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一体化阐释*
——论《评价文体学》的文本解读观
2017-03-09曹雷雨
曹雷雨
(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 100875)
走向一体化阐释*
——论《评价文体学》的文本解读观
曹雷雨
(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 100875)
本文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系北京师范大学自主科研基金项目“西方互联文化主义理论与实践”(SKZZY2014044)的阶段性成果。
文学是特定文化区域的人在其生活样式和社会境遇中利用自身的语言和文化传统对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的独特感悟和表述。古往今来人们对文学文本意义的探究、理解、接受与创造是一个自觉的不间断的文化实践过程。人们在文学实践中对作者的创作过程、文学文本的意义以及读者的解读机制等问题自然形成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经过实践的反复检验和筛选构成丰富多彩的文学批评理论和思想。
半个多世纪以前,美国著名文论家艾布拉姆斯(M.H. Abrams)在《镜与灯》(1953)中提出“世界—作品—艺术家—欣赏者”4要素分析框架。这个框架不仅成为美学理论和艺术研究的重要指南,也是西方文艺理论界和中国文学批评界的重要分析系统和参照模式。从文本解读的角度来看,4要素中文本与世界的关系构成所谓的“模仿理论”,文本与读者的关系构成“实用理论”,文本与作者的关系构成“表现理论”,而一旦抛开文本与作者、世界、读者之间的关系、仅仅关注文本自身的成分和结构则构成“客观理论”。在不同的历史条件和文化语境下,文学批评史上先后出现以上4种典型的理论范式,各领风骚若干年,在文学批评和阐释活动中显示出一定的有效性和生命力。然而,任何一种有效的理论如果固守僵化单一的思维视角势必会走上一条死路。所幸的是,当代文学批评始终敞开胸襟从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和生态学等学科中寻求和借鉴有生资源、理论范式和分析模式,通过打破学科界限、质疑陈旧的思维模式对己有的研究范式重新进行思考和描绘并藉此发掘出新的批评视角和方向。总的来看,跨学科逐渐成为新世纪文学研究尤其是文学批评和阐释的鲜明特色和立场,《评价文体学》这部五十多万字的跨学科甚至超学科著作正是在这样的学术大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文学是语言和符号的艺术,语言在整个文学活动中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不同的语言观会形成与之相应的话语理论、文本理论、阅读理论并最终决定总体文学观。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层次观是《评价文体学》的学术思想基础和起点。作者致力于在语言学与文学研究之间架构一座桥梁,力求把语言学理论真正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他在审视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子范畴评价范畴的过程中,一方面梳理评价范畴与文学渊源关系,重新界定文学性,另一方面以评价范畴为出发点,着手建构一个新的文体学学科门类。作者在研究中发现,无论是古典文学文本的叙述方式还是现代、后现代的修辞策略,其基本立场均指向评价。评价始终与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存在着直接关系,评价思想直接影响着整个西方文艺美学的发展走向并延续到当代文艺审美理论和批评实践中。因此,“文学就是以评价为特点、手段和目的的互动性艺术话语行为;文学批评的出发点和终极目的是文本中的评价内容以及体现评价主旨的相关叙事技巧或修辞方式”(彭宣维 2015:7)。可见,评价范畴不仅可以运用于文学文本阐释,而且触及到文学实践与理论的文学性本质。
从对评价范畴的再认识到评价文体学理论的构建,再到对具体文学文本的应用分析和阐释解读,这不但须要依照研究领域的规范与特点对相关理论模型和范畴加以调整、补充甚至改造,更重要的是在构筑理论之前必须明确未来的哲学基础、认识论体系和文学阐释目标。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发起的首要议题是现代阐释学中“当下存在的历史性”和“历史存在的当下性”基本思想。要切实领会这一议题的必要性和迫切性首先需要反观西方阐释学的发展历程。我们看到,与文学文本解读息息相关的阐释学自诞生之日起就跟语言休戚与共。纵观阐释学发展史,不难发现阐释学之父施莱尔马赫将阐释学的一切前提归结为语言问题,海德格尔的论点是“能被理解的存在即语言”,现代阐释学大师伽达默尔则认为艺术和历史这两种模式最终统一于语言。因此,无论是特殊阐释学、普遍阐释学、方法论阐释学、本体论阐释学,还是强调理论和实践齐头并进的现代阐释学,文本阐释中的语言问题始终占据核心位置并处于阐释学潮流的风口浪尖。
正是从思维的语言性入手,以施莱尔马赫为代表的经典阐释学在文本阐释中致力于语法阐释和心理(技术)阐释。语法阐释的前提是:语言的实际使用须遵循相关语言共同约定俗成的基本语法;而心理(技术)阐释的前提则是每一具体的语言使用都不是总体语法的一次线性推演。前者注重文本的意旨层面,要求读者通过研究文本的语言特征和结构,“客观”地再现作者的原初意旨。后者则借助重建作者的语境来把握作者的原意,从而达到准确理解和解读文本的目的。作者语境的重建等同于历史情境的重建。实际上,读者是无法物理性地恢复文本中逝去的历史的,只能通过“心理移情”的方式进入作者创作时的社会历史情境,重建文本与其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施莱尔马赫把普遍诠释学的理解任务规定为“主观地重建客观过程”。
在伽达默尔看来,理解是此在(人)的存在方式,此在的理解即此在(人)于特定处境中的理解。他提出的“视域”(Horizont)就是指人们从某一个设定的立足点出发可以看见的区域内的一切,在本质上隶属于处境概念。阐释者和阐释的对象有着各自的“视域”,一个是理解者得以生存于其中的现视域,一个是理解的对象(文本, 作者)的视域,即理解者把自己置身于其中的历史(传统)视域。视域不是封闭和孤立的,它是在时间中进行交流、具有开放性和联系性的场所。过去不能脱离现在并加以复制,因此过去性也就是同时性。一切理解都是历史性的,但历史性理解绝不是简单地回到过去,当下的视域始终要和过去的视域相结合,这就是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Horizont verschmelzung)。从这一角度来看,施莱尔马赫的重构似乎是一项无效的工作,是对一种僵死意义的传达。伽达默尔用辩证的“视域融合”对形而上学的“重构说”发出质疑。(伽达默尔 2010)
现代哲学阐释学认为文学文本是一种开放性的对象,对文学文本的理解和阐释也是一个开放性的过程。它强调理解的历史性和视域融合,认为历史性是人类生存的基本事实,阐释者在进行阐释时已将自己的生活阅历、知识经验、文化意识和道德伦理带入阐释的过程。阐释者是把过去传递给当前的中介人,阐释的主体和对象均内嵌于历史之中。可见,理解的过程是阐释者个人的“成见”和文本中保留的“传统”之间相互作用的产物;传统是历史地产生并保留下来的成见,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中介;阐释者在理解中将自己产生的新成见置入传统,同时仍保有传统中的基本成见。这种阐释者和传统的“视域融合”使理解成为一种创造性过程,而阐释者与作者、主体与客体、现实与历史在“视域融合”中得到辩证的统一。“视域融合”是历时性和共时性、历史与现在、客体与主体、自我和他我的无限的有机统一体,哲学阐释学的任务就是要不断扩大自身的历史视域,不断加强与不同类型视域的交流。这就是现代阐释学中“当下存在的历史性”和“历史存在的当下性”的真正意义。
我们看到,伽达默尔已经意识到时空异置情景下意义阐释的跨时空关联问题,尝试突破阐释学中“作者—文本—读者”这种建立在主客体二元论下的模式,开创一条崭新的“参与—共在”的阐释之路。然而,由于断定作者与作品的关系是有限的,而读者与作品的关系是无限的,伽达默尔的本体论阐释学虽然涉及“作者—文本—读者”3者之间的关系,侧重点却放在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上,因而无法明确得出三位一体的结论。《评价文体学》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代阐释学的基本观点为作者、文本和读者关联提供了某种思路,但缺乏一个有效的现实工作平台从理论上给予支持”(彭宣维 2015:166)。作者认为,现代阐释学者只关注“视域”范围内的现象,忽视通过想象可以获得的隐喻性认识;只在意个体差异,忽略由多个个体组成的共同体具有相当程度的互补性和整体性。
为避免重蹈哲学阐释学的覆辙,解决历时—共时关联这一理论难题并为主体间性和文本间性提供认识论基础,《评价文体学》另辟蹊径,在体验主义哲学(Experientialism)的基础上系统阐述“现在主义”(Presentism)认识论,为确立“作者—文本—读者”一体化多视角认知解读模式彻底扫清道路。“现在主义”认为,现在是一切事件的存在方式,现在源自过去,过去寓于现在之中,将来由包含过去信息的现在蕴涵。以此为出发点,作者结合认知心理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工作记忆”(working memory)原理重构文本的解读过程。他指出,短时工作记忆不断分析处理新的字符信号、激活长时记忆中的相关信息并形成新的节点,长时工作记忆由此不断得到充实与复杂化。随着短时工作记忆中信息的更替,那些关注较多、加工水平较高的信息会进入长时工作记忆,其他信息随即消失。整个阅读过程就是长时工作记忆中新节点增加、其他各节点之间发生连通的过程,理解就是一个策略性的选择机制和工作记忆发挥作用的过程。工作记忆也为移情投射预设解读条件,使读者随人物命运、情感、判断和鉴赏情绪一同起落。工作记忆还是使故事主旨与相应文化观念发生关联的资源库,读者在长时记忆中点亮相关潜在的文化价值、使相关信息介入故事主旨。质言之,“现在主义”的文本解读观是基于在线性质的一体化视野的阐释机制,而工作记忆理论使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获得认知当代记忆心理学的基础。作者进一步强调:“工作记忆,特别是长时工作记忆,是文本鉴赏的立足点,是故事连贯、情感投入和对虚构内容给予容忍态度的潜在机制,是文学创建文化的资源,是形成阅读传统的认知神经基础,更是塑造文学性的民族精神的文化根基”(同上: 177)。
“现在主义”思想是《评价文体学》一体化文本阐释观形成的基础。在对文学中的评价思想、文学批评的流变和现代阐释学问题的分析中,作者形成如何把语言学理论真正运用于文学批评实践的基本理念,《评价文体学》就是作者对文学文本解读进行“现在主义”思考和研究的最终成果。《评价文体学》将阐释学的很多理论问题置于“现在主义”的全新视野中去重新审视,探讨文学性是什么、文学评价是什么、文本解读是什么等最基本的文学论题,以卓尔不群的思维方式和观察视角为文学研究者呈现出别具一格的一体化文学阐释模式。在新世纪多元理论交织、后现代理论层出不穷的语境中,《评价文体学》站在一个新的认识高度完满地解决阐释学的理论难题,为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发展提供新的契机。
伽达默尔.诠释学: 真理与方法[M].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0.
彭宣维.评价文体学[M].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5.
定稿日期:2017-02-05 【责任编辑孙 颖 谢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