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微茫度此生
2017-03-08张充和张宗和
张充和 张宗和
从1949年开始,张充和与张宗和开始跨国通信,一直持续到张宗和病逝,这一年是1977年,“文革”收尾。其间10年,张宗和经历了风风雨雨,其中痛楚,唯有他自己最刻骨。查张宗和给张充和的信,第一封是1949年4月15日,最后一封是1976年12月8日。28年来,他们从未断过书信来往,除了交流各自的生活信息外,还谈了有关昆曲、诗词、书法、历史、美术等话题,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时不时地在信里憧憬一下再次相见的时刻,会在哪里相见,见了请对方吃什么,送对方及对方的配偶、对方的孩子什么礼物,等等。一次次可能的相聚成为泡影后,他们从未想过放弃,直到确信大弟去世的那一刻,张充和仍在期盼着踏上贵州土地的那一天。
得知爸爸逝世消息后,一时手足无措,路远山遥,不能一见遗容,一抚骨灰,不能同你们抱头一哭。你们爸爸小我一岁十二天,我们玩得多,吵得亦多,通信亦通得多,我几次申请回国都没有成功,现在打倒“四人帮”即使成功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我永远爱你可敬的妈妈同你们下一辈再下一辈,愿你们健康上进,在我死前能见到你们就是幸事。听说丧礼十分隆重,你们爸爸为人是受之无愧的。
希望你们常给我来信,消息不断就是我最大的安慰。心乱不能再写。更希望你们多安慰妈妈了,保重你们自己,不要太悲伤,人生就是这么经过,快乐与忧患是平衡的。心乱不能再写,以后谈。
这是张充和获知大弟去世后的第一封信,她说别的朋友去世,她常常要写点纪念的文字,但这一次,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张宗和在生前常常向四姐充和请教书法练习,并将作业寄到美国请她修改,张充和总是一笔一画地帮他纠正,鼓励并指导他。父亲去世后,张以也开始练习书法,并继续向四姑请教,充和一如既往地教授,像是在延续一项未完的事业。1977年,张充和回信给张以:“我以后答应你,只要你给我写信,我就如同爸爸在时一样,与你谈谈。”
信一来一往,从20世纪延续到了21世纪。读姐弟俩的书信,会明显感觉到张宗和的天真,记得张家人也曾说过,张宗和写日记什么都写,事无巨细,他是真的记日记,而不像有些人是为他人阅读而写。说有一次,张宗和发现自己的日记被继母看了,就气愤地撕掉了。他的信也是事无巨细,青菜萝卜、社会主义,精神的、身体的、社会的、家庭的,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是真的家信,同时对未来永远是天真的态度:
◎ 国内各大学在1952年至1953年进行大调整,清华变为工业大学,燕京并入北大,在今年暑假后就实行。新气象太多了,不说别的,单说北京没有蚊子、苍蝇,上海小菜场卖臭咸鱼的摊子上没有苍蝇,这就是奇迹。我们贵大的爱国卫生学习才结束就举行大扫除,贵阳市一人一个苍蝇拍,苍蝇也快绝迹了。我们以前梦想的时事,都逐步在实现了,成渝路通了火车,贵阳通外省的火车也快了,大建设,特别是水利工程真是惊人,你们若回来得晚一点我们也许已经从新民主主义进入社会主义了,远远地超过了美国。 /1952.8.10
◎ 你说想寄点东西给孩子们,邮政不收,我想不必了,孩子们现在都很好,我们生活也根本好转了,我们既没有所得税,生活必需品的价格也在一天天降低。我们现在学习总路线,我们看清了社会主义的前途是光明的,以前我还不相信我能看到社会主义,现在我却相信了。10年、15年,以后我是一定活在世上,不但我自己,连72岁的夏妈也相信她可以见到社会主义。 /1954.1.20
◎ 你用鸭头颈子肉做肉松,真有本事,但不必寄来,我们这里有肉松、鱼松吃。美国物价大涨,货币贬值,汽油涨价,我们都知道,这是资本主义社会必然要发生的经济恐慌。我们这儿煤、米、油盐等食品不会涨价,菜、蔬、肉也不涨,没有税,房钱也便宜,这是我们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1975.5.31
◎ 张充和则对生活有着别样的理解,她对人大方:对亲人大方,常常寄钱寄物给亲人;对朋友大方,一方有难,她总是义无反顾,精心制作的笛子全都送给了曲友;对家人大方,她说,自己这辈子最缺乏的就是母爱,所以在孩子需要照顾时,她几乎推掉了社会活动,专心陪伴他们。她在晚年还在反思,张家以前让奶妈、保姆带孩子的方式是否有缺陷。
人生要有幽默,可不是拿事不当事做,更不是林语堂之类的幽默。在处理事时自己站在客观位置上,看人看自己,不掺和情感,换句话说,像看戏,看戏时是最为明显的。平常生活是不太显化,我常常好像灵魂出窍似的站在一旁看自己,看我的家庭,看一切。虽有天大的事,你亦可暂时冲淡一下。至于纠纷扰乱,让神智宁静时再解决。这是我对幽默的解释。 /1963.8.13
◎ 我抱住“一曲微茫度此生”,所以你们来学(昆曲)我当然高兴,不来学我落得自在。还不必伺候茶水。 /1963.2.7
◎ 这几天在赶一张画。忽然有人看中了我一张画,但嫌太小,要我画张大的,大概是要给我钱的。这几年来书画荒疏,刚到时开过展览后倒卖了好几张画。这里卖画全不像以前中国是打秋风式的。尤其是我最恨的靠朋友、靠名家来提拔你、来捧你,若是个女人就更了不起。画字的本质一概不管。在美国吹牛的人亦真多,除了骗洋人、骗钱外,亦不过骗自己而已。我的字比画当然多点小功夫,但是谁人来欣赏呢?除了中国人外,能够卖钱的只有画。所以我得在画上用功夫。这多少年做事带孩子,虽不动笔,却留心观察古今中外的画,近日全世界之抽象画不难于学,只是不欢喜。其实中国从工笔到写意墨戏已是抽象的路子了。苏东坡说:“画梅求形似,见与儿童邻。”这里多少画国画的人都转向抽象路上去了。如王季迁(九如巷左隔壁王家),如曾仞荷(辅仁毕业艺术家)等。张大千仍旧。我至今连彷徨都没有过意在画园中进一步,未免不通世故。眼看换一种方法可以迎合心理赚钱,但是又有多少意思呢?好在目前有丈夫养着我,我不冻不饿。 /1961.11.1
1976年7月14日,张充和給张宗和写了最后一封信,此前几天,她患上急性盲肠炎,盲肠已全烂了,开刀治疗,伤口尚在愈合中。但她仍关心大弟的病情,问候他:“你近来身体如何?心里放宽些,天下之大,比我们更苦的人多的是,像我在医院中,哪有不疼之理,一见到更多的病痛及重病之人,我便觉得我是幸运的,便也不觉疼了。你的睡眠不好,也许因为动得太少,要多走路,开始勉强些,屋前屋后,打起精神做事是要紧,却不可有甘心自退之心。不教书绝无关系,但得找点事做做。如家事园事一类,样样都是有用的,对身心也是有用的。如果你觉得还有用处,即心满意,睡眠也跟上好了,我在纸上谈兵,鞭长莫及。若能稍近,我以我法治病那就容易点。”
只是这样的牵挂,成了永远的遗憾。
(本文摘自《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谈艺录》,张充和、张宗和著,张以、王道编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