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人心的最好武器
2017-03-09游宇明
游宇明
接触过蔡元培的人都知道,此君富有激情,对前妻、朋友、同僚、学生都是情深意长,有时在学生中演讲或规劝朋友,讲着,讲着,就会流下热泪。然而,蔡元培感情充沛,却决不滥用激情。相反,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往往极其冷静、理性。
有一件事颇能体现蔡元培为人处事的风格。
1919年3月18日,林纾(林琴南)在《公言报》发表《致蔡鹤卿太史书》一文,激烈指责蔡元培领导下的北大办学方面有问题:一是“覆孔孟,铲伦常”;二是“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林纾说:“方今人心丧散,已在无可救挽之时,更侈奇创之谈。少年多半失学,利其便矣!概世之论者恒曰:‘去科举、停资格、废八股、斩豚尾、复天足、逐满人、扑专制、整军备,则中国必强,今百凡皆遂矣,强又安在?于是更进一解,必覆孔孟、铲伦常为快。呜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医,乃追责其二亲之有隐瘵(瘵者,病也)逐之,有是理乎?外国不知孔孟,而崇仁、仗义、矢信、尚智、守礼,五常之道,未尝悖也。”“若云死文字有碍生学术,则科学不用古文,古文亦未碍科学。英之迭更(今译狄更斯——游注),累斥希腊、腊丁(即拉丁)、罗马之文为死物,而至今仍存者。迭更虽躬负盛名,固不能以私心以蔑古,矧(“况且”之意)吾国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若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为无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林纾的口气很不友好,在此信中,甚至将提倡新思想的人比作“毒粥”“烂肠之鼠”“聚死之虫”。就在同一期报纸上,有安福系政客背景的《公言报》也刊载了一篇《请看北京大学思潮变迁的现状》的报道,猛烈攻击北大。
自从《新青年》迁离上海之后,北大实际上已成为当时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林纾的文章激起了思想先驱者们的愤慨。从早晨开始,蔡元培的校长室就敲门声不断。钱玄同说:“这等文痞,先生当痛斥!”陈独秀更是愤愤不平:“何须先生动手,交我便是!”蔡元培摆了摆手:“谢谢诸公,各有各的战法,对林畏庐不能辱骂,讽刺也不适宜呀。既然由我而发,那就由我作答吧!”为了冷静情绪,傍晚,蔡元培一人来到北大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叫了几个小菜,温了一壶酒,慢斟慢喝。待他想起回家时,已月上中天,夫人也落帐酣睡。他洗了把脸,沏了一壶茶,喝完第一杯,立即提起毛筆写给林纾的公开信。也许是已经深思熟虑吧,文章写得极快,一会儿,一篇数千字的文章便诞生了。
4月1日,《公言报》《北京大学日刊》《每周评论》同时登出了这篇题为《致〈公言报〉并答林琴南君函》的文章,耐心地回答了林纾所批评的两点。蔡元培说:“对于第一点,当先为两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教员,曾有以‘覆孔孟,铲伦常教授学生者乎?(乙)北京大学教授,曾于学校之外发表其‘覆孔孟,铲伦常之言论者乎?”接着,蔡元培列举了胡适、崔怀瑾、梁漱溟等北大著名学人的研究,得出结论:北京大学“尊孔者多矣,宁曰覆孔?”“若大学教员于学校以外自由发表意见,与学校无涉,本可置之不论。今姑进一步而考察之,则推《新青年》杂志中,偶有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然亦对于孔教会等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说者而发,初非直接与孔子为敌也。”至于所谓“铲伦常”,在北大更不存在。北京大学“从未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妻无别、朋友不信,教授学生者”,若谓大学教员曾于学校外发表其“铲伦常”之主张,“则试问有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为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妻无别、朋友不信之主张者?”“对于第三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 乙)白话果是否能达古书之义?(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的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蔡元培也做了细致的剖析,并指出北大那些提倡白话文的人,比如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都是在古文上很有造诣的,他们之提倡白话,决不是因为不擅文言。
读完蔡元培先生答林纾的文章,我的一个感觉是字里行间充满了理性精神。首先是态度礼貌,绝对尊重对方的人格。一开头即是朋友式的,“于本月十八日《公言报》中,得读惠书,索刘应秋先生事略。忆第一次奉函时,曾抄奉赵君原函,恐未达览,特再抄一通奉上,如荷题词,甚幸。”“公书语长心重,深以外间谣诼纷集为北京大学惜,甚感”,没有像有些人一样,一写批驳文字就对对方冷嘲热讽。其二,批驳对方的论点就事论事,不故意引申、不做无逻辑的扩大,而且作说明时,大量引用客观事实,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其三,立场鲜明,决不含糊,觉得对手在某个方面有道理就痛快地赞成,认为对手不正确的地方就坚决反对。
此信刊出后,响应者云集,林琴南也心服口服,后来他到处写文章,承认自己骂人的错误。为此,一向不喜欢林纾的陈独秀还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一篇《林琴南很可佩服》的文章,真诚地赞美林纾的知错能改。
有句名言叫“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对于观念之争,蔡元培式的理性其实是最好的征服人心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