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忆紫老
2017-03-08溪汪
溪汪
永忆紫老
溪汪
韩国钧先生
因为忆起紫老,我时常眺望海安。我眺望海安,隔着两千公里的山高路远;我怀念紫老,隔着一个世纪的漫漫光阴。隔着的是时空遥遥,隔不断的是情怀悠悠。一百多年前,被称为“紫老”的韩国钧先生在吉林卸任,回京待职后回到家乡,那一年,他56岁。民国肇始,给了他造福桑梓的契机。
一切都是从他的出生地海安起步的。韩国钧,字紫石,晚号止叟,人们都敬称其为紫老。他出生于商人家庭,光绪初年中举,在江苏多县任教读10年,又掌县政与矿务于河南、河北,因善治民生而留下清誉。
清末实行新政,韩国钧受此影响,去日本考察。在3个月时间里,他考察了日本的农工商诸要政,还参观了多所高校、小学和女子师范等。骤然而至的开阔视野和改良中国的踌躇满志,不在新政中脱颖而出又待何时?
继而慈禧太后的召见,把韩国钧送到了东北。慈禧在颐和园里嘉勉韩国钧:“汝居官甚好,以后好为国家出力。”几番辗转及南北驱驰,韩国钧先生两度来到奉天(沈阳),先是充任交涉局兼开埠局局长,后来简放奉天劝业道并署交涉司。
他注定要在东北留下政绩与声名。最起码,他的“赴事之勇,负责之专”,在当时逢迎趋合、敷衍塞责的官场中实属罕见。
也许正是上天安排的考验,近乎于无情。1910年冬,满洲里发生大鼠疫,一旦被传染,患者很快就吐血而死。医务人员稍有不慎,也会染病身亡。鼠疫很快蔓延到哈尔滨、长春、奉天,先后死亡7万余人。奉天疫盛之时,日死300人,道馑相望,人人自危。而韩国钧“日奔走市廛中”,探望病人,了解疫情,商订救治方案。英国医生嘉克森染疫而逝,其他人员因防疫而牺牲者亦不少见。同僚力劝韩国钧“慎重”,但他早已置生命于度外,深入疫区如故,在“心力交瘁”和生命“屡濒危险”的境况下,使鼠疫日退。百姓们感恩,无不把他视为救命菩萨。
防疫事关重大,引来日方插手,等于考验又加上一重。日本领事以保卫日本侨民生命为由,提出要派日本警察封锁从旅大通往东北方向的铁路和车站。本是我国领土,日本人“视之如其国境”,我国人民过境却要接受严格检查。这是什么道理,韩国钧怎么能答应!他提出设立中日防疫委员会来共同处理防疫事务的主张,与日本领事针锋相对。后来,日本关东都督大岛出面,威胁东三省总督锡良让步。锡良怯于日方压力,犹豫难决。韩国钧竭力向锡良陈说利害关系,因为事关主权,终使锡良态度趋于坚定,日本人不得不同意设立中日防疫委员会。防疫委员会以锡良、大岛为首,韩国钧和日本领事都列为委员。防疫委员会每星期开两次会议,每次会议双方都争执得非常激烈。后来各国医疗人员陆续赶到奉天,组成万国防疫会,遂取代中日防疫委员会。韩国钧以其大智大勇,努力斡旋,使日人侵略我主权的行径被遏制。经东三省总督特保,清政府传旨嘉奖韩国钧。
那时向奉天眺望,就可以望到紫老。这样的眺望,在北京东堂子胡同的伍连德故居前也发生过。伍连德是中国百年防疫第一人,这场波及整个东北的大鼠疫正是因为有他才被消灭,他值得仰望。在仰望伍连德的同时,目光中也绝不能忽略“站”在伍连德身后的韩国钧。
防疫之事,不过是一个对日交涉的伏笔。多年以后,抗战爆发,韩国钧爱憎分明,在家乡沦陷时拒任伪职,在日本侵略者面前再次挺直了不屈的脊梁。
韩国钧在东北数年,应该早就耳闻过“风刮卜奎,狗咬沈阳,火烧船厂”的民谚。说的是当年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长年刮大风,奉天省城沈阳狗多成患,吉林省城(旧称船厂)火灾频仍。但风患、狗患的危害远不及疫情和火灾之重。他刚刚经历沈阳的防疫,又来到吉林处理火灾的善后。
多年以来,我对清末东北两次大灾中的人间温情和人本元素倾心发掘,自从在史料中偶遇韩国钧,我知道自己不会空手而归。
1911年8月末,韩国钧卸去奉天交涉司职务,来到吉林就任省民政司使。彼时吉林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刚刚过去两三个月,他面对的,是“适大火之后,十室而毁其五”,因触目惊心而刻骨铭心;他做出来的,是“余至之日,竭力拊循,又为贷款筹兴复,方稍稍就绪”。这是他自己在《永忆录》中的记载。因为火灾中繁盛市区大半荡尽,就任之后当即开始贷款济民,力求复兴。无论何时,百姓的生计是摆在第一位的。
还有什么比防疫和救灾更大的考验?他在考验中过了关,因措施得当且卓有成效,被清廷赏头品顶戴。
吉林地方开化较晚,清初始建军府城,故文运不盛,民智未启。对兴盛吉林文运,有资格写在功勋榜上的人并不多,韩国钧肯定算上一个。而且,城史中把韩国钧记上一笔,意味着城市拥有了日渐浓郁的人文情怀。
最富传奇色彩的,当是“两韩”相遇。“关东金王韩边外”进入韩国钧的视野,本是寻常事件。这个拥有独立王国的淘金家族著称东北,名闻朝廷,历代官府剿抚并举,并未动摇他们的势力。韩国钧于此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其所居在桦甸县境数百里,农民皆其佃户,无事则耕,有事则为之御侮,深得寓兵于农之意。”但他遇见的,已经不是老“韩边外”韩宪忠,而是韩宪忠之孙、第三代“韩边外”韩登举了。在韩国钧看来,这个曾应官府之征调,率领私人武装参加甲午战争并拥有官府头衔的淘金首领,“了不异常人”。韩国钧还关注到“惜无训练”的韩氏私人武装,“曾令陈上校兆祥前往视察,颇为所盘诘,可见其防犯之周矣”。几十年来,铁打的淘金王国,流水的地方官员,惯用的剿抚并举,互相之间很难取得绝对的信任。如果再假以时日,以韩国钧任事的严谨慎重和不遗余力,如当年吴大澂单骑入山、招安韩边外那样续写“两韩”相遇的佳话未尝不值得期待。
但是不久,武昌城头一声炮响,辛亥革命爆发。吉林学界纷纷请求巡抚陈昭常宣布吉林独立,而韩国钧以“吉林省处日、俄两强之间,与他省情形不同”,竭力保持地方安静如常。
民国成立后,政坛面目大变,许多留用官员都难以适应旷古未有的心理转变。不仅韩国钧想辞去吉林省民政使职务,由巡抚摇身变成都督的陈昭常也想辞职,而且准备让韩国钧代行都督之职。就连奏调韩国钧回奉的奉天都督赵尔巽,也开始准备告老还乡。
尽管韩国钧去意已决,并事先将家眷送回老家,但多次递交辞呈均未获准。既然未准,手头的公务便马虎不得。东北不同于关内,由军府制改为行省、由民政使掌管一切民籍事宜不过四五年时间,一大摊子事,操不完的心,再加上国体变革,几乎一刻不容懈怠。磐石有兵变,他电令双阳、伊通各县预备防范;农商部派员考察磐石铜矿,他亲自接洽部署;奉天洮南府数县为蒙古人所扰,他与吉林都督陈昭常商定派兵前往镇抚;蒙旗部诸位王公代表先后来吉赴会,他代表陈昭常负责接待;尤其是力办预备巡警,分驻各地,功在当时,利在久远。诸事费心,哪像是个归心难易之人?
谁料最先获准辞职的,竟然是奉天都督赵尔巽。芝焚蕙叹,心有戚戚。韩国钧亲赴奉天,又一路送行至沟帮子车站。直到年末,政府才批准他本人的辞呈,回京待命。
他就这样离开了吗?他和吉林的缘分应该还在延续。我读历史学家金毓黻先生的《静晤室日记》,在1923年12月24日这一天,金先生在吉林仪古斋发现《吉林分县图》一册,感叹其精密非常,正是民国元年紫石先生在吉时绘制。而为韩国钧承担此项工作的,是他的乡人、吉林民政司科长缪学贤。
就在韩国钧将要离开吉林之时,一向不愿单以国学大师示人的章太炎被大总统袁世凯任命为东三省筹边使,志得意满地来到吉林赴任。我总认为,韩国钧可以与章太炎相处得很融洽。他们要做的事情大抵相同,章太炎在东北没有做成的实业诸事,韩国钧后来在江苏做了多年。虽然时空交错、擦肩而过,他们没有合作的时机,但是韩国钧留下了一条纽带,他把得力助手缪学贤推荐给了章太炎。
缪学贤,后更名缪篆,字子才,江苏栟茶人,清末曾留学日本。在韩国钧离吉后,他也离开吉林民政司,到章太炎的东三省筹边公署任艺术处处长,深为章太炎赏识,从而跻身于章氏弟子行列,很有些士为知己者用的意思。短期内,他回报了太炎先生的厚爱,编绘、撰著了多部东北历史图册和重要资料。
韩国钧最终还是走了。我对海安的眺望就从那一刻开始。时空隔不断的,是对故人的思念、感恩和心灵的守候。
正如他为赵尔巽送行一样,吉林乡绅福尊五、金树棻等一直将他送到天津,依依不舍。回忆两年来的官场生涯,他不胜感慨:“于奉天交涉司任内有防疫之事,吉林民政司任内有政体改革之事,皆躬历艰险,屡濒于危,幸而无事。”排在心头第一位的,不是火灾的善后,而是关乎国家命运的新体制。已经息影山林的原东三省总督锡良对他说:“你是一个封疆之才,但天不逢时啊。”
果真是天不逢时吗?千年未有之变局,有遗老倾向的官员没几个人看得清楚,锡良的眼界也不过囿于一时一隅。事实是,崭新的民国给了韩国钧两次执掌江苏的契机,尽管他的兴趣早已转向甚至一直就在实业上,尽管他对官位并非孜孜以求。
首掌江苏,他致力于水利建设,唯憾为时太短。调任安徽巡按使继而辞归后,他来往扬州、南通、掘港等地,又致力于垦务,仍关注苏北水利,直到八年后第二次掌苏。
前些年,我购得江苏省档案馆编写的《韩国钧朋僚函札史料选编》一书,首先迫不及待地翻出了任江苏省省长多年的吉林人齐耀琳于1922年6月16日致韩国钧函,这封信写得有些动情:
我公前治敝乡,棠阴如昨,迨移麾梓里,即有景慕南游者。弟接萧规岁时颇久,辽东人士宦游于贵省者遂较多于往时,在昔皆为我公之部民,此后或为江南之土著……
那时韩国钧刚刚第二次就任江苏省省长,齐耀琳却已退隐江湖。齐耀琳至韩国钧函,书中收录了两封,一封是两年前齐退职之际,一封是两年后韩就职之时。信中既有官场上的客套,亦有出自地缘的交情。他用寥寥数语诠释出吉林人眺望海安的缘由。早年正是韩国钧和陈昭常相继辞职离吉后,齐耀琳才归乡接任吉林巡按使的。在江苏,两人亦多有时空交集,甚至尚有直接和间接的职务接替,关系自然不同寻常。
翻阅一件一件函札,即是重历一件件细节丰富而情感充沛的往事。我希望历史有机会改写一下,韩国钧在吉时间能够延长一些,以免我在史料里刚沉浸而入又不得不抽身而出。好在他不仅仅把缪学贤留下来,也把珍贵的文字留下来。当年同在吉林省公署的同僚兼同乡邓邦述、徐鼎康,吉林籍朋僚诚允、金鼎勋,以及多年宦游吉林、与他产生过交集的郭宗熙、廖楚璜、易翔,都与韩国钧有频繁的书札往来,用私人话语还原了一段段难忘的峥嵘岁月。
二掌苏政期间,韩国钧以在吉林练就的治省之才,积极恢复市面,医治江浙战争创伤,又与教育司长商议,恢复各级学校。这个爱民省长,委托地方士绅详细调查兵灾损失,力请中央拨款赏恤。不到二月,市面渐趋恢复,人心重归安定。正如徐鼎康在信中称赞:“前闻移苏,桑梓之福!”他与徐鼎康的不解之缘,也是从吉林延续到江苏,并因为事业互相襄助和辅佐而升华为两地百姓的福祉。
与缪学贤同作为文化纽带的,还有江苏武进人魏声龢。他自民国伊始在吉林供职多年,研究史地,直到1928年才南旋。他致信韩国钧,称其当年编印的《吉林分县图》有裨于政事,特请诚允省长在吉林增纂付印,并念及有同道之谊的缪学贤先生。魏声龢有《吉林地志》《鸡林旧闻录》《吉林地理纪要》等著作流传,与《吉林分县图》星月同辉。时隔多年,他把吉林旧事相告紫老,第二故乡情谊可见。他甚至期待,“先生倘肯旧治重临,览观风物,当忻然慰藉也。”知音般的故人心意,总是动人情肠。
其实不仅仅是魏声龢,我在八十多年后也期待韩国钧能有故地重游,甚而至于,在吉林与魏声龢在信中提及的、收藏了他旧著的史地学家金毓黻先生相遇相识,谱写一段政坛以外的历史佳话。可以告慰紫老的是,当年他“颇思一为游览,惜交通大不便耳”的吉林大地,早已大为改观。
世事哪有那么圆满。即便没有“旧治重临”,再续前缘,吉林仍然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吉省跨松花江而城,夏秋盛涨,烟波渺然,军署俯视江流,尤有胜概;冬季则驱车径渡如平地,亦一奇也。”此番景象,至今仍有半部可见,不是前缘又是什么!
除《吉林分县图》外,韩国钧还曾辑有《东三省交涉要览》,更有诸多字画存世。但我还是喜读他的《永忆录》。读完《永忆录》,就不可能再忘怀在几番大事变中彰显良吏本色的紫石先生了。《永忆录》并非煌煌巨作,只有五万余字,却记录紫老一生所历,且于心迹多有袒露,读来亦觉亲切而动心,历史云烟中的许多惶惑都可以从中找到清晰的答案。其中涉及吉林那几页,我更是百读不厌,几乎倒背如流,简易的文本,是记事,更是抒情。
1925年,韩国钧辞去本兼各职回到海安,致力于地方实业和公益。集宋元明清16家著述,共23种、67册的地方文史丛书《海陵丛刻》,主要部分都是在第二次卸任后完成。他搜集考订,详征博引,精心编纂,倾注了生命最后的光华。
我眺望海安,只因为紫老。紫老生活过并留下余荫的吉林城,如今已成历史文化名城、中国魅力城市,而紫老出生并终老于此的海安镇,至今尚未有幸一游。即使只为了参观韩国钧故居和紫公墓,感受紫老的文化余荫,我也要郑重去一次海安。韩国钧生前,海安还不是县,是泰州下属的一个镇。在他逝世后的第二年,以他名字命名的紫石县建立,直到5年后才更名为海安县。还有什么,能比以其字号为家乡命名更能体现对一位先贤的褒奖与爱戴?
韩国钧故居的“小洋房”,坐落在海安县城的东北隅,当地人称为“韩公馆”,对外也称为“苏北联合抗日座谈会会址”。正如韩国钧本人亦有不同角度的称谓:家乡百姓均以“韩三爹”称之,在外民间多称其“韩青天”,我更愿意称他“韩司使”,这样他就仿佛仍然留在吉林。
抗战爆发后,韩国钧主张“化除党见,一致御外”。1940年,陈毅率部移师海安时,韩国钧盛情邀请他们夫妇住进家中,他与陈毅把酒论文,纵谈天下大事。其间,刘少奇、陈毅、粟裕等新四军将领曾集会于韩公馆共商抗日大计。韩国钧两次出面召集苏北各界知名人士参加联合抗日座谈会,动员民众团结对外,齐心抗战。
海安沦陷后,韩国钧避居于城北徐家庄。因其德高望重,日伪威逼他出任伪省长,遭到他的严词拒绝。因忧愤成疾,不久辞世,终年85岁。临终前,他嘱咐家人:“抗战胜利之日,移家海安,始为予开吊,违此者不孝!”言为心声,遗言为内心深处最本质的声音,表明韩国钧对战胜日寇充满信心。直至抗战胜利后,后人才移柩海安,葬韩国钧于凤山,建紫公墓。2015年全国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首映的电影《韩国钧》,生动再现了紫老的爱国情怀和民族气节。借助银幕,我才有幸接近眺望了无数次的海安。
据称韩国钧故居颇有俄罗斯建筑的风格,之所以作出如此选择,可能与他在东北地区任职近5年的特殊情怀有关。
我在《韩国钧朋僚函札史料选编》中没发现陈昭常致韩国钧的函,却在另一份史料中找到民国元年年底的一份手札,不知题写在什么载体上:“紫石司使大公祖宦吉年余,艰难共济,临别赠以为异日重逢之券。壬子嘉平 新会陈昭常。”“大公祖”是明清时士绅对府以上官员的尊称,这里也表达了陈昭常对紫老的格外尊重。是啊,若没有韩国钧的辅助与担当,他如何应付得了清末的危局和民初的乱相?
以韩国钧的“贤”与“良”、品德与才干,无论在清代、在民国,在吉林、在江苏,在内政、在外交,在官方、在民间都能赢得不朽声名,这是官场奇迹,也是理所当然,有一直等我拜谒、至今未曾冷落的海安故居和墓地为证。