出表现了为文者的主观性,增强传记文学的文学性和抒情性”[34],发于史传的传记文学在元代偏重于回归其作为“史”的一面。这其中一个突出特点便是元代传记普遍体现的“备史”意识。元代传记作家普遍抱持一种“以备采择”、“以俟笔削”的态度来为人作传,甚至在私人传记撰述中自觉以史家身份代入作传。典型如苏天爵,其为元儒自发而作的墓志铭完全系为存史而作,墓志之“慎终追远”之本义被消解,其《元文类》“最以载事为首,文章次之,华习又次之,表事称辞者则读而知之者存焉”[35],而“载事”在中国古典文史分野中本属于“史”的职责。吴师道评当时名臣为藁城董氏家族所作各类碑志记传文,直以“史臣之体”称之:“夫史臣之体,程其巨细,兼包互举,义存笔削,其立法也严。”[36]可以说,在宋代强调“义近于史”[37]的墓志碑铭之作,在元代更向“史体”靠拢。《系年》中录入一批具有纪实典型性的传记文献,如于“袁桷作《崔公去思之碑》”条目下作按语曰:“通过袁桷这篇反映继承县令的文字,既可侧面看到元代作为多民族糅合的社会,在管理过程中的复杂性以及元代社会基层官吏工作推进的不易,也可侧知元代民众之苦楚”[38];对袁桷为杨汉英所作神道碑铭文亦评曰:“袁桷这篇神道碑详述元朝与播州的和融过程以及杨汉英本人的历史意义,非常有史料价值”[39],等等可为反映元文纪实性更深层面的范例。

最后,元代诗文的实用性与纪实性,也决定了其风格上的质实特征。这一特征主要表现于不刻意雕琢于文辞而任其自然。欧阳玄《梅南诗序》中言诗曰:“诗得于性情者为上,得于学问者次之;不期工者为工,求工而得工者次之。”[40]与宋代古文家“道胜者文不难自至”[41](欧阳修《与吴充秀才书》)、“理胜者,文不期工而工”[42](张耒《答李推官书》)的观念相类,只是诗以性情之发为上,文以道胜为本。可见不刻意于文辞的雕琢,是元诗的风格也是元文的审美取向,但如《系年》所言“不刻意文辞而文辞自胜”,体现一种自然朴实之美,且“这种审美倾向不仅在馆阁文人们的创作中风生气习,也借助馆阁们的序言而影响波及海宇四境”[43],成为元代诗文的总体审美风貌。王国维曾言“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敝之,曰:自然而已矣”[44],强调元曲用语的自然。虽体有不同,用有所异,义有所殊,但元代诗文与曲于用语之“自然”处求得了相通之处,这与同受元代务实文化精神的熏染可能是有关联的。

元代诗文承接金宋而来,在去除前金、旧宋之弊的问题上,皆以复古为尚。诗歌方面多以其承接元好问一脉“一以唐为宗”[45],文则以姚燧“倡明古文”[46]洗金源“滑易骫骳”之风始,后之元诗、元文作家基本未跳脱此复古理念而外。但凡复古都是为求新变的手段,理念期待与实际效果在新的历史语境、文化环境与作家群体的践行中必然出现一定程度的“违和”,这份“违和”一般就是“新变”所在。在元代独特的多元文化共融的时代背景与务实风气的干预下,元代主流文学以复古求得的新变就是:元诗学唐之“主情”之诗以反宋之“说理”之诗,但实际走向“叙事”之诗;元文学唐宋古文之“载道”以窥秦汉古文之堂奥,但已融入更为实在的经史之旨,体现出一种于功用、笔法上更为务实的风格。

绾结而论,《系年》诚以馆阁文人活动的历史现场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元代文学风貌,重新厘清了元代文学的创作主体,给出了元代文学的准确断代,还原了游牧文明在元代文学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并揭示出元代文学的全新研究视角,开创出以史实为本——从游牧文化视角、海洋文化视角研究元代文学的全新天地,对有元一代文风整体上的务实特征及这种审美倾向的形成机理等问题亦有所回答,不仅有方法论的意义,更富于学术启迪。元代文学的研究从“元曲独尊”到今天的诗文剧曲并行局面,或由学界因元曲研究某种程度的饱和而被动转战诗文领域开始,但实不因之而续。经过数十年来的元代诗文文献的整理考订及研究,元代诗文的魅力被逐渐开发,究之元代主流文学的成就、元代主流文学在元代文学史上所占的位置,《系年》所展现的可为目前的一个制高点。但《系年》所完成的还只是一项“基础性工作”,对于诸多具体问题并未予深入分析探究,如宗教之于元代文学的影响不应该只限于提供新题材的价值,馆阁文人在不同的政治阶层与格局中其作为、思想、著述应须差别化而论等。

注释:

① 参见査洪德:《元代作家队伍的雅俗分流》,《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9年第06期。

② “元文六家”由邓绍基提出,指姚燧、元明善、虞集、欧阳玄、黄溍、苏天爵,六人皆居元代馆阁高层。参见邓绍基《我对元代散文的探索》,载冯仲平主编《中国文学史的理论维度:全国古代文学研究方法创新专题论文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2页。

③ 据《系年》至正十二年“欧阳玄七月初一作《金台集叙》”条目及按语(页692-693),《金台集》由元末馆臣危素所编,并得到欧阳玄、李好文、贡师泰作序,揭傒斯跋,黄溍题词,虞集、张起岩题诗,泰不华题字。

④ 陈懿典《陈学士先生初集》卷二十六,明万历刻本。

⑤ 分别为《民族文化交融与元散曲研究》(2011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民族文化交融与元杂剧研究》(2012年人民出版社)、《民族文化交融与元代诗歌研究》(2013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⑥ 参见杨镰:《元代江浙双语文学家族研究》,《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03期。

⑦ 邱江宁《奎章阁文人群体与元代中期文学研究》对数位奎章文人的散文体式作有数据统计。参见邱江宁:《奎章阁文人群体与元代中期文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6-148页。

⑧ 参见《元诗叙事纪实特征研究》,杨镰,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181-188.

[1] 董乃斌.近世名家与古典文学研究[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5:249.

[2][5][6][7][8][11][12][14-17][19-24][26][27][30][31][32][38][39][43] 邱江宁.元代馆阁文人活动系年[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3] 陈高华,张帆,刘晓. 元代文化史[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5.

[4] 汤锐.欧阳玄全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

[9] 傅璇琮,蒋寅总,张晶.中国古代文学通论·辽金元卷[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397.

[10][34][42] 陈传席. 中国山水画史[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6:410.

[13] 李修生.全元文[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18] 宋濂.二十五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1: 7755.

[25][29][35] 郭英德.元杂剧与元代社会[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292-293.

[28] 俞樟华,林尔.宋代传记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5:4.

[33] 邱居里,邢新星,吴师道.吴师道集[M].长春:吉林出版社,2008:357.

[34]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36]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集团,2014:85.

[37][40][44] 顾嗣立.寒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84.

[41][45][46] 李鸣,马振奎,张养浩.张养浩集[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110.

(责任编辑:郑孝芬)

Returning to the Historical Field of Literary Development and Reconstructing the Literary Style in Yuan Dynasty

TANG Yun-zhi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The study of Yuan Literature is necessary to return to the historical field of literary development for the mainstream of the Yuan Dynasty literature research was always shielded by the concept of "a dynasty has its representative literature", and coupled with the Yuan's historical particularity as a dynasty in which nomadic civilization dominated the farming civilization.TheAnnalsofCentralGovernmentLiterati'sActivitiesinYuanDynasty, written byQiuJiangning, based its text on the history, and reproduced a more original Yuan dynasty mainstream literature historical field by multi-dimensional annals of central government literati's activities. By examining this work, the literature in Yuan Dynasty is characterized by central government literati, not the folk writers of songs and drama, being the creative group; multi-mixing structure being present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omadic civilization; the overall style having a "pragmatic" tendency.

historical field; central government literati; Yuan mainstream literature; multi-mixture

2016-03-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5BZW052)

唐云芝(1989- ),女,湖南隆回人,在读博士,主要从事元代文学研究。

I206.2

A

1009-7961(2017)02-003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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